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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江文艺》2023年第4期|曹军庆:漂浮的夜晚(节选)
来源:《湘江文艺》2023年第4期 | 曹军庆  2023年11月06日08:34

曹军庆,生于1962年,现居武汉。曾任湖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湖北省作家协会专业作家。在《收获》《人民文学》《十月》《花城》等刊物发表小说300余万字,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多次转载。出版有长篇小说《魔气》《影子大厦》,中短篇小说集《雨水》《越狱》《24小说》《向影子射击》等。曾获十月文学奖、长江文艺双年奖、湖北文学奖、屈原文艺奖、储吉旺文学大奖等。

我是水泥厂破产后的一个异类,另一个异类是谭伟林,当然我不能跟他比。我跟他比什么呢,他在天上,我在地下。说实话我现在只是个网络写手,勉勉强强以写作为生,同事们嘲笑我,说我早晚会饿死。我已经好多年没回唐县,先在西藏待了段时间,想写本小书《锡金传》。锡金是我国西藏与印度间的蕞尔小国,后被印度吞并,成了印度的一个邦。金庸小说有个人物慕容复,终生理想就是复国,我想写锡金国一名王室成员,虽流落外邦,也梦想着复国。英雄末路,此类人物身上都有先天性悲剧气质,令人窒息地着迷。我在西藏漫游期间,得不到任何线索,到图书馆翻阅资料,读到一些史料典籍,但远远不够。《锡金传》写了开头,差不多八分之一就扔下了。随后我又去澳门,另起炉灶写《澳门,澳门》,澳门有许多命运古怪的赌客义人。我去西藏前,听说唐县一些有钱的头面人物,经常组团去澳门,他们在唐县也赌博,但是对唐县赌局深表怀疑和不屑,总有人出千作弊,他们宁愿相信澳门赌博更公平。结果我想象中命运古怪的赌客义人,没有在澳门赌场和街头被我遇见,那本《澳门,澳门》,写了三分之一也写不下去了。两本半途而废的书就像建筑业烂尾楼,工业流水线上的半成品毛坯,看着扎眼,恼火的是我还在澳门输了钱。这期间我开始想明白一个道理,我虽然没有在西藏寻访到锡金国的王室后人,但可以在《锡金传》里写某个王室成员。同样的道理,我虽然没有在澳门街头遇见赌客义人,但可以在《澳门,澳门》里写赌客义人。我回到唐县,说不定在老家在远离那些人的地方,还能把两本书写出来,哪怕只完成其中一本。再不干活,再不出书,没准我真会饿死。

唐县是让我失望的地方,也是一个令我困惑不解的地方,这大概是我不愿回去的原因。县城里有条河流穿城而过,叫府河,河上有座府河大桥,在大桥东侧桥头附近,我回来时忽然发现新冒出了一座公园,公园名字叫“桥头公园”,面积很大,几乎覆盖了整个唐县水泥厂。这个地段寸土寸金,若开发房地产,无疑万众瞩目,黄金楼盘亲水平台皇家水景房,营销宣传怎么说都不为过,现在却建了桥头公园。曾经风光无限的龙头企业,瞬间变成休闲公园,不是工厂遗址,不是遗址博物馆,没有了工厂,没有了残留的断垣颓壁。桥头公园非常干净,种了树,花草,小径回廊假山,以前的厂房、车间、机器、道路、烟囱、货车、人流不留一丝痕迹。明明是水泥厂遗址,却看不到遗迹;明明是水泥厂坟场,却看不到吊唁者。水泥厂在哪里,那些还活着的水泥厂工人又在哪里,我只看到花团锦簇,此处的工业文明,已经被彼处的公园文明掩埋了。

桥头公园刚建成,清静,游人不多。

我每天在里面盘桓很久,水泥厂是我工作过的地方,在青草树木花卉里面,我想象着从前的水泥厂,它就沉睡在公园下面。有时我停下脚步,拨弄那些植物,拨弄地上的青草,希望能找到某种东西,某种印记。或者仰望天空,徒劳地寻找水泥厂曾经的办公楼在哪里,各个车间在哪里,哪里是库房,锅炉房在哪里,门房在哪里,厂部食堂接待室在哪里,浴室、图书室、篮球场又在哪里。

厂长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签字,签署各类文件。

水泥厂是正局级,是工厂又有行政级别,跟其他小厂不一样,跟财政局、教育局这样的局级单位平起平坐。厂长有支笔,财务人事中层干部包括副厂级任免,都由厂长签字决定。还有工人身份,临时工、正式工或合同工,同样厂长说了算。首任厂长柳见忠,后来担任了唐县县长,最后一任厂长姓陈,叫陈本泉,水泥厂最终是在他手上消失的。我曾经想写本《水泥厂消亡史》或者《水泥厂变迁史》,但这本计划中的书也半途而废了,我总是半途而废,没写的原因不是材料不够,而是材料太过丰富,我是末代厂长陈本泉办公室写材料的秘书,也是在水泥厂下岗的。我没有我的秘书前辈那么幸运,从前在水泥厂写过材料的秘书,都一步步走上了行政道路,进了公安局、工业局、财政局、经贸委,还有的直接进了县政府,各单位都缺写材料的人,他们顺着这条路径走上从政之路。传说水泥厂出去的秘书都是过硬的笔杆子,我们厂有这方面的传统,有些运气更好的前辈还被分配到乡镇锻炼,从当宣传委员、组织委员开始,慢慢当上乡镇长、乡镇党委书记,或者回到各个局里担任局长,发展最好的做到了副县长,而大多数还是靠笔杆子吃饭,都是各大机关的办公室副主任或主任。他们是我人生的导师楷模,我梦想能步他们后尘,但不幸的是我进入了另一个时代,下岗时我只能写材料,没有任何特长。其他同事工友,只要身强力壮,在度过了最初的纷扰困难后,都逐步找到了安身立命之所,只有我东不成西不就。车间工人凭手上技术开五金店、水暖器材店、小工程部;跑供销的人开公司;做过行政管理的人,到其他私人工厂继续做行政管理。我什么也做不了,一个写材料的人没有材料可写,熬到后来熬成了网络写手,成天想着写一本书爆红。

公园里靠近的地方府河有个大土堆,像小山包又不是小山包,是土堆垒积起来的假山坡,土坡四周长了好几棵粗壮树木,明显是保存下来的以前的树。凭目测,我认出就是厂长办公室所在地,我顺着最高那棵树的树梢往天空望去,仿佛厂长办公室的窗口就在那个地方,依稀还能从窗口看到陈厂长威严的背影,他正伏案书写,签署什么重要指令或文书。

两千多人的工厂被公园抹去了,那些存在过的人、房屋、机器、办公用品荡然无存,桥头公园就像橡皮擦,将那些东西轻轻擦掉了。

陈厂长任命过很多人,包括车间主任、副主任、班组长,办公室主任、副主任,下设科室包括财务科、行政科、组织科、宣传科、总务科供销科负责人等。所有这些位置有些有油水,有些油水不是太足却有上升空间,有些根本没油水,每个人都想得到的机会已烟消云散,成了公园里花草树木扎根生长的土壤。

办公楼后面有口枯井,枯井早年就在那里,怕有人掉下去,用一块加厚钢板当井盖覆盖在上面,两三个成年男人合力才能挪开。我心烦意乱时常来井边,独自蹲在井盖上抽烟,老想着井底是否囚禁着什么冤魂,是否有什么活着的灵魂遭到扣押,被锁在里面。井底到底有什么呢?读小说时总能读到惊悚情节,比如殉情的死者,或者被亲友谋杀的某个负心人、某个背叛者,我蹲在井边吸烟,这类故事像烟雾萦绕在脑海。

桥头公园种满了花草树木,北边有个停车场,方便来公园游玩的人停车,现在很少有人过来,停车场车辆寥寥无几,寥寥无几的车还是附近街道居民停在这里的。公园地势偶有起伏,远远看去仍是一马平川,我因为无聊,试图寻找并确定那口枯井的地点。

我好像找到了,看着天上的太阳,我胡乱走着,靠近河边,我根据河岸距离能确定一个位置,那里应该就是枯井所在地。我目测那里离河岸差不多50米,从前在靠近河岸处有堵围墙,围墙离河岸20米,古井离围墙可能是30米左右,我由此推断出古井到河岸的距离。至于方位,我是根据太阳确定的,我直视着太阳,阳光刺得我眼睛生疼,起雾,有泪水涌出眼眶,我找出了枯井的地址。我走到那里,正是用土堆积起的那道缓坡,放眼望去,绝对是桥头公园最高地。也是奇怪,枯井变成高地,上面栽了三棵树,不是以前的树,而是后来栽上去的,三棵树构成三角形,三角形中间摆放着一张石桌,石桌两旁相对摆着石凳子,供游人下棋喝茶促膝聊天。

这时,石桌旁坐着个人,是个男人,我看不出他的年龄,他是老者,脸上有种梦幻般痴迷的表情,好像很执着,对什么事情都能坚定不移豁出去。他已经注意我很久了,当我直视太阳胡乱行走时,他就在观察我了,有关这一点,我也是从他的表情里猜到的。但是他的面庞很面熟,是不是曾经在哪里见到过,我不能确定,我已经离开唐县好多年了,对于故人疏远了很多,也忘记了很多。他不一定是我真实的熟人,然而,单就面孔和表情而言,他也有可能的确是某位故人,或者是活在我想象当中的人,是我准备虚构的某个人物。这种情况确实曾经出现过,我一定在哪里遇到过我正在虚构的人物,此类相遇常常令我猝不及防。因此我不知道,坐在从前是枯井而现在却是土堆上面的那个人到底是什么人,是我生活中的故人呢,还是即将被我虚构的人物。我看到石桌上有两部手机,他为什么要使用两部手机呢?而他正热切地望着我。

他说:“你回来了。”

我望了望四周,四下无人,我确定他在跟我说话,便回答说:“我回来了。”

“这里已经没有工厂了,”他说,“这里是一片花园,花园已经把我们的工厂埋葬了。”

我说:“在变成公园前,工厂就没了。”我现在相信我们从前认识,但我不能保证跟他有过什么交往,听他那样说话,差不多可以肯定,他也是水泥厂工人。果真如此,我们过去就是同事,但是当时厂里的人太多了,我在办公室,跟车间工人其实很少联系,所以好多人仅仅打过照面,或者他是认识我的,而我不一定认识他。

“我记得你,”他很和气地笑着说,“我在车间上班,你不一定记得我。”

“车间人太多了,我记不过来。”

“你写过我师父的典型材料。”他又一次笑着说。

“你师父是谁?”

“我师父是水泥厂劳模,老典型杨泰石。”

“哦,想起来了,杨师傅有好多徒弟。”

“我是大徒弟,是他徒弟中最年长的。”

“我能坐会吗?”

“坐吧,坐吧,”那人满心欢喜地说,“正好还有张石头凳子,”他站起身给我让座,“我叫张体存,没想到还能碰到从前的同事。”

我说:“真难得。”

杨泰石徒弟一茬又一茬,最厉害的号称八大金刚,赫赫有名。张体存是大徒弟,关门弟子则是女徒弟,我记得叫王艳丽,张体存、王艳丽都不在八大金刚里。八大金刚在一线,在关键岗位,多是厂里车间主任,尖刀班组长。杨泰石一生没做领导,终其一生是工人,这符合老黄牛的劳模身份,没做过领导但同样受人尊敬。八大金刚排在最后一位的是谭伟林,谦称自己是小徒弟,恰恰只有他做到副厂长,他是杨师傅徒弟中唯一做过厂级领导的人。张体存虽是大徒弟、大师兄,但在杨氏徒弟谱系里,却是毫无名望默默无闻的一个。杨泰石在水泥厂红了四十余年,他在最红时退休,在我们厂破产前死去,这对他是幸事。如果他生前看到水泥厂消亡,一定痛不欲生,他活在荣誉中死在荣誉中,辛劳为他赢得了声望。

但他是个悲剧人物,他全心全意拼尽全力劳动,没有任何表演成分,有病不治疗,带病劳动,他有很严重的肺病,最后死在肺病上。但是他带病劳动不是表演,他真心认为工厂离不开他,他从那些苦难疼痛和辛苦的汗水中获得尊严,劳动对杨师傅而言具有殉道意义。

我第一次采访杨泰石时,他已经退休好几年了,我进厂的时间比较短,水泥厂最辉煌时我还没进来。那次陪同我采访的正是杨泰石的关门弟子王艳丽,王艳丽当时是厂里的团委书记。我忽然想起来了,眼下这位张体存那时候阻拦过我,不让我采访他师父,他说:“你能不能放过我师父?”

张体存是对的,他反对我在那个时候采访杨泰石,那对他师父来说是一种折磨,事实上杨泰石已病入膏肓,只活了几个月就去世了。

病床上的杨泰石不知道,水泥厂早就奄奄一息,徒弟和家人都瞒着他,报喜不报忧,他还活在错觉里,活在以往的荣光里,以为水泥厂像先前一样有着蓬勃生机。厂子已经山穷水尽,我们好几个月发不出工资,陈本泉焦头烂额,这时又想起精神力量,希望通过杨泰石精神鼓舞大家。学大庆,学铁人王进喜,杨泰石不敢说是铁人,也被公认为是石人,正是领了陈厂长的命,我才去采访了杨泰石。

谭伟林对此不以为然,他是副厂长,有野心,从来不相信什么精神力量,精神在物质面前不值一提。提再多精神也不如把工资发给工人,不如把原材料弄回来,做出产品,再把产品卖出去,就这么简单,没这能力,不如让出厂长宝座。谭伟林一心想做厂长,水泥厂这艘大船就要撞沉,就要在市场中沉没,他相信只有自己才有能力拯救这艘大船,可是陈本泉偏偏占着厂长宝座不让。陈本泉了解谭伟林,知道他想上位,这位最年轻的班子成员在陈本泉眼里就是个阴谋家,但陈本泉不怕他,不在乎他搞什么动作,尽管谭伟林有能力,受过高等教育,是厂里是为数不多的大学生出身,有威信、口才好,也有部分工人爱戴、信任他。但每个人都有软肋,抓住了某个人的软肋,就能有效控制某个人,谭伟林也不例外,软肋握在陈本泉手里,他是有妇之夫,却跟团委书记王艳丽保持着不正当男女关系,必要时陈本泉当然会合理利用他这个软肋。

杨泰石住在靠近河边的老旧宿舍楼里,那是水泥厂当时最好的住宅,里面住着厂级领导车间主任和劳动模范,杨泰石家在5楼,王艳丽帮我带路,她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她长得漂亮,性格温存,见到每个人都满面笑容,她在道德上如果不是跟谭伟林曾经有过那段往事,可以说完美无瑕,此为后话。杨泰石躺在床上,是他老婆江彩玲开的门,她默默帮我们搬凳子、倒茶,一句话不说,一副任劳任怨的模样。房间里还有杨泰石的儿子杨广声,他在当兵,刚好回家探亲,看见我和王艳丽进来,杨广声脸色难看,浮现出怨恨的表情,他进了另一间房,那是他的卧室,然后砰一声关上房门。杨泰石不停地咳嗽,痰里面有血丝,为了不让我们看见他咳血,他用纸巾擦嘴巴,再把纸巾扔到床的另一侧,故意避开我们的视线。

他兴高采烈地说道:“不要再来采访我,我跟陈厂长说过好多次,我这个老典型现在不顶用了,成天躺在床上,我建议你们树新典型、树新劳模。”

我说:“树了新劳模,但陈厂长说,要弘扬你的劳模精神。”

石桌边,对面坐着张体存,他在我走向杨泰石家里时,不无嫌恶地对我说:“你能不能放过我师父?”此时,我仍然能看到我当时那副样子,我像这会儿坐在张体存对面那样,坐在杨泰石床头,我循循善诱地启发杨泰石,让他讲述过往的光荣事迹。杨泰石满脸赤红,一遍一遍回忆往事,他说每句话时都夹杂着剧烈咳嗽,他的肝肺都坏掉了,这是劳动带给他的职业病。他在充满粉尘的环境里劳动了一生,肺里面落满粉尘,这是他咳嗽的原因,也是他令人尊敬的原因。王艳丽在现场掩住嘴,掩着鼻子,她担心传染,担心杨泰石的肺病通过咳嗽出来的唾液在空气中传播,被她吸入。

房间太小,杨泰石躺在床上,半支着身子。王艳丽拿着牛皮纸文件袋,里面装满从前的材料,都是我的前辈所写,也有新闻记者采写的新闻报道。王艳丽说,“杨师傅说的那些动人故事和先进事迹材料里都有。”说着,她把材料从牛皮纸袋里拿出来,一一打开给我看,我明白她的意思,陈厂长安排的这次采访,我只要到了现场,跟杨泰石见过面就行,事实上采访也就完成了。因为杨师傅所有的先进事迹,大家都已耳熟能详,我其实闭着眼睛都能写出来。

我拿出相机,给杨泰石照相,照相时他没咳嗽,忍住了,他上半身倚靠在床头,两根手指摆成V字形。他说:“我们唐县水泥厂一定能成为百年老厂千年老厂,永远红火繁荣。”那是他的心愿,他不会知道,在他死后三年,这家他心目中的百年老厂就没有了。那是我给杨泰石拍下的最后一张照片,然后我让王艳丽帮我和杨泰石拍了张合影,我拿着材料,坐在床沿上和杨泰石合了影,我可能在那时有了某种预感,我觉得杨泰石不真实,作为一个人他已经不真实了,他就像是一个幻影。真实的杨泰石实际上活在我手上拿着的那沓材料里,那些纸张文字里,那里才有真正的杨泰石,而靠在床头上的这个人形一样的人,只是我手上那沓材料的幻影。虽然那些材料并不是我写的,但是我随后写下的材料,也会放进那里面。

“你为那些材料脸红吗?”张体存突然这样问我。

“脸红什么?”我反问他。

张体存阴险地答道:“你说呢。”

我当时写这篇材料很用力,是否因为这个,他才有此问。写好材料,向上级显示我的写作能力,是我的本意,得到上级赏识,也把我当笔杆子,从而有机会调进经贸委,或者最好能调进县政府。那样的话,我就可以离开这座摇摇欲坠的工厂,从此改变命运,进入公务员队伍,这也是我最后的机会,所以我在写到杨泰石事迹时,虚构了一个见义勇为、舍己救人的情节。我写道,在厂部后院,有一口古旧的老井,井口四周长满荒草,井里荡漾着清澈的地下泉水,但没人知道井有多深,井台上有车轱辘用来打水,一天,有个工人不小心掉进井里。正是中午,四周无人,这一幕刚好被杨泰石看见,他大声喊叫,闻声赶来几个人,杨泰石让人把他捆绑在井绳上,顺着井壁放进井里救人。好半天才有动静,他摇动井绳,人们摇着车轱辘先救起落水者,随后才把杨泰石吊出来。

这个情节在从前的材料里从没被人写到过,是在我这篇文稿里才开始出现的。

“脸红什么,你是说我虚构了那个救人故事吗?”我好像隐约听说过这件事,但大都语焉不详,一时间便安到杨泰石头上。在那之后古井的水就枯竭了,成了枯井,随后,人们又拆掉了车轱辘,用一块钢板盖在井口上面。

“不是你虚构了那个故事,而是你改写了那个故事。”

“难道杨泰石身上确实发生过这件事?”

“那时候师父还没结婚,救人的是他,落水者却是往食堂送菜的农民,在附近种菜的农家女孩江彩玲,她一心想进水泥厂当工人。江彩玲不是失足掉进井里的,而是被师父推下去的,他们站在井边说话,师父见周围没人,便一掌将她推进井里。但是师父后悔了,他良心发现,于是大声呼救,很快来了三个人,师父说有人掉井里了,我下去救人,你们赶紧把我绑绳子上。”

我吃惊地看着张体存:“你没有神经错乱?”

“没有,我神经正常。”

“可我怀疑有什么地方不正常,”我说,“而且我也怀疑,我们坐着的这个小山坡,就是以前水泥厂院内的那口枯井。”

“这个你说对了,我们确实就坐在枯井上面。”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我不用找,闭着眼睛都能走到这里。”

“我不信,因为我闭着眼睛无法走到这里,我是通过太阳的光线,通过围墙的距离一步一步找来的。”我又说,“我总觉得那口井有某种魔力,有某种不同寻常的地方,现在我们正坐在井口上,所以这时候,我们会不会神经失常呢?你刚才说的那些话,对你师父是一种严重指控。”

“那就是事实。”张体存说,“我刚才说过了,那个被师父推下井的姑娘叫江彩玲,就是我后来的师娘。”

“但他为什么把她推下井去?”我惊恐地问道。

“因为江彩玲告诉师父,她怀孕了,她怀上了师父的孩子,必须跟他结婚。师父从没打算娶她,只想跟她玩玩,听江彩玲说怀了他孩子,一时间蒙了,想杀人灭口,便顺手将她推下井,可是他很快就良心发现了。江彩玲被救上来时只剩很弱一口气,师父娶了她,自那以后师父就像变了个人。在那之前,在那件事发生之前,师父在车间里是典型的落后分子,是后进青年,跟那姑娘,也就是跟我师娘江彩玲结婚后,师父变成了另一个人。一场未遂的罪恶成全了他,或者不如说忏悔成全了他,他成了劳模、先进典型、老黄牛,成了像铁人王进喜那样的石人杨泰石。”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在篡改你师父的劳模成长史。”

“我才不需要篡改,我说的是实情。”

“这么说,杨广声就是那江彩玲当时怀着的孩子。”

“你说呢?难道还有别人?”

这天晚上,我没睡着,一直放不下张体存跟我讲的那件事。我后来走上写作这条路,即使在很早以前,就已经有预兆,哪怕写先进典型材料,我也很不老实地虚构了某些情节,这应该是不被允许的。然而可怕的是我所虚构的情节,竟然误打误撞地被证实,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区别仅是性质不同,但是所谓性质不同,却又隐藏着更令人毛骨悚然的真相。我反复在记忆里寻找,反复想记起在那段时间里,我隐约听到过哪些落水者或救人者的故事,而在记忆里寻找的结果却是,我确实不曾听说过。尽管杨泰石救江彩玲的事情是事实,但却发生在很早以前,我到这个工厂来上班太晚了,从没听到过这方面的传说。有可能人们把这个故事忘却了,也有可能张体存讲到的那个细节谁都不知道,无人知晓,在水泥厂那可能只是一件很小的落水事故。因为,据张体存说,江彩玲在获救后没在现场指控杨泰石,那是他们两人的私事,水泥厂在随后几十年间,陆续出现过更多生产和生活方面的事故,甚至曾有过更严重的工伤事故发生,因此那个落水事故早已湮没无闻。

我记得采访杨泰石的时候,江彩玲默默地在一边搬凳子、倒茶水,她脸上表情漠然,那是张苦脸。她这一生笼罩在杨泰石的光环之下,被安排在工厂食堂工作,以前给食堂送菜,后来在食堂上班,也算实现了她当工人的梦想。我能意外知道此事始末,是生活的奇遇,有些谜底根本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揭开,问题是我从没把它当成是谜。我之所以在材料里虚构这一情节,是因为我觉得之前关于杨泰石的材料都太枯燥,希望能有些新鲜的东西,但是在他的讲述过程中,以及翻阅之前那些典型材料时,我很难发现什么新鲜有意思的东西。于是便虚构了一段往事,当时看很蹩脚,但在那样枯燥的材料里,还是能为之增点色,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揭开谜底的人却是张体存。我刨根问底:“为什么这件事没有成为传说?没有广为流传?”

“因为江彩玲太聪明,一直什么都不说,那口井也不知什么时候枯竭了,成了枯井。师父找来几个同事,把一块废钢板盖在井上,他说这样就安全了,不会再有人掉下去。”

“既然如此,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呢?我说的是江彩玲并非失足掉下去,而是被你师父推下去这件事。”

张体存指了指天上,“有些话我是不会说的。”

我顺着他的手指的方向望了望天空,天上的太阳已西沉,“你如果这样,我更不敢信任你。”我说。

“我听说你在写东西,这不更有意思吗?”张体存站起身来,“我得回去了。”他把石桌上的两个手机揣进口袋。

“你怎么有两部手机?”

“我每天都在桥头公园晃悠,如果你明天再过来,兴许我们还能碰上。”他掏出两只手机看了看,又放回口袋。

我再次遭遇深度失眠,实在睡不着,夜里重复想到这个场景,他在暗示我,约着明天还在公园见面,是这意思吗?那么,他是不是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陈厂长让我把写好的材料印出来,分发给各部门、各车间、各班组,这是必要的,可我更在意报送到上级机关,送到经贸委,送到县政府。几天后,经贸委分管材料的副主任给我打电话,表示这份材料他很欣赏,我感谢领导,希望得到关照,有什么吩咐一定效劳。这位分管材料的副主任是从水泥厂调过去的,十年前就调去了,他很友好地跟我打哈哈,亲切动人的笑声让我明白,他听懂了我的意思。县政府收到这份材料没有任何反应,也没有转发,我送其他报告到县政府时,有意跟调研科长提到了材料,材料当时就在他桌上、在他手边。

我说:“请科长对拙作多多批评指正。”

调研科长特别忙,他看了一眼那个材料,淡淡地说:“这材料是你写的吧,我看过,其他都还好,你写材料看来还是很有基础的。”他认真地看着我,又说,“就是舍己救人、见义勇为那个情节,好像有点画蛇添足。”看来他对我最得意的那一段不是很看重,为什么经贸委副主任还要专门打电话表扬我呢?是不是他了解杨泰石的过去?

但是陈本泉向经贸委推荐了王艳丽,只有她在水泥厂这艘大船沉没前,成功上岸了,被调到经贸委做了公务员。这一切全是陈厂长设计的,因此在最后一两年,谭伟林能和陈本泉和平共处,这不是交易,却比任何交易都更管用,他无话可说。水泥厂在省里有办事处,陈本泉老早就在那里安插亲戚亲信,包括他儿子,再把办事处从水泥厂剥离出去,在武汉成立贸易中心,给自己安排好后路。所有这些当然都是后话,如同棋局,而我不过是个写材料的年轻人,并不在这棋局里,连个棋子都算不上。我的后路是走上网络写作之路,但是我习惯于半途而废,很多写作只能一股脑儿写成半成品。

……

全文刊于《湘江文艺》2023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