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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江文艺》2023年第4期|阎真:人生如“我”,“我”如人生
来源:《湘江文艺》2023年第4期 | 阎真  2023年11月08日08:46

阎真,湖南长沙人,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现为中南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曾在天涯》《沧浪之水》《因为女人》《活着之上》《如何是好》。理论著作《百年文学与后现代主义》《阎真小说艺术讲稿》等。其中,《沧浪之水》获《当代》杂志文学年度奖、《小说选刊》长篇小说奖、《活着之上》获首届路遥文学奖等。

在写完上一部小说《活着之上》后,感觉头脑被掏空了,只想好好休整一下。八年之后,写出了《如何是好》,是儿子的就业经历触动了我,还有我带的几十个硕士研究生、几个博士研究生,他们毕业后的去向,大多与考进这所985学校时的理想并不一致。尤其是来自偏远地区或者普通家庭的学生,想要生活顺顺当当、称心如意,就太难了。他们唯一的途径,就是以才华和努力获得社会认可,运气好的话,也许能获得他们想要的成功。我笔下的主人公都是年轻人,是对生活认真又有想法的年轻人,他们是这个时代真实而具体的存在。从普遍意义上看,他们更多的是社会的基石,是万家灯火中亮着的一盏,我们不能忽略这个平凡又特殊的知识分子群体。他们向往着理想中的人生目标,但大部分人又不得不面对社会的毒打,接受庸常的生活。这种生活的痛感,是这个时代具有普遍意义的命题,有着强烈的历史意味。

我愿意做年轻人的朋友,我理解他们人生道路上前行的艰难。《如何是好》书写的是年轻人在困顿中的执着与前行,他们没有躺平,选择了坚持,在遭受社会的毒打与心灵磨难中逐渐步入人生的正轨,让年轻人的成长自带光芒。《如何是好》没有性别符号,选择女主人公,是因为生活在当下的青年女性知识分子比男性更难;用第一人称写,是应时代的要求写给年轻人的,也是对当下的年轻人一种全新的审视。我想,一部作品也许并不能完全地体现出时代的聚焦与需要,但还是希望能给处于这种境地的人们一种生活理想的启示。哪怕是一点点的豁然开朗,或是心灵的亮光,也体现了这部作品的价值与意义。

我以前住在湖南师范大学,楼下有个天文学家。我觉得他心目中的世界和我们心目中的世界是不一样的,但我好多次看到他提着菜篮子、买了些小菜和肉回来了——他心中的世界无限宽广,但最后还是回到最世俗的生存现实。生活本身就是这个样子的,我的小说也是照着生活本来的样子去呈现,平凡的生活也是真正的生活,平凡的生活也能体现出不平凡的人生。《如何是好》中的许晶晶没有高颜值、没有出众的才华、没有显赫的家庭背景,像她这样的青年知识分子是社会中的普遍存在。我愿意跟他们交朋友,去体验他们的血泪、痛楚与煎熬,看着他们在人生的十字路口矛盾茫然,我就想起当年的自己。那个时候,我在株洲拖拉机厂当工人,每个星期上六天班,每月工资三十多块,当时我的目标就是考大学,改变自己的命运。当时,我也很矛盾和犹豫,就写信问我在湖南师范大学教书的妈妈。妈妈回信说我已经二十一岁了,劝我放弃,安心当个国营工厂的工人好了。我看了信,大哭了一场,但我没有选择放弃,咬紧牙关冲过了那几年,最终考上了北京大学。四十多年后的今天,我非常感谢自己当时的执着。我希望我笔下的主人公也不要放弃,我跟他们一样属于社会中的普通群体,我没有把她的不放弃写得多么浪漫,她就是为了改变命运,没有形而上的成分,正是她认真的生活态度,决定了她的人生选择。这种认真与倔强的品格,平凡而朴素,也是社会所需要的积极氛围。我的几部作品《曾在天涯》《因为女人》《沧浪之水》《活着之上》,包括现在的《如何是好》,都写了成长的困境、精神的磨难。只是每个主人公所对应的时代氛围不同,他们的思想动态与社会现实就有了不同的时代命题的回应。我写作很慢,也很真实,是那种会心的慢、生命的真实。我要写出现实生活的痛感,要从这个方面去寻找创作动机和灵感,这是我的文学创作的审美取向。

事实上,现实生活远比作品要丰富多彩,我的写作经验就是向生活取经,在生活中去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由此,我的每部小说都有着扎实的生活积累,基本上要积累到两千多条生活笔记才会开始构思和动笔。我写小说是非常认真的,是生命层次的认真态度。这种认真渗透在我的骨子里。在我的生活观察中,生存现实与尊严对抗对当下的年轻人来说,是一种挑战。《活着之上》的主人公聂致远,基本上还没有物质性生存的问题,所以他选择焦虑的重心所在,还是比较精神性的、形而上的。而对《如何是好》的主人公许晶晶来说,生存现实就更严峻。她是一个在大城市几乎活不下去的女孩,更不要说发展。所以她的焦虑就很现实,至于诗和远方,更是无暇顾及。在我们现实的生活中,我们的下一代,因为各种社会环境和家庭背景,有努力上进的、有自怨自艾的、有娇娇公主娃、有养在温室的妈宝男……他们对生活的态度因人而异,也跟他们成长的环境与条件有着多种关联。但无论时代怎样进步,人的欲求总是无限生长的,所以在现实中,我们以及我们的下一代,当下的这些年轻人,都会面临各种人生考验与社会诱惑。在《如何是好》中,面对诱惑,我给主人公许晶晶设置了这样一段内心独白:“我就像一个又饥又渴的人站在苹果树下,轻轻一跳就可以摘到红艳诱人的苹果,跳,还是不跳,不知如何是好。”面对诱惑与尊严、爱情与物质、理想与现实,年轻人应该如何去选择?一跳可能什么都有了,跳还是不跳?这个“苹果”摘还是不摘,机会已经在跟前了。对很多年轻人来说,生活中的很多选择的确是非常痛苦的。我当年在人生道路的选择上也有过茫然,但还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遵从内心。我在北京大学毕业后,有机会去中央某个机关工作,但我没去。我希望工作的状态更自在一点,我不喜欢坐班,觉得不适合自己。出国留学后,拿到了绿卡,但还是选择了回国。回来后,我在考博士和写小说之间选择了写小说,这就有了第一部长篇《曾在天涯》。我选择了这个,肯定就放弃了那个。直到今天,我觉得每次的选择还是对的。《如何是好》中的许晶晶想要的东西多,什么东西都放不下来,很是苦恼和矛盾。但后来还是放下了很多东西,要求一再降低,最后她说“我实在不能再降了”,她不甘心,我有几次写到她说“不甘心”。这也体现了当下的女性受教育程度水平越高,生活中的困扰反而越多的现实问题。高学历给女性带来了人生自信,她们不必像传统社会女性那样,依附男人生活。我们看《红楼梦》中的女性,聪明绝顶如黛玉、宝钗,都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这是社会的巨大进步,这种进步提高了女性的社会地位,让她们可以按自己的意愿选择人生道路,独立生活,许晶晶就是这样的女性代表。可同时,当她们有了更多的选择空间,也就有了更沉重的命运自我承担。

“男人要努力,女人要趁早”,这句话是《如何是好》中冷眼看世界的“小吕”说的。他看世界的眼光,就是现实性多、浪漫性少。作为一个生活的观察者,我觉得这句话在世俗的生活经验层面,大致还是有效的。我们今天的生活,是多元的,没有任何一种经验,能够对所有的人都有效。如果我是一位有一定年龄的女性,我对这种表达就会很反感。一个男性,他对“男人要努力”这句话,也可能有反感。为什么我作为一个男人,就必须更努力呢?作为一个写作者,我无意得罪任何一个读者,不论是男性还是女性。但如果我们面对生活现实,男人努力,他会有更好的机会,女人趁早,同样也是如此。而女性在成长过程中,承受着更大的时间压力,比如说,生孩子这种事情,就不能推到太晚。如果说上帝造物不公,这也是有点不公吧。但男性承受着更大的事业压力,能不能说,这也是一种平衡呢?我不是生活导师,我没有资格对年轻人提什么建议。如果一定要说,对男性,我想说,你没有资格躺平。对女性,我想说,在该做什么的时候,就做什么。我不赞成男权主义,过去几千年,男权对女性的压抑,实在是太残酷了,连黛玉、宝钗这样的优雅女性,都被固定到了悲剧的人生。我也不希望女权主义在中国盛行。女权主义的定义,就是把男性当作潜在的博弈对象,否则,你对谁去宣示女权呢?这是造成两性分裂的价值态度。日本、韩国,曾经有过女权主义盛行,两性对抗,结果之一,就是结婚率特别是生育率下降。我们国家现在的生育率已经呈现明显的大幅度下降趋势,这种价值观的形成对现在的年轻人也是种隐性的挑战,对人类有序繁衍也没有好处。在小说中,我通过主人公的选择,主张了女性做母亲的价值。也许是我有点传统吧。但世俗的生活,就是真正的生活,需要我们积极地投入其中,而不是对抗的生活状态。由此,在《如何是好》的尾声中我给许晶晶安排了一个相对如愿的结局,让她凭借自己的努力在职场有了一席之地,也给她找到了一个不够“上进”,但和她心意相通的爱人。在那些严酷的现实面前,或许能帮助年轻人从纷乱的现实中走出来,得到某种慰藉。也许,偶尔仰头,看看星空,能让我们找寻到自己来到这个世界的某种使命。

因为时代格局的不同,每一代年轻人都有自己的难处与尴尬。《如何是好》在某种程度上寄托了我对普通女性的理想,许晶晶在社会中遭遇了种种碾压与诱惑,她最后还是没有成为一个“愤青”,而是对生活、对世界、对周边的人,都抱有善意、积极的人生态度,这也是我的小说想表达的一种价值态度。而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许晶晶就是那种懂得积蓄力量、等待机会的人。要说有光,通过自己的努力得到的成功就是最美的光亮,哪怕这种成功是多么的微乎其微。从某种意义上看,一本书总要有自己独特的精神内涵。也许,正是这种微妙的生活态度浸染了《如何是好》的艺术张力,带给我们更多的是凡俗生活中的不平凡的力量与思考。这与《沧浪之水》的时代命题有所不同,但他们的时代痛感是相同的,他们在人生道路上面临选择的矛盾与茫然、痛苦与纠结是相同的。《沧浪之水》中池大为的痛感表达是人格尊严与权力斡旋的思想斗争,《如何是好》是社会底层的青年知识分子的生存现实与尊严对抗的内心较量。他们的不同与相同都是时代环境中的生活酝酿。我想,用文学艺术地呈现出大时代中的“大命题”,体现对这个世界的“大悲悯”,是离不开痛感元素的。文学作品在表现痛感的时候,会更加具有生命的力度和思想的持久。所谓大境界、大格局,才会有“大文章”。比如《红楼梦》《哈姆雷特》《安娜·卡列尼娜》《悲惨世界》等,几乎所有的名著都存在着一种对社会的终极关怀,它们都以不同的表现方式不同程度地体现了生活的痛感。作品中主人公的情怀与使命感让作品有了足够的力量与光芒,这是时间与历史的选择。当然,现时代下,有些作品由于时代和社会的原因,也能获得某些成功,但对这种成功,我们应该有着自己的判断,保持清醒的认知,要坚信真正的艺术并不是一时的喧闹与鼓噪,在历史的长河中,时间永远是公正的,经典的产生,属于时间,属于历史。

在对时代的不同表达上,我已经写了五部长篇。五部小说的主人公都是知识分子,他们可以是时代中的某些整体,也可以是极具个性的个体。我想,他们无论是沉沦还是奋进,都是有温度的,是活着的。因为“他们”都是真实的存在,是生活在我们身边的每个人,就像小说中的人生如“我”,“我”如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