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文学港》2023年第11期|黄珂:曾经惠风和畅
来源:《文学港》2023年第11期 | 黄珂  2023年11月13日08:25

现在想来,在那个文学氛围很浓的时代,注定我会认识和风的。早早晚晚。

我与和风了无干系,我在宁海,他在宁波,我们各处一地,本无往来。按说,我自管走我的宁海独木桥,他自顾走他的宁波阳关道,自管自顾,各行其道,没有什么瓜葛。

我与和风的相识,缘于多年前在青年中蔓延的文学病。青年文学病传染性强,流行性广,来势凶猛,颇有点席卷文学青年精神家园的意思。我与和风太过年轻,天生免疫力又差,终究无一幸免,相继感染。病入膏肓时,我们一度陷入文学深渊而不可自拔,欲将一种有限的个人艺术爱好,无限拔到像要去实现革命目标似的那般高度。

我们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

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连五湖四海的人都走到一起来了,何况相距百里的我与和风。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同样的爱好把志同道合的人爱好成了朋友,还不是顺理成章的事?

那时候,宁波市文联和文化局、作协和《文学港》杂志社、《宁波日报》副刊和广播电台文艺部《芳草地》栏目,甚至还有群艺馆和工人文化宫,总是设法举办各种文学笔会。笔会多了,遂把许多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从单纯纸张上的平面过往,促成了知人知面的立体序章。其实,文学笔会就是文友殊途同归的聚会。

那年盛夏,《宁波日报》副刊部主任贺圣思和资深编辑谢善实,在一个先富起来的村,安排了一次天时地利人和的文学采风笔会。我们下榻的宾馆以村命名。说是宾馆,实际上是刚建的一个升级版招待所。

午后,在大堂办理签到入住手续时,我幸遇了从未谋面的文友龚烈沸。之前,我的中篇小说和他的诗《你站在台上》同期发表在1987年的《文学港》,也算是有一线文缘了。我们亲切握手并热情交谈后,就一起头挨头,肩蹭肩,凑到笔会人员名册上去找人。我们想看看这次笔会还有哪些新朋老友会来。也不知道龚烈沸看到了谁的姓名,突然嚷嚷起来。

哎哟,蛮好蛮好,格回头阿拉“猪屙粪”也来了啊。格兴趣万关好嘞。

贺、谢两位老师正在一旁商量笔会具体事宜,听了“猪屙粪”三字,哈哈笑了。贺老师笑得和蔼可亲,谢老师笑得平易近人。贺圣思,精通诗文书画,德高望重。我们一般不叫他贺主任或贺老师,大多亲昵叫他“贺伯伯”。而谢善实,我们一直叫他老师的。谢老师博学多才,名符其实,善良而实在。谢老师魁梧高大,大概为显谦逊和低调,他略略含胸而不拔背,久之,把自己弄得有点习惯性背驼了。在较长一段时间里,他们是日报副刊一对形影不离的“贺谢(和谐)组合”。

贺、谢笑毕,故作正经地叮嘱起了龚烈沸。

等辰,大家聚队吃夜饭辰光,侬莫话其绰号哪。“猪屙粪”,啧啧,格多少泥腥扒拉了。

原来“猪屙粪”就是和风。和风姓朱,连姓带名,朱和风。我没见过和风,却读过他的文字。根据文若其人字如其面的普遍规律,他跟“猪屙粪”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之所以龚烈沸以方言谐音戏谑朱和风为“猪屙粪”,可见龚朱二人早就认识,“拱猪”已久了。

作了如此铺垫,朱和风成了我那天期待出现的人物中最具悬念的。

没到饭点,我提前去了餐厅。谢老师捷足先登,在餐厅里跟服务人员吩咐些什么。见我来了,招呼我坐他边上。于是,我又续听他与我堂大哥黄哲良在黑龙江插队时的那些知青故事了。

话说当年谢老师向村里一个富农软磨硬泡借了一本当时的禁书,偷着跟黄哲良轮流看。一天夜里,当地团委书记携一行团干来探知青点,恰把钻在被窝里看禁书的黄哲良抓了个现行。人赃俱获,如何发落?一屋知青全吓傻了。兹事体大,若团委书记不依不饶,硬要刨根问底追究禁书的出处,那后果不堪设想。好在团委书记知书明理,只是摆出治病救人的姿态,批评教育了一番,就不了了之了。当然,禁书肯定是要当场没收了的。第二天一早,团委书记派人给知青点送来一大捆红宝书,并捎来两句经典语录:思想这个阵地,你不占领就被别人占领。认真看书学习,弄通马克思主义。

我问谢老师,禁书没收了,富农那儿怎么交代?他说,没法交代。没法交代也得要有个交代,结果他拿了几本崭新的红宝书去赔,富农却说,你压根没跟我借过书,哪用你书来赔我书的?

说话间,有一阵和煦轻风般的说笑声音自远而近,徐徐而至。我预感是和风来了。果然,和风说说笑笑,随同几个文友步入餐厅。人未到,声已到,他先声夺人的出场形式,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初次见面,我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和风一米八出零的个子,在人群中,高人一头。他精瘦结实,天然卷发,皮肤黝黑,脸型线条硬朗,五官轮廓清晰。他身穿彩条T恤和深色运动短裤,这形象活脱脱就是个被一群球迷簇拥着的南美足球明星。实际上,朱和风除了姓名与绰号在方言谐音上结了个梗,此外没一毛关系。

不多时,大家三三两两,围绕两张大圆桌陆续坐定。谢老师挺了挺胸膛,以牧羊人的眼神环视了羊圈般的餐厅。他用下巴点点戳戳,嘴里默念数目。清点了人数,他俯身转头跟贺老师说,人头齐了。贺老师频频点头,连声说好。他起身手举酒杯,笑呵呵地宣布了聚餐的开始。

来来来,大家上手嘞。即末夜饭是格次笔会第一餐,阿拉给大家接风了。和总酒杯捞之,统统酒倒满。干杯。

大家应声而起,面向贺谢,说了几句祝贺语和答谢辞,一饮而尽。

无酒不成席。倘若聚餐没有酒的加持,无异于一场缺乏灵魂的集体行为艺术表演,味同嚼蜡。那天格外炎热,冰镇啤酒作为餐桌上最大的耗材,源源不断地将冰与火的美妙交融贯穿始终。

起先,大家彬彬有礼,称兄道弟,我敬你,我敬你,我喝完,你随意,温润如玉似谦谦君子。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大多像喝的是雄黄酒,逐渐显出了原形。该叫绰号叫绰号,该说粗话说粗话,无所顾忌,放荡不羁。原形真实可爱,充满真情实感。感情深一口闷,感情浅舔一舔。情感以情感的名义绑架情感,从来就是酒桌上愿打愿挨的常态。

我与和风相邻而坐,杯觥交错。一杯酒一个话题,一瓶酒一个主题。几经推杯换盏之后,我们各自脚边已积少成多地码出了一堆保龄球般整齐排列的空酒瓶。服务员穿梭于餐桌之间,见空酒瓶碍手碍脚,几次想撤走,都被我们婉拒了。

殊不知我们把积攒的空酒瓶假想成了一次个人作品成果展。如果说一只空酒瓶是一件公开发表的作品,那么一堆井然有序的空酒瓶就相当于单行出版的作品集了。

和风年长我七岁,我该尊他为兄。是睿智,抑或懒惰,他隐姓匿氏,直接把名字作了笔名。许多作家更愿意人们称呼其笔名,尤其是文人之间。我想我对和风直呼其名,非但没有一丝不敬之意,反倒有几分亲近之感。

我说和风,你名即笔名,不刻意,不修饰,自然而然,而且可以避免有些作家一个人被误为两个人的尴尬,实在很好的。和风颌首称是,对我的赞许表示赞许。他颇为得意地说,和风与和风,本属一人,混淆不了,我觉得也不错。说着,他定睛看了我一眼,若有所思,话锋一转,不过你就不能像我这样起笔名了。我和风是一个完整的词,你黄珂是单名,单单一个珂字,一字之名,孤掌难鸣,怎么成得了名呢?他话音未落,我接过他的话茬,借题发挥说,成不成名,听天由命。我命中注定是单名,我认命。和风听了我这无厘头的话,愣了。我趁热打铁,故意加重语气说,既是单名,我索性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坚决将真姓实名进行到底。和风认真了,突然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有歧义,忙不迭纠正,口误口误,我说的是成不了笔名,不是说成不了名。和风彻底上了我文字游戏的当,有些于心不忍,便说,逗你玩哪。我看他还愣在那里,就只好用我一脸的坏笑向他证实了这真的是个玩笑。那时候我正在玩意识流,说话不着边际是我的习惯思维。只要灵光一闪,势必脱口而出。我问和风,你今后结婚有了孩子,有没想过给孩子起个什么名?是不是叫细雨?我一语道破了和风从没告诉过别人的秘密,生生让他瞪大了眼,张大了嘴,表情凝固成了一张图片。好一会,他才回过神来说,你言中了,关于我孩子的名字,我早想好了,无论男女,笃定叫细雨。我说,你的和风细雨,是宁波城隍庙的旗杆,独一无二。和风伸手,像地下工作者找到了组织里的同志,把我的手紧紧握在一起。我很配合,夸张地抖了又抖握在一起的手,继续我宁海式的死人白话,你的和风细雨,也是蝎子拉的屙,独(毒)一份,亏得现在只生一个好,要不然我还真猜不出你生下细雨后,接下来的孩子该起什么名好。和风这时已完全适应了我语言逻辑的流变状态,狡黠地眨眨眼,用食指戳戳自己太阳穴说,搅脑子,你是认真的。

此时此刻,必须干杯。

碰杯声余音未消,我们仰脖张嘴,一口见底。

那时我与和风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是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在文学的诗歌、散文、小说、戏剧四大美女中,我们偏爱小说,兼爱散文,觉得风景这边独好。由于对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艺术表现形式情有独钟,我们堂而皇之把小说娶回家,当了明媒正娶的夫人。间或,光明正大地当着小说的面,要跟散文这个情人去约个会。迄今为止,我们的小说与散文和睦相处,安常处顺。我们是小说的,也是散文的,但是归根结底是小说的。

说来也怪,当人深度沉迷于自认为美好的事物时,总隐约有疑云随风飘来,盘旋头顶,久驱不散。将形象的疑云转换成抽象的疑问,一个深刻却又幼稚的问题便油然而生,类似我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聚餐临近尾声,和风干咳一声,试图以拷问灵魂的口吻向我问及了同样也是我的问题的问题。他问,你认为小说要有意义吗?我的灵魂没感觉,但神经确实被触动了一下。我说,小说不一定要有意义,得要有意思,跟喝酒一样,不一定要有意义,得要有意思。他又问,你觉得写小说有意思吗?我说,写小说没意思,不写小说更没意思。他说,那不等于又跟喝酒一样了嘛,喝酒没意思,不喝酒更没意思。我说,我就这个意思。他说,我不知道你讲得对不对,但有点意思。我会心,他会意,我们会心会意地笑了。笑得拖泥带水,意味深长。

此时此刻,必须干杯。

碰杯声余音未消,我们仰脖张嘴,一口见底。

为体现豁达通透,我们喝得滴酒不漏。但太过仓促,白白的啤酒泡沫呈半月状沾留在鼻唇之间,无意间装扮出了两个白胡子老头。我看看他,他看看我,我们穿越时空,看到了未来的彼此,忍不住哑然失笑。

餐桌上没聊够,我与和风顺了几瓶啤酒到房间继续边喝边聊。

那夜,仍持续着白天的热,我们在还没来得及装电扇的房间里聊得热火朝天,大汗淋漓。实在待不住,和风说,要不我们到楼顶上去聊?楼顶凉快,聊起来痛快。我说,没有楼梯,我们怎么上得了楼顶?和风眼里闪烁着一种机智的光,信心满满说,在房间里坐着,全是问题,出来走走,都是办法。楼是人造的,凡是楼顶,总能上得去人的。他下巴一勾,示意我跟他去走廊。

我们本来就住在顶层,按说去楼顶,仅一层头顶的天花板之隔,并非高不可攀。但没有途径,找不到攀升的突破口,想到楼顶,也是难于上青天的。

和风胸有成竹的姿态深切感染了我,催生我心底的希冀如雨后春笋,破土而出。事实证明,和风的胸中拥有的那片竹子是青翠鲜活的。走廊拐弯抹角,我们一路寻找。到了穷途末路的走廊尽头,我们在一个隐秘的角落还真发现了不易被发现的镶嵌在墙上的铁梯。我感叹,我以为山重水复疑无路了。和风马上应和,这不就柳暗花明又一村了吗?

所谓铁梯,其实是简易的工作用梯。垂直墙面上等距安装了U形铁环,逼仄得像一排裸露的鱼刺,让人联想起开膛剖肚后缝合在刀口上尚未拆除的手术线。自下至上没有扶手,U形铁环既为台阶,亦作扶手。铁梯顶端有口通向楼顶的天窗,天窗四四方方,盖着一张用来遮风挡雨的铁板。

我正望梯兴叹,忽听和风朝走廊振臂一呼,兄弟们,跟我上,我们到楼顶讲大道去。呼声很高,在走廊回荡。和风摇身一变,成了猴子,只见他手足协调并用,旋即爬上铁梯,并麻利腾出一只手来,奋力掀开铁盖。随着哐当一声铁皮如霹雳般响起,他嗖地蹿出了天窗。

仙石轰然迸裂,悟空出世。

我抬头看着和风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的形体造型,一时目瞪口呆。我对和风登高不惧的胆魄和矫健的身手惊叹不已。后来我知道和风在市建筑公司工作过,有这等职业攀爬技能,也就不足为奇了。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和风的率先垂范,为我和几个被他从闷热的房间煽动出来的文友开辟了乘风纳凉的通途。借着酒劲,我们如一群花果山的小猴,争先恐后爬上铁梯,从天窗鱼贯而出。

从封闭的房间到豁然开朗的楼顶,不啻冲出了禁锢的空间。

面对静谧辽阔的夜空,我们神清气爽,心境坦荡。零碎的星辰若明若暗,像一睁一闭的眼睛,以半知半觉的视角监督我们的一举一动。此时,我们很想给远方一个虚拟的你写封信,书写什么内容?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此刻,我们渴望自由奔放,盼有更亮的光,月亮落落大方,撩起了云雾一角,探出整个头来。我们盼有更凉的风,风在天边结集成队,分批分次,持续送来。这天遂人愿的情景,可谓从古到今,天上人间,第一件称心满意的事了。

那夜的天空属于文学。我们对天聊天,聊的是文学的天。

假如随风飘荡在半空的风筝是小说,那攥着小说这根牵绳的是小说人物。小说创作,离不开人物塑造。说到人物,我们不约而同扯出了任何老师这个人物。自然而然,大家开始争相学起了他的言行举止,尤其那段贴有他标签的讲话。

任何,山东汉子,在宁波当过兵,就地转业。我们认识他时,他已发表小说多篇。他大我们差不多一辈,论年龄,论资历,我们都尊他为师,敬他为长。后来听说任何老师的父亲或叔伯是著名军旅作家任斌武,这多多少少又给他添了光,增了彩。任何老师老得有点着急,老相毕露,岁月的风霜雨雪一字不差地记录在他的脸庞。他老成持重,平素不苟言笑,但古道热肠,乐于助人,且不倚老卖老摆师长架子。不知何时起,我们私下喜欢叫他“任何老头”。任何老师知道,“任何老头”这个称谓在我们语境中,包含了几多亲近的成分。

但凡笔会,若遇任何老师,他总是不厌其烦给我们几个晚辈小说作者谈谈关于小说如何塑造人物的若干技巧问题。记得任何老师每每滔滔不绝跟人谈及小说人物时,眉头紧蹙,目光时而锁定对方的脸,密切注视你表情的时刻变化,时而又将目光游移到你身后背景,细致观察你所处的周遭环境,仿佛你正是他叙述的特定境遇中的小说人物。

任何老师在宁波生活多年,他普通话里时不时入乡随俗地夹杂了些宁波话,从而形成了有他个人标识的语言逻辑和个性色彩的独特口音。他可能有鼻炎,抑或习惯使然,在鼻音浓重的词句间隙,他不失时机从鼻腔深处吭出的那一记轻微声响,恰好可作停顿的标点符号。

时至今日,任何老师讲话的腔调犹在我耳。

临讲前,任何老师必然先咳几声,清清嗓子,这效果不亚于说书人拍敲了惊堂木。他的开场白往往会说,我跟你讲,小说人物出来出不来,取决于你怎么去描写。接着例行把塑造人物形象的几种表现手法做一番普及。什么概括描写、肖像描写、语言描写、行动描写、心理描写、细节描写等。然后他会说,我跟你讲,抓住人物特征很重要。读者有时记不住小说情节,却忘不了特征鲜明的人物。最后他肯定正反举例,小说如此如此写,人物如此怎么出得来?小说这般这般写,人物这般不就出来了嘛。

和风真是生来就是块搞小说的真材实料,他看大家这么有兴致抢着学任何老师,突发奇想,即兴提议大家做了个游戏。游戏以《人物出来出不来》为题,挨个模仿任何老师如此这般讲小说人物出来出不来的一个片段,比谁最像原型人物。

大家情绪激动,一致赞同。

艺术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艺术在尊重生活的基础上,须要创造性的合理夸张。由此或能达到形神兼备的表演最高境界。一味落入俗套的模仿,照葫芦画瓢,纯粹白描写实,尚属表演的初级阶段。

大家酝酿构思,跃跃欲试。

我不争不抢先当观众,不声不响最后出场。

嘿嘿,请开始你们的表演吧。我默默邀请他们粉墨登场,观摩了一场又一场。要知道观摩是一种便捷有效的学习方式。他们你方唱罢我登场的表演,丰富了我的创作素材,拓宽了我的创作视野。将别人直接经历也转化成自己间接经验,如同无本生意,只赚不赔。

说实在,大家的表演颇为牵强,相互给予的叫好声也显勉强。遗憾的是他们一概采用了墨守成规的传统现实主义表现形式,在追求形似过程中无法突破到神似境地。换句话说,就是没能处理好生活真与艺术真的微妙关系。

请原谅,他们是作家,没当过演员。我却不然,我曾是三年科班出身的专业演员,专门受过舞台表演的系统训练。有模有样有声有色塑造人物形象自然是我的强项。我想我也许还是一个有心机的人。我之所以留了个心眼,谦虚而又骄傲地将我的出场设定在最后,是因为我坚信我的戏能压得了轴,镇得住场子。

不是吹牛,我的表演如同一篇短小精悍的小品文,简明扼要,言简意赅。我用漫画线条,寥寥几笔,勾勒出了人物轮廓。骨架撑起来了,再恰如其分把人物语言、动作、表情的血肉丰满。我竭力隐藏自己,或者说我已彻底代入了人物身心。在台词里,我还画龙点睛般地添加了人物原型“我跟你讲”的口头禅。

尽在意料之中,我出彩的演出效果令大家一会瞠目结舌,一会捧腹大笑。

观众的强烈反应证明了我扮演的角色已然活蹦乱跳来到了大家跟前。大家欢呼,任何老头来了,人物出来了。大家恍若重温了一回与任何老师的会晤。和风说,我跟你讲,你学的口头禅,比任何还像任何,简直神来之笔,如果要举办一场模仿任何的比赛,他也匿名参加了,我跟你讲,你定拿第一,他只能屈居其后。

这个典故出自1951年在美国旧金山举办的一场别出心裁的“卓别林模仿秀”。卓别林本人觉得好玩,偷着化名去参赛。评委不知情,给了他第三名。幽默的卓别林结果幽默地输给了自己的幽默。

我和我的人物一夜成名。在此后的一段日子里,大家见了面或打电话时,劈面就会来一句,人物出来了吗?对方回答,人物出来了。这就像阿尔巴尼亚二战电影里游击队员的对白,消灭法西斯,自由属于人民。对上号了,然后巴拉巴拉再说正事。

年复一年,我与和风交往甚密,一直保持正常联系。

难以忘怀,我到和风家里吃过饭。

那次,我到宁波电视台去做一部电视专题片的后期合成。和风得知后,执意要我上他家去吃个饭。盛情难却,我欣然应允。那时和风还是光棍一条,单身独居在一所民国时期建造的中西合璧的老房子里。老房子跟江北槐树路105号的我爷爷家很相似,因此我进门便有回老家的感觉。和风叫我在客堂间少安毋躁,他到厨房做菜。和风干净利索,出手不俗,没多大工夫,几样热情洋溢的菜肴摆着各种姿态展示在一张小方桌上了。其他什么菜,我忘了,唯生炒癞丝和酱爆蛳螺这两道菜的味道,仍存留在我舌尖,记忆在我味蕾,久久挥之不去。

我慢条斯理地嚼了条癞丝健硕的大腿,又嗦了几颗滚壮的蛳螺说,你做的不是正宗宁波菜。和风惊讶地问,何以见得?我用筷子戳戳盘中的癞丝和蛳螺说,这是绍兴风味,尤其这两道菜。还有,宁波人通常拿剪刀直接剪掉蛳螺屁股,而绍兴人这点比宁波人细巧,却用薄刀在蛳螺屁股上斩出一道缝。我说我不会忘记那次在绍兴咸亨酒店吃饭时出过的洋相。我当时见端上一盆屁股完好无损的蛳螺,当众嚷嚷起来,这盆蛳螺屁股没剪,咋嗦嗦啦?我的话遭遇了旁人侧目和取笑,场面十分尴尬。和风听了,向我竖起大拇指说,你厉害,你吃出我是哪里人了。

和风告诉我,他确实是绍兴人。支工支农时,他哥支工他支农,他从绍兴投亲靠友到宁波洪塘的舅舅家插队落户,务了农。1977年恢复高考他没考上大学,凭高考分数读了中专。毕业后,分配在宁波国营建筑公司工作。

我向他竖起了大拇指说,你厉害,工农兵,你占了俩。写小说,阅历比学历重要得多得多。

那年,我已从宁海电视台调入文化馆工作。在曲水流觞的季节即将来临之际,我接到了宁波市文联和作协关于将在半个月后的镇海召开小说笔会的预备通知。通知要求与会作者须带新近创作的作品参会。届时邀请了多家文学期刊的小说编辑,现场看稿,当场答复。如果作品尚有修改价值和提升空间,编辑与作者可进行面对面交流,讨论加工提高方案。我想这次笔会既像产品看样订货会,又像集体相亲会,总之机会难得,得拿个像样的见面礼去赴会。时间紧迫,我紧赶慢赶,好歹赶出了个小说稿。

正式通知到达之日,我有点兴奋,想给和风通个电话。我还未提起话筒,我的电话铃却响了。原来比我更兴奋的和风先我一步打来电话了。

人物出来了吗?

人物出来了。

我写了个中篇,《弟兄们个个是人物》。

我也写了个中篇,《与往事干杯》。

和风说他近水楼台先得月,已把稿子给《文学港》了。他说他心有所属,提笔写时,就奔着《文学港》去的。杜熔编辑看了,很满意,拟留用。我说汝家有女初长成,便名花有主了。而吾家小女待字闺中,也不知能找到婆家否。和风意识到把话说得太满不好,要留有余地,连说哪里哪里,目前只不过是编辑杜熔相中了稿子,两情相悦而已。要知道刊物三审制的,过不了父母之命的三堂会审,哪能成亲拜堂?我说只要你的《弟兄们个个是人物》,即使私定终身,也不怕没有前程。

我们混不吝的通话,激起了宁海宁波两头如海浪波澜般的笑声,在磁化的电流中此起彼伏。为了告别的聚会,我们互道别语。镇海再见,不见不散。风雨不改,再会招宝山。

参加笔会多次,数这次笔会最高效。为节约时间,好让编辑及早轮阅稿件,市作协小说创委会见我们前脚踏进镇海招宝山宾馆房间,后脚就追着进来,像课代表索要家庭作业一样收走了我们的小说稿。

两天来,笔会充斥着喧哗与骚动的气氛。有报喜的,谁的稿子被哪家刊物拿走了。有报忧的,谁的小说遭哪家刊物退稿了,喜忧参半。忽冷忽热的消息,弄得大家人心惶惶。我没好消息,没坏消息,迟迟没有消息。我宽心自己,没有消息便是消息,消息越迟越有戏。我洋洋几万字的中篇,编辑不得花足够的时间看稿?不得慎之又慎再作决定?

过了一天,终于有风声传来,说我的小说让《江南》看上了。传闻毕竟是传闻,我将信将疑。为探究竟,那天晚饭后大家在招宝山散步时,我故意放慢脚步,接近《江南》编辑何胜利老师。何老师好,我是黄珂。何老师打量我一眼,看出了我的小心思。他没停步,边走边说,哦,你就是黄珂,你的小说写得不错,我打算带走。本想明天告诉你,今天通知你也一样。我想,你的稿子过审应该不成问题的,你可以放心。不过《江南》稿子很挤,你要耐心等待。后来我知道何胜利老师是上海人,上海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毕业,从事编辑工作多年,是《江南》资深小说编辑。何老师跟我讲小说细节时,我发现了他身上的一个细节。他当时脚穿一双很上海的三接头皮鞋,却没穿袜子。他每迈一步台阶所发出的声音,犹如旧上海老黄浦江上隐约划来一只舢板船,吱呀作响。

回到宾馆大堂,我遇到了市文联党组书记杨东标。我喊了声杨书记,凑到他跟前。他亲切拍着我肩膀说,我听说了,说《江南》看好你小说了,而且是中篇,不容易的。我有点不好意思,略带矫情说,不是还要过审的嘛。他切换到宁海话模式,用乡音说,只要东西拿得出手,不怕没人看不上。你把心放到肚皮里去,铁稳一样。回转起,心静落来,多读多思多写。我晓得你兴趣广泛,但覅分心,覅贪玩。

杨东标,宁海人。他与我父亲共事多年,是看我长大的亦师亦父的长辈。从小,我当面叫他杨叔叔,背后称他东标叔。以此来区分多位姓杨的叔叔。譬如文化馆的杨象宪,我也是这样分别叫的。杨东标一度职位升迁很快,职务变化很大,我讲政治,懂规矩,公众场合我都带姓称呼他主席或局长。若纯粹宁海文友在一起,我随他们叫杨老师,唯恐有套近乎拉关系的嫌疑。我叫得顺溜,他觉得别扭。多年来,他襟怀坦荡,依然如故,并不刻意避讳我们特殊的亲近关系。可能我格局小,狭隘了,想多了。

笔会的尘埃落定了,大家的小说各有各的命运。有着落的,画上了句号,没着落的,标个逗号。全国有那么多家文学刊物,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回去修修改改,再投投试试,兴许有望。实在不行,另起炉灶,从头再来,也未尝不可。搞小说创作的人大多通达透彻,拿得起,放得下,知道怎么跟自己和解。不过笔会笔会还真会逼出作品来。我与和风如愿以偿,他的《弟兄们个个是人物》当年发表在《文学港》,我的《与往事干杯》翌年发表在《江南》。

最后的晚餐之后,大家想着明天将各奔东西了,意犹未尽,都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谈天说地。和风伙同几个爱讲段子又爱听段子的文友来我房间,执意要我再表演一回任何老师的讲话。我说老戏重唱,有什么劲道?不演。和风说,明天弟兄们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了,助助兴嘛。要不今天你来个绝的,趁任何老头也在,你冒充他打个电话给谁,看看谁会不会信以为真,上当受骗。敢不敢挑战一下?我说这有何难?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反而好演。成了,你请我们夜宵。不成,我请。和风一拍大腿说,赌夜宵,没问题,不过你骗的对象要由我们来选。我说可以。无论输赢,夜宵反正吃定了,大家欢欣鼓舞。他们出智划谋,一心想给我出难题。难度越大越精彩。作为看客,大家当然是想看一场精彩好戏的。不料他们七嘴八舌竟选中了周时奋老师。我后悔了。任何与周时奋走得很近,关系甚密,彼此太熟悉了。但我已经没了退路,只好硬着头皮,拿起话筒,拨通了周老师房间的电话。

当话筒嘟嘟响起,等待周老师接听时,走廊里王毅和夏真两位老师的说笑声溢进了房间。他们是一对夫妻作家,丈夫市作协秘书长,妻子市作协副主席。说到宁波文学圈,不能不提起他们夫妻俩。此刻两夫妻正准备出去散步,他们不经意走过路过,却赐予了我一个不容错过的灵感。

喂,周时奋,我任何啊。我跟你讲,刚才走廊里碰到王毅和夏真嘞。他们叫我通知你,马上到会议室开个会。对对对,我以为他们夫妻俩去散步哩,原来是一起去会议室开会的。什么会?我也不太清楚啊。我跟你讲,应该是作协,或者跟小说创委会召集的吧。我跟你讲啊,这次笔会不是要结束了嘛,可能是工作总结会议什么的。你去了不就知道了吗?对对对,就现在。情况就这么个情况。好的好的,就这样。挂了。

成了。我搁下话筒。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说实在,扮任何骗周时奋是把双刃剑,熟人骗熟人风险很大,但也最容易得逞。周时奋,才气横溢,无艺不精,无术不通。我与他最初相识于梅林早春笔会。他有一肚子有趣有料又有意思的故事,跟我分享过好多。我想这次让他贸然本色出演的故事,自然可以列入他故事集的。

和风用食指挡住嘴唇,示意大家暂不声张。他打开房门,向周老师的房间走去。等周老师手拿笔记本推门出来时,他上前拦住了他。他问,周老师,干嘛去?周老师答,开会。他说,别去了,没有会,我们请你和任老师吃夜宵去。说着把满腹狐疑的周老师推进了我房间。面对一屋人的欢呼雀跃,哄堂大笑,周老师一脸懵懂。我马上致歉,周老师,对不起,刚才打电话的是我,我们想骗你出来一起吃夜宵。真相大白后,周老师说,黄珂,你应该去搞戏剧创作的。我说周老师,你是第二个说这话,第一个是杨东标书记。

此事过后很久,我冒出了一个细思极恐的猜测,可能周时奋在电话里就听出了我的破绽,明知是恶作剧,却不点破,且将计就计顺着我的剧本演下去,看看我们到底玩的是什么把戏。另外我记得吃夜宵时任何说的一段话,黄珂扮我,打电话给我,如能把我真任何也给你假任何骗了,自己骗了自己,那可真是表演到了无人之境的极致。对周老师的猜测,我衍生到了一个短篇小说《悬在半空的花轿》里,发表在《北方文学》1993年第4期。任何给我的启示,可为一种创意,我运用到了题为《请给我故事命名》的中篇小说中,发表在1994年第6期的《江南》。

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我住进了李惠利医院,准备做声带息肉切除手术。医生嘱咐我,手术后你要禁言几天。我想,睁眼不说话,肯定很难受的。手术前,我得找人,多说话,把几天不能说的话预先说了。找谁好呢?当然是和风了。那时和风凭借文学成果,已调入《宁波日报》任记者,几年后还当上了社会新闻部副主任。这期间,他春风得意,娶了个貌美如花温文尔雅的中学教师当老婆。生养了个女儿,取名细雨。我见过小时的细雨,她活泼可爱,口齿伶俐,冷不丁会语出惊人,惊得大人一时无言以对。

手术前一天上午,我到报社叩响了和风办公室的门。门是敞开的,和风正埋头做着案头工作。我捏嗓变个女声叫他,朱老师在吗?他没抬头,冷冷说,我是朱和风,有什么事?我变回原声说,人物出来了吗?他本能地脱口而出,人物出来了。抬头一看是我,立马让座沏茶,一阵热碌。整个上午,和风其实很忙,一会接电话打电话,一会有人来说事。我不太识相,仍见缝插针跟他说话。我不在乎他心猿意马有一搭没一搭地敷衍我。我目的在于要多说话。他听与不听,我无所谓。

临近中午,和风要留我吃中饭。我不假装客气,勾肩搭背跟他去了报社小食堂。也许为弥补上午的怠慢,和风特意叫上两位文友,他的同事朱军备和朱伟光一起陪同。三陪一,似有陪你聊个够的意思。四人坐定,动筷开吃。那时没有中午不能喝酒的禁令,有客来访,在小食堂喝点小酒,尽尽礼数,是很常态的事。他们举杯敬我酒时,我一看眼前三位凑巧都姓朱,扑哧笑了,竟戆惺惺说,三朱一黄,今天可是三头猪陪一只黄狗吃饭?他们心领神会,险些喷饭,差点将一桌好菜好饭糟蹋成了猪狗食。我说,冒犯了冒犯了,我黄狗罚酒三杯,给三位猪大哥赔罪了。三位朱大哥年长于我多岁,大哥不计小弟过,权当我童言无忌了,哈哈一笑,一笑而过。

手术后,我从麻醉中醒来,如获重生。天朗气清时分,和风手捧鲜花来病房看我,我不能说话,用表情和手势表示感谢。受我影响,或许为了与我平等交流,和风也用表情和手势跟我说话。我们挤眉弄眼,手掌翻飞,无形间衍生出了许多无声无息的意象。

气流戴着风的面具破门而入,调皮得像顽童,躲躲闪闪,跟我们捉了一会迷藏,旋即掠出窗外。风带走岁月,留下回忆。岁月一幕幕在回忆中重演,演绎成一个个曾经惠风和畅的故事。

【黄珂,浙江省作协会员、浙江省剧协会员。1991、1992年入复旦大学中文系第二届青年作家班进修。曾在《江南》《东海》《红岩》《北方文学》等刊发表小说百余篇,著有中篇小说选《请给我故事命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