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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疆文学》2023年第10期|毛嫱:阿妈老了
来源:《边疆文学》2023年第10期 | 毛嫱  2023年11月10日08:25

毛嫱,原名毛爱华,北京师范大学与鲁迅文学院联合培养文学创作专业硕士研究生,北京大学中文系老舍文学院骨干班学员,已出版长篇小说《轨》《隅》《桥》,主编散文诗歌集《我在廊桥等你来》。作品见《诗刊》《文艺报》《青春》《西湖》《雨花》《鸭绿江》等。

“阿华,你爸说你下午要走?”阿妈推门进来,一脸惊慌。

“是啊,妈,不是跟您说了嘛!”

“哦,说过了?我也是疯了!忘了!”阿妈自嘲似地笑笑,若无其事地走开了。也不过是几分钟后,她又推门进来,“阿华,听你爸说,你下午要走?”

“是!”如此循环往复,阿妈在我出发去机场前的一个小时间,问了不下十几次。每一次问,都像是第一次问。我也回答了十几次,每一次回答都比上一次轻飘。答的次数越多,我的心就越发虚。

我拉着行李箱走下楼梯那一瞬间,阿妈正站在二楼的楼梯口。她看着我,又是一脸惊慌,“怎么,你要走?”她的声音很大,很急。

我不敢再回答,快步走出大门,躲进车里。车启动后,我连摇下车窗的勇气都没有,生怕喷涌而出的眼泪又惹出阿妈的眼泪。那时,我懦弱得像一只急于逃离某个严肃现场的流浪猫,只想躲进一个无人的世界,静静地哭泣。以前,阿妈还灵清的时候,从来不送我。知道我那天要走,她就卡点躲进自己的房间,避免直面我的转身离去。我其实从来都不清楚,阿妈躲在自己的房间里,究竟哭了没有,究竟是一副什么模样。如今阿妈不太灵清了,也记不住我到底哪天几时会走了,更不知道如何卡点了,我倒能清楚地看见她目送我的样子。

她眉头紧锁,手里的拐杖不停地晃动着。她一会儿撇着嘴,一会儿又张开嘴,像是想要说什么,却最终没有说出口。车往前开,从褐色的车窗往外看,我看见她原本不大的身体越缩越小,她的目光却仿佛越拉越长,几乎和我如影随形……

虽然听了许多阿尔兹海默症的病例和他们让人无可奈何的表征,我也依然不愿相信我的阿妈也正在成为病人之一。上一次回乡,还听阿妈絮絮叨叨,说小姑疯了,半夜起来生火做饭,又说三叔走了以后,三婶傻了,天没亮就起床,不知道跑去什么地方,家里人找遍了也没找到。

“好在天黑了,她自己回来了,说来也不算太傻,还记得回家的路!”阿妈说这一句的时候,大抵是怎么也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也会跟她们一样吧。

我一直想为阿妈写篇文章,念了许久,没有动笔。我习惯于写小说,总觉得虚构的东西拿捏起来更加自如。被强调真情实感的散文,绝非我的强项。许是因为,我不是一个能够直面生活真相的人,亦或是,阿妈的故事太特别,我不敢随意去写,总觉得要写出点惊天动地的架势才好。阿妈出生在30年代,已是耄耋,又是个童养媳,一共生养了六个孩子,光是真实地记录她的一生和那些旁枝末节,就已经足以让人心潮澎湃了。可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迟迟下不了笔。没想到拖着拖着,等我真的要写的时候,阿妈已经开始出现海默症的症状了。而我此刻最想写的竟然是阿妈因海默症给家人带来的非同寻常的体验和感受。

说起阿尔兹海默症患者,大多数时候,人们的心情都是沉重的。谁能接受自己有一天突然连生活日常都不会了;谁能接受至亲至爱有一天突然不认识自己了?可是,在我和姐姐们的眼中,阿妈更像一个活宝,可气又可爱。我们都理解为,她返老还童了。她虽长着满头白发,弯着腰,每走一步都要依靠拐杖的支撑,可内心深处却已然接近一个天真无邪的孩童。而我们这些半老不小的人,只能跟着她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似一种共情,又像是对我们自己老去的预演。

以下,我便将阿妈让人啼笑皆非的瞬间作潦草真实地记录,权当是一种心情的表达,或者为了将来用来缅怀之用。我不愿意把这些瞬间说成症状,更不想将阿妈的健忘症描绘得多么悲惨。我更希望将它理解为一种现象,一种我们不得不接受,最好安然接受的现象。

关灯

一家人正吃着晚饭,有说有笑的,突然,灯灭了,大伙的脸黑了,桌上的饭菜也看不见了。黑暗里爆破出几个莫名其妙的笑声。

“怎么回事儿?怎么停电了?”翔仔纳闷道。那是我和翔仔回乡的第一个晚上。

“是啊,老家现在电这么不稳定吗?你们笑什么?停电了,有什么好笑的。”我也纳闷。

“哪是停电啊?是你阿妈的杰作!”阿爸接话,“阿凤,你又关灯,没有灯,我们怎么吃饭?你说,怎么吃饭?”阿爸语气有些急躁,像训斥小孩子一样。

“吃饭开什么灯,大白天的?电费那么贵!”阿妈的声音从旁边的沙发上传过来,我突然明白了什么,起身去按开关。灯亮了,大伙接着吃饭。阿妈一脸委屈地坐着,撇着嘴,泫然欲泣。我走过去,在她身旁坐下:“阿妈,怎么不上桌吃饭呢?”

“我吃饱了,我一个没用的人吃那么多干嘛?我小时候当童养媳,没饭吃,天天饿肚子,我后妈,虐待我,你们不节约!大白天的,开什么灯?”

“阿妈,现在是晚上了,天黑了,不开灯不行!不开灯,饭都吃到鼻孔里去了。阿爸的酒也该喝到鼻孔里去了。”

“好,不行,不行,我不管你们了,我老了,管不动你们了。你们要是知道我小时候受了多少苦!你们就不会这么对我了!”阿妈说着,眼泪滚出了眼眶,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不知道说什么话,才能平复她的情绪,让她感到安慰。

“就你受苦,我们不受苦,谁不受苦呢,你哭,你再哭,再哭我们就不理你了!” 这时,二姐走过来,拍了拍阿妈的后背。

“不理我就不理我,天下哪有亲闺女不理亲妈的,那是不孝!”阿妈掐了掐二姐的脸蛋,竟然又笑了。眼里还泛着泪光,嘴角却上扬了。

晚些时候,我和姐姐们聊天,才知道,阿妈近来总是想起自己小时候当童养媳的事情,一说起来就忍不住哭。这些个时候,要是顺着她,他能哭得肝肠寸断,许久都缓不过神来。

“本来身体就不好。再哭个没完没了,就该哭伤了。”二姐摇摇头,“我也是没办法,只能用激将法让她快点从那种情绪中走出来。”

我一听,顿时觉得万分惭愧。我平时生活在遥远的北京,一年到头,回不了几趟,就算回来,也住不了多少日子,都是老家的哥哥姐姐照顾阿妈。她们着实比我更懂阿妈。

阿妈老了,可也小了。阿妈的身体越来越老化,可她的心理却越来越像个孩子,于是只能用管教小孩子的办法才行得通。

从那以后,我仔细观察阿妈,发现她一天下来,能关几十次灯,同样的问题,能问上几十遍。她关灯,我就开灯。我不说什么,也不问为什么,因为我知道,说什么都无济于事。她问问题,我就回答。她问几次,我就答几次。我知道,阿妈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她不记得上一秒做过什么,也无法预估下一秒自己会做什么。只有在每个当下,她面对我那一瞬间,是可能清醒的。那我就只管珍惜那一瞬间的清醒就好。

煮熟的朝天椒

我的卧室在四楼,厨房在二楼。夜里,我觉得口渴,就下到二楼找水喝。

刚推开厨房的门,我就看见阿妈一个人坐着,手里握着一把剪刀,在剪朝天椒。她将一个个长辣椒剪成好几段,然后放入一大盆中。

“阿妈,干什么呢?这么晚了还不睡觉!”我急忙上前,伸手想将她手里的剪刀夺过来,没能如愿。她紧紧地握着剪刀不放,我只要将手抽回,想着换一种方式劝她。

“阿妈,知道现在几点了吗?”

“几点呀?”

“晚上十点了!”

“哦,十点,早着呢!”

“还早呢,怎么这么晚还不睡啊?”

“这不,明天你们要吃辣椒炒肉,我先给辣椒焯水,焯水了才入味。辣椒老了。都怪你爸,摘得太晚了。”

“阿妈,这个辣椒不用焯水,直接炒着就挺好吃的。煮了就不脆了。听话,快去睡觉!”我一边说,一边趁她不注意夺过剪刀,放在一旁。

“你睡你的,我要煮辣椒,明天你们不要吃辣椒炒肉么?不是你说的要吃吗?”阿妈又将剪刀拿起,又开始剪。

我手足无措,搜索枯肠,想着该怎么劝呢。打也不是,骂也不行,可要是不管她,把手剪破了可如何是好。我急得都快哭了。这时,翔仔也从楼上下来,走到阿妈跟前,轻声细语地说:“外婆,您快睡觉吧,您不睡觉,我妈睡不着,我妈不睡觉,我也睡不着。我明天还要起来写作业呢。再不写,考试要考零分了。”翔仔比我聪明,懂得用苦肉计。

“好好好,好孙子,考试要紧,睡觉,睡觉。”阿妈终于放下剪刀,在翔仔的搀扶下回到了卧室,我也才松了一口气,回房睡觉了。

半夜醒来,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辣椒香,我急忙下到二楼,看见阿妈正站在灶台前,手里握着个漏勺,将锅里煮好的辣椒一勺勺地捞上来,再倒入大盆中。她忙得那么投入,根本没有觉察我的出现。直到听见我的抽泣声,她才慢慢地转过身来。

“阿华,你怎么回来了?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你哭了?好好的,哭什么呢?女婿欺负你了?女孩子,没事儿别老哭鼻子,哭难看了!”

“我!”我泣不成声,却着实说不清楚为什么哭。

“辣椒煮得够烂不,你看看,够烂了没?够烂才入味。”她伸手就要去抓一把辣椒。

“烫,阿妈!烫!”我急忙将冒着热气的大盆端走,又开始找起了剪刀。等再看见那把躺在水槽里的剪刀时,我头皮麻了。刀口上留有的血迹还没有干。我急忙抬起阿妈的手,发现她左手的食指被剪出了一道口子。我哭得更厉害了,一边哭,一边到处找创可贴。这一次,我似乎知道自己为什么哭了。我对阿妈无能为力,就像她对自己无能为力一样。

不翼而飞的猪蹄

大姐从福建拉回来一大包猪蹄子,要做卤猪蹄给大伙吃。大姐的厨艺一般,唯独卤猪蹄做得有模有样,好吃不腻。我和姐姐们几个在客厅里打牌,阿妈在客厅和饭厅之间来回穿梭。我不知道她想些什么,也不知道,她在忙些什么。她只是看起来随时都很忙的样子,不是在家里转悠,就是到门口的廊桥上转悠,有时也会转悠到街坊邻居家,作短暂停留。

回家住上几天,我就习惯了阿妈的忙。用我阿爸的话说:“只要你阿妈还会转悠,还能动,就是好事儿。只要他能出门,又记得回来,就是你们当儿女的福气,其他的就不想了。只要我和你妈不躺在床上让你们伺候,就是我们的福分。久病床前无孝子!”渐渐的,我也就认同了阿爸的话,只要阿妈还记得这个家,记得我们这群儿女的样子,就是万幸了。

于是,大部分时间,我们并不操心阿妈究竟去了哪里,又干了什么。她只要不伤着自己就好,只要不跑到有危险的地方,比如河边,比如高处就好。但肯定的是,只要我和姐姐们在客厅聊天,阿妈基本上都会守在家里,守着我们。她喜欢我们都在家的样子,喜欢我们在她跟前絮絮叨叨,有说不完的话。我不清楚,她究竟有没有在听我们谈话,大部分时间,她的眼睛都盯着电视。可只要一听到我们姐几个说起她,她就会很激灵地接上一两句,发表一下她的高见。说完,还得意地笑笑,好像自己是个哲人。每到那时,我就觉得气氛特别美好,轻松又融洽,好像那个清醒的阿妈又回来了。有时候,她也会因为我们在议论她而面露难色,好像我们误读了她,要努力为自己正名。

我承认,我是真的看不懂阿妈了,不知道这个样子的阿妈究竟经历了什么样的心路历程。既然看不懂,就不勉强看懂,配合她就好。不去深究,不去责难,尊重就好。如此这般,久而久之,习惯了,阿妈的举止行为,给我们带来的更多的是笑料,而不是伤痛了。

我们正说着话,四姐提醒大姐,该去看看锅里的猪蹄了,别烧干了。大姐于是起身走向厨房……不一会儿,我们就听见厨房传来一声惊叫“猪蹄呢,我的猪蹄呢?”

然后,就见大姐一脸惊慌地冲到我们跟前,瞪着大眼说:“猪蹄不见了,锅里的猪蹄不见了!太奇怪了,我刚刚明明炖上了呀!”

我们几个也面面相觑,感觉不可思议。猪蹄怎么会不翼而飞呢。我们明明看见大姐将炖猪蹄的大锅放在煤气灶上的呀。大姐也是在我们的见证下打开灶火的呀。姐几个连忙起身找猪蹄,到处找,连垃圾桶都翻遍了,找了许久,最后终于在冰箱里找到了猪蹄。半生不熟的猪蹄被分成好几袋子,装入冰箱的冷冻层了。

正当我们几个看着冰箱里的猪蹄哈哈大笑的时候,阿妈进来了。

诧异地问道“你们笑什么呢,什么东西这么好笑?你们几个女儿,怎么跟鬼似的,笑得人都害怕了。”

“阿妈,你说,这是不是你干的?”四姐从冰箱里,拎出一袋猪蹄,举到阿妈跟前问道。

“什么是我干的?”阿妈还是不明白。

“猪蹄是不是你装到冰箱里的?”

“是啊,不是大燕让我装的吗?她说煤气贵,猪蹄等过年再吃!”

“阿妈,现在离过年还有八个月呢!哈哈哈哈!”姐几个跟着又笑成一团,阿妈也跟着笑。笑得像个刚刚完成了一个恶作剧的小朋友。

泡汤的鸡汤

老家人喜欢用红麯酒炖鸡汤。红麯酒是自家酿的,依照传统的酿酒工艺。鸡是自家养的跑地鸡。老家有句古话,贵客来了杀猪宰鸡。现如今,杀猪是没有的,宰鸡宰鸭是依然不断的。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嫁得太远,远在天边,回娘家便也成了客人。于是,每次回乡,哥哥姐姐们都要杀鸡杀鸭给我吃,说我在外面喝不上这么地道的鸡汤。鸡鸭都是养了一年以上的,都是在树林田野里奔跑过的,哪像在城里买的,都是些没见过阳光的趴窝养的肉鸡,味同嚼蜡。阿妈自己也最喜红麯酒炖鸡汤,隔一段就要喝上一回。说是给我炖鸡汤,那更是舍得下血本,恨不得什么好东西都往汤里加。

四姐给我杀了一只八斤重的大公鸡,正在柴锅里炖呢。阿妈自告奋勇要负责烧火,说鸡汤是炖给老疙瘩喝的,火候要尤其掌握得好。四姐想着,不让她烧,指定生气,就由着她去吧,这一“亲自”不得了,阿妈烧上一会儿火,就去掀锅盖,见锅里的汤下去了些,就去酒缸里打一大壶红麯酒加到汤里。加个三五遍以后,等四姐来掀锅盖,鸡汤已不是鸡汤,已经成了烧开的红麯酒了。鸡汤泡汤了。

“你这是要把你小女儿灌醉是吧?”四姐啼笑皆非。

“红麯酒,吃了好!”

“吃了好,也不能都是酒,那还不如直接喝酒呢?”

从那以后,每次炖鸡汤,总要派一个人在灶台旁盯着,生怕阿妈又忍不住汤里不停地加酒。从那以后,每次喝鸡汤,想起阿妈的红麯汤,我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碎片的记忆

一看到我的行李箱出现在客厅里,她的表情就变得很紧张,围着行李箱走来走去,问各种让人啼笑皆非的问题。

“这行李箱谁的?”

“是你的吗,阿华?”

“怎么你要走?”

“走了什么时候回来?”

“你这是要去哪呀?”

“这行李箱贵不贵,倒挺好看的,就是太白了,不禁脏!”

“阿华,你今年多大了?”

“阿华,女婿呢,女婿来接你不?”

诸如此类的一连串的问题,我都一一回答,回答到最后一个的时候,我的心突然紧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安她的心。要说不接,怕她担心,要说接,阿妈必定又在苦等她女婿的出现,她早忘了,她女婿在几千公里以外的北京呢。

“你女婿在飞机场等我,他已经到了,等着我去和他汇合”我也只好用这种根本不合理的说辞搪塞阿妈了。

“那就好,那就好,你一个人,我不放心,你是家里的老小,你还小,一个人,我不放心。”

“外婆,我妈不是一个人,还有我呢!再说我妈也不小了,都四十多了,您不用担心。”在一旁的外孙忍不住接了话。这一接不要紧,又惹出阿妈更多问题。

“你是哪家的”

“你是我外甥?怎么长这么高了?”

“不可能,我外甥怎么可能这么高,你上几年级了?”

“你是哪家的?你妈妈叫什么名字?”

“外婆,我是她的孩子。”翔仔调皮地指了指我。

“不可能,你是她的孩子,那你怎么比他还高呢,你看,还高半个头呢!”

“外婆,舅舅不也比您高不少吗?”

“哦,也是,也是。聪明,外孙聪明,你是哪家的来着?”

问题又绕了回去,阿爸笑笑,无奈地摇摇头“前脚刚说得清清楚楚的事情,后脚就忘了一干二净了,如今,就是给她金条,她都记不住放哪里了。”

“没事儿,外公,以后有金条,我们给您存着!”翔仔又耍宝。

“对对对,还是外孙懂外公啊!”

阿妈对距离长度已经毫无概念了,每天饭点都问:“女婿晚上过来吃饭吗?”

“女婿在北京,太远了!”

“那有什么远的,快,打电话,让他过来吃,今天晚上,你哥做了东坡肉。”

到了开饭的时候, 阿妈嘱咐大家先别动筷子,等女婿来了一起吃。我夹了块东坡肉,正要往嘴里送,还被他一掌给击落了。

“你老公还没来了,你就吃,你怎么能不等你老公呢,没有教养!”

我急忙连通北京的视频,想跟阿妈解释清楚。可一连线,阿妈对着屏幕里的人,好奇地问道:“这人是谁啊?”

……

确实有太多事情,阿妈都忘了,可也有些事情,阿妈牢记在心。比如年轻时,谁对她好过,谁帮过她,她都记得一清二楚。还有那些惨痛的记忆,不管我们当子女的如何想方设法将它赶出阿妈的脑海,都不能如愿。比如,阿妈当童养媳时被继母虐待的记忆,就一直困扰着阿妈的思绪。

童年的沉疴

阿妈生于30年代,严格来说,是民国生人。那时候,还有童养媳一说。阿妈的娘家条件不好,生活困苦。阿妈的阿妈,也就是我的外婆,生了一窝共七个孩子。外婆担心没有能力养大孩子,就将其中四个舅舅送给别人当儿子,将阿妈卖给了李村的一个人家当童养媳。

阿妈被卖走的时候刚满六周岁,小丈夫比她大不了几岁。两个小孩子家家什么也不懂。一切事情都依着小丈夫的继母。又加上小丈夫的阿爸是个妻管严,在家里说话不得力。继母便肆无忌惮,为所欲为。阿妈于是自小就生活在继母的虐待中。

继母每天让她干许多农活,生火,割草,放牛,洗衣服等一样不落,样样都要干到继母满意为止。继母稍不满意,就对阿妈拳打脚踢,完了还不许阿妈哭出来。阿妈受了委屈,只能躲在暗处,默默流泪。如果哭出来,就会受到更大的惩罚。阿妈也因此恨起了自己的生母,恨她将自己卖给了恶魔之家,不仅从小失去母爱,还遭受各种凌辱。

我也长大之后才知道,亲外婆去世的时候,阿妈没有回去参加葬礼。

“我无法爱你外婆,就算全天底下人都骂我不孝,我也要说,我无法爱你外婆。”这是阿妈常对我说的一句话。一开始,我听着,觉得阿妈绝情,人怎么能不爱自己的生母呢?等阿妈渐渐老去,等我有了自己的孩子,才慢慢理解了阿妈的“绝情!”所有的爱都是相互的,我们不能强求那些所谓的无条件。

阿妈共生了六个孩子,每一个都健康地长大,就像她期望的。她总说,疼孩子要疼骨不疼皮,不能娇惯,但是一定要确保每一个孩子都在自己身边长大,不仅要在自己身边,不能磕着碰着,留下伤疤。“一个都不能少,一个也不能伤着。”

童养媳的经历使得阿妈灵魂的某部分总纠缠在童年时期。她只要一想起那个时候的自己,就忍不住泪流满面。我本来以为,已是耄耋的阿妈,应该已经忘了那些让她痛苦的记忆,已经忘了她那个恶魔一样的继母。可是阿妈不仅记得,随着年龄的增长,还记得越发清晰了。真正应了那句:“有些人一生都靠童年治愈,有的人一生都在治愈童年。”也许,正是阿妈一生都在治愈童年,她才不允许我们任何一个孩子被童年伤害。

要说阿妈的童年里,有什么是让她愉悦的,可以暂时冲淡疼痛的,那就是她上过夜校,算是个读过书的人。她一共上了四天夜校,还都是后半夜上的,一共学了“大,小,华,田”四个字。阿妈只要说起那四个夜晚,就觉得十分荣耀,因为那四个夜晚让她认识了四个汉字,又因其中一个字还是我的名字,阿妈就越发觉得傲娇,每每说起来,眼里都闪着亮光。

她总说后悔,没有好好坚持上夜校,不然也不会仅仅只认识这四个字。我问她为什么没接着上,她说,去夜校需要走很长一段时间的山路和夜路,一路上总有蛇鼠野猪窜出。最让人害怕的是,路上有许多坟墓,冒着鬼火。那鬼火一会儿大,一会儿小,一会儿近,一会儿远,一会儿变成一串小火,一会儿又合称一团大火,看得她和小伙伴几个瑟瑟发抖。于是,四个夜晚之后,就都辍学了。

我跟她说,那不是什么鬼火,是磷火。磷火被风一吹,就变来变去,一会儿大,一会儿小。阿妈笑笑,不以为然:“要不是鬼火,怎么偏偏从坟墓上冒出来?”

“阿妈,因为死人的骨头里有磷这种物质,会自己烧起了,所以晚上就会变成火光。”我急忙解释道。

“你读书多,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要不是就读了四个晚上,你说什么都骗不了我!”

“我的阿妈呀,你能认识四个字,就已经很了不起啦,比我现在学四万个还了不起呢!”

“你书读得多,你说什么,都有道理!”

救赎的梦境

除了童年记忆,阿妈还对一些梦境念念不忘。阿妈体弱多病,从四十岁开始就多次病危。好在每次病危都是有惊无险。她一次次从鬼门关爬回来。每次醒来,阿妈就开始跟我们讲她做的梦。梦境虽然不同,有时候是掉下悬崖,被人接住了,有时候是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迷路了,遇到有人指路,她便转头回来了,有时候是掉进水里,被人救起来了,可这些她梦里遇到的救命恩人,都是相继离世的,她平日里最关心的同村的老人们。阿妈因为从小失去了母爱,二婚嫁到我们村以后,就把村里的老人们当成她自己的父母亲来孝敬。什么好吃的都先紧着他们,剩下的才有我们子女的份。我知道,阿妈反复说着她的梦境,一个是因为想念他们了,另一个是在反复提醒我们,善有善报……

昨天,我和阿妈视频聊天,故意逗她:

“阿妈你可知道我是哪个闺女,是老几啊?”

“你当你老妈真疯了,你是老末,是老疙瘩,北京那个。你还真以为你妈老疯了?”

“阿妈没疯,阿妈最聪明啦!”我点点头,两滴泪滚落脸颊。

我能想象,许多年以后,再讲起阿妈的事,就像讲笑话一样,只是讲着讲着,笑着笑着,我们都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