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边疆文学》2023年第10期|张行健:​五月割青
来源:《边疆文学》2023年第10期 | 张行健  2023年11月14日08:08

张行健,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山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临汾市作协主席,鲁迅文学院首届高研班学员,山西省委服务联系的高级专家。1983年开始发表作品,曾在《人民文学》《青年文学》《中国作家》等发表和出版作品多部约5OO余万字。作品曾被《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作品与争鸣》《散文选刊》《读者》等选载。曾获人民文学奖、山西文学奖、黄河文学奖、山西五个一工程奖、赵树理文学奖、山西文艺评论奖等。

麦老大嗓子痒痒,本来想咳的,他忍住了,蹑了手脚走到老父亲住的屋子前,伸了脖子朝窗玻璃里一看,二看。见老父缩了腰身在土炕上躺着。每天这刻儿,他都要小睡一会儿,人老了就这样。

后退几步,快快地走到院门边,便响亮地咳几声,从院子里走出来。

几只麻雀儿被他的一串猛咳惊吓,呼 —— 呼 —— ,从大门口的树枝上飞跑,把几条树枝枝条,扑腾得晃了几晃。

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也是枣树。大门东边的脆枣树,大门西边的木枣树。

九十岁的老父牙口早已不好,却在脆枣儿红了屁股时,能嚼动三颗五颗的,吃得鲜活有味儿。更多的是早晚两顿饭,麦老大的女人会给公爹蒸上七颗八颗的木枣儿,放一些些蜂蜜。多年一直下来,吃得老爹红光满面,精气神儿也强于村里其他老汉。

对两棵枣树,老爹当然有着强于别人的情感。这是他年轻时亲手栽的树啊,想来也几十年的树龄了。年年枣叶鲜活,枣花吐蕊时,老爹的一张老脸也鲜活许多,在枣树下,人也树一般竖着,且仰了老脸,瞅树上的枣叶儿,瞅树上的枣花儿。

忽地,麦老大想起一句俗语来 ——

枣叶儿鲜,麦苗儿窜;

枣花儿开,麦芒儿尖。

麦老大很自然地想到了地里疯长的麦子,也想到了他的三弟麦老三,麦老大和儿子麦子丰替他的三弟种着几亩麦地呢。

他决计到麦老三家,约了他一齐去地里看看麦子。

欲出大门时,女人在院里敛了嗓子对他说,丰儿他爸,晌午早些回来,今儿个,家里可能来亲戚呢,你没听到一大清早的,枣树上就有两只喜鹊喳喳地叫呢。

麦老大嗯一声,似是而非地点头又摇头,径直出门了。

胡同拐弯处,麦老大的三弟麦老三正朝这边走,他正要找他的大哥呢。

麦老三是县直属高中的老师,河东片的高中就在镇子上,离他们麦家庄五里路。莫说周六周日,就是平时,村里家里有啥事儿,他也会骑车子回来的。

麦老三和麦老大一样,名字是乳名,麦老大名叫麦乃辛,麦老三叫麦乃勤。麦老大是农民,村人就陌生了他的大名,麦老三是老师,人们就有几分恭敬地唤他大名。年轻人呢,口径一致称他麦老师。麦家还有个老二的,只是十岁时夭折了,家人及乡邻还是老大、老三地称呼。

老三麦乃勤受人敬重,因为他在全乡全县都是个有名气的语文老师。首先是课讲得好,方法新颖,善于启发,重点明确,且风趣幽默,非常枯燥的古文也能讲得妙趣横生,听他的课在轻松愉悦里学知识长见识;二是他所教的当然也当班主任的班级里,年年升学率都要高于其他班级和其他学校,三十多年一直这样,这极大提高了这座乡村中学的声誉,也使他成了一个神秘的传奇人物。

他所教的两个儿子麦子获和麦子硕都先后考取了外地的重点大学;他教的侄女也是麦老大的女儿麦子盈前几年也顺利考上省里的农业大学。而他的侄子麦子盈的哥哥麦子丰因被学校分配在了其他班级,连续两年都没能考上大学,这又增加麦乃勤的传奇色彩。

麦乃勤却十分敬重他的哥哥大名麦乃辛的麦老大,没有麦老大当年的回乡务农,作务庄稼,家里压根供应不起他的两度求学……

拐过弯子的麦乃勤远远就看见了朝这边走来的大哥,他远远地就朗声叫一句哥 —— 便快步走近了麦老大。

哦,三儿,我还说去西场里叫你呢,倒在胡同里碰上咧,我是说,这会儿有空了,咱到麦地里看看去。

早些年,兄弟俩分家过时,老父麦乾坤把胡同东的院子给了老大,那叫东场里;把胡同西的院子分给老三,那叫西场里。之后东场代表麦老大家,西场就代表麦老三家。

麦老三却没有去接大哥的话题,随手从衣袋里摸出一包香烟,给了大哥,他知道大哥烟瘾大,时不时给他一包两包的。

哥,你听见响声了么,机器的轰响。麦老三静了一下,侧了脑袋,把一只耳朵朝了胡同西边,作倾听的样子。

麦老大有些困惑,也耷了一只耳朵,让硕大的耳朵轮廓,收集着村西的音响。

听见了么,哥?

麦老大六十五岁,眼花耳鸣,平时一上火耳朵里就有响动。

麦老三五十五岁,耳聪目明;平时几里外有个响动,也听得清清楚楚。

这几天耳鸣咧,哪能听清?

哥,那可是机器的响动,就在村子西边哩!麦老三的声音稍有些急切。

三儿,咋好好说起这个,村子西边的什么机器?麦老大一片惑然。

你跟我走就是了,看了就明白咧。这、这,我也弄不清楚,怎么今年会这样!麦老三拽了麦老大一下。二人扭转身子,朝了胡同的另一边步去,另一边,是去往村西的方向。

麦家庄三千余口人,在晋南,属于较大的村落。麦家庄的地理位置是平原到丘陵的过渡地带,村西是平整开阔的大片农田;村东,因接近东山,便成了梯田,平整却有了层次感,愈往东,地块也渐小,与东山相连接的地带,就成了地道的丘陵。

麦家庄的麦子闻名四方,是土质气候、地势水分决定了麦品的优质。多年前,村里曾遵照上级的要求,专门占用村西的一大片三十亩土地,种上给上级进贡的麦子,不用农药,不用化肥,只用地道的农家粪,如茅粪、牲畜粪、家禽粪等,当然是视墒情而及时浇水了。上级派了两名专人管理,其实是监督不让追化肥打农药的。村干部说,这无任何公害的麦子,是专门供应上面大头儿的,能选咱村的地种麦,证明咱这儿的麦子上好呢。

其实,村人都明白,村东的麦子比村西还要好,是接近东山的黄绵肥沃的土质,还有与村西不大一样的昼夜温差。村东的麦子磨成面粉更带有韧劲,味道更馨香可口。村东村西麦子的微小差别,只有村里上年纪的老庄户人心里清楚。

走过两条胡同,就连耳鸣的麦老大也隐隐约约听到机器之类沉闷却又粗壮的轰响了。

鸣响对于多日沉寂的村落,无异于过年时的锣鼓和红白之事的鞭炮儿。

兄弟二人的步子,被渐次清晰的鸣响,牵拽得颠簸且快速了。

兄弟二人走过了古老的麦秆桥,就从村东走到村西了。

一条名叫麦秆河的小溪流自村子东南到西北流过,源头是村子东面的东山东南山腰茂密松柏树林下的条条岩石缝隙,那些神秘缝隙布满了松树柏树的条条根系还不算,还在源源不断地滋生出清凌凌的水流,一条一条的,一股一股的,汇聚成了一条细细的柔韧的小溪流,自东南朝西北流去,涌去,村人便叫它麦秆河。麦秆河把麦家庄自然天成地分为村东、村西。

早年间,村人为了行走和交通的便利,在麦秆河中段用麦秸和麦秆和黄绵土搅拌和成的泥巴,糊成了一座简陋却异常结实的麦秆桥,行人与骡马车辆行走了几十年。麦秆桥毕竟窄小古老,跟不上形势的发展,后来村人又在老桥的北端修了一座宽大排场的石拱桥,可以行驶一些大型器械车辆的。

石拱桥紧靠村落,而麦秆桥邻近着土地。兄弟二人就从古老的几近废弃的麦秆桥上走过。

麦家庄是个耐人寻味儿的村落。

一条细小的麦秆河把村子划割开来,却也划开村东村西的诸多不同了。作为资深的高中语文教师,麦家庄的麦老三麦乃勤曾认真罗列和分析村东村西的不同之处。他曾这样对人们说道,如果说麦家庄是个小小的世界,那么村西是西方世界,村东是东方国度;村西人容易接受新事物,村东人喜欢固守旧传统;村西人在外地经商的多,村东人在外面打工的多;就是村里面,村西人开的小商店小超市多,村东的小超市仅有一家;恢复高考的那几年,村西人家的子弟就是复习两年,也要报考大学;村东人家的子弟为了图个保险,早早脱离农村,就仅仅报个中专或技校……时日长了,导致村西的大学生多,村东的大学生少,麦家兄弟的几个子女能上了大学,实在是仗了麦乃勤的作用……更有细心的人还有微妙的发现,说是村西的漂亮女孩多,因为漂亮,所以更喜欢打扮,村东的女孩朴素、勤劳,将来是贤妻良母的类型;在习俗上也略有不同。

一条纤细的麦秆河,把村子分为东西,多少年麦秆河浇灌着麦家庄的大片土地,村东村西一样受益,同样山泉水的滋养下,村东村西咋就有了许多区别呢。忙忙碌碌的村人无暇去细想这样对他们的光景无关痛痒的问题。作为麦家庄全县资深教师的麦乃勤还是会时时去思忖它。

麦秆河是人为干涸的。麦乃勤记得他还上中学的时候,一次在山上学农劳动,当时的公社领导在东山一带检查工作之后,坐着吉普车沿着潺潺流淌的麦秆河边溯流而上,一直到东山东南的山腰里。公社书记在看遍了山腰一带的大小浸水的石隙石缝,便十分亢奋地有了一个大胆想法。他说,眼下的麦秆河水量很小,小打小闹,涌出的水流仅够麦家庄一村浇灌,这显然是不行的,是远远跟不上全县农业学大寨的大好形势的,只有把东山东南山腰大胆地挖掘一下,开发一下,才能把蕴藏在山腰的水资源开发出来,到那时,水流汹涌,波浪滔天,麦秆河还能叫麦秆河么,得叫麦家庄大河或者东山大河!昼夜奔流的河水能把咱全公社的土地都变成水浇田,那可是高产优产的水浇田,咱公社也自然成了全县全区甚至全省学大寨赶先进的典型咧。

公社领导大会发动,小会动员,很快便组织起由各村抽调的强壮劳力二百多人,浩浩荡荡红旗猎猎地开进东山,安营扎寨,砍伐树木,在东山南腰生长了上百年的松树柏树在半月之内被统统砍掉,搭建成山脚下的临时宿营地,小树灌木以及蒿草们在熊熊大火中被烧成光秃一片。

整整三个月,松树柏树被砍伐光了,东南山腰被挖开了昔日泊池一样大的石坑。水量较之前大了几倍,几个水柱发疯似在朝外喷涌,流满了大石坑又汹涌着注入到麦秆河道里。往日河道里仅有一尺到三尺高的水位,这一下升涨到了两米、三米……公社里邀请了县市记者采访报道。麦家庄和附近几个村的村民们成立了各自的锣鼓队,东山脚下成了地道的锣鼓场,那欢庆的阵势比过年还热闹。

很快,人们可怕地发现,麦秆河里的水一夜之间小了下去,小到水位仅有一尺余了。麦家庄村民们三三两两跑到东山东南山腰,只见刚挖掘开山石的三十多处水眼,仅有两三个在喷水,而喷的水量,也小了许多,早已失却了之前的汹涌澎湃,给人苟延残喘的感觉……

这,这,这是咋弄的呀?

惶恐和疑惑写在每一张脸子上。

砍树掘山,没得吃穿。

老天不长眼,造孽没弹嫌。

忽然,人们看到石坑边沿上,躺着一个人,似一段干枯的松木,那叫唤就是从他沙哑的喉咙里生发的,谁也弄不清他在这里待了多长时辰了。

那人就是麦家老爷子麦乾坤。

第二年,流淌了千百年的麦秆河完全干涸了。只有大热天下暴雨时,河道里才会有东山上流过来的山洪水,仅仅三五天,也就恢复了干涸龟裂的模样。

自麦秆河断流之后,一条形同虚设的河道使村西村东有了许多不同。

资深语文教师麦乃勤曾深刻地分析,这是多年来,由于地理位置的不同,文化积淀的不同,而导致的生存状态和生活风习的不同。不过,这种话只他在心里揣摩,不可以说给别人的,其他人一是不感兴趣,二是也未必能听明白。

今儿,麦乃勤哥儿俩跨过麦秆桥,来到村西的土地上,倒要看看村西的人,在这农历四月阳历五月的春末夏初的日子里,要在麦田里作什么幺蛾子。

二人心里忐忑着,步子也加快了。

不看不知道,一看,把兄弟二人吓了一大跳。

村西紧靠麦秆河的一大片麦田里,一辆新型的收割机正轰轰隆隆沉稳且有条理地在麦地里收割。

咋回事!

麦老大眼窝都瞅直了。咋能不直呢,这季节,麦子正抽穗扬花儿长芒呢,收割个什么呀,麦穗麦颗还没填面呢,还是一汪水呢,收割机咋就开进了麦田!

麦老大扭过头转过脸来,他要在弟弟脸上找到答案。

麦乃勤没有回答大哥,只是一脸庄重地看着远去的收割机。他知道,只稍等一会儿,机子就会开过来的。

机器伴着愈加响亮的声音开过来了,油漆得黄亮的机壳把日头的光芒反射得好刺眼。

到了地角头,收割机开慢了,驾驶员在这里倒机回返呢。

麦地的主人叫麦娃。麦娃麻利地跳下机子,在驾驶员的指点下,正把地头放着的一桶水倒进机器里。

麦娃看见地头站立着的麦家兄弟,掏出衣袋里的纸烟,给司机投去一支,又朝他俩讪讪地笑着,走过来。

麦娃不是娃娃,是个四十几岁的汉子,以前麦乃勤教过的学生。

麦娃颠颠地走过来,恭敬地叫一句麦老师,递去一支烟,又殷勤地用打火机打着了火,然后才给麦老大也递去一支烟,叫了一句麦大叔。

麦娃上学时调皮捣蛋,从不认真读书。越是这样的学生,毕业后对老师越仁义礼貌。好几年收麦子时,麦娃知道麦老师家缺少劳力,关键当口会帮几天忙儿的。

你小狗儿的这是发的什么疯,咋把青青的麦子让连秆子割去啦?

麦老大吐一口烟雾,着急地问麦娃。

好我的麦大叔哩,你才六十几的人就老得啥都不知道咧?你看看咱村再朝西的几个村子,杜村啦朱村啦侯村啦席村啦,前两天就让收割机割去麦秆子,咱村都迟啦。

麦子再有一个多月就成熟收割哩,他们割下青麦苗子,这是发疯啦!麦老大愤愤地嚷:人家可没有疯,人家精明着哩!麦娃没有正面回答。

那他们为啥这样弄,为啥?麦老大似乎有些急了。

不为啥,是为(喂)牲口哩。麦娃子和急火的麦老大开起了玩笑。

麦老大展开巴掌,作出欲打的姿势,麦娃子嘻嘻笑着躲开了。

就没个正经样样,问你正经话呢!麦老大还要说什么,身边的麦乃勤插话道:他们是哪里来的,收割青苗一样的麦苗子是作啥用途呢?

麦娃子这回正经了,回答道,麦老师,这次来的除驾驶员外还有两个人,他们到几个家户联系割青的事情了。详情要问他们,我只知道他们是县城西边一家大型畜牧场里来的,收割麦青是为了这个季节喂牲口哩……

哦,麦乃勤略有所思。

那他们怎么给你算价钱?总不会一捆儿一捆儿称斤吧!麦乃勤又问,这回问到了问题的关键。

麦老师,不会称斤的,那样大家都麻烦,是按亩数计算的。他们提前到家户谈好买卖,要得家户愿意才行,之后便到麦地里,查看麦子的高低稠稀许多情况,再后来便商定一亩地给多少钱的事。我这几亩麦子长势良好,麦子粗壮秆高,麦叶儿浓绿黑乌,他们一看便上眼了,他们一亩地给我一千二百块,我便同他们讨价还价,好不容易砸定一亩地给一千三。昨天麦顺儿家的几亩地就按一亩地一千一结算的。整整五亩麦地,轰轰隆隆一割完,六千块钱到手啦,利索。麦娃子喜滋滋地说着,又放眼他的被收割中的几亩麦地,他的心里,早有了一个充实的盘算。

麦娃子,你心里就没有半点亏欠么,再有一个月麦子就成熟了,你为了这些钱,就让人这么糟践了去喂牲口,是牲口重要还是人重要,你不觉得你这么做是一种作孽行为!麦老大看着麦娃子的喜形于色,又气愤地怼了他几句,四下飞溅的吐沫星子在五月的日光下闪烁一些短暂光斑。

这,这,麦大叔,并不是我一人这样,周瑜打黄盖,愿打愿挨的事儿么……

麦乃勤也劝解麦老大说,大哥,这事儿可不能责怪麦娃子,麦顺儿家不是也让割青了?以后的几天里还有不少家户让人家割青呢,这是两厢情愿的事情,说不定,我们一两天,寻思好了,也会联系人家,让机器到咱家的麦地里去割青呢……

见弟弟也这样劝说,麦老大暂时沉默下来,只是一个人喃喃自语道,这世道咋了,这世道咋了,越来越让人弄球不清咧……

畜牧场联系业务的相关人员,还迟迟没有来到地头,麦家兄弟也没有耐心等下去。麦乃勤心里清楚,麦娃子已经说清了事情的大概,即使等来了,也就是问问原委,谈谈条件,愿意了,引着人家,到自家的麦地里,看看麦子的长势、高低呀、稠稀呀、弱壮呀,接下来就论价格,在一千二三上面各陈已见,上下浮动。麦老三麦乃勤脸色凝重着,扶了大哥麦老大一把,告别了麦娃子,二人走过麦秸桥,踩到了村东的土地上。二人的脚步,都心照不宣地朝了自家的麦地步去。谁也不说话,都心事重重的样子,任由脚步牵拽着身子,朝村子的东南方向去了。

麦家庄村东南一带,有着上好的土地,沿着东山的地形,呈了梯状形式层层上升,便形成了典型意义上的梯田。麦家庄村东的梯田,不同于异地的山区梯田。那些梯田是零星的小块小片的,似乎只注重了梯的形式,没有像麦家庄一样注重的是内容,这内容便宽阔甚或是辽阔,并且方方整整,丝毫不亚于平原的土地。村东梯田一块大则二三十亩,小则三亩二亩,越靠东越往高处,地片就越小了。高到丘陵地带,因了地片的窄小,村民便不去种小麦,会种一些山药蛋栽一些红薯之类,个别人家还会种一些黄豆绿豆、矮个子高粱。作有当无,能收多少算多少。

一九八一年土地责任制时,重新划分土地村东是让当家人抓阄儿的,分两次抓。大片梯田抓一次,丘陵地块抓一次。那会儿麦老三正读高三,大哥已成为家里的主要劳力,这个阄儿让谁去抓?老爸麦乾坤和儿子麦老大推让一番,还是决定让老爸去抓,毕竟生姜还是老的辣,关键时候手不软。老爸麦乾坤不负众望,一只粗糙大手抓的阄儿是村东上好的一流土地,地分上下两块,每块八亩有余,中间一条地垅,五六尺高低的样子。兴奋的麦乾坤在分好地的那几天里忙着在宽大的地埝上栽了几棵枣树,有脆枣树、木枣树,栽了几棵柿子树,有笨柿子还有盖柿子。成了自家的地了,可由性子的栽些自个喜欢的果树木,这么宽大的地埝空着也是空着,栽上果木,自然能收获他麦乾坤喜欢的果实,树木长高了也能造一些荫凉,使家人和牲畜在劳作之余可以歇个歇儿乘个凉儿的……

也就是麦家老三麦乃勤因病误了高考在村里当上民办教员的那几年,真是风调雨顺,年年丰获,那两大块肥沃的土地给他们饥饿了十多年的家庭以切切实实的丰厚回报。

那些年,在民办教员麦乃勤的眼里,老爸就是一头默默劳作的老黄牛,而他们大哥麦老大是一头正值旺盛力气的年轻的牛,两头牛,一头经验丰富,一头力量充沛。在那两块土地上耕耘耙耱,春种秋收,把一家人的光景过得红红火火充足殷实。

抓阄抓到的丘陵地带的小型地里,老爸种一些麻籽和芝麻,当然还有杂粮之类。秋收之后,杂粮成了麦子的辅助,而油类作物自然兑换成了各类食油。他们全家人和村人一样,多年来被没白面没香油的苦日子苦怕了,每年秋后老爸让家里几口装不同食油的瓷缸里都满荡荡充盈着内容。

嘿嘿,只要有香油白面,家里天天都是过年,咱庄户人家还要咋哩!

冬日老父的一张嵌有皱褶的脸子,常常泛了瓷实的光泽,那是作务大半辈子庄稼活路的汉子,光景自信得无言表达。

桃三杏四梨五年,枣树当年就见钱。地埝上的小枣树于次年开始娇羞地吐蕊,而柿子树也长满绿叶儿的当口,麦家老三麦乃勤考上公办教员了,他是从全县符合条件的一千多名民办代教里脱颖而出的,全县录取50名,他居然考得第三名,老天爷!

更让人佩服的是,他居然考上的是县中学老师。录取小学教师是考政治语文数学三门功课,而中学老师是要在三门之外另加文科历史和地理,理科物理和化学的。作为文科中学语文老师全县第三名,引起县教育局教研室的重视,要把他调到县第一中学任教。麦乃勤思虑再三,还是决定留在镇子上的县直属中学的麦乡中学,这样离家近,方方面面都方便……

也就是考上教师的同一年,麦乃勤参加了省教育学院的中文函授,他用二年的自学,统考用十三张单科结业证,获取了中文大专毕业证,当然,这是后话。

远远就看见地埝上的枣树柿树了,那是有了四十年树龄的果树,也是这两片土地归属的一个象征。树的年龄也是他们麦家承包这两块土地的时间。从某种意义上讲,只要他们麦家还有老一辈的麦乾坤,中年一辈的麦老大青年一代的麦子丰这样的农业人口,这片土地就同他们家庭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接近那十几棵枣树柿树时,铺陈在兄弟二人眼前的,是绿得滴油的麦子,那是怎样喜人的成色呀!

麦乃勤知道,早在去年冬日,那些刮着冷风飘着小雪的日子,那应该是乡村农人最无聊最清闲的日子,后生家多在外面打工,老汉们几乎都窝在自家的炕上,也有个别袖着手,在村巷作短暂逗留。这些日子却成了他大哥麦老大忙碌的时分。六十四岁的人了,还是挑起院子南墙根下的那副茅桶,一担儿一担儿朝麦地里担粪。

那个冷季的麦苗像无助的孤儿们,在风雪里瑟瑟着仿佛啼饥号寒。忙碌或清闲的农人们往往忽视了它们,遗忘了它们的需求。麦老大当然惦记着,他如往年一样,在南墙根的房檐下收拾起那两只木制茅桶,先掏自家院里积攒了一个冬日的茅粪。那是一口多么惊人的大瓷缸,两米多高,当然,埋在院子西南角的厕所下面,连水泥抹就的砖台,就有三米多深了。三米深的粪糊糊,对一个作务大半辈子农活儿的庄稼汉,那就是一缸的宝贝。麦老大悉心掏舀着它们,生怕有一点点闪失,洒落地上。他不可能像年轻时壮劳力那样,把两只粪桶舀得溢满,不敢那样,他每只桶里只舀多半桶,年纪大了,这样伤不着人。俗话说,不怕慢,只怕缠,缠,就是不停地干,不停地往地里挑茅粪。茅坑是死的,人是活的,移动的,掏一担它就少一担,地里呢,就会多一担的。这个极朴素的道理用在大哥麦老大身上,就出现了凡俗中的奇迹。仅仅三天,茅厕的粪缸,就成了一口空幽幽的深洞。他掏罢了粪便,还要再倒两桶泔水,类似于清洗茅缸,哪怕一点点粪汁粪渣,也要挑到麦田里。冬日的麦田,那是另一幅劳作的景致,麦老大是用一把秋日葫芦切割成的瓢,当作舀粪工具的。他是沿了麦垅一行一行,把瓢中的粪汁,浇于麦田根部的,不能少,但绝不可以多,少了粪力不足,多了,会烧坏麦根的。在乡村这叫做暖麦子,一个暖字,浸透着千百年来农人对麦子的珍视爱恋和精心呵护。这项极富意义却十分艰辛的劳作,渐次被当下的乡村后生们疏忽了,冷却了,或者说望而生畏了。他们觉得不应当将大把的力气和几身汗水花费在这项脏污的劳作里,开春之后的两次化肥追过,比它轻松许多也见效许多。

当麦老大的儿子麦子丰也带着这样的意识,劝说自己的父亲放弃这项苦累活计时,麦老大耐心地给儿子解释道,赶追化肥是短期行为,时日长了,破坏土质哩,板结土壤哩,就像西药片子吃长了一样,人的胃能舒服?茅粪如中药,说到底它是养土地的东西……

麦老大的话不知能否说服儿子,反正他每年冬里要挑四窝茅粪的,一窝儿就是一坑,自家的两坑,弟弟家的两坑,分别是初冬一次,深冬一次。

麦苗不会说话,麦苗的长势和成色会说明一切。每年开春后,暖风拂掠东山一带时,麦老大和麦乃勤家的这两块麦地,麦苗率先泛青泛绿了,走到跟前,低头细看,每一棵苗儿,茎叶儿都粗粗的,壮壮的,和别家麦田里苗子的黄弱纤细形成了鲜明比对。

开春后,日头一日暖比一日,麦苗子就开始了实力的角逐。当然,墒情啦,底粪啦,这都是基础。麦老大清闲时喜欢一人坐在地垅边,喜欢看自家麦苗的长势,喜欢听麦子在山风中的细语,它们像一群娇羞的小姑娘,在悄悄地交换一些成长的心得,倾诉一些小小心事,感受着山风和土地的厚爱。

春色深浓起来的时候,家里,地里的活路就多起来繁起来,让麦老大和麦乃勤惊讶的是,他们的老父亲麦乾坤,因患有老年痴呆而整日让人操心的九十岁的老汉,居然知道在天气晴好的时日,一人踱到麦地里,悄无声息而动作谨慎地在麦行间,小心地拔草儿。

麦家庄的土地是宽容的,在不喷洒除草剂的前提下,肥沃的土地里生长麦苗子的同时也生长着草苗子。草苗子这贱货属于机会主义者,只要有土壤有水分,便趁机疯长起来,毫不识趣,常常还要高过麦苗子。麦家老汉麦乾坤别看老年痴呆,却能在油绿的麦苗子中间一眼认出杂草来,即使是模样与麦苗相类似的草们,也休想逃过老汉一对流泪的酸眼窝。他拔草的动作是轻捷的,尽管老胳膊老腿躬腰撅腚很吃力,那种轻巧是轻车熟路的职业惯性。麦家老爷子一上午拔下的杂草并没有就地扔掉,他对草苗子有着另一种喜欢,收拢起来,捆成一捆儿,他知道把它们背回家里,用那把台阶上的扔着的旧切菜刀,把青嫩的杂草切巴切巴,碎碎地切一堆儿。他的儿媳妇,也就是麦老大的女人,会把它们和玉米面拌在一起,成了鸡儿们的美食儿。

清明一过,麦苗子就从少年过渡成青年了,一棵棵亭亭玉立,葱茏向上的样子。有条件的麦地,已经浇过一遍、两遍水了。因为浇过水,麦苗子便稠密而旺势起来,地里呢,土质也较之前斤起来硬起来。这个时节的麦家老爷子还会执拗地走进麦地里,一前晌一后晌点缀在一片浓绿中。起先,两个儿子都不解其意,不知老父又在唱哪一出,麦老大和他的三儿弟远远地细心地观察着。原来,这时节的麦子最易患一种害虫,叫麦蜘蛛的,是长腿蜘蛛的那种,两只前腿很长,能从麦苗的根部爬到头顶,还能爬到其他麦茎麦叶上。这种害虫是啃食叶片的,也常常祸害刚刚具有雏形的麦穗儿,如果特别严重,麦田的主人会给麦苗喷打农药的,不严重呢,便忽略不计了。麦家老爷子不会忽略不计的。那些长腿蜘蛛在麦叶儿上爬行如有爬行在他苍老的心域里,他同样苍老且粗糙的大手绝不放过那些个可恶的害虫,如同一把有力的钳子,夹住一只,拇指与食指一挤一压,虫子就成了一滩水儿,如此这般十几只挤过压过,手指手掌里感觉粘了、稠了,有内容了,才把手掌在土里一蹭、二蹭,手掌就洗过了。黄土洗过的手掌清爽了,利落了,好接着逮虫子。

暗处观察老爷子举动的兄弟二人,相视一笑,很会意的样子,也为老爷子的劳作从内心里感动。

咱爸,就闲不住……老三麦乃勤感叹着。

嗯,三儿,你说,这样的劳作动弹,会把老身子骨累坏么?

麦老大担心着。

倒不至于吧,俗话说得好,用进废退哩,这对身体是有好处的。麦乃勤回答道。

啥意思,进哩退哩?麦老大不解。

大哥,我是说,对于许多老人家,适量地干些活计,活动活动筋骨,对身体是有好处的,如果一直不动弹,整天歇着躺着,反而对身体不好,时日长了,腿脚也不好使了……麦乃勤解释过后,深深地叹息道,哥,这片地,真成了咱爸的命根子咧!

麦老大附和着说,谁说不是呢,这麦地也是咱全家的衣食父母哩!

……

地垅上的枣树叶儿泛了一层弱弱的薄黄,而枣花的花蕊也小小巧巧地在枝叶间点缀。由于气温的缘故,它们显然要比村中老院子里的枣树迟开花十天左右,但枣花毕竟开了,释放着清淡的甜香,把村里的蜜蜂们都吸引了过来。

是油绿的麦苗子把枣叶枣花比得更弱更黄了,在这个渐次燥热的五月初的天气里,麦子的颜色便象征了这个季节的颜色,油绿还在朝深沉里走着,走得坚定而执着。

忽然,从油绿的麦地里,传出几声沙哑而厚实的吼喊:

枣叶鲜咧,麦苗窜咧。

枣花开咧,麦芒尖咧。

一条苍老的黑影出现在麦田的地垅之上枣树之下。

兄弟二人一惊,那正是老爸麦乾坤的吼喊。

兄弟二人搀扶着老父亲,心事纠结着,各自回了自己的家。

一路上,麦老爷子的目光散散痴痴地,嘴子里唠叨一些别人听不懂的话。

走进胡同,麦老大看到老爸的眼窝,有了异样的变化,那些散落的光线,一缕一缕聚拢起来,且闪烁出一些些光斑,口齿居然也清晰起来,盈儿、盈儿……麦老大奇怪,这时节,老爸咋惦记起他最亲的孙女了,盈儿是麦老大的女儿麦子盈,正在省城的农业大学读书呢。

说也奇怪,等他们一进院门,穿了一身浅蓝色牛仔服的麦子盈,喊了一句老爸,之后就蝴蝶一般飞到她爷爷身边了。

麦乾坤的一张老脸笑成了门口的枣树皮,这会儿,他的痴呆不复存在,一个劲儿地说道,就知道我的盈儿要回来,就知道盈儿会回来,大清早的,咱家枣树上,就有喜鹊叽叽喳喳报信咧……

麦老大才回过神儿来,出门时女人的叮嘱算是有了答案。喜鹊叫,蜘蛛吊;花猫洗脸,亲戚到。什么亲戚呀,是自家上大学的闺女,因了疫情放假回来了。

这时候闺女把身边的一个小伙子推到他跟前,说,爸,他叫周敏涛,是我大学同学,也是我男朋友,我们一块回来的。这时候,一个细高个男生大大方方,走到麦老大跟前,叫了一句大伯,又到麦老爷子跟前,鞠了一个躬,大声叫了一句爷爷。

小伙子其实是麦子盈的学长,正在农业大学读研呢,专业是农学系的小麦研究专业。这次借了疫情来到女友的麦家庄,正好作一些社会调查,为他的论文收集一些真实可靠的素材。

麦家老爷子流酸泪的老眼窝此时紧紧地盯了小伙子在瞅,在瞄,在审视,老眼窝里有了挑剔的内容。他嗯嗯笑着说,小伙子,男朋友就是对象吧,我家盈儿可是百里挑一的好闺女,好闺女就得配个好小伙哩。老爷子这会儿分外精明,孙女从省城回来,给他增加了许多精气神儿。

麦子盈笑着,看一眼落落大方的周敏涛,拿了毛巾,打了一盆温水,给爷爷细细擦脸去了。

麦子盈是爷爷自小带大的。生下她的那会儿,妈妈就一直病病歪歪,还要做全家的饭食和家务,小盈盈就由爷爷照护着。那时候老爷子七十岁上下,除了辅助性地帮儿子打理麦田外,东山脚下的几片小块地就由他作务了,栽些红薯,种些山药蛋,还有更小的地块他也利用起来,种点葱、蒜、辣椒、茄子、白菜之类。他背着孙女到了地里,小盈盈是那种自小能看出性格开朗的女孩儿,她最喜欢在白菜地里捉蝴蝶,茄子叶上逮小虫,西红柿架上搭棍棍儿,整个前晌或是一后晌,她都沉浸在自己童稚的玩耍与欢乐中……收工回来,麦老爷子挑着担子的两个箩筐里,一头是白菜红薯西红柿,另一头则是他心爱的小孙女儿……担子晃晃悠悠,山路上也晃荡出一老一少的笑声。

稍大一些,小盈盈就会给爷爷揉肩捶背了,而每晚睡觉前,她会打一盆温水,主动给劳作一天的爷爷擦脸洗脚的。

前两年盈儿考上了大学,老爷子在孙子麦子丰陪同下执意要送孙女到学校,祖孙三人在佑大的大学校园整整逛了一天。一切安顿好后,同孙女分别时老人还是流下了酸涩的老泪,盈儿也抱着爷爷泣不成声……

以后的日子里,盈盈每周要和爷爷视频一次,当然,是用家里老爸的手机了。

孙女的归来,让麦家老爷子好不兴奋,话语也多了,眼窝也亮了,平时的痴呆劲儿也早被这股春末夏初的暖风吹得无有踪影。

盈盈照例给爷爷洗了脸,老爷子的精神状态正迎合了此时家庭的热闹氛围。

麦老大的女人,因闺女儿的忽然回来,在忙里忙外着,还因为闺女带回了男朋友更是要做好中午丰盛的午饭。儿媳妇即麦子丰的妻子韩淑萱尽管怀了身孕,也跟着婆婆在厨房里打着下手。麦老大呢,正忙着杀一只老母鸡,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过头来对女儿说,盈儿,快到西场里唤你三爸去,让他过来一起喝两杯,也见一见你这位男朋友啊。

盈盈喜滋滋应一声,说道,正好还给三爸买了两本新书,正好给他送去呢。

麦老大的女人从厨房门口探出头来对闺女说,记着连你三妈一块叫上,她一个人就省得做饭了。

麦子盈欢快地应一声,又叫上了周敏涛,周敏涛还给盈儿的那位三爸带了一盒龙井茶,作为见面礼呢,此时正好带上。

一对年轻恋人,脚步轻捷地朝了西场里走去。

西场里是麦乃勤的院落。

宽敞的半亩地院落,从院门到家门铺了一行水渣砖,从家门到西南角的厕所,也铺了一行拼凑起来的半截砖,其余地方全是土质。主人哪舍得荒废了地面,除却砖路外全都开垦疏松种上了各种菜蔬,用整齐的木栅栏圈着,围着。不同的菜类又用窄窄的土垅隔开,有茄子、白菜、西红柿、豆夹、辣椒、西葫芦……在盈盈眼里,三爸家的院落,就等同一个菜园子。

麦乃勤的家里,却没有大哥家那般热闹。安静,甚或冷清,是这个家里的常态。

麦乃勤有两个儿子,麦子获与麦子硕,前几年大学毕业,先后都考上了省城的公务员。在别人眼里,都是给家庭争光令人羡慕的事体。可对麦乃勤两口子来讲,经济的压力却像东山一样沉重。两个儿子相差三岁,也是先后考上省城公务员的,欣喜的情绪还没从脸上褪去,花钱的事情,花大钱的事情一桩跟了一桩压迫而来。先是谈对象,接着是买汽车,紧跟着就是选楼房交首付……好不容易把麦子获的房款解决了一多半儿,老二麦子硕便接踵而至了,跟他哥的路数毫无二致……刚刚参加工作的公务员,月薪就那么一些,不得不求助当爸的。麦乃勤就是一个中学教员,虽说中教高级多年,前二年又被评上了中教正高和全县特级教师,毕竟是个单职工家庭,女人是个家庭妇女,料理家务,种种蔬菜,也就力所能及了。

经济的担子就压在麦乃勤肩上了。

去往三爸家的路上,麦子盈再一次给男友周敏涛讲述她三爸的故事。三爸是她的三爸,同时也更是她高中三年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三爸从最初的民办教员到全县知名的特级老师,是他一步一步靠着过人毅力和不断开掘自己的潜能所达到的水平。考上公办教师后,他不满足当一个小学老师,自学三年完成了大专中文函授,因为讲课受师生欢迎,又有过硬的语文基本功,他被调到高中任教了。严格地讲,高中教师是要大学本科学历的,何况是县教育局的直属全面中学,破格拔高是有伤一个教员自尊心的。那一年,正逢省教育学院中文系本科班恢复招生,三十二岁的他靠全省第五名的优异成绩考取了。两年本科,也快,他成了一位名副其实的高中语文老师,并且以新颖的教学方法和手段,以开发智力,培养能力,成为全县为数不多的特级教师。在全县教育界,麦乃勤成为一个传奇人物。当然,作为高中三年的语文老师,也是侄女麦子盈心目中的偶像。

偶像现在正发愁呢,他上午和哥哥麦老大到村西麦田见到的割青,心里就明白了一切,至于后来又到村东自家枣树上下的麦田里。作为哥哥麦老大,心里还没定下主意,他呢,是提前对自家麦田的一次祭奠,一次多情而无情的留恋,一次心灵深处痛楚的告别……

他有七亩麦地,儿子们前些年虽说上学出去了,几十年不变的责任田还是归他所有。他整日忙于教学,庄稼活路便日渐生疏,七亩地说多不多,说少也不算少,对他这样的家庭,七亩地就是个负担了。多年来,是大哥麦老大和侄子麦子丰帮他打理着……用大哥的话说,干农活儿哩,犁呀耙吧,一亩地是干哩,十亩二十亩也是干哩,就是多跑几个来回么!麦老大像一头上了岁数的老黄牛,他六十多年的生活天地就是村落和田野,更具体一些说,就是自己的家和家里的土地。作为田土里一头凡俗的老牛,他的心胸有着老牛的狭窄,但完全能装得下枣树上下的二十亩土地。多年来他把弟弟的地当作自己的一样悉心打理。麦乃勤当然也不会亏待哥哥,不管怎么说,他是工作人员铁饭碗,一月还有几千块的固定收入,比起哥哥一辈子土里刨食不知强了多少倍,他力所能及地给哥哥一些补贴。前两年侄女麦子盈考上省农大后,麦乃勤就和女人一起到大哥家,送了一个一千元的红包,作为对侄女的祝贺。麦老大有些受宠若惊,愧疚着说,你咋就给这么多哇,我那俩侄子考上大学时,我仅意思了一下呢。麦老大说的是麦乃勤的两个儿子麦子获和麦子硕被大学录取时,麦老大和妻子二人到弟弟家里,分别给了二百元的红包来着,弟弟一下给这么多,他确实有些不好意思。

大哥客套啥呢,盈儿可有一半儿是我家闺女呢,娃考上大学了,给这点钱还不应该?麦乃勤的女人也赔着笑这样说,那可是一脸的真诚。

当初麦乃勤两口子是想要一儿一女的,不料,老二又是个儿子,倒是大哥,有了儿子十多年后,又有了一个老生子闺女,生到心上了。麦乃勤每到大哥家串门,都要抱着年幼的盈儿,亲昵与羡慕的情绪溢于言表。麦老大见弟弟如此喜欢女孩儿,半认真半开玩笑说,三儿,要喜欢这女子,就送给你吧。麦乃勤当然不会夺人之爱,便说,盈儿就当我半个女儿吧。

这之后,麦乃勤在经济上尽量多的给盈儿上学以帮助。盈儿上大学的前两天,他一人来到大哥家,又悄悄给了大哥两千元,并给大哥说,小金库里攒下的,那位不知道。那位是指他的女人。兄弟间凡涉及钱的事儿,女人家尽量不知道为好。

麦家兄弟间的不分彼此,在整个麦家庄都被村人传为美谈。

麦子盈回到家里,当然要看望这位亦父亦师的三爸的,何况这次带来了她的男朋友,她可要在三爸面前“显摆”“显摆”呢。

麦乃勤没想到侄女这个时节回来,更没想到领回了高大帅气又文质彬彬的男朋友,这让他着实喜出望外。当得知小伙子是农学专业研究生,这次跟盈儿来到村里,是带乡村小麦调查报告的写作任务时,这位资深的高中特级教师,心里就多了几分敬重。

三叔好,早就听盈儿说起过您,您是享誉一方的名人呢,周敏涛恭敬地问候一句。

三爸,敏涛对小麦等农作物的研究可是情有独钟呢?麦子盈又补说了一句。

哦 !

麦乃勤心一动,若有所思。

午饭是丰盛的;因了麦子盈带回了男友;又因了麦家老少的一次难得的团聚。

午饭又有些许沉闷;麦家兄弟俩的心里,都矛盾而纠结着。麦老大作为一家之主,尽量要使自己显出热情和高兴来,可眉宇间的疙瘩却表明了他的困惑不解还有因为这不解而引起的郁闷。他心不在焉地笑着,笑得勉强而生硬,六十四岁的老脸被弄得扭曲了。

麦乃勤亦客亦主,他怕冷落了客人,有些殷勤地照护着侄女的男友周敏涛。周敏涛的老家在陕西渭南市,是一个干部家庭,父母亲都在农业局工作。自小便从他们口中听到土地和小麦的各样话题,报考晋阳农业大学农学专业,并进一步考研并把农作物特别是小麦研究作为主攻专业,也是他的理想和追求。他曾多次对麦子盈说,毕业后到晋南小麦研究所工作,就实现了他最理想的职业要求……

这一切,是麦乃勤在吃饭时的交谈中得知的。麦乃勤觉得有许多关于小麦的话题,是需要向这个年轻的研究生请教呢。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对着侄女盈儿,也对着大哥麦老大说,这几天夜里就让小周住在我那边吧,西场里地方宽展。

那敢情好喽,麦老大女人还有些发愁闺女的这个男友夜里的住处呢,小叔子的一句话倒解决了这个问题。

酒场上的麦老爷子却是亢奋的,他亢奋的标志是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他嘿嘿地笑着,把一张蔫核桃一样的老脸对了周敏涛,问他说,获儿呀,咋就你一人回来咧,咋没和你弟硕儿相随上呢?他把周敏涛错认成自己的孙子了,也就是麦乃勤的大儿子了。只待了一会儿,他又问周敏涛道,硕儿,你们在外工作,回家团聚呢,咋就不把你在外打工的丰子哥叫回来?他又把周敏涛当麦子硕了,一桌人便跟了笑。

明白也好,糊涂也罢,麦老爷子心里,还是有他在外地的几个孙子的。

麦老大给老爸盛了一碗鸡肉汤,亮开嗓门说,明儿个,就能见到你的大孙子咧。

这是实话,吃饭前,麦老大和弟弟商量了一下,觉得还是应该给外县打工的麦子丰去个电话,他最好能回来,麦子割青这等大事,不是老兄弟两个和一个老年痴呆的爷爷能决定下来的。

嗯?丰儿明天回来?咱家可是过年喽,麦老爷子兴奋了几许。

人老了就成小孩儿咧,麦老大叹一句。

人的心,像树根,朝下扎,朝下亲!麦乃勤也叹一句。

前一会儿麦老大给儿子麦子丰打电话时,说家里有要紧事,要他回来商议呢。这着实把麦子丰吓了一跳,他第一想到的是上了年纪的爷爷有了什么三长两短,声音里便有哭腔。

是啊,这样一个时节,该种的,已经种上了,该收的,小麦还得一个多月才收割呢,家里有紧事儿,让在外打工的麦子丰瞬间想了许多。老爸对他说,你爷爷能吃能喝身骨儿好着哩,其他家人也都好好的,是咱家和你三爸家的麦地,村里有个新的情况,你回来咱几人好好商量商量……

麦子丰知道,没有要事,家里不会轻易给他去电话的,便答应明天回家。他打工的县份离家有二百多里,高铁是非常方便的,但每次回家,麦子丰都坐长途汽车,高铁票贵,普通火车便宜,能省几个是几个。普通火车到了县城,他再坐两块钱公交,就到镇上了,五里路,他步行回来。三十多岁的麦子丰是麦家的主要劳力,也是顶梁大柱。农闲时分,庄稼地由老爸打理着,他便伙同着同村乡人,到外地打工去了。田土生产麦子玉茭、大豆高粱,生产红薯土豆还有菜蔬们,田土却不生长金钱人民币,田土地能供给一家人五谷杂粮口腹温饱,田土却生长不出过日子度光景的必须费用,麦家过日子的费用还得依靠麦子丰农闲时在外打工挣得。

麦老大默默地坐着,偶尔笑一笑,接受着晚辈敬来的酒,也不时地和弟弟碰一杯。他的眼前,不是一桌子朴素的炒菜和白面馍馍,眼前都铺展成了长有枣树柿子树的地埝,地埝上下的麦地了……

清明时节,东山下的麦家庄下了一场透雨,这可是难得的喜雨哪。整整一夜,沙沙沙的普雨不大不小不慌不忙,把院落和院落前的枣树淋打出一片声响,麦老大觉得自己干涸的心也被滋润了。

一大早天放晴了,天蓝得让他想落眼泪。夜里落雨白天晒,苗儿疯长没弹嫌。麦老大还是沉住气,第二天等到日头升高了,土路上已没有水渍,地里也能插进脚去时,他颠颠地走向他的有着枣树标志的麦地。

他家的麦地里,却有两个人影缓缓移动着,细看,是麦老大的老父麦老爷子,还有他的三儿弟。老爷子显然在拔麦地里的杂草,苍老的身骨还在一起一下,老腰板也一弯一弯的。三弟呢,那是在锄麦子吗?可不是是啥呢,麦老大想一下,难怪,今儿是星期六,这个月,老爸在弟弟家住呢,肯定是老爷子把三儿弟动员到地里了。

三弟远远也看见了他,等走近了,他笑着朗声说道,大哥,清明前后一场雨,胜过秀才中了举。

嗬,比你那年考上那个什么学院,哦,教育学院还高兴吗!麦老大也打趣道。

这不一样,大哥,咱老爸一早就把我唤醒,还找出多年前的条锄,老爷子要自个儿来锄地,我哪敢让他一个来地里呀?

条锄是锄面很窄的农具,是用来在麦行里锄草而不会伤到麦根的。这种农具当地乡村几乎没有了,麦老爷子还在保存着。麦老爷子保存着多件当下乡村已经不见踪影的农具,就放在三儿子麦乃勤空闲的一间屋子里。

老爷子昨夜里就一遍一遍地唠叨,锄头有水,锄头保墒哩。你说,既保了墒,又疏松了土质,还能锄草,一举多得,我今儿个就吃吃这个苦吧。麦乃勤笑一笑,动作极谨慎地拉开了锄把。

那个清时前后的两天里,也是他的三弟麦乃勤逢星期的两天,兄弟二人替换着锄麦田,你歇一会儿,他干一会儿,而锄头并不休息,它踏实而深情地切入土地,锄刃噌噌地切割着草根杂物,且拉动着锄面上的活土。这正是小麦拔节时节,再往后,麦苗子长高了,麦行里插不进脚去,再锄草,就怕把麦根伤了。

年轻一茬的庄稼人却不这样干,嫌费劲儿,按麦子丰的意思,麦苗儿返青的时候,在麦地里喷洒除草剂,这叫化学除草,省时省力,轻松科学。

麦老爷子不解,曾对长孙说,丰儿呀,你给麦苗子喷洒了农药,将来产下麦子磨下面,蒸下的白面馍馍能香么,是不是有一股子农药味儿?

麦子丰笑而不答,他看着爷爷,如同看一件陈年旧岁的老古董。

老兄弟二人在清明时节的暖风里锄着麦田,麦老爷子便拣拾被锄掉的草苗儿,他要把这些嫩草儿抱回去,切一切,剁一剁,拌着玉面喂鸡呢。

是三弟的倒酒拉回了麦老大的思绪。他揩了揩自个的嘴唇,苦笑着想,一家子人一块吃饭哩,咋脑子又跑到麦田里了,真是。

大娃子,你今儿个可得多喝几杯哩,咱盈儿把对象都领回来咧,这可是你没过门的女婿哩……

没料到喝了几杯酒的老爷子这样说道,就要提着酒壶给他倒酒了。

小时候,老爷子叫他们兄弟二人都是大娃子、三娃子这样的乳名,年纪大了,别人叫他麦老大,老爸当然不可以这样叫。大名呢,麦乃辛,又太文气,一个庄户人,叫着别扭,和他有事了,老爷子会嗯一声,嘿一下,就替代了名字。今儿喝了酒,老爷子叫一句大娃子,他觉得有一股久违的亲切。

麦老大赶忙拿起酒壶,给老爸一杯,也给三弟倒了一杯。

老爷子连喝几杯后,吩咐孙女说,盈儿,爷爷口渴,给我倒半碗凉开水吧。

麦子盈应一声,忽地想起了什么,转身进屋从她的皮箱里拿出两瓶矿泉水,拧开一瓶给了爷爷,一瓶给了三爸。

老爷子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拧上了盖子,问道,盈儿,这一瓶水得多少钱?

两块钱一瓶,爷爷。

两块?老爷爷怔一下,用手轻轻抚着水瓶,自言自语道。

这一瓶水,比一斤麦子还要贵哩!庄稼人辛辛苦苦,收成一斤麦子多不容易,比一瓶水还贱哩,弄不懂这世道咧……

老爷子叹着,神情一片沮丧。此时,他的皱褶横生的老脸,又呈现了一个痴呆老者的模样……

饭后的几个人都有些疲乏。

麦老大一家把周敏涛安置在西场里的麦乃勤家一间干净的闲置的房间后,便各自小歇去了。

麦子盈当然陪同周敏涛,收拾着房间,边交流着什么。

敏感的周敏涛显然已察觉到麦家几个老人们的心事重重,并且和他们的麦地有关,急于知道原委的两个年轻人便走到他们三叔的屋子里,打探和询问些敏感的话题。

酒后的麦乃勤也无须遮掩什么,便一五一十道出平阳畜牧养殖中心前来收割青麦的事情,说出他的不解、困惑和内心的纠结……

原来如此。

周敏涛听罢也十分惊讶。

以小麦为主的农作物是他的主攻专业和研究的主要课题,可四年的本科和将近三年的研究生的学习中还没遇到这样一个社会性的命题。现在刚刚立夏,农谚有云,莲藕水田插,小麦正扬花,农人抓小猪,野外唱青蛙。在这个春夏交接的交叉点上,晋南大地上流传着虽然立了夏,依旧春当家的俗语。看看山川河流,万紫千红的百花争艳的春季还在延续,而炎热烤人的夏天尚未真正来临,现在离收割麦子还有一个多月呢,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作为地方的一个大型企业怎么可以大张旗鼓地到麦田割青呢?这不违反国家的相关规定么,这不违背农村的相关政策条例么!想不通,一百个想不通。当帅气的周敏涛眉宇间凝结成一个困惑疙瘩的时候,心里也有了一个决断的从容 —— 到那个畜牧养殖场里,去探个究竟。

当了解到畜牧场距麦家庄仅有五十华里地时,周敏涛和麦子盈立即决定骑电摩过去……

年轻人血气方刚,两人骑着电摩行驶在五月的村路上。

躺在床上的麦乃勤哪能睡得着!他能猜测到侄子麦子丰回家后的决定,也早知晓大哥麦老大的态度。大哥之所以唤回儿子,这正是一个上了年纪的人,理家处事的原则。他是父亲,也是家庭里普通的一员,正如他的父亲麦老爷子是家里的长者,也是家庭里普通一员一样。麦老大的儿子麦子丰掌管着这个家,他就是这个家庭的掌门人,家里遇到大的事情,爷爷也好,父亲也罢,必须和掌门人商量的,这是规矩,是伦理和宗法之内多年来形成的规范。

麦乃勤想象着他大哥此时的心是多么麻烦、杂乱和纠结了。

半个多月前吧,节令也是在清明之后谷雨之前,天气倏忽间就变冷了,电视里的天气预报也说,有寒流要来,要大家做好御寒准备,麦家庄也一样被裹进春寒料峭里。

乡村长大的麦乃勤尽管教书二三十年,其实一天也没能摆脱了乡土。小时就哼唱谷雨时节的雨声响沙沙,清流戏水鸭,待到天晴日,遍地种棉花的儿歌呢。而清明断雪,谷雨断霜的常识也是知道的。谷雨时节意味着寒潮天气就基本结束了,田土里气温回升,春雨也应该多起来,雨水润泽着大地,五谷也就欢快地生长。

可就在这样欣欣向荣的时节,寒流要来了,寒潮要来了,这可是能要麦苗命的倒春寒哪。偏偏这个时候,他们的期中考试到了,期中考试对他是非常忙碌的日子,因为他除了语文教师,还担任一个班的班主任。等忙过三天考试了,他才意识到,这三天里是异常寒冷的三天,他忽地想到了什么,赶忙骑着电摩,径直来到麦田边。

那时候天已昏黑,冷气砭骨,他们麦家的麦田四周,还有枣树柿树一侧的地埝上,冒出浓浓的沤出的烟雾来。气压低,烟雾不往高处飘去,而是在麦田上空氤氲徘徊。

麦乃勤知道,一定是大哥燃起了半污的麦皮,半枯的蒿草,还有往年积放在地埝的玉米秆子,大豆蔓子,棒子穗剥下的皮子。大哥麦老大把这些半湿半干的东西在麦地四周地角头和地心的水渠处还有尽可能利用的地埝上,分成无数个堆堆,之后点燃,它们因没有干透故而起不了火苗,但是可以一直沤烟,沤着很浓郁带有黑色的烟雾,一直萦绕在枣树下面笼罩在麦田上空……

在枣树下的高大地埝处,依了地埝盖有两间窄窄的简陋小屋,那是二十多年前村里农民都栽苹果树时,麦家的这两块地有一部分也栽了果树,有国光果,有红雨果,为了打理果树的许多方便,麦家老爷子和麦老大盖了这所小屋。后来,苹果树的品种很快遭市场淘汰,果园又复原成了麦田,而这所简陋小屋却存留下来,放一些柴柴草草,也可以在麦田劳作中避避风雨。如今,遭遇了寒潮与霜冻,这小屋就派上了大用场。麦老大把屋里几块闲置的木板拼了拼,蹬在几摞砖块上,搭成了临时的床板,上面铺了一层柔软的麦秸,塑料袋子,还铺上他的老羊皮防潮褥子,还卷来他的厚粗布被子,他夜里就在小屋歇息。

一盏早已过时的马灯是他从老爹那里拿来的,换了一根灯捻儿,灌了半斤煤油,废物利用,成了夜里最好的伙伴儿。马灯还有一个优点,不怕风吹。田野里自然有野风,提上马灯,巡视四周查看火堆,马灯罩里的火焰,只微微倾斜和飘忽,丝毫不影响火焰释放的亮度。还有一点,马灯的捻子可拧大拧小,查看火堆时,麦老大拧大了灯捻,火焰亮亮的,能看清火堆的状况;回到小屋作短暂歇息时,他把灯捻拧得小小的,省油啊!在夜晚的麦田里,整夜地巡视察看,他哪舍得用手电,还是马灯好,称心如意哩!他几乎半个小时起来提着马灯查巡一遍,到地心地角的周周边边,看那几十堆沤着的火堆,既不能让火旺了,又不能让火灭了,最好的燃烧程度就是冒出缕缕浓烟而看不到火星。

老远老远,麦乃勤便看见自家麦地边上,那一颗移动的光点,它如一团儿火,刹时点燃他的心,热乎乎的,是感动,也是感恩,他知道那是他的大哥在提灯巡察。麦家庄整个村子还能寻出来第二个麦老大么,对麦田这么上心打理,谁还能下得了这等功夫,谁还能吃得了这等苦头?大哥大他十岁,算来已六十四的人了,六十四,无论旧时还是现在,都是老年人了!大哥却没有老年人的萎靡衰退,更没有以倚老卖老的状态,他一如麦乃勤多年印象中的大哥一样,默默地,不吭不哈地劳作着,动弹着,就像一头牛,除了吃草、饮水,夜晚的歇息,睁开眼睛就开始了一天的劳作,除了半月二十天逢集时,到镇子上买些过日子的必需品,打二斤他好一口的高粱散酒,其余的日子,就是家里和地里那两点一线了。

麦乃辛、麦乃辛,大哥的大名因了农民身份而没有叫出去,大哥的踏实劳作却践行了这个名字的深刻含意。

走近麦地,那一簇火光若隐若现的光亮居然不见了,直觉告诉他,大哥进了那所废弃多年的简陋小屋。难道,难道寒流光临的这几个夜晚,大哥就在小屋度过的?

麦乃勤的心一阵酸楚,干涩的眼里倏忽间有了柔柔的泪。

麦老大果然在小屋,马灯微亮的光,给泥色小屋涂一层朦胧,大哥斜依在床板一侧的墙壁上,闭目小憩。他没想到三弟这会儿会来地里,赶忙把灯捻拧大,让三弟坐到床板上。这时候麦乃勤才看清大哥穿着一件老爹多年前送他的老羊皮袄。

兄弟二人的话题,就不间断地围绕着霜冻与他们的麦地……

以往,小麦吐穗时最可怕的霜冻寒潮也会不期而至,常常让麦农们措手不及,几乎家家户户会把麦糠和半沤的麦秸,弄到地头地埝和地心的水渠里,大约在凌晨四时左右会点火沤烟,用烟雾防寒抗霜从而保温护麦的。像麦家庄村东这些靠山或山根下的梯田,一般不会受到霜冻的威胁,寒潮的主要威胁是村西低平的地方或是在山凹里。农谚常说,风吹嘴,霜打凹。可是,近年来气候反常了,它时不时颠覆以往形成的规律,不管你高坡山地或沟凹河槽,寒潮一来,统统降温霜冻,让麦农们战战兢兢,防不胜防……

兄弟二人叹息着,交流一些麦田的零碎。忽地,他们听到小屋外面有沙哑的咳嗽,哦呀,那分明是老爷子苍老的嗓音,赶忙提了马灯出去看。原来,他们九十岁的老父居然挑着两箩筐麦糠来地里了。麦糠很虚,老爷子还是把麦糠踩了又踩,让箩筐尽量多装一些这些糠皮子。兄弟二人十分惊讶,惊讶他们早已患了老年痴呆的老父,咋就知晓要霜冻了,要来寒流了,要在夜里挑着麦糠来麦地了?这么黑的夜,他是怎样踩着土路摸到麦地里的,是潜意识里早已刻下的印证,还是暗雾里地埝上那一排枣树的牵引?

麦老爷子对俩儿子也没话说。夜里看不清他呆呆的眼光和痴痴的表情,放下箩筐,一人就往地埝的枣树下步去,忽地朗声说道:清明谷雨打了霜,十块麦地九块光……

那叫声让人心里发毛。

麦乃勤对麦老大说,哥,快扶咱爸回去吧,我今晚在小屋里,你回去歇一晚。

麦老大想一想,也对,忙把身上披着的羊皮袄脱给他,说,夜里冷哩,披上吧,暖和。便扶了老父,消失在黑魆魆的麦田里。

多年了,麦乃勤还是第一次在麦田小屋里过夜。老父和大哥走后,马灯和皮袄还有一地麦苗就留给麦乃勤了。马灯给他光亮,也给他胆量;皮袄给他暖和也给他力量;一地麦苗给他责任也给了恐惧。

每一次对烟火堆的巡察,他小心翼翼行走在麦田里,左手提着马灯,右手拿一根翻搅草禾堆子的木棍,他都觉得周边有一些奇奇怪怪的声响,瑟瑟嗦嗦的。走到枣树柿树下,把夜栖枝叶间的鸟儿们惊动一下,呼呼飞去了,留下惊怕叫声。他浑身哆嗦着,忽想起之前教学生们的鬿雀来,那可是传说中吃人的怪鸟儿,吓得他出一身冷汗。

那个因惧怕而难眠的夜里,乡村特级教师麦乃勤对土地对麦子也多了几分感悟和更深刻的理解……

麦乃勤怎能想到当度过那个可怕的寒流春返的日子,迎来立夏的爽朗天气,他们麦家却面临着一个五月割青的难题,割,还是不割?特级教师麦乃勤被这个难题困扰着。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还不见侄女麦子盈和她的男朋友周敏涛回来,想一想,五十里路,来回就是一百里,到那个畜牧场,能了解到实情么?现在,大小企业都是唯利是图呢,各打各的小算盘各算各的账,他们去探询情况,不会碰到什么麻烦吧。

心里有些着急,在家里就待不住了。麦乃勤索性走到胡同顶头的“丁字”路口,等着两个年轻人的归来。

在麦家大小的焦急等待中,麦子盈和周敏涛回来了。电摩的两束光亮切割开初夏夜的黑雾时,也使一家人悬着的心,暂时放下了。

从畜牧场归来时,天色已不早,为了不给家人添麻烦,也为了犒劳第一次跟自己回来的男友,麦子盈在华灯初上的镇子上择了一家饭馆,炒了两荤两素四个菜,要了几罐啤酒,二人吃喝着,谈论着畜牧场收购小麦青储的话题。

畜牧场是晋南一处颇具规模的地方企业,二人去了企业后,哪能见到总经理呐,多次打听后,才找到一个技术员。技术员是个中年人,人很绵善,当知道他俩是农大的研究生,并且是带着疑问来请教他时,技术员便带有解介解释性地和他俩交流起来……

周敏涛:

这几天,听说咱畜牧场到产小麦的乡村里大规模收割快要成熟的麦苗,农民们也让收割机打碎出卖,已经有成片的麦田,被轰轰隆隆的大型收割机收割了,切割了,切碎了,之后收回到你们畜牧养殖场子里,无疑是作为饲料的。作为小麦农作物专业研究的我,可能是一头钻进书本里,没深入生活的土壤,也可能是孤陋寡闻,之前没听说过,今儿,就冒昧来咨询您了。

技术员:

不客气,其实,收割青麦,喂养牲畜,专业术语叫收购小麦青储,之前就有过,比如在山东、安徽一带曾有过,不过仅仅是行业内的事情,不被全社会知晓。他们收购青储,范围也较小,没形成大的影响,再者,离咱们晋南较远,也不被人留意。今年咱们晋南不同于往年,对于我们这样的中型企业,这一阶段是处于青黄不接的困难日子。为啥这么说?平时这段日子里牲口们的饲料,多数是以之前收购的玉米秆秆子的粉碎物为主,当然还有谷物秆子、高粱秆子、大量的麦秸、红薯蔓子、豆类蔓子的回收物,再拌之以适当的玉米、小麦、黑豆之类的粮食,牲口的饲料就丰富而多样。可是,去年秋季,大家都知道,连绵秋雨一直下了两个月左右,大量的庄禾秆子全沤在烂在地里了,等到天气放晴,收购的最好时机已经过去,即使没沤没污没烂没发霉的庄禾秆子们也大都枯黄干硬,失去了饲料的品质,对于我们养殖场,是多年来遇到的资源匮乏的时期。几百张牛骡马驴的嘴,是不可以吊起来的,而麦苗在这个立夏季节里,其青嫩程度正适合牲口们的品味,算是它们的美餐,也正好填补饲料的空缺。

麦子盈:

小麦再有一个多月就该收割了,现在正是秀穗扬花的时节。去秋雨水大,也在客观上给冬小麦渗下了很好的墒情,今年晋南一带的麦子普遍长势喜人,如没有突发性灾害,肯定就是一个小麦丰收年。要知道,有多少像我爷爷我父亲一样的老实巴交的农民,在一天天盼着忙种的到来,盼着收割麦子的那一天。偏偏在小麦疯长的时候,你们畜牧养殖场上演了这一出,我老爸也好纠结呀,他是感情和利益碰撞的纠结。绿油油青葱葱的麦苗儿就让冰冷的收割机割去了,收割机是人操控的,难道操控它的人和出这个主意的人也机器一样冰冷无情么?从宏观上讲,这样绝对影响小麦收成吧,这样在某种程度上伤害麦农的利益吗?我确实一时不会明白,才来向技术员先生请教的……

技术员:

我能理解你的年轻气盛,不知者不为过。你并没有站在像你爷爷那一辈老农人的思维立场上看待这件事,你也能体会到你父亲那一代农民的宽容和内心矛盾,这证实你要迫切探明事情原委的。这一段日子,我的手机微信里几乎天天能收到对小麦割青的各种疑惑和责问,有的甚至是毫不留情的谩骂。大多是我的在各个部门各个行当里工作的大学同学,他们知道我在畜牧养殖场当技术员,又知道我们在大规模收购小麦青储。他们一个个坐着说话腰不疼。有的站在道德层面,站在国家和人民利益的角度在高屋建瓴,在指点江山,在为普罗大众规划行动。他们通盘考虑宏大问题,上升到粮食的安全和如何保障麦子的顺利收割;有的站在广大市民角度,说疫情之后粮食就十分紧缺了,要有长远眼光和忧患意识,五月割青委实可惜,不能为了企业目前利益和农民的蝇头小利而肆意割青,以后粮食短缺了怎么办?要有大局意识和长远眼光……有的骂话更为难听,说什么在西方大国不怀好意的筹划谋略之下的一些不明就里的人或是别有用心之人的恶意作为和肆意破坏,是迎合某些敌国的罪恶行径……,不一而足,五花八门……

周敏涛:

这显然是种道德绑架,这种指责有一种潜在的特权意识,统治思想,是高人一等指挥底层的优越感觉……您说到这儿,我觉得我明白了……

麦子盈:

我还是不大明白,对麦农来讲,是一种优惠还是一种伤害?不管怎么说,它改变了或者说颠覆了小麦生产秩序,对小麦的生长结构是不是一种破坏,如果大面积这样割青,肯定会影响小麦的收成啊,咱们企业就没有这些方面的考虑吗?

技术员:

你是一个很成熟的大学生,哈,这话可能不恰当,应该说,你的思考很多元,但也有些杞人忧天。企业处在市场经济的大环境里,绝不是唯利是图的。要知道,企业收购青储比往年收购玉米谷子秸秆成本要高出许多呐,这是无奈之举,根本不会构成大面积收购。如果今年秋粮很好,明年没有一家畜牧场收购青麦的,人们都有经济头脑啊?卖青储绝对不是毁麦毁粮,是非常正常的市场行为。卖青储的事情其实早些年就有了,在山东、陕西、河北、安徽以及东北三省等多地的一些企业养殖区已经成为传统产业了,记住,是传统产业了,是多年来的买卖行为。我也是农民的儿子,我家现在还种有七八亩麦地,除留有三亩地的口粮田之外,前两天我就引着收割机的几个工友,开到我家麦田割青了,我轻松,当了一辈子老农民的老父亲也轻松地舒了口长气。早在之前,我就给老人家讲明了道理,大道理,小道理,大账目,小账目,大算盘,小算盘。老父亲一辈子耕种土地,脑瓜儿绝不保守,一旦转过弯儿来,就十分爽快地答应了,还在做左邻右舍的思想工作。老父亲的开明让我非常感动,他明白买青储对自家是有利的,比正常按季节成熟时收割麦子可以多收入一半。卖青储与国家粮食安全和产业结构是两个大的话题,你们细细想一想,我们的食物包括粮食和肉类,当然蔬不在我们今天的话题之内,除了小麦制品以外,牛肉羊肉猪肉也是重要的食源。话说回来,那么多养殖业那么多畜牧场的饲料哪里来?也是靠粮食呢。记得小时候每收下一颗热乎乎的鸡蛋,我奶奶颠着一对粽子小脚,看着一旁咯咯鸣叫着的母鸡,她会感叹着说,鸡儿蛋,粮食换。母鸡儿也是靠吃粮食才下蛋的,何况这些产专门给我们提供肉食的牲畜呢。把即将成熟的小麦收割保鲜是养殖业最好的饲料,不仅给农民创收,也给养殖业节省了成本。如果没有这些青储,牲畜们一样得吃小麦、玉米、豆子这些粮食啊,一顿也不会少,一斤也不能缺!如果没有青储饲料,牛羊肉的价格那就涨得厉害啦,起码是现在两倍甚至三倍!说到底,被收割回收的青储最终也转化为我们的食物,而且是上好的食物。至于国家粮食安全这个大的话题,我想,国家上层有关部门统计掌握的信息比咱们普通人要多要细要更科学,具有更清醒的认识。我们的农业,包括种植业和养殖业,最大的出路在于科技化、机械化还有信息化,而不仅仅是传统认知上的种麦子亩数多少,我说这些,不知二位是否认可?

周敏涛:

听君一席话,胜读几年书。农民种小麦,不就是图个好收入么,只要明白大道理,细细算过一笔账,卖麦青肯定比卖麦子多赚钱,何况还少了收麦季节雇用收割机的开销和其他一应麻烦,何乐而不为呢。

技术员:

是的,一亩青麦,畜牧场一旦看上,买方卖方都同意了,达成共识,一亩会给一千三到一千四的,上好的麦苗还会给一千五六。这毫无疑义,一手割青,一手付现;试想一下,再过一个多月之后,收割机收下小麦,一亩地能产一千斤么,一斤能给一块几呢?!灯不挑不亮,话不说不明。

麦子盈:

明白了,心里豁然开朗。可是,像我爷爷爸爸包括我三爸他们,他们对麦子对麦地的感情,真是一言难尽,可不是收割机的锋利可以切割开来的。还有一个专业性问题要请教,那就是在这样一个季节里,这样暖和和转热的气候下,不少麦苗麦叶儿上,正面和背面都生长有密密麻麻的幼虫虫卵,随了天气一天天暖和,虫子在渐渐长大。这时节你们收回麦苗,牲畜吃不会生病么?当然还有其他五花八门的小麦病虫害。

技术员:

先回答你第二个问题,处理麦苗的病虫害,我们畜牧场有一系列有效的程序,如清水清洗,还有其他专业消毒等等。第一个关于老人对麦子的感情问题,这并不是个案,当初我家麦地割青时,我也于心不忍,理性与感性就那么矛盾着,纠结着纠缠者,哪能一言说清啊,你们后人慢慢开导慢慢做做思想工作吧。过去大诗人说过,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感情问题是个性问题,复杂多样,百种千种,我一个小小技术员,力不能逮……

周敏涛和麦子盈对技术员道过谢,提出一个小小要求,要参观一下这个颇具规模的畜牧养殖场。不料被技术员婉拒了,他说,疫情期间,是禁止外来人员进入的,我今天是破例接待二位,但参观全场是绝对不行的,何况,场里有内部规定,不能让女同志接触牲畜,约定俗成吧,咱就遵守规定,二位就此别过。

看看天色不早,麦子盈和周敏涛骑上电摩返回来了。

在三爸麦乃勤安排的临时居住的房间里,当麦子盈和周敏涛两个年轻人换了另一种叙述方式和口吻,尽可能详细地把他俩在畜牧养殖场的所见所闻,特别是养殖场技术员所讲述的关键和核心,二人反复强调,当然是说给三爸的,更是说给让三爸特别请来的麦子盈的老爸麦老大的。

听了两个年轻人的讲述,三爸的神情明显轻松下来,一方面是他们麦家的上好麦田的麦子,绝对会是收青储者见到的最好的麦苗,价格自然是最高的价格了。主要是周敏涛他们了解的信息,帮他释疑解惑,消除心中块垒了。这也是他一整天淤积心头的疙瘩。随着周敏涛和侄女的一点点讲述,这个坚硬的疙瘩如春日阳光下的雪堆,一点点消融了……

老爸麦老大却神情呆板,木木的,偶尔点头或是摇头。深夜了,才在闺女麦子盈的陪伴下,回到他们的东场里。

翻来覆去的麦老大难以入睡。

闺女和她妈住在里间,母女长时间没见,有说不完的心里话,切切私语地说了大半夜,这会儿,说累了,也静悄悄入睡了。

院里一片静谧,如同天天静谧的麦家庄。多年了,遇到过年,碰到红白大事,村子还像个村子,还有村人的走动和说笑,还有偶尔的狗咬间或着鸡叫。前些年,村里学校还在,远远的能听到上下课的铃声,唱书声和唱歌声……这些声音,让在麦田劳作中的麦老大心里暖暖的,十分熨帖的,如同吸了麦家老爷子的几锅子旱烟,或是喝了几杯高粱烧,有说不出的惬意。后来,听三弟说,村里初中搬到镇子上了,全乡镇的初中都在镇子上,后来,村里的小学也搬了,原因是孩娃越来越少。可不是么,麦老大听教学的三弟说,有的村子学校里,十几个教员教着十几个学生娃儿。三弟还说了词儿叫什么十羊九牧,意思是九个人放羊仅有十只羊,还放个什么劲儿?村里老百姓,特别是年轻人,辛辛苦苦打工挣俩钱,千方百计要把娃儿活动到好些的学校,镇上啊,县城啊,市里啊,巴结哩,好好巴结哩,希望娃儿们有个好前程,希望娃儿们将来去过胜于自己的日子。他麦老大也一样呀,儿子麦子丰没能读了大学,是因为当时家里太困难,他妈那几年又生了大病,便辍学了。丰儿的儿子他麦老大的孙子可不能再耽误了,丰儿就让他三爸联系了县里最好的私立小学读书,花多少钱也心甘情愿。家家都有这样的心思,村里的小学还能存得住吗,没有学堂的村落,就像是没有树木的山坡……麦老大这样怅怅地想。

二三十岁的年轻人,大都在县城里或县城周边买了楼房。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家有十八九二十岁的务农小伙,父母就得考虑给儿子在城里买楼房了,大套一百二三十平左右,小套八九十平的样子,那可是大半辈子辛辛苦苦的血汗钱哪。

唉 !麦老大深长地叹口气。眊一眼窗外,外面一片朦胧的月白,估摸着过了大半夜,不多时天色泛亮。他知道儿子麦子丰天亮后会很快回来,麦子让人家割青不割青,最终还是儿子说了算,说家人共同商量仅是个借口。麦老大心里还存有一缕侥幸,盼着打工回来的儿子会不同意他们的割青,而如往常一样按部就班地到了芒种季节,收获他们成熟的麦子……麦老大知道,这仅是他的一厢情愿,但他固执着他的一厢心思,包有一个六十多岁老麦农的最后一点企盼……

踏着朦胧的月白色,麦老大披了件夹衣出了屋门,他轻敛着脚步,一人在院子里站着,想着心思。

此时的土院里,氤氲着一缕缕淡淡的清香,麦老大使劲嗅着,辨别着,才嗅出是门口那两棵枣树上,枣花在释放幽幽香味,是那种甜丝丝甜中带香的味道。白天,他忙着生计的零碎,回来出去的无数次从枣树下面经过,就忽略了枣花的清香,或者说他忙碌的身姿把那一团儿一团儿清香,搅散了,赶跑了。夜里,这甜香气息就浓起来,可真是好闻哩,麦老大耸耸鼻头,一对老眼窝便朝了空里瞅去。空中的深处,淡白的天成了树枝的背景,背景还有黛青的色泽,很像绵羊偶尔翻起的白眼。影影绰绰的,他能瞅着一根一根的枝条上枣花们早已炸开骨朵,开成一瓣儿一瓣儿的小花伞了。枣叶儿也在黛青里朦胧着,麦老大知道,枣叶儿刚长出时黄黄弱弱的,如同刚刚开春的麦苗儿,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谷雨的风吹过,立夏的日头晒过,你看吧,枣叶儿就不知不觉地绿了,也随着地里麦苗儿,倏忽间葱绿起来。如果这当间会有一场适时的雨,浇灌了麦子,也清洗了枣叶儿,那它们的成色,会渐变得油绿油绿的。

麦老大忽地想起老爷子在麦地地埝的枣树下痴痴的叫唤:

枣叶儿鲜咧,麦苗窜咧 。

枣花儿开咧,麦芒尖咧。

麦老大这一刻儿,才能理会到为啥老爷子会把枣树枣花同地里的麦苗子汇合在一起,他更苍老固执的思维里,原来还有麦苗与枣花一样鲜活新颖的感觉。

在淡白与黛青天幕笼罩的院落里,麦老大很自然承接了在同样天幕下他浇灌麦田的日子 —— 旱了,麦子旱了!

从麦地中间走到地埝枣树下的麦老大,瞅着一地波动的麦苗儿,喃喃自语着,圪蹴下来,更清楚地看到眼前抖动中的麦叶儿,已有些蔫有些卷了。他原本是掂了一把钢锨来的,此时,钢锨就自然地派上了用场。

他要在麦地里顺水渠呢。

顺渠又叫溜渠,顾名思义,把地里已有的水渠顺溜一下。水渠经过一冬一春,里面有了许多枯草、老根、土疙瘩等杂物,要浇地,要过水,水渠得顺畅么。这样,麦老大在春日干燥的热风里,脱掉了他的夹衣,一锨一锨地刮蹭水渠里的杂草,铲除着多余的积土,他还要留意水渠的底部和两侧渠邦,是否有地鼠洞之类的可疑洞穴,一旦发现,他会给洞穴里塞满填满湿湿的绵土,再用锨把杵实夯死。

天气说热就热了。前几天夜里沤烟防霜冻,半夜把人冻得哆嗦,仅仅过了几天,天就热了,燥了,夜里也干爽,能感受到一缕一缕的热风,在他身边缭绕。麦老大知道,这种风是最吸墒情的,干干燥燥的,刮到哪里,就把哪里的水分吸走了,卷走了,吹跑了,吹到干热的空里了……

麦老大的眼窝早已适应了这朦胧暧昧却又泛出些许淡白的夜光。刚刚从深井里抽上来,又经一段青砖与水泥垒就的水渠的涌动,这才进入他们麦家麦田的清水,仿佛清洗了麦老大的老眼窝,而绿油麦苗和浑黄土地的比对,又使他的眼光清晰清新许多。说也奇怪,只要走进自家的麦地,只要看到自家的麦苗儿,他的一对经常流酸水的老眼窝,就没了眼屎,就睁得圆了,就麦苗儿一样青绿起来,就清清爽爽眊得清看得明哩。

这个浇麦苗的夜里,在淡白的似天光似月光的朦胧里,麦老大异常清晰地看到水渠里欢快的水流,水流激起的小小波纹,那是他平静而欢愉的心。他条理清晰地用耙子耙着水畦的土垅,再用条锄勾出水渠的豁口,让渠水从豁口缓缓流到麦畦里去……

做这一切活计时,麦老大都是敛着几分小心的,都是轻手轻脚的,不小心怎么可以?麦苗子长得齐小腿高了,稍有不慎,哪一脚没留意踩着了,一丛麦苗就倒下了,就折了,就毁了,这不剜他的心么,这不扯他的肝么,这不揪他的肺么!麦老大也惊讶自个儿,整个人,一进麦地,好像就变得轻巧了,年轻了,腿脚也利索了,人呢,也有了精气神儿。平时,他一个六十多岁的老汉,即使到亲戚或邻居家的随礼呀,贺喜呀吃席呀,他觉得自己的脚步是沉重的,动作是迟钝的。主人给他敬酒,半天了双臂双手伸不出去,嘴巴张开了半天说不出回谢的话。这可不就是老了么!再过几年,他觉得会像老父亲一样,就患痴呆症了,一会清楚,一会糊涂哩。为啥到了麦地就不一样了,就像换了另一个人?嘿嘿,说不来……或许,他麦老大和麦子有着说不来的感情纠葛和血脉纠葛,嗬,敢情这麦苗子都是从自个心里长出来的。一畦又一畦,清凌凌的渠水流进麦畦里,也就流进他麦老大的心里去了……天亮时分浇完麦地收拾锨们耙子准备离开时,却倏忽间发现地埝上枣树下站着一条黑影儿,点缀在那儿,像一根树桩。

这不是老爷子么!

麦老大一惊,一怕,小心着脚步走过去,只见老父眼窝痴痴地看着刚浇过水的麦苗儿,一张老脸被东山山豁里射出的一抹光亮涂抹得生动些许。

麦老大扶着老爷子,往回走着,在晨光曦微的时候……地里的麦苗儿像喝了酒的小青年微醉了。

这会儿,在自家土院里闲散着的麦老大,分明感觉到东山山豁似乎也透露出一抹微光,他知道,天就要亮了。天亮之后,在外县打工的儿子麦子丰就要回来了,一个对他,对家人,对他们麦田的重大决定,将由儿子掌控呢……

乡村的夜好幽静。

周敏涛躺在洁净清爽的房间里,翻来覆去睡不着。这个夜晚,对农大农学系的研究生,似乎也是一个不眠之夜。

来到女友家的大半天时间里,包括去了几十里之外的畜牧养殖场,还有和麦子盈家人的初次接触中,他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什么感觉呢,他也说不清楚,就如同他俩骑着电摩,驶过麦家庄村子两边的麦田,被切割过的麦田散发着大团儿大团儿浓郁的草香味一样,清馨、清爽,别样的诱人。就连和畜牧养殖技术员的请教和交流,也是非同一般的感受。它断然和在家乡的渭南市,在大家学的四年大本,近三年的研究生生活的感受不同,那就是,他从另一个角度,接触了乡村土地和农民,特别是农民对土地、对庄禾、对麦子的特殊感情。

饭桌上,那不经意的一幕,真让他铭记于心。当麦子盈给爷爷拿出一瓶矿泉水,爷爷问了价格之后,一个九十岁的老农脸子上,现出了怎样复杂的表情,满脸的苍老皱褶里,爬满了惊讶、苦痛和无奈。城市长大的周敏涛,真是喝过不计其数的瓶装纯净水、矿泉水,常常喝了不到半瓶后,就毫不怜惜地丢掉了。他确实没有想过这再普通不过的一瓶白水,居然比一斤麦子的价格还要昂贵,那一斤麦子低贱到了什么地步。

作为农学专业研究生的周敏涛,是在机械地学吧,是在作为学习任务不得不学习吧,为了任务而学习,为了毕业而学习。扪心自问,在学习和观察小麦生长过程的每一个环节里,他何曾对麦苗儿动过一点点感情,有过一点点感动么,不仅仅是麦苗儿,对玉米、谷子、高粱、大豆、稻子之类,有过哪怕一点点感情上的倾斜么?思忖过每一株小麦和土地的关联和农人的关联,农民与土地与麦子的情感维系么?丝毫不动感情的学习,与麦子与土地没有一点点情感上的互动与交流,没有心血与情感的渗透与对话,那他周敏涛仅仅是个学习的机器,是个冷血的接受者,是个被动的采纳者,他和木头人还有啥区别!

仅仅是短暂的接触和感觉,他周敏涛已从麦子盈爷爷、父亲、三爸身上、从畜牧养殖场的技术员身上,领悟到他们与土地与小麦非同凡响的情感依托和血脉相连。

还有,在这个寂静的山乡深夜,周敏涛第一次怀疑起自己的知识结构和文化视野。那还是他和麦子盈离开畜牧养殖场,回返麦家庄的路上,麦子盈忽然想起了什么,回转过头来问他,敏涛,你说,刚才技术员没有答应咱们参观牲口饲养大棚,原因之一,是疫情其间的防护,他还说了一句,第二个原因,好像是牲口棚里禁止女人们进入,不知是什么道理呀?周敏涛无言以对,根本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回到三爸家里后,麦子盈又问起了三爸麦乃勤,麦乃勤怔了一怔,似乎不大愿意回答她,便不经意地说道:哎,这个嘛,这都是过去遗留下来的一些禁忌,一些老规矩,说是陈规陋习也不妥当,但由来已久了。意思是说,女人身上不干净,容易给牲畜带来霉气……

三爸,这显然是封建迷信,是对妇女的一种轻视呀!麦子盈急着说。

盈儿说的也有道理,旧时不允许妇女们进牲口棚牲口圈,怕女人们给牲口带来血光之灾。这固然言过其实,不过还有一点,是指女性来例假时,牲口们据说闻不了那种气味儿,敏感而影响吃草料……不过,这都是旧时古人的一种认知和偏见,现在的一些企业包括畜牧养殖场也这样讲究这些东西,肯定是让一些风水先生看过,告诫过吧,现在的社会是个多元文化了,嘿嘿。

原来是这样……麦子盈若有所思。

前些年,咱家还饲养两头牲口的时候,就由你爷爷你爸精心饲养着。我就注意到,你爷爷是不让你妈、你三妈包括你嫂子她们进入饲养房的。虽然他不明说,但垫圈出圈加草加料饮牲口顺毛儿全由他一人干了,他是不让咱家的女性们接近牲口的……三爸麦乃勤又补说了一段。

周敏涛陷入思索中。

就在晚饭后,他还在东场里的麦子盈家时,他仔细观察北屋窗前长势茂盛的几株葵花,便听到窗户里面的屋子里,传出轻轻的说话声,哦,是麦子盈妈妈在轻轻叮嘱姑娘什么,这些话,显然和周敏涛有些关系……

小盈,这一段日子里,不管小周住咱这边,还是住你三爸那边,你俩都不可以在一块的。这是麦子盈妈在说女儿。

为什么,我俩在一块说话也不行?麦子盈不解。

死女子,揣着明白装糊涂。

我真不明白,咋啦,妈?

你们上学上到鼻子里啦。过去的规矩果真不知道么?

看女儿眨着一对困惑而无辜的大眼睛,妈妈又压低了声音,说,俩人在一起说说话当然可以,就是不能有那种事。这年头的年轻人,特别是你们大学生,开放得很,妈不是老封建,但是在家里万万不行。刚才,你嫂子还悄悄给我说,让我提醒你呢。

我嫂子还提醒你,咋她不直接给我说?

人家给你留着面子呢,怕你难为情哩。

那是为什么?我真不明白。

女婿不论过门没有,不可以和媳妇在丈母娘家过夜的,也绝不能有那种事,如果有了,对女方家不好,知道了么。

麦子盈见妈妈一脸的神秘和慎重,一知半解地点了点头。

母女俩的谈话恰被窗外的周敏涛听到了,他的心里,又一个震颤。他想着,这不仅仅是乡村里流传已久的规矩民俗,它更是一种文化,甚至是古老而优美的乡俗文化。这一切,对他来讲是一个空白。他来到女朋友麦子盈的老家,来到这个普通而美丽的麦家庄,他觉得不仅仅是一种新奇新颖的感受,更是一种进修和某种意义上的洗礼……

十一

小满时节的太阳是欢快而勤奋的太阳。

欢快是它走进夏季的姿态,明媚亮丽渐次火热。而勤奋则是它每天早早地就爬到了东山顶上。

麦子盈心里也亮亮堂堂的。

今天,再过一会儿她的哥哥麦子丰就回来了。哥哥在外县打工挣钱,培养她在省城读大学。隔个一两个月,哥哥就给她的手机里发去不等数目的钱,让她安心读书,该买的衣服买,喜欢的需要的书也要买,绝不能委屈自己,他就这一个妹妹,他要好好供养她。

麦子盈对哥哥的感激是发自内心的。她知道老爸一天天老了,无力打工挣钱,哥哥是这个家的顶梁大柱,在她的印象里,哥哥精明能干,又特别能吃苦。前两年,上级谈话让哥哥当村委主任,村主任,一村之长啊,年轻人开玩笑说,村主任就是全村的最高领导人啊。镇党委书记和镇长也到麦家庄亲自和哥哥谈话,让他挑起这副担子。那时候,哥哥的心里是纠结的。对一个三十多岁的农村青年,能当村干部,已经很不容易了,何况还是村里村委主任,这就活出了人模人样,体体面面走到人前面,谁会不动心呢。麦子丰是全面权衡的,村干部靠每月的那点补助或者叫工资,是远远不够一个七八口家庭的最基本开销的。外地打工虽苦虽累,挣的钱放心磊落。他是正当旺盛时期的三十七八岁,他需多挣些钱,巴结儿子在县城的私立幼儿园上学,供应省城读大学的妹妹,还有一家老小的生活必需……

决断的从容写在麦子丰周正而沉着的脸盘上时,他义无反顾却又轻松愉快地同本村几个年轻人一道,踏上了外出艰辛的打工之路。

今年春里麦子丰的运气还不错,他们所施工的这座三十八层的高楼还算正常运作,月底呢,也能正常开了工资。麦子丰就格外珍惜施工劳作的每一天。

接到老爸电话的时候,麦子丰着实紧张了一下。平时,家里没有要事是不给他去电话的,他以为是年迈的爷爷有了什么事情。听老爸有些吞吞吐吐的说了别人家割青一事,麦子丰明白了一些大概,又问询了几个知情的工友,心里便有了最基本的主意。

他必须得回去,这不亚于每年芒种时节的割麦子,虽说没有收麦子时割麦机的繁多程序,他知道割青的价格是一大关键问题。六十多岁的老爸是个和善的本分人,三爸又是个中学教员,他们是不好意思也没能力同割青者讨价还价的。一亩少收一百,十多亩地下来就少收一千多块,他麦子丰必须回去!他当即给工头请了假,换了身干净衣服,没忘记在临街的烟酒店给老爸和三爸各买了两瓶当地产的白酒,在熟肉店给爷爷买了二斤他最爱的猪肥肠,就坐上返乡的长途火车。

麦子丰走进院落的时候,小满时节的太阳洒满了整个土院和土院里几个等待他的人的脸。无论苍老无论鲜活,脸上的表情各不相同。麦老爷不知晓是他的大孙子要回来,以往痴呆的老脸上,此时如老枣树皮一样,裂开欣喜的皱褶;麦老大的表情是期待而苦痛的,他知道儿子的决定不会是他希望的那样,但他还是有一缕微茫的渴盼,这诸多心思凝聚在他业已苍老且疲惫的脸上,表情就复繁而扭曲了;三爸麦乃勤的表情是较为平和和空洞的,空洞里还有些许莫名的歉疚与亏欠的意思,似乎他对割青的接受和情感认同是对老父和大哥的一种背叛和亵渎;麦子盈的表情是纯真和欣喜的,因为她很快就要见到哥哥了,她还用哥哥给她寄的钱,在省城给哥哥买了一件今年流行的咖啡色T恤衫……

当麦子丰一米八的个子走进自家的小院,洁净的土院好像倾斜了一下,同他的每个亲人问候过后,还特别深情地深眊了他怀孕的妻子一眼。几乎没有什么商量,他对自己的老爸和三爸说,我回村里时,就和村西正割青的负责人碰了头,见了面,并引了他们二人到村东有着枣树柿树的地埝上下查看了咱们麦家绿得流油的麦子。麦子丰从他们二人的目光里,看到了欣喜的斑点,一番心平气和又寸土必争的讨价还价之后,答应了一亩麦地给一千五百元的价格。

这在麦家庄是最高的价格了。

在今年的割青里,也是最高价格。

物有所值!在麦家庄东山坡下麦子丰的麦地里,践行了这句话的分量。

既然一切都已经谈妥了,麦子丰回到家里,不是和家人来商量的,是回来请家人们到地里去照护呢,并且时间很紧张,割青的师傅们说,他们接到了畜牧养殖场领导的电话,今天,是收购青储的最后一天了,晌午赶快做一做收尾工作,下午便要返回畜牧场。也就是说,割青,对麦家庄麦子丰家是最后一块麦地了。

一种急迫感写在麦子丰显然有些疲惫的四方盘大脸上。

麦老大听罢嗯嗯地应着,下意识里去寻找一件到麦田的工具,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儿,也不知该拿什么好,忽然他觉得脑袋晕起来,身子歪斜着,要不是三弟麦乃勤手快扶住了他,差些就倒在地上了。几个人慌忙扶着他上炕休息,让好好躺着,说是这一阵子他太累了……

麦老大轻咳了几声,便闭了眼睛躺在炕上。他想睡一会儿,却睡不着,脑袋也不晕了,想着这会儿他们几人都到了地里,那台巨大的黄色的收割机,可能已经开进他油绿的麦地里了……

麦老大的眼睛,痛苦地闭上了。

再有一个月,季节就到芒种了。

麦老大知道,芒种是些个什么日子啊,杏子树上黄,麦子割回场,忙收又忙种,只愁黑夜长。作为资深老农的麦老大,他深知四月芒种麦在前,五月芒种麦在后的,这是季节前后的问题。哎,细细一想,自个从十五岁开始挥镰割麦,已经五十个年头了。刚学割麦时,土地还没分下来,还是在人民公社里,人多,干活磨蹭,他也割得潦草;二十岁以后,土地承包责任制了,麦家分到了不错的土地,高土埝上下的两块,归属他们麦家了,之后的近二十年里,他麦老大真正尝到了龙口夺食的滋味。他麦老大两口子,因了年轻力壮,自然是割麦子的主力;三弟麦乃勤也请了假回村割麦,当然他的妻子也是割麦能手;麦老爷子和大孙子丰儿先是抱麦朴儿,即他们割倒麦子放到麦行里的一把儿一把儿,抱一块后,由麦老爷子用麻绳儿捆成半人高的麦子捆儿,又叫麦个子的。在麦老爷子身后,捆过麦个子的麦行里,尚年幼的硕儿、获儿在学着捡拾麦穗……割麦子,首先是体力活儿,也是个技术活儿,弯腰、伸臂、搭镰、回拉、揽麦、放朴儿……动作是一系列的,也应是一气呵成的。弯腰要适中,要看麦秆儿的高低;伸臂是搭镰前奏,要看手臂长短和揽麦子的多少;搭镰,要使得镰背贴着地皮儿,不能太高了,太高了,麦茬就留长了。那年月,麦秆子拉到场院碾成麦秸,再铡成麦草,是要当牲口的饲料的,故而不敢留长麦茬,不敢浪费一点点麦草的;回拉是重要一环,也是考验和锻炼割麦人臂力的项目,运力要猛也要均称;而揽麦则是左手左臂的责任,左手与右手相协调相呼应,要配合默契还须相互照应……这一镰割罢了,手小的人就得放一下麦朴儿,手大的人呢还能接着割二镰甚或三镰才放的。

割麦日子里,大人娃娃都戴着草帽,草帽是麦秆编织的,五毛钱一顶,轻巧、遮阳,戴头上一条带子挂在或勒在脖子上。天气热,太阳毒,草帽小也捂热,大人娃娃流着汗,一条汗巾湿得不停拧水水。太阳是黄的,土地是黄的,地上的麦子是黄的,割麦人的脸,也是黄黄的,一切都在燥热而浑黄中进行着……

多半前晌时,割麦的妯娌俩放下镰刀,按照家庭分工相随着回家去做饭。割麦时节,出大力流大汗,伙食就得好一些,妯娌俩会烙些葱花饼,或炸些馍馍片,炒两三个刚下来的西葫芦菜、莴苣菜,外加一盘老咸菜的。晌午时分,妯娌俩替换着挑着担子,一头的竹篮里装了饭菜,另一头呢,是一铁桶熬好的绿豆汤。麦家老少便欢欣且疲惫地坐在地埝的枣树柿树的荫凉下,快快地吃饼,慢慢地喝汤……

麦老大的一对眼窝被炽烈的日头和紧张的劳作燃烧得血红血红,沉稳的他心里也急,他深知割到地里不算,拉进场院一半,麦粒进到家里才安然的道理。老父麦老爷子常念叨,拉到场院是庄稼,收到家里算粮食。这可不是么,小满割不得,芒种割不及,麦黄不收,有粮也丢,啥都不用说,按照他的安排,干活儿就是了。那会儿,麦老大还是一家之长,每天晚上,安排家人第二天的活计,好多个年头,麦收日子里,他的双眼是血红的,厚厚的上下嘴唇上,布满了焦急的水泡。麦老大的心里,却被一捆捆收回的麦子夯实了,手中镰刀,又收割了一个殷实的季节。

大约二十年前吧,小型收割机轰轰隆隆开进麦家庄。早已在其他村里考察了解过的村西家户毫不迟疑地让机子收割了。麦老大那时还有些迟疑呢,弟弟麦乃勤一再动员他,并且由他负责收割机割麦子的全部费用。麦老大当然知道机子收割的多快好省,省是省时间,省人力,可是省麦子么?他怕机子收割会造成麦穗麦粒的飞溅和浪费。在动用收割机的最初那年里,麦老大作了一个任何老农人无法作出的实验和比对,他在麦地里人工收割单独收割一亩麦子,送场院里碾打扬场收获后称出斤数,再让司机把同一块地里的一亩麦田收割装袋后的麦子称出斤两,两种方式的收割结果出来后,一比较,人工收割的仅比机子收割的多出十一斤来,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想一想,又想一想,还是小型收割机合算呀。十多年前,大型联合收割机开始启用了,虽说一亩麦地交四五十块钱的费用,它快速便捷,不用担心天气变脸,不用运送晾晒碾压扬场,不用……前面开割,后面就把麦粒装进蛇皮袋子里了,仅需要后期的摊开晾晒,多省劲!

躺在炕上的麦老大就这么晕晕乎乎断断续续地想着些过往事体,让他根本无法料到的是,收麦前的一个月里会来一场小麦割青的怪事儿。他反复劝说自己,这可能也是新生事物,自个儿的老脑筋不可以古板固执,顽固不化了。可是,可是,为啥就把青青的麦子割的喂了牲口,尽管三弟、儿子和闺女再三给他解释,这不影响全乡全县全省的小麦收成,这有利于畜牧养殖场和麦地主人的根本利益;大到国家小到个人都是不错的事情。他能想开可还是心疼得不行,那一大片锋利的切割刀,噌噌噌噌如同切割他敏感的心。

十二

割青机气宇轩昂地开进高埝上有着枣树和柿树的那片青葱麦田的时候,麦老三麦乃勤忽地觉得眼前的土地,一下倾斜了,是庞然大物一般的收割机把土地碾压得失重了。的确,在青绿的麦苗上,有着鲜亮的红黄颜色的收割机,显得色彩艳丽凝重灵气,而停留在地头的几辆深色的高邦边大卡车则是等收割之后装麦苗子的。切割机的前盘是旋转着的,旋转标明了切割的开始,而机器上的另一条传送带高扬着,把切割下的麦苗儿及时输送到旁则紧跟着的另一辆卡车高大车厢里。机器开始轰鸣了,麦乃勤的心被撞击一下,眼前,从油绿麦田的背景下,蹦出一行又一行鲜活的字样来 ——

成本五元,药物卖40元;

成本五元,香烟卖20元;

成本五万元,汽车卖20元;

成本20元,衣服卖200元;

农民种粮食成本1元,粮食仅能卖到1.2元,农民购买农资时,定价权在农资商手里;

农民卖粮食时,定价权全在收购商手里。

农民能富起来?

土地,能养活当下的农民以及和农民有着千丝万缕关联的人们么……

麦乃勤用力拿手巾擦一下眼睛,眼前的字们全隐去了,身边,是收割机叫嚣着在缓缓驶过。他感受到了一股强大的力,如同这夏日的热流,冲击着他,催涌着他,他下意识里往旁边躲去,看着收割机碾压进了麦田,朝前驶去……

忽然,收割机戛然停止了轰鸣,也停止了前行。司机,一个年轻的小伙子从驾驶室里跳下来慌慌地朝后边跑来,跑到麦子丰跟前,说,主家,主家,你快看去,快看看去,你家老爷爷躺在麦地里,机子差一点点就碰着就割着就碾压着了,吓死人咧,多亏我眼尖手快,刹住了机子……

年轻人吓得脸都白了。

家人们大惊,忙跑前去看。只见麦老爷子横躺在麦田里,正挡在收割机的前面。

一家人麦乃勤麦子丰麦子盈还有周敏涛围在老人身边,劝说着,且要扶他起来。

爸,村里又不是咱一家割青哩,割了青,对咱家有利么,况且还留下了三亩的麦子不割,那是咱全家的口粮。你不用担心,也不用害怕,丰儿有一个很好的安排。麦乃勤劝着老爸,企图扶他起来,麦老爷子紧闭着眼窝,不听,不动。

爷爷,你听我说,咱干一年活儿不容易,割青,是为了给家里多些收入,可不是毁咱家的麦苗儿哩,你老人家年纪大了,不用操家里的心,我们扶你回去吧。长孙麦子丰也在劝,麦老爷子依然闭着眼不听,不动。

爷爷,孙女麦子盈爬到爷爷身边,哭着扶着麦老爷子的脸,抽泣着道,爷爷,我是盈儿,咱不在麦地了,我扶你回去歇着吧,爷爷……麦老爷子睁开一对老眼窝,在孙女的搀扶下,一步步朝地埝处走去,麦苗子很快就让割了,他还是下意识里走地埝地垅,不敢践踏麦苗儿。忽然,他转过脸来,对了庞大的收割机,对了收割机一旁的人们,戾声呼道:枣叶鲜咧,麦苗窜咧 —— 枣花开咧,麦芒尖咧 ——

麦老爷子的嗓音粗粝沙哑,还有一些阴沉,听得众人心里发毛。

送回了麦老爷子,麦家的割青异常顺利。因是最好的麦苗,自然是最好的价格,从丈量麦地,到切割麦苗,装车捆束,再到仔细付款,一切都进行得认真而顺利。

不到晌午时分,就收拾得干净利落了。

午饭,麦家一大家人是在一块吃的。麦老大头不晕了,他思谋着被割青过土地的耕地耙地,然后好好种一料老日月棒子的事体,新的计划似乎已经填充了被割青的空虚。种老日月棒子切实可行的思谋,又使他尚不苍老的躯体里充电一般地活泛起来;麦老爷子默默的,自然不说一句话,由孙女麦子盈陪同着,且吃了少半碗孙子麦子丰买回来的香喷喷的肥肠;三爸麦乃勤面色是平和的,平和里多少洋溢出一缕一缕的喜色,按麦地亩数,他分到了应有的份额,手机短信又刚刚提示他的工资卡上收到两万多块的上年绩效补助。他决定一二日拿出一点零头两千块,一千给大哥作为种老日月棒子的投资,另一千么,还是给了上大学的侄女麦子盈,也为她有了男朋友祝贺一下。麦子丰情绪很高涨,事情办得从心上来了,一大家人又和和美美的,便打开一瓶酒来,敬爷爷、敬老爸和三爸,也和初次见面的妹妹的男朋友多碰了几杯,午饭一直吃到了天大黑。

喝了些酒,再加上一上午的劳累,几个人就都午睡了,说是午睡,是傍晚睡到天黑了。天黑透了时,大家才发觉不见了麦老爷子,东场里西场里都没有,麦子丰麦子盈便在村东村西去寻找,村里找不到时,全家人都慌了,不知道有些痴呆和糊涂的老人家会有个啥闪失,心里怕怕的慌慌的。麦乃勤忽地想起什么,说,老爷子今天在麦地里有了那一出,该不会又跑到麦地里吧?听他一说,大家便慌忙往麦田跑去 —— 被割过麦苗的麦地里,夏夜已显出了一片空旷,空旷的地表上,地垅地埝上的枣树柿树们就分外突兀和显眼,在一棵最粗壮的枣树枝子上,麦家老爷子用昔日捆麦个子的一条麻绳,把自个吊在上面了。

麦老爷子苍老的腰身黑乎乎,似乎也化作一段苍老的树身……

他要把自个儿的身骨凝固成一个麦田守望人么?

被割青过的麦田里,炸起麦家老小悲恸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