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散文百家》2023年第10期丨江锦灵:等在黄昏里
来源:《散文百家》2023年第10期 | 江锦灵  2023年11月09日08:35

又一次等在黄昏里。

夕阳下,她的剪影,一剪一剪地咬向我。暮色,一袭一袭地吞噬她。

我先声夺人地发出“婆婆、婆婆”的呼唤。“我的命啊回来了”才姗姗来迟地反馈,简直从那苍颜白发中拧出,还要夸张地在空气里甩上一甩。就此,我的周身,被这十余个汉字仅一个回合的对白倏地点亮,犹如接通电源的暗旧老宅。

并没像影视剧里煽情的拥抱场景那般,祖母只打我眼前经过,用手薅了薅我的脑勺、肩背或手臂,不思歇息,直接穿堂屋、进内间。不一会儿,又出内间、穿堂屋,拎出好几个塑料袋,里头分别装有绿豆黄豆豇豆。她一边说时候不早,赶快先拿好东西,一边小心翼翼又手脚麻利地从袋子匀出豆子,倒入另外准备的空袋子。这一波操作,搞得我好像目的性极强地看望她老人家。这倒来腾去的,到底有无必要,只有祖母能懂。无来由的风拂过,其中装有绿豆的塑料袋内,发射呛鼻的辣椒味儿,挑衅我的嗅觉和泪腺,也激起我的好奇和伤感。

祖母貌似读懂了我的表情,相机解释:“傻宝唉,放些辣椒粉免得绿豆子生虫,晓得么?”

第一次听闻这号事,不由得胡思乱想:难怪祖母极少生病,或许因为吃多了辣椒粉,杀虫又杀菌。她体内还真的撒了不少辣椒粉,和着各种菜肴混进的,有时也就着汤汤水水浇入肠胃。见识过她炒菜,动辄就抓一大把辣椒粉,天女散花般朝热气腾腾的锅里挥洒,像撒下看不见的火种……

没等我想囫囵,祖母已然挎着椭圆口的竹篮钻入菜园,并不由分说地往身后抛下一句:“你千万莫跟进来,这里土湿,黏鞋,虫还多,到时咬得你皮肉绽花。”我唯有老老实实杵在原地待命,不劳而获一篮子祖母对大自然的战利品。

每次回到老家,半推半就奉行“拿来主义”,蔬菜、鸡蛋、花生、豆子、油,凡是能拿的都拿上,祖母也陪着乐意。只是鸡蛋、油等物品要按不低于市场价给钱,由母亲适时奉上,说祖母也算半个生意人,更重要的是她不只我一个孙子,也不只我一家拿东提西,怕有亲戚闲话,也为公平起见,土里种的可免费拿,身上生的最好掏钱。这是哪门子说法,毫无逻辑,可谁好意思不遵循这默契的“交易”?

当我拎着大包小袋离开时,祖母总仪式般的站在屋檐下目送,也未必为了送我,可能消化刚才难得的相处时光,既满心欣慰又满脸喟叹,直到看不清我的身影。

我仍可看清她,仿佛还能看清她脸上的皱纹。

不知何时起,祖母渐渐长成一截幽独的老丝瓜。像一位生活在战场的老兵,固执、独立、顽强地与柴米油盐对峙,单挑,或以一抵十。一个人驻守老家,守着一幢老房子,守着菜园,守着菜园周边的竹林,守着一笼鸡、几只鸭,还有几只淘气的猫,其中有一只还是从流浪猫队伍里收编来的……守着屋内屋外大而空的寂寞。

老人害怕寂寞,也不得不学会拥抱与打发寂寞。祖母算一位处于寂寞却能使出浑身解数从寂寞里开花或长草的老人。

父亲不时地播报祖母近况,包括如何与寂寞共舞。别无他法,要么劳动,变着花样地劳动,要么唠叨,循环往复地唠叨。

祖母已是“90后”,仍然侍弄一块不大不小的油菜地。原本还要种花生,被姑妈、小姑、伯父和父亲联合劝阻。早几年,祖母还垦荒,总说撂下荒地怪可惜的,迟早会遭天谴。如今身子骨更脆更僵,加上晚辈的极力反对,只能勉强折腾一小块沃地,挠挠手心的痒痒解解心底的馋。

相比寂寞,祖母更怕闲。闲,就像放大镜,会把寂寞放大数倍;另外,一闲下来,对死亡的感知就会鲜明而具体。有时好好的,祖母冷不丁说着村里某个老头子前些日子过了,某个老婆子成了瘫子,全家大小都不愿服侍,可怜兮兮的。黄昏离黑夜仅一线之隔,这是现实又强悍的存在,我唯有沉默以对。

经不住闲的她,要么手上握锄头,要么肩上扛扁担,除非被病痛死死摁在床上。

而今祖母主营的,仅剩给我们特供蔬果的菜地。无论世间变得多么繁复与现代,她老人家坚持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古典式生活,其实谈不上坚持,只是习惯而已,其实也未必习惯,无可奈何罢了。

原来,劳动创造了人本身,貌似也排遣了老人的寂廖。

祖母似乎永远在黄昏的年纪徘徊,仿佛不会进入黑夜;我总在黄昏等她回家,在黑夜来临之前离开。

走进老家院子,周身漾着浓浓绿意:脚下是一畦畦菜地,种着辣椒茄子空心菜;头顶是藤蔓,豆角丝瓜南瓜像举行派对。在绿色的专制下,时而有着或黄或蓝或白的花点缀一下民主的气息。

步履其间,会一不小心踩歪一株辣椒,趁祖母没注意,赶紧用脚背钩正。有时一不小心被丝瓜棒了一下,湿漉漉的汁液沾了脸,悄悄拭去,不能向祖母诉苦,不然笑话你“没干过农活粗手笨脚的无了用”。

十次九回,不能第一时间见到祖母。她告诉过我,钥匙就放在门口鸡棚上,虚掩了一层稻草什么的。

祖母很忙,可能去地里,即使地里没有一丝杂草;可能去砍柴,虽然柴火已把阁楼塞得满满当当,再说也早过了用草木烧火的年月,楼上堆砌的柴火可供她烧两辈子,或许祖母只享受囤柴火的过程。

为此,父亲老想肝火一顿,说她老人家不懂享福,注定劳碌命。明明给她买了电饭煲电水壶,祖母就是对“电字辈”的家伙不感冒,顽固地穿梭于烟熏火燎之中。

更令人啼笑皆非的,祖母还时而赶集,不是买菜购物,而是卖菜售物——售卖她种的茄子、辣椒、豆角、黄瓜、丝瓜、空心菜,售卖摘的棕叶、扎的扫帚、鸡下的蛋……总不失时机客串一把生意人。

伯父曾谈起,每当赶集遇到祖母,他都会绕道而行,觉得羞死人。他说真想一脚踢翻摆在祖母跟前的箩筐,踩断扁担并收缴秤砣(后来索性不用秤,乡亲嫌麻烦,直接估价)。祖母也会尽量躲着晚辈做生意。祖母的邻居却在我面前挑大拇指,说婆婆一大把年纪的,身体还这么硬朗,我这个教书的后生家都比不过她。祖母不仅能肩扛手提、上下楼梯,还能清晰地论斤按两,哪像年逾九旬的光景?有时我们不免暗称祖母活成了老妖精。

父亲有意无意说别小瞧了你奶奶,人精着呢。直到去年,突然对父亲的话深有体会,曾在我看来厚道坚韧,甚至达观的祖母,内心竟有这么多小九九,由此又牵扯出老老少少的各自盘算,让我对大家庭关系塌方感到失望,对祖母的好感,乃至敬意瞬间被时光稀释,也对起初自以为是的自己顿感挫败。怎么一下子就演变成这般情状?怎么几代人一大家子终究也逃不过利益的教唆?事实上,它们一直暗流于生活的河床,只是以前没关注罢了。

从县城回老家的路上,祖母坐在后排,坐在驾驶室的我从后视镜看到她仍把拐杖抓在手里,仿佛抓着随时防身随时出击的利器。车厢的时间和空气似乎凝滞,这是我们争吵后的气氛。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与祖母吵架,怀着事后才感知到的自私心理。祖母猜疑父亲,又怀着对母亲的埋怨,终因金钱而激烈争吵,但她初衷是记挂仍未成家的第二个孙子我的堂哥,总寻思截流我们的钱去补贴从小没了父亲的堂哥。

对此我存有自己的想法,但忽视了至关重要的现实:祖母是我的唯一,我却是祖母的孙子之一;人普遍都有“损有余而补不足”心理,却不管“有余”的不容易和“不足”的无底洞。

阅历丰富和内心洞明的祖母一定感知到我的怨怒,她肯定觉得不可思议:平日老实文气的孙子,会如此亲疏分明地站在父母一边“对付”自己。从此与我生出罅隙,往后的交集多是应酬,缺乏温度。我也丢失温暖纯粹地呼唤“婆婆、婆婆”的自己。

每次看望祖母,都在内心默唱“千次等一回”。往往当餐时,祖母才姗姗而归,脸上洋溢着又赚到一日的表情,浑然不知站在屋檐下翘首以盼的孙子。大声叫出“婆婆、婆婆”时,她才惊喜得满脸皱纹荡漾,一边喊“我的肝呀命呀”一边近乎小跑地到我身边,用那老丝瓜瓤般的手握我的手,不住地自责自怨,像个幸福而委屈的孩子。

寒暄一阵,就恢复了往日的祖孙状态。聊什么不重要。我说的,她听不太懂;她说的,我不太感兴趣。关键是,一个人的嘴巴,拥有另一个人的耳朵捧场。

一旦闲聊起来,祖母就忘了做饭,总要经我委婉点醒,她才拍拍自个的脑门,理理额前潦草的白发,左走走,右转转,总算想起系上围裙,洗菜,生火,添柴,刷锅,做饭。每于此时,我多半要返回父母住的乡里,极少留下与她共进晚餐。她知道我不是“吃素”的,我们的口味相差甚远,几乎不挽留我。

如果祖母恰好准备了所谓的好菜,我会被硬生生拉住,吃上一顿,就着她讲述了N遍的村庄掌故、家族历史,以及她个人奋斗史,把饭菜扒拉进肚子。碗放下后,祖母习惯性念叨“感谢主”什么的。

祖母是虔诚的信徒。平日省吃俭用,舍不得花销,可“上帝”一召唤,二话不说,出手那个阔绰啊,买《圣经》之类的书,给教会捐款帮工,毫不含糊。觉得不可思议的伯父这会儿又跳出来,不留情面地数落她。父亲虽明里不说,会在我面前揶揄。

祖母的经书有好几个版本,每本都用上好的布料做书皮。有些原本精装的,反而被折腾成软精装了,瞧上去,倒泛出些古朴的欧式气息。

孩提时我就胡乱翻阅过祖母的这些书,用它们垒小房子小碉堡,与弟弟玩闹,怕是无意间亵渎了神灵。

按时去村里教堂做礼拜,可谓祖母唯一的文化活动。与一帮老太太老大爷一块儿,跟着教佑(家乡话,相当于牧师)学着唱读“赞美诗”。一般用方言,声音不算大,也不整齐,在一些简单旋律的伴奏下,听起来倒也朗朗上口。其中一句我和弟弟依稀记得,大意是“我真怕有一天,被主关在门外”,祖母像不由自主道出隐忧。

以前,祖孙仨一块生活时,这杞人忧天的一句总被提及,祖母会毫无顾忌地和我们齐读齐唱,声调渐强。

我书房藏有一本《圣经》,是豪华版的新旧约全书,是外婆临终前交给母亲的,不知何故辗转到我手里。

祖母应没看过这一版本,虽然她和外婆邻村,又是“道上的朋友”。追溯起来,父母能缔结姻缘,不能不说源于祖母和外婆这层“神圣的关系”。

直到前年,祖母的胳膊持续胀痛,被父亲催促来县城治疗,她才勉强在我家待了一天。为讨祖母欢心,我才把外婆那本《圣经》搬出来,给她解解闷。祖母立马眼睛发亮,原本弯曲的身子神奇地绷直了,然后伸出青筋凸显的双手承接。

那是一个凉爽的午后,祖母坐在我家阳台,捧着经书琢磨了好一会儿,才读出熟悉的章节,用属于她的语种和语调,声音越来越大,越发有力,还搞笑般摇着脑袋,用眼神和微笑与我们互动。爱人在客厅掩嘴失笑,读低年级的儿子好奇地跑到祖母膝下,奶声稚气地问老奶奶读的什么,为啥开心。祖母不具体作答,只负责漾开笑纹,用更明朗的唱读回应一切。

我附和祖母的神情。这番场景,离我们吵架还有三百六十个黄昏。猛一抬头,黄昏又至。

江锦灵,江西余干人,鲁迅文学院第四十三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江西省第四届青年作家改稿班学员,作品发表于《星火》《散文百家》《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清明》《延河》《回族文学》《特区文学》《星星˙散文诗》等百余种报刊。有散文入选《扇上桃花:散文海外版2021年精品集》《原浆散文精选集》等选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