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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山大地》:将高原行走的脚印组合成诗句
来源:解放日报 | 徐贵祥  2023年11月06日15:43

一棵想象之树

2023年夏天,似乎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将我的视线引到了西部高原。先是到陕北参加一个文学活动,从鄂尔多斯机场返京,途经伊金霍洛镇,在成吉思汗陵最高处眺望沙漠的辽阔雄浑。几天之后,去青海省黄南藏族自治州,同高原上的雄鹰、牦牛近距离接触,并在泽库县观看赛马,一路上听朋友介绍高原的云和雨、高原的风和沙、高原的人和事。也知道了,黄河本来不姓黄,三江(长江、黄河、澜沧江)源头涓涓细流清澈如碧绿的翡翠。在坎布拉国家地质公园,我们看见河岸耸立的赭红色山壁,经过岁月的风化出现了层次分明、排列有序的蝌蚪形状洞痕,一眼望去,就像密密麻麻的经文,在高天碧水之间讲述着这方土地的故事。此后我一直在琢磨一个问题:是这些雕琢了千年万年的洞痕启发了藏文,还是藏族文字的特殊形态被岁月之手镌刻在陡峭的石壁上?没有答案。

这些观感,实际上成了我对一部文学作品的阅读准备。在这个夏天北京连降滂沱大雨的日子里,我被封闭在北京以北的山里,连续数日读书,读得最细、阅读时间最长的是杨志军的长篇小说《雪山大地》。

如果说必须谈谈读后感的话,那么我选择从“才让”这个小说人物开始。

在我看来,重视一部作品,首先是因为重视作品里的人物。以我的阅读经验判断,小说中才让这个原本聋哑的孩子,是作者少年记忆和故事的出发点。尽管记忆这东西有模糊性和不确定性,但是一旦它根植于作者的理想园地,就很难连根拔起,久而久之,成长为一棵丰满的想象之树,并通过语言文字被描绘出来,同时也成为一片树林的核心或曰灵魂。

这片树林,于是构成了一部长篇小说。

领略诗性的咏叹

才让出生在一个卑微的藏族牧民之家。小说中“我的父亲”因为了解藏民生活、开展工作需要,到沁多草原的野马滩蹲点,住进才让家的帐房时,他的哥哥索南平措和妹妹梅朵欢天喜地,而才让则“望着远方不说话”。当父亲得知他是聋哑人之后,心疼地把他搂在怀里说:“最聪明的人却又最可怜,今天晚上才让跟我睡。”

这件事发生在父亲遭遇洪水、才让的阿妈赛毛为援救父亲而被洪水吞没之前——强调这一点,是想说明父亲作为“公家人”(也可以理解为公仆),同藏族群众水乳交融、在藏区鞠躬尽瘁,并非完全出于感恩。如果说有感恩的成分,那也是更高层面的感恩,因为父亲是“公家人”,用他的内心语言来表达——“代理副县长就是代理良心,不然要他干什么?”

洪水过去了,才让的阿妈却再也没有回来。“沉默的才让愈加沉默,他伫立在高地上,望着低洼地和大水的眼睛晶亮而明澈,如同冰雪的精灵在无边的寂静里放光。”在父亲的感觉中,才让的眼光有声音,有一种悲沉的能够穿透人心的声音。从这样的文字里,读者不仅能够领略诗性的咏叹,甚至还可体验神性的暗示。

不久后,在父亲的坚持下,才让被带到西宁治病。同样处在童年并同样面临饥饿的“我”,对才让的到来有着本能的排斥和戒备,而姥爷的一句叹息“这是恩人的娃娃,我们不能对不起他”,表达了全家人对待才让的感情基础。在和才让相处的日子里,“我”很快发现,“才让在逐渐适应之后很快就显示了比我更强的能力”:才让在前往庙宇的路上发现晾晒的蕨麻(一种可以果腹的植物),从而判定可以在附近的山上挖到蕨麻;在姥爷试图用姥姥陪嫁的银碗换两斤牛肉时,“才让跳起来一把夺了过去,拿着银碗转身就跑”,跑的结果是四天四夜之后,他带着用一只普通瓷碗换来的两只羊羔回家,“首先看到他的姥姥扑了过去,她撕住他,打他的屁股”“我和姥爷从屋里扑了出去,因为急切,姥爷把我撞倒了”。这些细节意味深长,让读者看到,藏族聋哑孩子才让在西宁治病期间,一方面让物资匮乏的“公家人”家庭雪上加霜,另一方面也使这个家庭凝聚在一个超越亲情、友情、恩情的情感纽带上。

爱和感恩的故事

读者从开头部分就看到了这样一幕:父亲被沁多草原极有威望的原部落头人、现公社主任角巴安排住进牧民桑杰(才让的父亲)家后,无论搬迁工作多么繁忙,父亲有心帮忙却都插不上手,总会被客套地、谦卑地婉言谢绝。直到有一次,父亲听说才让家的享堂供着“雪山大地的宝贝阿尼玛卿雪山”,他学着牧民的样子磕了个头,似乎就在那一瞬间,他获得了牧民的信任。此后,他再帮忙干活,牧民不再拒绝了,牧民的孩子们还为他唱起了歌。他把聋哑的才让带到城里,桑杰一家也没有表示任何的疑虑,因为在桑杰一家的眼里,父亲这个“公家人”和他们已经是一家人了,“父亲意外极了,仅仅因为对着享堂磕了一个也许只是做做样子的头,就带来了如此大的变化”。或许,这个细节揭示了父亲同藏民相处并顺利融入其中的密钥——你尊重他们的习俗,他们就尊重你的事业;你把他们当亲人,他们就是亲人。

此后,随着饥饿和为才让寻医问药的周折,一连串爱和感恩的故事发生了。

在最困难的那一年的寒冬,才让和“我”含辛茹苦养大的两只羊被偷走了,姥爷带着才让和“我”冒着危险找回了羊。当角巴知道这件事后,拍着才让的脑袋说:“你是念祈福真言的藏族人,把羊拉回来是不对的。”这个说法让我们吃了一惊。而角巴自有他的道理:“饥荒的时候,雪山大地怪罪的不是偷窃的人,是把着食物不肯舍散的人。”这两只羊,最终在全家意见纷争、心情复杂、态度反复的目光中,又被送给了偷羊的“坏人”。这个结果是我们始料不及的,然而,符合角巴的逻辑,进而可以说,符合雪山大地的逻辑。

一方面,两只羊得而复失,全家饥饿的状况未能改善;另一方面,母亲带着才让四处奔波,家中钱财几乎耗尽,才让的聋哑问题却未见改观。绝望之中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姥爷带着“我”和才让乘坐长途汽车,辗转找到一个县城里的藏医院。老藏医看了一眼,连问都不问就做出了诊断,给才让扎了针又开了药。叙写这次求医过程,作者用的几乎是工笔法,姥爷和藏医的对话尤其耐人寻味。姥爷说:“是啊,不能再扎了吧?”老藏医说:“现在就差这一针啦,不扎的话,以前的针就是白扎啦……吃了不少药吧?”姥爷说:“吃的药有一麻袋。”老藏医说:“现在就差一种药啦,不吃的话,以前的药就等于白吃啦。”

作为一个小说作者,我在读这段文字的时候,想到了两个字:高明。而读者大概也已可预感到这次求医的结果了。这个结果不是单纯地来自中医、西医或藏医,而是中医、西医和藏医集体智慧的结晶。其实,高明两字还不足以说明问题,我想说的是,这是作者对那块土地的深情认知、对地域文化的高度认同,同时也是对一种神奇力量的体悟。没有厚此薄彼,没有非此即彼,而是各美其美。7天后,早晨的太阳升起,母亲照例叫了一声:“才让。”才让倏地睁开了眼睛。到了晚上,临睡觉时,才让突然随“我”叫了一声“姥姥”,全家人惊呆了。“我”又说:“你叫姥爷,姥爷。”才让吃力地说:“姥爷。”“叫阿妈,阿妈。”才让说:“阿妈。”全家人都哭了。

显然,杨志军是一个很会讲故事的作家,节奏设计张弛有度,情绪把控游刃有余,尤其是叙事语言淳朴,其口语化、生活化、民间化的叙述干净到了极致。一人一事,一草一木,一牛一马,娓娓道来,从容不迫,貌似平铺直叙,看似波澜不惊,实际上,每一个字都不是随意写来,每一句话里都有人间情感的蕴含,每一个情节都有事件以外的寓意。

之所以认为才让是《雪山大地》的核心人物,固然有很多原因,而借用小说人物母亲的话来说,才让是一个有“醒力”的人。醒力是什么?就是苏醒的力量。醒力来自哪儿?除了自身的因素以外,还有外界的神秘力量。我们不能确定才让把羊送给偷羊的“坏人”这件事情,同他此后的苏醒有没有必然的联系,作者没有做过说明或暗示,但是我觉得两者之间应该有联系。在雪山大地的博大胸怀里,任何奇迹都有可能发生,民意影响天意,天意尊重民意。

草原上升起彩虹

《雪山大地》成功刻画的人物远远不止才让一个。

作为新中国第一代建设青藏高原的汉族干部,父亲把毕生的心血献给了沁多草原;作为被新政权改造过来的头人角巴,成为草原建设的积极拥护者和智囊,献出了土地、财产和生命;作为最早进入青海的医生,母亲苗苗不仅呕心沥血地救治了才让,而且在事业的高峰期进入藏区,选择在麻风病院工作,终因感染而被隔离,同家人“生别”20余年,殉职在麻风病院里……

在父亲、角巴、桑杰等人的努力下,沁多草原上建起了第一所学校、第一所医院、第一座超市。以才让为代表的第二代牧民,让沁多草原上升起了一道绚丽的彩虹——第一座城市。而随着城市的“生长”,草原进入了现代化的行列。

《雪山大地》写了很多人物,包括后起之秀张丽影、洛洛、梅朵、达娃等人,每一个人物都是一本厚厚的书。而站在才让的立场上,我发现在小说的后面部分,这个人物被多声部复调淹没了。小说在最后部分给了他一个美国斯坦福大学的博士学位,并且他在父亲感召下回到草原,最后官至副州长。但这不是我对他的预期。如果由我来写,我会在后半部分修剪多余的枝蔓,将主要笔墨放在才让以及与其密切相关的人物身上。我宁肯让他当一个普通的教师、兽医,让他成为沁多草原上的新一代角巴——像角巴那样忠诚、热情、善良,甚至像角巴那样自以为是,固守着自己的草原生活理念。

话又说回来,幸亏没让我来写后半部分,因为我们不是生活在过去的岁月里,不是生活在梦想里,现实的生活需要新型的牧民和新型的领导者、开拓者、建设者,从这个意义上讲,才让的结局是与时俱进的结果。

我不认识作者,从未谋面,但我可以断定,这是一个在高原、在草原成长的作家:因为熟悉,所以热爱;因为热爱,所以更加熟悉。有些作品可以用一个月、两个月来完成,有些作品却需要用一生来完成。我在阅读《雪山大地》的时候,似乎能够看见一个顽强的身影,独步高原,风餐露宿,时而俯瞰大地,时而仰望蓝天,时而极目天穹,时而匍匐聆听,他能判断马背上每一块肌肉为谁跳动,能够听出太阳从雪山上弹拨出来的天籁之音,能够从河流的浪花里捕捉到悲欢,能够把他在高原行走的每一个脚印组合成诗句,镌刻到理想的天穹上。

扎西德勒,雪山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