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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2023年第10期|苏热:星期一
来源:《草原》2023年第10期 | 苏热  2023年11月08日08: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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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草原》策划推出“草原骑手·九人联展”栏目,优选内蒙古九位青年作家,全年12期进行重点推介,以凝聚和呈现新一代写作者的新气象和新表达。时间的长河奔入2023年,我们欣然看到这九位作家创作质量和影响力稳步提升,并已日渐成为内蒙古当代文学的中坚力量。时隔十年,“草原骑手·九人联展”栏目正式回归,一批文学新锐正如骑手般在文学的草原上策马扬鞭,让我们共同期待他们以作品传递新一代写作者的精神力量。

文学期刊是青年作家成长发展的重要阵地,积极为青年作家提供崭露头角的机会,是一个杂志的职责所在。这一年,请记住他们的名字:阿尼苏、邓文静、胡斐、景绍德、李亚强、刘惠春、苏热、晓角、谢春卉。

本期草原骑手·九人联展栏目的关键词为“走近”,这是一种主动的切近过程。我们其实无时无刻不在以某种方式,走近一种未知的场域,自己的或者他人的。苏热的小说《星期一》,描述的还是那个熟悉的黄镇,这是他写作的精神地标。他将主人公个体的悲哀,铺排在无数个细碎的回旋的细节当中,那溢出文字之外的感官的多重感受,被裹挟着融入了一个人的一天。文中反复出现“门”的意象,主人公通过一道道门,试图闯入别人的生活。而门里门外的错位,看似不经意,实则很好地诠释了“人生”这个宏大的命题。

星期一

苏热

那天,黄镇在被日光缓步稀释的阴黄中逐渐清醒,天幕边缘的淡桔绒毛晃动几下身体,迅速收缩回体内,聚成一个名为太阳的深橙光球。重重拱顶之下,沾染夜色的大片草叶的影子在地上涨大,分裂成无数绵密的透明水泡。不知何处传来一阵脚步声伴随某种破碎的尖叫在街道里回响,一个男人的影子在初起的氤氲中露出身形。这时的黄镇还没有完全醒透。

刘树业越过午夜醉汉的呕吐物,又蹚过餐馆堆积的污秽,走进一个小区,转过几幢楼后,来到一扇破旧的卷帘门前。他鸽立在红绿交叠的小广告前一会儿,理理衣服,用劲咳嗽了一声。

“喂,来了?”里面的嘟囔停滞一下才穿过铁门,刘树业听到以后嗯了一声,在旁边的台阶上开始蹭脚。“你看见中间那个把手了吗,用力往上提,就打开了。”砰的一声,卷帘门应声而开,灯光睁着惺忪的眼睛向下注视着,狭小的空间里只有一套桌椅,周围有一堆零落的外卖袋,未知的刺鼻气味被外面的空气冲起,裹挟住黑黄交织的粉尘,在刘树业的眼前晃荡。刘树业尝试性向前探了探脚,没有找到落脚的地方,就把脚收回原地。

“你等等,我先洗把脸。”一个中年女人从里面的空间探出来。不知过了多久,刘树业忍不住又咳嗽一声,女人才缓怠而来。“好了好了。”女人先是用一只脚的拖鞋在地上划开一道口子,找到一个落脚的地方,又一步上前,拉开座椅,坐了上去。“你叫刘树业吗?”刘树业两只脚没有动弹,直着腰点点头。“好名字,但不好记。”女人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来一个吊牌,上面写着001。

“以后就叫你001好了。”刘树业像是突然犯困一样,打了一个哈欠,把视线投到斑驳的墙上。女人清清嗓子,突然严肃起来,“别看我们现在这样,过去公司可是一百多号人呢。”

女人不知道从哪里找到一个矿泉水瓶,拧开瓶盖喝了一口:“你是从网上看到的,还是朋友推荐来的?”“网上。”刘树业用力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今天太早了,就当熟悉熟悉业务,明天星期二,正常8点来就行,下午5点下班。也没啥,你就是上上门,和人家客户说说,把公司业务停了就好。这个工作以前有好几个和你一样大的后生,干了几天都走了。你行不行?起码多坚持几天。”“哦……”“喏,这是地址,你拿好。工资的话,一天180元,试用期100元一天,你看周结还是月结?”

“日结吧,最近手头紧。”女人看了刘树业一眼,刘树业装笑着把头扭了过去。“好了,去吧。见着人记得要说自己是001号啊。”刘树业出了门,没走几步,隐隐约约听到身后传来一阵东西散落的声音。

天色睁大眼,用力亮堂一些。刘树业从口袋里拿出写着地址的纸条,纸条看着有些年头,全身上下沾染脂黄。“手汗吗?”刘树业拿到鼻子前闻了闻,没有味道。他打开手机的地图,自顾自地说道:“还有点距离。”

街上的人多了起来,刘树业朝着和他们相反的方向,一步一步地向城市的尽头走去。点着一根烟,他转身走进路边的一条土路,呼出的烟气阻挡住浮起的泥尘。等最后一截烟燃完,一个六层的独栋楼房在路的端点处显露出来。看它的样子,感觉比自己的年龄还要大。刘树业把脚步放轻,小心地走过门口朝天扬起的破旧闸机。

二单元六○一。刘树业边念叨边走进楼梯口,楼道里黑色灰斑的尸体在墙上堆叠,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住户还是那种老式防盗门,尘土填满铁杆里的缝隙,发出微弱的嘶嘶下泄声。楼道间窗户结满黄色的痂癞,光线打进来时给整个空间沾染土色的昏黄。

刚上到通往六楼的缓步台,刘树业就看到一户门大开着。一走到上面,他就感觉自己的目光一下没有收住,在二十多平方米的房间里来回弹跳。最后,他定睛瞧到行军床旁,站着一个拔直腰板、穿戴整齐的瘦削中年男人。看那人的神情,像是知道自己来,也像是没有意料到是自己来。那不带感情的目光,投射过来是习惯以及略带厌烦的娴熟。刘树业的视线在室内摸索一番,又后退几步,始终觉得这个房间里存在着蹊跷的逼仄。

“你是?”男人拉起袖子,低头看了一眼手腕上的手表时间。

“我叫刘树业,是盛杰公司的,来这里……”

“哦,来,进来吧。”

男人俯身,抻展行军床上的床单,随即拍拍床,示意刘树业进来坐在那里。刘树业奔波一早上的脚早已在鞋里发出抗议,沾染汗液的脚掌在鞋里不时发出光滑的摩擦声。他告诉自己,全是因为要搞清楚房间里的古怪才进到里面,不然那点事一句话就能说清。

刘树业刚坐稳,目光还没来得及在屋里收好,那个男人便站在离他五步远的地方,开始突然言语起来。他那无处安放的眼神顿时被眼前的男人所吸引。上午的阳光此时并不能完全打亮这里,丝丝缕缕的光线在房间里没有目的地折射着,最后纷纷落到男人的上半张脸上,让他的双眼像深夜里两个没有落地的烟头,竭力地在空中燃烧。

刚开始的时候,刘树业并没有听进去,对着男人眨动四五十次眼后,男人的话才断断续续溜进他的耳朵里。等男人的声音在房间内停止,刘树业才对自己要干的事情有了眉目:这个看起来简单的事情为什么会来来往往那么多人都没有干好。

男人姓甚名啥,刘树业没有听清。大概在二十五年前,男人给自己的一个同学借了二十万,男人那时没有意识到打借条的重要性,而他同学对此也是只字未提。所有的证据只有留在当时流行的传呼机上的一句借钱的话。男人每天守着传呼机等他的同学还钱,但他同学已然失联。又过三年,他用自己两年挣的钱,在黄镇当时最大的盛杰给自己的传呼号续了三十年的费用。男人知道他同学的住处,但他始终拉不下脸上门去找,每次盛杰的人来催他停止办理业务的事,他就托他们的人,替他去同学那里要钱。

男人给刘树业写下地址,让他带上。刘树业没有义务再拿一张纸条,他掏出手机点开相机,对着纸条,“咔的”一声。刘树业清楚地看到男人眼中有种东西晃动了一下。刘树业没有找到问清房间格局的借口,临走的时候,眼睛不由向墙上多瞟了几眼。“你看啥呢?”男人搓搓手,看样子有点紧张。“墙。”刘树业压低声音。听到这话,男人的脸色顿时泛红,用手挠挠头,露出思忖的神情,随即小声向他嘀咕着,意思是说,别看现在这个房就剩下客厅和厕所,本来是三室一厅的,老婆嫌他要不回来钱,没本事,二十年前就和他离了婚。他觉得自己一个人用不着这么大的地方,就把几个卧室和厨房卖给左右邻居。他们打通后,就在他这边原本是门的地方都砌上了砖。有的地方没有砌紧,晚上的时候能透进来很多的光,星星点点地照亮这五米见方的空间。“现在晚上都不用开灯了。”说着,男人眼睛闪着光,嘿嘿一个人笑起来,“盛杰这些年,人来人往的,你还是第一个和我说墙的事情的。”

下了楼,刘树业点开手机,看看导航,在黄镇的另外一边,步行到那里需要差不多两个小时。把握好时间,到的时候正好饭点。刘树业心里盘算着,到那边以后,先买一个馒头,再买袋榨菜,找个树荫,歇一会儿,上门的时候再要口水喝……今天先对付一口,明天就好了。刘树业走在街上,心里盘算几回,路感觉一下就变短很多。再抬头的时候,已经看见路旁边直挺挺地立着一栋楼的身影,再定睛一瞧,这栋楼像是在烧铸时就被拉变形的砖块,在两条路交会地点,勾勒出一个直角的形状。

这栋楼东西朝向,上午10点半,整栋楼的惺忪还没有被光驱散。大门倒是利落,只有一个保持住半开姿态的大铁门。刘树业在铁门旁边看见小卖部,进去以后,老板娘的视线始终集中在柜台上的24寸电视机上。逛了一圈,刘树业发现自己路上的计划碎了一地:这家店两块钱只能买一个馒头,五块钱却能买四个,榨菜也是两块一袋,三袋五块。刘树业不由称赞起这个店主的精明。权衡再三,刘树业这才意识到自己现在手里的钱,根本撑不到自己选择更省钱的方法。结账的时候,刘树业看见柜台上叠放着几个一次性水杯,他向老板娘讨了杯水喝,老板娘随意地朝身后一摆,他打开暖瓶,感受到嗓子里的甘润后,心里才稍微舒服一些。

这栋楼看起来比上个独栋要新一些,但进到里面,刘树业咳嗽得比上前一栋楼更加厉害。台阶一个个高低错落的陈卧,很多台阶的宽度放不下一个完整的鞋,幸好这栋楼也只有六层。刘树业找好角度,侧着身子,深一步浅一步地向上走着。走到三楼,刘树业的鼻子立了起来,他明显闻到一股做饭的味道,一滴冰凉的液体落到他的肩膀,他抬头,清楚地看到六楼的位置挂着的八件衣服,其中有一条裤子湿漉漉靠着衣架挺立着。地上的水应该满了,水顺着缓步平台边缘往下流淌。

五楼转身向上走的时候,刘树业看见六楼平台上正热火朝天做饭的男人。楼道里充斥着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喧闹的声响,拖鞋拍打水泥地的声音,菜刀落到案板上发出的类似于伐木的叮叮声,电磁炉发出的叮叮响动,还隐约听到手机视频里传出的吵闹,在一个几米见方的空间里形成一个拉长的省略号。刘树业没有注意到男人蕴含在悄声行动中的熟练,他只惊讶于男人把所有的声音丝毫不差地控制在六楼。

看见刘树业来,男人停下手里的活,瞅了他一会儿,才小心地问刘树业是不是盛杰的001。刘树业愣了一下,没有想到其他的回答,只能承认。听到这话,男人方把心里的戒备放下,笑呵呵地邀请刘树业上来。他告诉刘树业,自己叫林辉。说着话,他从他的床下掏出一个锯短底座的马扎,摆在楼梯的台阶上,示意刘树业过来坐一会儿,等他把菜炒好。那些做饭产生的烟气在积年累月的堆积中,形成一个又一个带着温度的油花,断断续续粘贴在墙壁和地面。

刘树业上去坐下以后,脚正好能放在下面一层的台阶上,他低头一看,发现马扎锯的时候边缘并不齐整,而是以一个角度倾斜着。刘树业不禁惊叹起这样的处理方式,马扎正以巧妙的姿势,完美地贴合住这个高低不平的台阶。他回头看去,整个空间里的物品,正以意想不到的合理方式存在于大概8平方米的空间内,平台的周围还分别留出了能供人行走的细长走廊。平台中间,除了厨具以外,还立着衣柜、电视柜,靠近床的位置,甚至有一个立着镜子的书桌,旁边躺着几本书,电磁炉搁在桌子的另一边,而他正挥舞着锅铲,认真地做饭。

几根电线在墙面上蜿蜒,顺着家具的缝隙游走,沿着它们的行进路线,刘树业还看到顶上垂吊着的灯泡和几个插板,其中的一个插板上,还连着一个小型咖啡机。没有放抽油烟机的地方,墙上就贴着一张大白纸,旁边还放着小风扇,应该是用来驱油烟的,旁边的米饭锅咕嘟声一停,一股浓郁的米饭香味就丝丝缕缕地从锅里飘散出来。和一般的住家不同,这里的烟火气似乎没有让人感觉到一点脏乱,反而给人一种被聚集起来的温馨感。

林辉手中的淅淅声停下了,他从桌子下翻出一个碗和一个洗干净的一次性餐盒。今天吃的是西红柿炒鸡蛋。林辉清空桌子,把饭舀到碗里,递给刘树业后,才给自己的餐盒里铲好饭。见刘树业推辞,他嘻嘻地问他是不是嫌弃自己地方不行,没有胃口。刘树业支支吾吾不知如何谈起刚刚小卖部凑合吃饱的事情,只能拿起筷子,小口地吃起菜。

刘树业夹到第三筷子就不好意思再往前伸了,只能低头大口吃起米饭。林辉应该是注意到刘树业不吃菜了,对他说自己今天不知道他来,明天再来的时候多做一点。刘树业想不到理由一下拒绝,一边满口答应,一边盘算明天路上要走慢点,到这里的时候要错开饭点。

林辉碗里还剩下一口饭时停下筷子,他若有所思地问李春林是不是还不肯停办那个传呼业务。得到刘树业的肯定,男人长叹一口气:“这样也好,不然都没人惦记我了。”男人喝口水,看向楼道里的窗户。

“你是盛杰这些年,第五十二个还是第五十四个派来这里的人。唉,我对不起李哥,二十年前他借给我钱,20万。这可是那个年代的20万啊,20年前,再贴点钱就能在省城买个房。那时候,全天下也就他能借给我钱。李哥是个好面子的人,他从来没上门找我要过钱,一直等我主动联系他,你也看到我的情况,我现在根本没脸见他。这些年,我也不是一点钱都没有过,问题就是还不了。后生,你有所不知,我过去还是盛杰的合伙人之一呢,我们一共才三个股东。大概十年前吧,我老婆和省城一个拉煤的老板跑了,只给我留下这里一左一右两套房,你是不知道,那时候闹得满城风雨,人们都在吵嚷着让我们退资讯费。那段时间,手机普及的速度出乎我们意料,一下就把我们挤得没地生存了,只能借势挨家挨户上门劝说,一点一点慢慢给他们退,才找到自己生存的余地。气一顺,我就把股份转让了,后来盛杰怎么样,我不清楚也不关心了。”男人长出一口气,眼睛似乎蒙上一层雾一样的东西:“太快了,这才多少年,什么都变了。要是一开始,我把这两套房卖了,还能给李哥把钱还上,现在这房,两套五万说不定都没有人要。说起来,日子过得也不快,那些躲债挨骂的日子,我感觉时间就像是那水龙头漏下的水滴一样,冷不丁地才过上一秒。”

刘树业听得昏昏欲睡,他强撑着困意,瞪大眼睛对着眼前的碗眨眼。林辉的絮叨还在继续,从童年的坎坷谈到青年的困难再到中年危机,刘树业只得装作若无其事地来回转头,才能保持清醒。在那些密集的言语堆砌中,刘树业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停歇的缝隙,才把自己的问题递了过去。“您为什么住在这里啊?”他这么问并不是出于自己的好奇,而是出于应和男人一中午的喋喋不休或者自己工作的需要,他要找到一个自己除了跑腿之外的证明自己价值的行为。

“我啊,也没啥,现在这两边住的都是亲戚,一个我弟弟,一个我姑父。我姑父年龄大了,需要我照顾,我弟弟又忙,他就租下这两套房,托我照顾他父亲。我还能挣点房租钱,刚好够一个月的支出了。”听到这话,刘树业下意识抬起鼻子。“别看我这样,当时可是说好了,我洗澡上厕所都是在他们家里。所以你闻闻,一点味道也没。”说着,林辉又笑了起来。

刘树业突然反应过来,他听明白了林辉话里的意思,这样的生活方式固然有种种的不好,但做到把自己的艰辛让人一眼看明白,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想到这里,刘树业不由得对他钦佩起来。

楼道里的窗户开始抖动,林辉说起风了。沉默在他身上涨了一会儿。“你今天第一天来吧,这个事你没必要太辛苦,今天忙,明天就好了。你又是第一天来,得熟悉熟悉。人啊,还是要在每天这些琐事中找到空隙,这样才能找到自己的位置在哪儿。”刘树业不想听他讲的大道理,低着头不说话,他只惦记着自己一会儿的去处,现在不到三点,距离下班还有两个多小时。

“这事还是有机会办成的。今天星期一,我老婆,不,我前妻,她投资了几个商铺,每个周末都从省城回来在黄镇百货的公寓住,叫什么财富广场。你现在过去,到的时候应该能赶上她视察门店回家,你一眼就能认出她,像黄镇又不像是黄镇的女人。4∶10,你自己注意点。”林辉的开口像是刺破了什么,刘树业点开手机,瞄一眼地图,显示一个小时的时间。他拍拍裤子上的灰土,没有告别似的转身离去。

到财富广场的时候,刚到4点,喧嚣的年轻还没有出现在这片大楼的根部。刘树业找到一个立式广告牌,在避风一面的台阶上坐下,看着满街时而滞停时而划刺的鞋影发呆。城郊的风沙卷着些许落叶来到这里,遇不到密集的楼群收紧声浪,只在空荡的城市上空发出几声沉闷的轰响就迅速离去,同时带走的还有刘树业眼前的寥寥人影。刘树业裹紧衣服,手机上的时间跳到4∶09的时候,刘树业听到一阵悦耳的高跟鞋落地的声音,他抬头一看,一个戴着墨镜的红衣女人匆匆走来,路过他的时候,刚好4∶10,这让刘树业产生一种齿轮入扣的错觉。他站起身,试探着问,你是王丹丹吗?

女人低下头,从墨镜后面漏出一点眼睛,她的目光像是问号一样向他的方向投了过来,刘树业搓握下双手,说自己是盛杰的001,过来……女人哦了一声,指了指身边的大楼,自顾自地说,又换人了?第一次见,外面有点冷,咱们回家再聊。

王丹丹的电话一路接个不停,口音在黄镇话和普通话中来回切换,刘树业不由对她平添几分尊敬。他学着一个下属的样子跟在她的身后,进到单元门,又乘上电梯,为了避免期间对上目光,刘树业始终低着头。电梯在8楼的位置停下,王丹丹把包递给刘树业,朝门扬扬下巴,示意让他帮忙从包里掏出钥匙。自己走到门口又拨通一个电话,一个总一个老板地点头哈腰起来。刘树业拉开拉链,闭上眼,手伸进包里,不大的包里尽是说不清形状的瓶瓶罐罐。摸索中,中指碰到一个大铁坨,刘树业一阵心惊,他往出一抽,三十多个钥匙像是风铃一样顺势在空中响了起来。刘树业偷偷瞄向门口的王丹丹,心中庆幸她没有发现自己的表情。

王丹丹低头的瞬间,刘树业注意到眼前的女人看起来并不像五十多岁,虽然她很注意保养,但脖子上的皮肤松弛得很明显,刘树业感觉她的眉眼竟然有几分熟悉,但具体和谁相像,他没有一点头绪。

打开门,王丹丹才挂断电话。她让刘树业坐到沙发上,自己去厨房接了一杯水,递给刘树业。他一口喝完,舔了舔略微开边的嘴唇。王丹丹起身又接一杯,放到他前面的桌子上。刘树业没好意思继续一饮而尽,抿了一下又放回原处

“今天加班辛苦了。”王丹丹笑道。

刘树业没有明白她的意思,抬起眼皮看向她。

“什么意思?”

“哦,你是盛杰新来的吧。今天如果不是周一,你都不用来这里。”

刘树业知道自己的工作并不像看上去那么简单,他本想问下去,王丹丹从包里拿出一盒烟,点了起来,自顾自地抽着。被黄风驱使的阳光没有一点懒散,反而被打磨得愈发尖锐,在这个两室一厅的公寓内精致的玻璃装潢上来回折射,落到刘树业的眼里,他感觉仍旧有些刺眼,让他集中不起注意力理解王丹丹吞吐烟气时流出的只言片语。

这些年王丹丹也是一直惦记着给李春林还钱,虽然这是林辉借的,但归根到底,自己和他也是夫妻一场,有还的义务,也有报恩的意思。按照刘树业的理解,王丹丹不是不想还钱,而是不能还钱。王丹丹有个女儿,早些年留学回国,一直想考个自己喜欢的单位,一连考了两三次后,总是因为几分之差和录取擦肩而过,之后女儿不死心,调转方向,又考各种从业资格证,全是几分零点几分就能拿上证的遗憾。王丹丹没有办法,她以低价给自己的女儿收购了一个欠自己钱的小公司,让她当名义上的经理,因为没有什么业务,平时动动嘴皮,就能把事情都处理完。自己每次都托朋友,以各种借口,象征性地给她发当经理的工资。虽不明说,但王丹丹也是在以另一种方式鼓励自己的女儿,而她女儿也是恰到好处地不知情,就这样一晃过去十几年时间。

王丹丹后面的话,刘树业没敢继续听下去,也不想继续听下去。他现在已经确定自己在他们之间的位置。他们就像是几个巨大的齿轮,需要一个小得微不足道的驱动器来维持自己的转动,不管是谁,只需有一个人在填补空缺就好。刘树业不喜欢这样的身份,但自己也没有别的选择。

刘树业对王丹丹说,自己把东西落在林辉家里了,今天先早走一会儿。

走在路上,算算时间,5点还差一点,刘树业不由后悔起自己的不冷静行为。如果再像之前,耐着性子磨蹭一会儿,到5点半,回盛杰打卡,正好赶上6点下班。

王丹丹会不会给他们打电话说自己早退?自己该怎么解释?今天是上班的第一天,虽然只是没有意义地当作别人的齿轮,但这一天100元多多少少也是钱。等过段时间,自己的积蓄多一些,就好好换一份适合自己的工作。也许能考个什么心理咨询方面的证。经过这一天,刘树业对自己也产生新的认识,他似乎很擅长倾听别人。但他目前还不确定,这是不是因为工作缘故刻意形成的耐心。

回盛杰的路上,刘树业的步子时快时慢,风声变得更密集了一些,呼呼哧哧地四处发响,扰得刘树业的心绪一点一点缠绕起来:李春林那里是得硬扛,路上得慢走一会儿,耗耗时间。那个林辉倒是看起来好相处,不用太刻意。王丹丹给人的压迫感太强,幸好也是一个星期见一次,还好还好,下次,再遇到王丹丹,该说点什么呢。回想自己一天的经历,刘树业像在街上多活了几年。

心里有事的路走起来总是感觉短暂,很多事情没有想清楚就得面对。几个转弯过后,就到了盛杰所在的小区。刘树业望着早上来过的铁门,点着一根烟抽了起来。等自己的手头有钱,他要先计划好时间,找到合适的公交车班次,这样他就不用来回步行穿越整个黄镇。林辉看起来人不错,手艺也好,等过几天混熟,要不自己和他合伙买菜做饭?反正时间是比较充裕的。还是别想了,这些应该都是很久以后的事情。

“滴”的一声,下班打卡成功。刘树业刚准备转身离开,风一下变大起来,整个黄镇的阴沉像是汇集到了这个小区,离门不到1米的距离,他什么也看不清。屋内的杂乱物品已成习惯,面对那些呼啸,待在原地一动不动,刘树业反而站不稳,在屋里跌跌撞撞碰倒一片瓶罐。灌进屋里的风带来深处的声音,隐约中传来女人的喊叫,像是低语,也像是在呼喊。“今天是你第一天,明天可不能早退了啊。”刘树业哦的应答一下,随即压低身体,向着门的方向缓步前行,出门的时候,他还被门槛结结实实磕绊了一下,鞋头随即咧开大嘴。

算了,等下个星期一,或者再宽裕点,还是换双结实的鞋更现实一些。

苏热,1997年出生,文艺学硕士在读。曾获新概念作文大赛全国一等奖,高校文学排行榜小说组二等奖,北大培文杯二等奖,《野草》文学奖。作品见于《草原》《北京文学》《文艺报》《文学报》《青年作家》《青年文学》《山西文学》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