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四川文学》2023年第10期 | 许玲:抱缺(节选)
来源:《四川文学》2023年第10期 | 许玲  2023年11月08日08:41

1

他是踏着黄昏的第一道光进的屋。几片叶子像巨浪中颠簸的船,顺着他的肩膀着陆后,无声无息地掉在地上。深秋季节,他穿了一条帆布短裤,背着一个线条疲软的灰色布袋,垂在腋弯下。很多年后,燕志想起师傅,就是这么一个古怪的样子——暗红色的脸庞和两条套在皮鞋里壮硕的腿。

合掌村的人看到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停在屋前,他在找一个叫乔山的人。燕志说,那是我的师父,他进我们家时,我们以为他只是想讨碗饭。事隔几十年,燕志脑袋里面如同蛛网般粘满了往事。合掌村像一粒锈迹斑斑的弹珠深陷在东北边陲的一个小镇上,村里的人对这个风尘仆仆的异乡男人充满了好奇,拢成一团站在树下,七嘴八舌。这样的场景让燕志回忆起像老照片一样的黄昏。一阵风吹过,就这样把他送回了十六岁那年。

乔山端着一个碗站在门槛外。燕志正蹲在地上琢磨着一支生锈的猎枪,那截长长的、已经锈瘦变形的枪管牢牢粘住了他的眼光。他下午和几个伙计从河道的淤泥内把它掏出来,你争我夺地干了一架才得到它。燕大爷坐在堂屋饭桌前的竹椅上,桌上已经上了两道菜,他等着在乡农具厂工作的儿子燕强收工回家。蹲在地上的燕志脑袋在滴血,被人用红砖砸了。他母亲银瓶看到后骂了几句砍脑壳的“化生子”,从灶膛里抓起一把草木灰扣在他的头上,血和灰混在一起,粘在他的脸上已经凝固结痂。燕大爷看着他发愁,洋水铺上的老人叫那些爱干架、爱干偷鸡摸狗营生的年轻后生叫做“水老倌”,这个无所事事的小伙子看来不久就会成为其中的一员。就在此时,燕大爷看到了乔山的身影嵌在大门内,嗬,来了一个叫花子。他叫燕志去米缸里舀杯米。燕志极不情愿地去了,白米浅浅地盖着缸底,小瓷杯子经过它时发出刮擦见底的声音。燕志将这杯米递到乔山的袋子前。乔山未动,只道,你们就这样对待客人的吗?声音不是本地的,这不足为奇,乞丐们的口音来自五湖四海。但是,他的声音中气很足,震得燕志端着米杯的手一动。燕志一抬头,黄昏的光顺着他脑勺后的刀柄,从这人侧脸斜砍下来。乔山转过头来,眼睛里像刀刃一样射过来的光惊动了燕志。在那一刹那,燕志对面前这个穿着短裤的男人有了一种奇妙的感觉,胳膊上掠起一层疙瘩。刚好一阵秋风卷起掉在禾场上的枯叶,挟持着一辆木轮车和一个男人的脚步——父亲燕强回来了。老二、老三也从另一个方向如同两枚弹弓的子弹射进家门,他们像两条训练有素的猎狗,不知道在哪里疯玩后,嗅到父亲的汗味和晚餐的香味后准时冲到家。燕大爷站了起来,对乔山说,既然是客,那么就请一起吃饭。

乔山没有推辞,向前几步端坐在饭桌前。乔山对面坐着燕大爷,侧面坐着燕强,孩子们站在一旁看着这个不速之客。乔山扫了一下桌面说道,这不是待客之道,再炒个荤菜。待一盆香气四溢的韭菜炒鸡蛋端上桌,乔山不动筷子,说,我要喝酒。燕大爷的脸绷着,他用筷子敲着桌子,你如果想倚老卖老,这里我比你老。敬你是一个江湖人,给你一碗饭吃,不要得寸进尺。气氛有些紧张,燕志看见父亲的三轮车停在门槛外,几根竹扁担横在车上。如果动起手来,燕志可以举起它们,左右开弓。燕志听到了父亲的声音,屋里还有一瓶酒,志儿去拿一下。燕志慢腾腾地起身,他在等燕大爷的号令。燕志并不惧怕父亲,他动怒时随手丢过来的火钳、木棍,从未砸中过他。燕大爷则不然,他能将一根竹条打出铁棍的效果,一顿之后保证三天下不了床。

燕志在祖父阴沉的脸色中拿出酒瓶。这瓶酒原是为祖父七十岁生日珍藏的。酒在燕家是稀罕物,它是通往腹腔深井的引子,将那个隐秘而饥饿的世界激活得芳香四溢。饭桌上的三个男人喝得缓慢而沉默,酒瓶慢慢见了底。酒意从乔山脸上皮肤的毛孔里流了出来,他的脸变得红彤彤的。

一顿饭后,燕强客气道,贵客,招待不周,得罪了。乔山说,看你的面子上,把你家大相公给我吧。话音刚落,燕大爷迅速起身,从台阶上拖过来一个竹扫把,朝乔山挥了下去。竹棍被乔山的胳膊中途劫持,燕大爷在与他的较量中脸色变得像猪肝一样,棍子纹丝不动。乔山笑了笑,说道,我下午路过河边,看见他和人在干架。我能驯服好一匹野马,教他一门手艺。在燕家父子瞪大的眼睛里,他们看到乔山的笑容挂在几条深刻的皱纹上,附在嘴角的笑充满了自负。他说,我叫乔山,会打铁,滚猎枪,做船锚,还有锔瓷。这些老铁匠才能听懂的专业词汇,从乔山嘴里吐出来,像一盏盏飘浮的灯包围着他,让他成了一个通体发光的人。

燕大爷松开手,反握住乔山的胳膊,颤声道,你要教他手艺?乔山笑,吃了你家的饭,喝了你家的酒。对于流浪的人来说,这就是缘分。不过,人生有三苦,打铁撑船磨豆腐,这并不是什么好行当。

燕大爷忙接过乔山手上端着的碗,按着燕志的肩给师傅下跪。燕志硬着身子反抗,燕大爷一脚对着他的膝盖踢了下去。燕志踉跄几下,从门角拿起那把拾来的猎枪,顶着结了血痂的脑袋将枪对准乔山。乔山走了过去,眼神穿透锈迹模糊的枪管,刺到他的眼睛里。乔山说,我教你的东西,你要用一世去学。我也不逼你,出了这道门,我们就再也没有这段师徒缘分。乔山转过身,在他的身影即将迈过门槛时,燕志听到自己的声音,那是他叫乔山的第一句师傅……

三十多年过去了,当燕志从嘴里说出他的名字,就会从过去飞快长出一条路。乔山对着凌晨四时酣睡的他,一脚踢过去。起来!烧炉子!燕志走着,会莫名感觉到来自大腿处的疼痛。有时,会痛得掉出泪来。

2

某一天早晨,一个闹钟在燕志身体内长成,他不再需要师傅的飞毛腿。他打开房门,乔山手中的刀刺破了村庄隐约的轮廓。燕志看到乔山雄壮结实的后背,在隐约的光线中像一座山峰——他的后背有一匹黑狼的文身。那匹狼跟着主人动作热烈奔腾之后,收拢四肢,匍匐在山顶上。乔山收刀转身,看到燕志,表情没有变化,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一个手艺人的生物钟,一旦形成,就会长到骨头和血液里面。

燕志必须早起做炉子,将它烧得通红。每天一个新炉子像婴儿般诞生,然后在不断地煅烧中老去,摧毁。燕志每一次重锤下去,力量传到那些烧红的铁块上,将它们锤扁成形,这股狠力同样也传递到了他的五脏六腑。炉子烧烂了,燕志也被锤散了架。这天,他赖在床上不动,他对乔山飞过来的腿失去了知觉。自从跟了乔山,他便被锁在了铁棚内。那几个一起打架的同伴,站在棚外吹口哨,像几只觅食的麻雀,在门口小心翼翼地探望。乔山光着上身拖着铁锤往门口一站,口哨声便飞也似的逃窜,后来一声也听不到了。他们曾经用砖头板在燕志头上,现在燕志开始怀念和他们在一起的日子。乔山身上有股浑然天成的杀气,足以震慑那些唇上刚长青须的小子。这次,燕志打定主意在床上一动不动,乔山如果把自己腿踢断了,他就可以在床上躺一个月。屋子里面是安静的,时间一秒一秒过去,燕志却越来越忐忑。当他的耳朵被乔山从热乎乎的被窝里提起来时,他像一条挂在钓钩上的鱼,直愣愣地悬在床沿边,一下也没有挣扎。

出了房门就是打铁棚。燕大爷将挨着茅房的牛屋修整了一下,一大部分成为师徒俩的住所,另一部分从外延伸出去,拓宽加高,搭成了一个打铁棚。乔山打出两把铁匠锤开始对外营业,铁棚内烧起红炉,墙壁上慢慢长出了长长短短的工具,堆满了废铁。牛棚和茅房独立横卧于西边,乔山和燕志一日三餐都是自行解决,燕志认为自己成了一个被家里割掉的瘤子,甩给了乔山。在和乔山朝夕相处的日子里,他成了锅里爆炒的钉子,师傅拿着锅铲,不断地对他进行翻炒。在这种煎熬中,他很快学会了烧炉、拉风箱。乔山的小锤是个指挥官,它指到哪里,燕志就锤到哪里,不能有半点差池。燕志胳膊上一片黑点,被飞溅的星火灼伤,它们在锤头猛击下,像漫天流星一样,留下像芝麻一样的黑点。乔山是个铁人,所有的表情和内心都如同铁水淬火煅烧,冷却之后变得生硬。他裸露着胳膊,那像烟花一样迸发的小火星跳在他的手臂上,熄灭于一片棕色的沼泽之中。乔山问燕志,你怕它们?燕志怎能不怕,那些东西像长了利嘴的妖怪,每一下都在刺穿他的肉。但是,他一声不吭,就像那些被人任意锤打的哑巴铁块。乔山说,当你有一天不再怕它们了,它们就烧不掉你了。

燕志走了出去,听到母亲的房间里来传来一阵咳嗽声,一声紧着一声,咳到后面成了呕吐的声音,似乎要把肺吐出来才能停歇。进入冬天,她嗓子里蛰伏的那条蛇没有冬眠,不时发出“嘶嘶”的声音,哮喘是她的顽疾。几天前,燕志听到父亲出门前站在禾场上说,你这几日不要做事了,我给你带药回来。母亲则说,没事,这几日的药还有。

小寡妇七姑提着一堆废铁和几块钢片进来,成了今天的第一个主顾。她想做一把斧刀。燕志从她手上接过去。乔山指着那几片颜色暗淡的钢片对七姑说,你要用这些货做刀劈肉骨头,劈几次就会卷口。七姑说,就这吧,我也找不出好的了。再说,家里哪有肉骨头可以劈。

那劈什么?乔山问道。

劈点柴就行。七姑笑着说。

乔山将秤拿出来,将那堆东西装在麻袋里吊起,指着秤杆上的准星说,你自己看看。等下出来,你再过秤。七姑问,什么意思?

乔山说,就像你们女人煮饭,一斤米能煮出多少饭,总得有个数。用多少铁,打多少东西出来。

七姑大声笑,不信你吗?她的眼光打量着乔山。他在她面前脱下了毛衣,穿了个黑色半袖,可以感觉到肌肉疙瘩在衣服里面一块一块地耸动。七姑问道,不冷吗?乔山笑了起来,这是一个温和没有杀伤力的笑容,它让师傅瞬间成了另外一个人。乔山走到墙角拿起一个钢片,白色中泛着青色,是乔山从外面弄来的上好钢材。他对着七姑晃了晃,丢进炉子里。

七姑的男人姓张,死于一场莫名其妙的病。几年前,他晚上吃了一场酒席,回到家中便开始喊肚子痛。他的邻居后来这样描述他腹痛时的惨状,捂着肚子在床上打着滚,一声声哀号,把床板都擂烂了。七姑那天深夜捶着燕家的大门,请求燕强叫上几个人用板车将男人送到医院。燕强是一个好人,他很快便冲出了屋子。早晨的时候,陪着在医院守了一夜的燕强带来了不好的消息。在那么一个吃不饱饭的年代,七姑男人却死于一种暴饮暴食的病,这让村民半信半疑。这是燕志第一次感受到死亡的凶猛。在过后的几年,依然有人在大树的盛荫下或者黑暗里谈论着他的死亡。他们脸上的表情,似乎已经拿过那个神秘世界的钥匙,在里面游逛过一圈。燕志在他们身后听着,四处警觉地张望。他觉得另一个世界的大门正在黑夜里缓缓打开,随时会从里面飞出来专门抢劫生命的强盗,他们让死亡来临迅猛而不可预测。

七姑没有成为寡妇之前,她经过燕家禾场时总是低着头匆匆而过。有几次黄昏,燕志看着她的侧脸就像天空中糊了边的彩霞一样,都说她是洋水铺最好看的女人。现在,她用一个黑色的毛线网子将头发全部往后罩住,露出了整张依然光洁的脸庞。她坐在矮凳上,看着师徒俩。燕志觉得她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扎了一些细细的洞,穿针引线一般,将他们的身体提了起来。

当那堆铁在炉内刚着出红颜色,乔山命令道,提起来!燕志心有疑虑,还是将它们夹到砧子上。乔山说,铁器究竟是打红,打紫,打黑,不能一成不变。师傅的话比平日多。已进入青春期的燕志,敏锐地察觉到一种奇怪的气息在这铁棚内流动。乔山的指挥锤,燕志的大锤,师徒俩发出叮叮当当、一脆一实的合奏之音。火星像飞虫一样落到了他的手臂上,落在他黑色的皮围兜上,燕志感觉到胳膊上的肉开始酸楚,每一次积攒的力量释放的时候,都会击起它们的反抗。燕志的大脑里面千军万马,他的眼神随着动作上上下下,眼睛的余光与七姑的眼神相逢,她在看着乔山。那堆被烧得通红的铁片,在一次锤打后跳了起来,然后像子弹一样射进了燕志的膝盖上方。大锤咣一声扔到地上,血已经一线一线从燕志紧捂着的手指间流了出来。

3

燕志站了起来,这是一条可以看到骨头的伤口,乔山用放了盐的开水清洗过后,它就像是燕志的大腿上新长出的一张嘴。乔山将铁锤重新交到他手里的时候,他恨得要哭起来。七姑的声音显然受了惊吓,你们可真霸蛮……

乔师傅,你是哪里人呢?七姑问道。

合掌村。乔山回答。燕家对外面说,他是一个远房亲戚,因为家里遭灾投奔过来的。除了将他们隔离于一隅自起炉灶,燕家表现出了对一个江湖人足够的宽容。

怎么写的?

合起手掌,阿弥陀佛。

怎么有这么奇怪的名字。乔山的声音和七姑的笑声在一锤一敲的间隙迸发出来。铁棚里的空气变得越来越燥热,燕志听到母亲带着喘息的脚步出现在铁棚门口。母亲和七姑拉了几句家常之后,走了出去。七姑还坐在那张矮凳上,时不时和乔山讲上几句话,乔山像田间村头那些公狗一样,七姑的每一串笑声都是他引出来的。燕志曾用石头去投掷那些在野外苟合的畜生,让它们互相牵扯着,发出“嗷嗷”的叫声。现在,乔山的脸被燕志从对面摘了下来,附在砧板之上。七姑的笑声也令他讨厌,燕志对她的好感在这个上午像汗水一样流逝掉了。当七姑从乔山手中接过刀口闪着幽幽青光的斧刀,挥了一下。乔山被她挥动斧头时软弱无力的样子逗笑了。

乔山在铁锅上做起了晚餐。白菜里面放了几块五花肉,铁棚里飘荡着糜糜的肉香,一杯酒放在锅旁的矮凳上。这是乔山一成不变的仪式,他爱喝酒,几乎顿顿要有酒。师徒所有的收入都由他管着,燕家在经济上从未提出过要求,给燕志这匹烈马套上龙头,有一个安身立命的手艺,这是他们唯一的想法。乔山放下碗,叫他名字。燕志不情愿地站在他旁边,伸出手,要他递过饭碗。乔山胃口好,每顿三碗米饭。乔山不动,说道,把裤子提上来。燕志只得小小翼翼地将伤口裸露出来,心里已是十分委屈,伤得这么重,他猛干了一天活之后,还得给他盛饭。乔山端起那碗白酒,含了一口,猛地喷到伤口上。直抵骨头的刺痛,让燕志跳了起来,他对着乔山大吼道,你干什么?声音很大,把铁棚都震出了回音。乔山心情似乎不错,脸上反而浮现出笑容,嘱咐道,晚上不要洗澡。燕志紧抿着嘴,拖着腿出了铁棚,大腿一片燃烧的痛感。

燕志看到母亲的身影从堂屋里出来,他大声叫了一声姆妈。母亲没有听见,燕志看着她的背影上了村道,朝西边走去,快要落地的夕阳笼罩着她,整个人飘浮在一片淡黄色的光圈里。她的影子越来越小,然后身影朝右边一拐就不见了。太阳此时猛地往地下一沉,燕志第一次有了决心——他要好好打铁。往天他被燕大爷的铁棍追得满禾场跑的时候;母亲一边用灶膛灰给他捂着流血的伤口,一边痛心疾首地骂“你这鬼样子,怎么混一口饭、讨一门妻”的时候,燕志从未想过将来,他觉得它晦暗无边,无药可治,就像他这个人一样。现在,未来这两个字——已经在来的路上,即将到达。

燕志想去看看母亲,燕强因为加工一批竹器,已经几天没有回家。母亲躺在床上,起来时有些吃力。她一手紧紧攀着桌子的一角才将自己的身体撑了起来。桌子的一侧抵着床,灯影在桌面上摇曳不安。一个圆肚子的瓷坛子制造了一个巨大的阴影,再过一些时日,年关就会到了,空空如也的坛子会有几日甜蜜而短暂的辉煌。桌边上摆了一个白色塑料小药瓶和一碗水,母亲睡觉前会吃上一粒药。母亲坐在床沿上,半边身子倚靠在桌边,脚放在床下长方形的踏板上,脏腑里那条翻腾的巨蟒让她喘息不止。她看着燕志问道,今天怎么过来了?

燕志站在她的床头,看不太清她的脸,他说,姆妈,我要吃你做的饭。

母亲说,明儿过来吃,前日,我晒了两条糍粑鱼。

燕志站着不动,说,姆妈,我的膝盖今日被砸破了。

母亲举着煤油灯,坐在床上看着儿子送过来的腿。她说,伤得蛮深呢,看到骨头了。燕志说,唔,他还让我打铁,我一分钟没有坐着。母亲叹了一口气,他这么狠呢?燕志说,是。

母亲说,好好把本事学会了,你就是师傅了。他不可能在我家一世的。燕志问,他什么时候走?母亲说,你把手艺学会了,他就走了。

燕志想在母亲面前表一个决心,他一定会超过乔山。但是,他说不出口。母亲看着比自己高半个头的儿子,说道,早些睡,明天还要早起。她又咳了一阵,将灯重新放回桌上。过了半天,见燕志还站着原地,便说,你今日怎么回事?

燕志在以后的日子里,曾反复追问自己,那天怎么回事呢?他在那一刻,并不是预感到是因为即将失去她,他只是突然对母亲的咳嗽和过早的衰老有了知觉。可是,那又怎样!他竟然一句令母亲安慰的话都没有说出口。辛苦的母亲,对自己即将离开这个人世毫无觉察,她一句特别的话都没有留下。

第二日清晨,老三一边叫着姆妈一边号哭时,燕志的炉子已经烧得通体发红。燕志冲进房里的时候,母亲半个身子悬在床边。装着水的碗在地上四分五裂,地上还有一片未干的水渍,空空的药瓶开着口,倒在一块碎瓷片的旁边。燕志颤抖着将母亲抱到床上,母亲脸上的血色被抽离得干干净净,被另一种灰败的颜色覆盖,那张面对儿子时会突然生气的脸,再也没有了任何反应。

燕志跪在床前的地上,一页一页朝塘火盆里烧着纸钱。乔山已将地上的碎片拾了起来。他将其中一片递到燕志面前,一个刻着只剩下半边“瓶”字的碗底。这已是一个亡人的名讳,所有的破碎和失去都是突然而至。母亲胡银瓶离开于冬日黑夜之中,大约卒于冬日寅时,无子女送终。

将母亲送上山,燕志一瘸一拐地朝前走着。大树上垂下来的枝条划过他的脸,刺进他的眼睛。燕强扭过头时看到了儿子的眼泪,怔了一下,他将手搭在燕志胳膊上,他们已经一般高了。燕强脸上悲悽的表情像进入隆冬的田野。

燕志继续朝前走,经过村口那座石拱桥。他突然想起,前天早晨,母亲匆匆出门朝西而去,然后一拐,就是这座桥。他走到桥上,站在弯弯的桥背上看着远处——这儿可以看到村里最远的地方。燕强也上了桥,问道,站这风口干什么?回家。燕志说,姆妈那天晚上就是站在这里,她在等你回家,你为什么就没有回?你不是说只出去三天的吗?

燕强站在儿子身边,顺着他的目光一直朝前看,路上没有行人。风的尾巴扫过这座桥,发出呜呜的巨响。他转过头看着儿子说,姆妈没有了,以后,你要给老二、老三做榜样。燕志才注意到父亲的声音从沙土中冒出来,是那种哭泣过很多回才有的嘶哑。燕志深深看了一眼父亲,从桥上下来。他感觉到全身像火一样烫,腿上痛得厉害。终于到达家里禾场的时候,他似乎看到母亲的身影站在门口。他努力睁大着模糊的眼睛,接着便失去了知觉。

4

燕志能够爬起来,重新开始砌炉子的早晨。乔山递给他一个盛满了水的碗,燕志看到碗底青绿色的“瓶”字,这就是母亲临走前摔破的那个碗。几排银色的小扣一步一步登到碗沿,缺口处绽放着一朵重瓣的花,像屋前那树白梅上的花飘落而至。“瓶”字小巧而端正,当时的匠人小心翼翼地用铁锤子敲打金錾子,一点一点敲出一个母亲的名字,燕志可以想象出母亲作为新嫁妇时内心的那种快乐和希望。燕志数着碗上长的短的,如同树根一样的裂缝。乔山在一旁说,每个人的一生都会有几道大裂,这就是你的第一道裂。

燕志问,这就是锔瓷?乔山又递给他一样东西,一艘沉甸甸的有着船舷和双层船舱的铁船。甲板上立着一个圆头铁人,两边铁丝纵横交错围绕船桅,将它拉得笔直,下舱可见房屋三间,一间码放货物,一间设有座椅,应为客舱,最后一间里面立着一个带着铁管的锅炉。燕志眼睛盯着锅炉房上小小的玻璃,不可置信地看着乔山,问道,买的吗?乔山从嗓子里发出一声笑,说道,你躺着这几日,我做的。燕志和村里几个伙计曾在县里的沅江码头旁看到过这种船,它们拉着长笛、吐着黑烟,迎着朝阳或者日落在波光粼粼中缓缓前行。他们去的那晚,刚好碰到几艘停岸休息的船。他们偷偷爬上去进入船舱,一袋袋装着玉米的粗麻袋码得整整齐齐。他们想成为其中的一个麻袋流浪去远方,但是那天,他们最终被人用棍子像赶几只偷食的鸡一般赶了下来。燕志双手托着船,身体里的力量迅速复活,像波浪一样在体内奔腾,它们都向这艘船涌过去,要让它驶起来。乔山在他耳边说,学好打铁,才能学好锔瓷。把一样东西学得没有人能超越你,就是本事。

当村庄前面那条河整夜都被青蛙占领的时候,洋水铺的人如同出洞的青蛙,都会搬出竹椅在大树下讲古。燕志站在台阶上,往自己身上淋了一桶冷水,他的胳膊上和胸膛上已经鼓起了硬疙瘩,从前单薄的身材被铁水浇灌了一圈,变得厚实起来。当他光着上身从村里走过时,那些上了年纪的女人打量着他的后背,像评估着一头即将出栏的猪,已经有媒婆上门问他的生辰。树荫下突然传出一阵爆笑,燕志听到了七姑的名字。

这几年,别人给七姑介绍的男人,没有一个搞成了。少了一个当家人,她的吃穿用度,一点也不比别人差,小女儿还穿着画上才能看到的裙子。她浑身上下透露的那股子劲,全然不像没有男人滋润的样子。乔山的影子从人群里面穿过,大家的谈笑猛然停顿。他从不会出现在这些声音里面,虽然这已经是他来到洋水铺的第三个夏天。乔山的出现,让话题转了一个弯,落在了燕强身上。燕强常去七姑的田里帮忙,他一直是一个老实人,他不在乎那些人的调侃,燕志听到了他如同蛤蟆一样的笑声。在这个没有母亲的夏夜,槐树下笑声依旧。

一个满脸麻子的女人由李婶带进了燕家的门。她坐在堂屋里“呱呱”的笑声一浪一浪传到铁棚里,燕志的锤下火星四溅。乔山说,这个女人嘴巴热闹得很啊!燕志瞟了他一眼,不说话。乔山又说,你爸是一个好人,应该找个好女人。燕志呛道,你可以找个更好的。这句话让乔山大笑。女人的声音走到禾场上,燕大爷佝偻着身子,赔着一脸笑,将她们送远。燕志看着父亲从屋里缓缓地走出来,蹲在台阶上,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燕志走过去问道,你要给老二、老三找个后妈吗?燕强被燕志的这个问题弄得一脸窘迫,他着急解释,那是李婶和燕大爷的主意。在燕志眼中,父亲有些发红着急的脸,正是一种心虚的掩饰。燕志说,姆妈才走大半年,尸骨未寒,你们也不要太着急。燕强站了起来说道,你也别急,我们家这样的条件,谁又能看得上呢?燕志冲着他进屋的背影吼道,如果有人看得起,你就结了,是吧?

从外面返回的燕大爷对着燕志大声说,不找女人,你爸这一世还这么长,怎么过?老了,一个人过得很作孽的。燕大爷对这件事的张罗和热情,早就让燕志愤恨,你过得造孽,你怎么不找啊!燕大爷几步向前,拖起台阶上的扫帚朝燕志掷了过去,狗日的化生子啊!你知道个屁!扫帚甩了出去,没有打中。从这个秋天开始,燕大爷就生病了。他上茅房的时间就越来越长,胀痛得面红耳赤。燕强带着他去了乡卫生院住了两天,接着又去了县里。从县上回来后,钢筋水泥一样硬朗的燕大爷就被人抽去了筋骨,软了下来。

这些日子,乔山开始教燕志锔瓷,将一个个破碗、烂瓷,找岔、对好缝。用蛋清和白瓷粉将缝隙填满,用金刚钻打孔,在花钉、素钉、金钉、银钉、铜钉、豆钉、米钉、砂钉中选择一种作为锔钉,配合各种镶嵌工艺,看似简单,则实复杂。燕志心中已有了几分不情愿,纵是学会了也无用武之地,手艺人用凄凉的大调穿街走巷地喊着“锔碗、锔瓷、锔大缸”的声音早就绝迹了。

乔山说,技多不压身。总有一天,它会派上用场。锔瓷虽是修复破了的器具,如果你用心,你就创造了一个新的东西。燕志沉着脸一声不吭,乔山在任何步骤上要求都是严厉的。有人说,燕志不像燕强,越来越像乔山,不仅做事的样子,还有表情和神态。燕志不喜欢这个说法,他跑到母亲房里,对着衣柜上那半面镜子,端详自己的脸,浓黑的胡须生长在嘴唇上,他长了一张同样线条生硬的脸,燕志不得不承认,乔山的表情被他复制了过来。

这一天,燕志在火炉边挥汗如雨,他给老三做一把铁枪。枪身仿造着真枪的每一道突起和重叠,包括枪柄如同太阳花般的镂空。枪管是空心的,老三要求可以在里面装上石头。乔山看出了他的动机,要燕志堵住枪的膛口,在枪托上面另做了一个支架,是可以利用橡皮弹射纸团的枪。乔山问,世上多是做手艺的人,为什么会有区别?

燕志说,手艺有好坏。

乔山摇了摇头,拍了拍胸口,最重要的还是心上面。你给孩子做枪,十岁的孩子最没有章法,一块指尖大的石头就可以要了人的命。

燕志“嗯”了一声。铁锤下面的火星像烟花一样绽放,悄无声息地掉了下来。乔山说,现在不怕它们了吧?

燕志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臂,颜色是沉淀之后的深棕色,上面覆盖着一层密密麻麻的细洞,是那些火星留下的,每一个掉下来在皮肤上打个洞,生了根,时间一长,毛发褪尽,一片新生。当它们从肉体里面长起来,就成了一片抵挡火星的盾牌。

5

七姑一早就坐在打铁棚里。她的目光像钉子一样钉在铁棚里的某一点上,过很久,才会拔出来。这样周而复始地消磨着等待的时光。

凌晨四时,燕志像往常一样睁开眼,他突然有了一种不同于往日的感觉——内心空荡荡的,房间似乎也空了。房内的东西在黑暗中模糊可辨,铁丝像根线一样悬在木窗前。宽大的短裤、毛巾在上面制造出的轮廓不见了,那里光秃秃的一片。燕志迅速起床,打开门。那匹黑狼和它的主人一起消失在了黑夜。

他有留下什么话吗?七姑问道。

没有,燕志回答。

几日前,乔山躺在床上突然说,做人就像打一把好菜刀,既要有钢的锋利,也要有铁的柔性。太钢没有韧性容易断,太软又不锋利。乔山感叹,那日在河岸上见到你,就像看到我年轻的时候。要不是你父亲当初的善良,我怎么会在这里一待四年。燕志已经嗅出了离别的味道,这些天,乔山的话开始多了起来。燕志盯着他露在被子外面如同棒槌般的腿,它曾经很多次踢痛自己,现在它没有了往日的厌恶,突然变得亲切,令人留恋。乔山接着说,你父亲真是一个好人,你看他待你爷爷。我有时真是羡慕他。燕大爷开始终日睡在床上,燕强每日毫无怨言地服侍着自己的父亲,给他擦洗身体,甚至用手指伸到父亲松弛的躯体里,从里面一点一点抠出那些残渣。燕志和乔山一张床上睡了四年,他从未讲起过自己的家人。那刻,燕志以为乔山会讲一个关于他自己的故事。但是,很久的沉默之后,他的鼾声如同雷一样地响起。

今天早上一开门,我在门槛上发现了一个灰色的袋子……七姑说。

燕志一愣,他也在乔山睡得发着油光的枕头下发现了他白色的旧汗褂,里面包着钱。这令燕志很意外。这个江湖人将钱分成两份,一份给了自己,一份给了面前这个寡妇,就连当初进燕家大门的讨米袋都给了她。

七姑又讲起她的女儿小玉,说乔山很喜欢她,要当她爹。男人说话总是不可信的。燕志说,他把赚的钱都给你们了,就比爹还亲。

七姑笑,你很向着他。

燕志再次陷入沉默。七姑又问,合掌村在哪里呢?

燕志有些迷茫,我也不知道。

她看了看外面的天色,终于从凳子上站了起来说道,我知道你这孩子嘴是打了封条的,我和他的事,你不要和别人说。

不要叫我孩子。燕志皱着眉说,他想起树荫下男人们谈论女人时浮现的轻浮笑脸,心里突然有了勇气问,我师傅到底有没有睡过你?这是他心中的疑问,师傅每天按时出门溜达,按时回家。每晚陪着他睡觉的人,都是燕志。七姑大笑,她拍了拍他的肩,走了出去。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回过头来说,你师傅是一个光明磊落的男人。

燕志有一天收工后,穿过禾场和一段村道,上了田野间那条小路。这是乔山几年间风雨无阻走过的一条路。燕志脑海里闪现出乔山背刀远行的背影,他看到七姑站在田间,那儿的视野能将大半个洋水铺全部收进眼里。燕志停住脚步,没有惊扰她。平日,她就是站在那里等着乔山吧。

燕志回到家,燕强将包在被子里的燕大爷放在竹椅上,搬了出来。燕大爷只露出一张如灰色核桃的脸。父子俩坐在浅薄的夕阳里,风呜呜吹着,扫荡着地面上没有在冬季撤退的一切生物。燕强说,你师傅就这样走了?燕志看着父亲说,嗯。燕强说,你要记住他。燕大爷艰难地吐出一句话,江湖人都有来的地方,也有要回去的地方。

媒人介绍的两个女孩,燕志都没有看上。他跟燕强说,想找一个好看点的。第三次是一个身材苗条的姑娘,长相普通。但是,她朴实无华的样子让燕志想到了母亲。女孩纤细的胳膊上戴着一个晃晃荡荡的玉镯。燕志看到有两处地方用白胶布捆着,甚是打眼。女孩把手使劲笼在袖子里,一脸通红地解释,镯子太大,不小心摔断了,这是奶奶送的。燕志说,褪下来,我给你补一下。在这之前,他在乔山眼皮底下修补过破碗、破杯,甚至破缸,玉器是第一次。燕志后来将女孩的玉镯用两块薄薄的金片镶好,其中一片上面刻有一朵绽放的荷花,另一片上刻着一只鸟的样子。女孩看到复原后的手镯,眼睛里面漾起一片湖泊。荷花指着那只鸟问,这是什么?它是燕志手工刻上去的,身躯肥胖而笨拙。燕志说,这是燕子。

燕志对父亲说,如果她同意,我就同意了。燕强有些意外,这个还没有上两个姑娘好看呢。婚事就这样定了下来。燕志二十岁那年和一个叫荷花的女人成了亲。荷花举着瓷缸,在屋檐下吐酸水的时候,燕大爷走了。燕强跪在棺木前,向前来拜祭的人磕头。燕志看着他匍匐在地的头顶,发现他头顶上的白发已像秋霜一样降临。这年,燕强还不到五十岁……燕志的回忆最常造访至此,不愿意再向前。那是他一生中最纯粹的时光……

半个月下来,燕志走遍了合掌村附近所有的村庄。他终于从一个老人口中得知,很多年前,有个院子的主人曾经姓乔。燕志的双腿灌满了铅,一屁股坐在院门前。这是北方常见的院落,屋顶上几根衰草像辫子一样垂下来,门上贴着一副已经残破褪色的对联。看着这光景,燕志心底的希望就像这黄昏一般,慢慢黑了下去。

不久前,燕志到了东北某个工地上。他在那些本地人说话的腔调里,捕捉到了乔山的口音。这让他欣喜不已,这么多年来,每到一个地方,他都会问,你们听说过合掌村吗?他本来是等这个工程结束后开始寻找,但是因为一批门窗的质量和安装进度,和工地上的负责人干了一架。他对那包工头说,我真的干不了这种偷工减料这般毛糙的活。这样的事情发生过几次,有时是因为瓷砖或者木板的线不在一条直线上,有时是因为同一面墙使用的墙漆颜色不均匀。燕志在这些细节和工艺上越坚持,乔山的面貌就越清晰。燕志提前获得了自由,他背着行囊独自流浪在路上,一定要找到乔山的念头统治了他整个身体。乔山离开之后,燕志总是强行被自己的记忆截断,那跌宕起伏如同河流一样的经历,他很想讲给乔山听。

燕志感觉到身边多了一个人。身边站着一位大爷,瘦弱得像黑暗中渗出来的影子。燕志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回望了一下被打开的院落。燕志像以前那般开口询问,大爷,请问您认识乔山吗?

大爷并不说话,他坐在台阶上抽了一会儿烟,才开口说道,不认识。

那种熟悉的失望再次降临,燕志想,这辈子,我再也找不到他了。大爷端详着乔志说,远道而来,今晚到我家歇脚吧,家里现在只有我一个人。燕志没有犹豫,跟着他进了院子。燕志的目光很快落在了一根黑色的烟囱上面,下面是炉台,散放着东西,几乎覆盖了它所有的样子,可是,燕志一下子认出了它,惊喜地说,你是铁匠,你家还有红炉呢。

大爷说,嗬,你还认识红炉呢。燕志说,我师傅乔山就是一个打铁匠。

大爷端出两盘菜,燕志和他对面坐着,每人前面一盅酒。大爷说,为什么一定要找到你师傅呢?燕志说,我想陪他喝场酒,讲一场故事。大爷端起酒杯说,相见就是缘分,我陪你。

燕志一边喝酒,一边说起十六岁那年和乔山相遇的故事。这么多年了,他从未向人倾诉过,而此刻,如同打开一扇封闭了很久的门,里面游离出来的陈旧气息让燕志心中一酸。乔山离去的第十个年头,燕志亲眼见证了流传了几千年的铁匠手艺在短短几年迅速日落西山:先是上门打农具的人慢慢变少,燕志不得不拉下颜面,在燕强的陪同下,去十里八乡做上门走活的生意,却完全无法抵抗它的衰退之势。镇上铺子里卖货的声音光明正大地冒了出来,水果、布匹、粮食,市面上什么都有得卖,还有专门的农机店。燕志不希望和老二一样在家务农,满足于种田的多劳多得。他在镇上寻了一个门面,在门口挂上“单车维修打气”的牌子时,洋水铺那叮当作响的锤击声,也就彻底销声匿迹了。

燕志说,铁匠铺就这样没有了。大爷说,繁盛时各有各的好,凋零时却是差不多的样子,你怎么又去了工地上呢?燕志的思绪乘着酒意飘飞出去,他说,我后来的故事要从一颗螺丝开始了。

……

节选自《四川文学》2023年第10期

许 玲:中国作协会员。文字散见《人民文学》《中国作家》《芙蓉》《小说月报》《湖南文学》《湘江文艺》《芳草》《清明》等,曾获《湘江文艺》双年优秀短篇小说奖,出版长篇都市小说《向前三十圈》《南回北归》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