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长江文艺》2023年第10期|徐杨:云城旅行指南
来源:《长江文艺》2023年第10期 | 徐 杨  2023年11月09日08:40

“云城,地处黄淮平原,辖4镇15乡,人口总计493613人,温带季风大陆性气候,光照充足,新石器时代即有先民居此繁衍。汉高祖过鲁祀孔子,见此地有祥云坠地,赐名云城,沿用至今。”

——《云城旅行指南》

夜里11点,我开车在地下车库兜圈,后排座椅放倒,铺着被褥,我爸睡在上面。地面不平整,但他睡得还算安稳。

说来话长,长话短说:我小学时父母离异,我跟我妈,后来她嫁给一个重庆男人,我们来重庆生活,直到现在。我爸一直留在山东云城老家,没有再娶。他常年酗酒,年初又进了医院,命救回来,脑袋却坏掉了。

过了中秋节,我二叔把我爸送来重庆,单位已经给他办了病退。上次出院后,他记忆力衰退得厉害,认人,但不记事,酒倒是不喝了,整日在街上晃,逮谁都可劲招呼,跟人屁股后面就要到人家里吃饭。

他来重庆后变得十分焦躁,嘴里总念叨什么纸寿千年,一到晚上就嚷着回云城。他行李箱里有一本《云城旅行指南》,我无意间发现只要给他念上两页,他就会安静下来。但也没坚持多久,后来渐渐演变成,一到晚上我就得开车带他出去兜圈,骗他说送他回去。车库里空气浑浊,快的话转上几圈就能睡着,有时他也会起疑,问这条隧道为什么这么长,我就不得不开出去,在内环旋上几大圈。

我在一家公司的仓库开叉车,一周白班一周夜班。下了班我去找叶晴,她在我们公司附近开理疗馆,按摩,艾灸,还卖减肥茶。去年我肩膀疼,打她门前过,进去按了按,按完第二天就落枕了。我正好有理由找她,一来二去打得火热,她没说行,也没说不行。我俩情况一样,都是离异,不过她有个女儿,小名叫喜欢,刚满八岁。

“喜欢,你妈呢?”

“沐沐叔叔,礼物呢?”

喜欢一个人在门店里写作业,我把乐高拿给她。上周末她过生日,叶晴也没跟我说,我看到叶晴发朋友圈,就给喜欢打了一个电话,问她想要什么礼物,她用电话手表奶声奶气地说想要乐高,一个会用脚尖旋转的芭蕾舞女孩。

喜欢一边拆礼物一边说她妈在楼上。楼上有两个隔间,一间给客人按摩,另一间叶晴和喜欢住。我敲敲门,等了一会儿叶晴启开一个缝,我说忙着呢?她说还得半小时,想吃什么自己煮,冰箱里有腊肠,锅里还有剩的米饭。我下楼来,喜欢捉住我的胳膊,说她刚学会煎蛋,问我要不要吃,我说好,她就踩着凳子用电磁炉给我煎蛋。我怕她摔着,一直在旁边看着。

两年前我跟前妻离婚,原因是我们一直怀不上孩子,去医院检查,医生说是她的问题。后来老是吵架,就散伙了。离婚后她又找了个对象,没半年怀上了。这事真他娘的说不清。

这段时间还多亏喜欢帮忙,才稳住我爸。因为要上班,我买了一支录音笔,让喜欢帮我念那本《云城旅行指南》,一次录一个章节,字也不多,拿回去导入电脑,我就教他用电脑听录音文件。他爱听,问我这姑娘是谁,我说我闺女,他眼睛放光,说闺女好,闺女好,哪天帮他打个电话,叫他闺女也来看看他。我说您要不介意,把我当您闺女就行。

“桃花寺门前有一石碾,清道光间尚完好,今只存碾槽,直径八米,由九块青红色石砌成。《云城县志》载,大碾系后汉屯军遗物。大碾东五里有先贤墓,墓旁有枯井一眼,亦传为后汉屯军所留。”

喜欢正帮我录今天的章节,我帮她写数学作业。叶晴下来,我赶紧罢笔。她身后跟着一个男的,穿着皮衣,脸上一条疤,不明显,低头时能看到一道阴影。他冲我点点头,走了。叶晴走到喜欢身边,按住书看了看,用两根手指敲喜欢的头。

“啥子展哦,念碾!”

“啥子碾哦,我认不到!我不念喽!”喜欢皱着眉头反抗。她还不认得“碾”字,通通念成了“展”。

“爱念不念,不念上楼睡觉!”

“我作业都没做完啷个睡觉!”

“你早点在做啥子?喊你早点写你不写!”

“早点你又不煮饭给我吃,肚子饿起啷个写!”

“你一天就晓得个吃!”

叶晴举手就要打,我把喜欢拉过来,喊叶晴不要吵,耳朵都要炸了。喜欢气得抹眼泪,这女娃人小脾气大,长大估计和她妈一样,凶得很。

叶晴问我吃不吃,她要去炒饭,我才知道喜欢也没吃,刚刚还给我煎了蛋。我让她别做了,开车出去吃点。

羊肉汤锅冒着热气,喜欢站起来捞羊肉,往她妈碗里夹了一块说:“吃嘛叶晴,以后脾气莫要楞个大。”叶晴扑哧笑了,轻轻揪一下喜欢的耳朵,“讲多少遍,不要喊你妈老汉的名字,叫妈妈。”

叶晴比我小两岁,三十四,属龙。我属虎,龙争虎斗,不太合。但我喜欢她喜欢得要命,为此还专门去南山老君洞找大师算了一卦,大师说,龙为云首,虎为林首,两强相争,一干一宿。我问干什么,大师说干仗呗,吵架。我赶紧压上一百块钱,让大师给破一破。大师又细细问了生辰八字,沉吟道,云生从龙,风生从虎,风云际会,皆大欢喜,她是不是有个女儿?我说是。大师说对喽,要通过她女儿。我说具体啷个整哎?大师又皱着眉头吸凉气,我赶紧再压上一百块钱。大师说,回去帮她写作业。

吃完汤锅回去路上,喜欢在铺盖上打滚,叶晴问我爸最近怎么样,我说还那样,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不过自己能做饭,就是不敢放他出去溜达,怕回不来。叶晴说要不改天把他带来,给他按按穴位,但估计作用不大,要是我爸三高,她还能配点减肥茶帮他调理下,失忆是真不懂该怎么治。说完她拿起那本《云城旅行指南》翻看,她一直好奇,谁会去云城旅游。

“这本书真有那么神奇,一念就不闹了?”叶晴问。

“现在我念也不行,他要听喜欢的声音。”我说。

“那过段时间放寒假,把喜欢送过去,让她住在那里照顾爷爷,天天给他念。”

“送我去哪点?”喜欢爬过来,瞪着大眼睛问。

“送你去上班,挣生活费,要不要得?”

“要得哎!我会煎鸡蛋!”

叶晴真把喜欢送来了。

那天下班我看叶晴店没开,打电话也不接,回到家发现她和喜欢都在。我爸正坐在沙发上搂着喜欢,笑得合不拢嘴,喜欢拿着画笔在我爸脸上画龙。叶晴从厨房出来,看见喜欢干的好事,抄起汤勺就要敲她。我拦住叶晴说锅溢了,她赶紧回厨房看火,我爸和喜欢互相看着对方挤眉弄眼。

叶晴弄了四菜一汤,窗玻璃蒙上一层雾气。吃完饭,叶晴说她跟朋友一起做电商,要去上海培训一周,想让喜欢在我这住几天。我说行,要不今晚你也别走了,三室一厅,正好够住。叶晴想了想,说不了,明天一早的飞机,还要回店里收拾东西。

叶晴走了以后,白天我去上班,我爸和喜欢在家,我也不知道他俩谁照顾谁。头一天我还有点担心,上班差点把叉车叉同事脚上。下午回到家一开门,一个人影没有,喜欢的电话手表扔在沙发上,桌上摆着一盘煎蛋,用洋葱环成爱心的形状。我心里一紧,赶快出去找,刚下楼就看见喜欢牵着我爸的手走来,我爸脖子里挂着一根细绳,绳上串着一圈黄澄澄的银杏叶子,一老一少,嘻嘻哈哈。

“这是你给爷爷做的项链呀?”

“是哎,这是银杏,意思是阴性,疫情不怕,不得遭!”

喜欢来了以后,我爸气色好多了,一天雷打不动吃三个煎蛋,情绪也变得稳定。早上起来我就把米饭蒸上,把豆浆打好,我爸会做蛋炒饭,喜欢也爱吃。冰箱里有切好的香肠还有冻虾仁,我教了一遍喜欢就记住了。楼下小面馆我打过招呼,给了两百块钱,他们中午不想做饭可以下去吃碗面。

中午在公司吃完饭我跟喜欢视频,视频接通,她正坐在桌子前装模作样写作业,笔尖都是断的,在那瞎比划。我批评她两句,她不爱听,怪天气冷,削不动铅笔,我爸听见就坐下给她削。喜欢又嘻嘻地问我爸要不要听书,我爸说,闺女听话,先写作业。喜欢说哦,趴在桌子上等铅笔,大眼睛忽闪忽闪。

可能是整天听喜欢念那本《云城旅行指南》,我脑子里恍恍惚惚时常响起书里的声音。我小学时就离开了云城,此后很少回去,对云城的记忆大都磨灭不清。但我还记得当年他们离婚后,我妈去深圳打工,我住我姥家,第二年我妈带回来一个男朋友,比她小,河北人,大家都叫他阿亮。没多久他俩又黄了,阿亮恼羞成怒,一度扬言要来云城报复,具体来说就是弄我。我姥还给我爸打电话,让他那段时间接送我上下学,我爸答应得挺好,但我一次也没见过他。

其实当时我一点都不害怕,反而兴奋极了。因为阿亮在的时候,我们相处得很愉快,他带我去影像店,押五十块钱,租一沓港台片,底下藏着一张封面香艳的盘。我偷看过,剧情戏仿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早早点亮了我的启蒙之路。

有一阵子,阿亮还借来一台摩托车,载着我如鬼火少年一般,沿南北大道往来轰炸。他故意俯下身子,让风全部灌进我嘴里。沿街的老嫂子们看着我俩,惊愕之余,露出吃席的表情。他那样没个正经,哪里像个刺客。

这样一想,事情已经过去很久,刺客始终没有到来。除此以外,对于云城的旅游景点,我只记得几座牌坊和两三个土丘。

叶晴走了三天,也不来电话,我问喜欢想她不,喜欢说只要她妈高兴不揍她就行。我拍了几段喜欢写作业的视频发给叶晴,她回信息的时候我们正在车库兜圈。本来喜欢已经在卧室睡着,我爸突然又嚷嚷,说要回云城看闺女,有人要害他闺女。喜欢被吵醒,问我们去哪儿,我说送爷爷回老家,一会儿就回来,她跳下床就去收拾小书包,非要跟来。

喜欢坐在副驾驶,裹在我的羽绒服里,用手机给叶晴发语音,她说妈妈,我的数学作业已经快写完了,你不操心,我把爷爷照顾得很好,现在我们要去爷爷老家逛一哈,你回来的时候记得给我带圣诞礼物。想了想,她又补充道,妈妈,你好久回来?

我爸坐在后排,抱着膝盖往前看。他把保温杯拧开让我喝,我不喝,他又叮嘱我开车慢点,累了就去服务区歇会儿,到云城要先过五岔路口,要是找不清路就叫他。我说好。叶晴没回信息,喜欢丢开手机去后排找我爸,揪着我爸的耳朵说悄悄话,两人在那嘿嘿傻乐。

地下车库空气不好,我怕喜欢觉得闷,就开车上内环,去照母山转了一圈。穿过星光隧道时顶灯没亮,那些小灯珠模拟的星星亮起来很漂亮,是蓝色的。

“沐沐叔叔,爷爷老家是在哪点?”喜欢问。

“在山东,云城。”我说。

“上海远还是云城远?”

“上海要远些。”

“哦,那叶晴可能还没到。”

“你要喊妈妈,不然回来又要捶你。”

“沐沐叔叔,照母山为啥子叫照母山?”

“说是有个孝子在山上照顾生病母亲的嘛。”

“是不是真的哦?”

“我也不晓得。”

“那我回头还要照顾叶晴,不,照顾我妈妈。”

“对头。”

喜欢滚在我爸怀里,两人都睡着了,喜欢淌着口水说梦话,她说白酥鸡、白酥鸡,我要吃白酥鸡。回到车库,我先把喜欢背上去,又下来叫醒我爸。我扶他起来,跟他说到云城了。他耳朵上面有一条疤,一指长,掩在灰白头发里,之前没有注意过。我扶着他往家走,刚刚他在车上也说了一大段梦话,现在还在念叨:

“白酥鸡,云城名吃,用猪肉、鸡脯肉,鸡脯抽筋,刀背砸成细泥,加入蛋清、绿豆淀粉,佐以味精、麻油、细盐、五香,搅打混合,做成半球形,置入蒸笼。蒸出后改刀,可加适量高汤,不放酱油,底红顶白,软而不散。儿子你多吃点,重庆可吃不上这一口。”

我爸在云城文化馆工作了一辈子,他为人迂腐,又懦弱,发表过一些豆腐块文章,与领导同事关系很僵。他引以为豪的事情不多,其中一件就是主编了这本《云城旅行指南》。编纂过程颇为辛苦,编委会原有五人,但工作过半,领导调动,新来领导认为区区云城根本无所谓发展旅游,小城破败,风沙漫天,不依山不傍水,毫无景致可言,文物也多在文革破四旧时被捣毁砸坏,遂解散编委,半途而废。但我爸认死理,将文稿带回家,埋头整理,一有空就骑上二八大杠四处考察,还花了几个月工资买来一台胶卷相机,每晚点灯熬油,批阅三载,增删五次,终成一卷,八九万字。又自费印书,分发给单位同事,领导看到后,脸青得石板样。

我听二叔说,《云城旅行指南》成书后,我爸愈发孤僻,每晚饮酒,一个人在家能把自己喝到胃出血。后来他转而迷上斗鸡,酒才喝得少些。云城人好斗鸡走犬,县城南隅尚存斗鸡台遗址,据传春秋时宋灭郜,此举不义,有违北杏之盟,齐桓公遂以盟主之约召集出兵。败宋国后,桓公在此台上斗鸡庆功,后世相沿,这里就成为斗鸡取乐之地。

“凡鸡,毛欲疏而短,头欲竖而小,足欲直而大,身欲细而长,目欲深而皮厚。步徐眈视,毅不妄动,望之如木鸡。如此者,每斗必胜。”

“爷爷你吃鸡!”喜欢把一只鸡腿撕下来,让我爸吃。

叶晴说去一周,结果半个月才回来,喜欢的数学作业都快写完了,每天跟我爸出去溜达,回家两人就下五子棋。我爸精神状态好多了,能想起以前一些事,主要还是围绕他那本书。我带他去西南医院看过,医生说没有大碍,回家静养即可。

叶晴买了只鸡来炖,我凉拌了一盘折耳根。我爸不吃,絮絮叨叨又说起他当年养的那只鸡,云城有口皆碑,横扫斗鸡台,无鸡能敌,云城人冠以鸡王之名。可惜的是,后来有一耍猴戏的外乡人打云城过,见斗鸡台人多热闹,就去台上倚了一棵老槐树扎下场子,摆起猴戏。我爸刚斗完鸡,准备回家,没想到那猴王看到鸡突然发狂,扔下金箍棒就抢上去,骑在鸡王身上撕咬,一时鸡毛横飞,血流满地,鸡王脖子断了,当场殒命。自那以后,我爸再没吃过鸡肉。

喜欢撕下一块鸡肉塞进我爸嘴里。

“爷爷你吃嘛,吃完再说,香惨喽!”

我爸愣了一下,喜欢问他香不香,他说香。过了一会儿,我爸拿着鸡腿,边吃边摇头,说都过去了,都过去了,闺女好厨艺。

叶晴把喜欢接走后,我爸老是发呆,我心里也空落落的。晚上的时候,我爸经常沏一杯浓茶过来,问我要不要回云城看看,语气里带着商量。后座他很久没睡了,坐在前面,我感觉他已经不糊涂,只是将计就计,想让我带他出来耍。我带他去看洪崖洞,灯光亮起,金灿灿的,游客扎堆在对面的观景平台拍照。我说爸你看,嘞个才叫景点,嘞个才叫旅行,嘞个才需要看指南,你老是说云城,那小地方有啥子景点嘛。

“说云城话。”我爸说。

我想了想说:“走自己的路,瞎自己的事,这是不是云城老话?”

“没听说过。”

“那云城到底有啥子好耍嘞嘛?”

“云城十景,我考证过,都有出处,源远流长。”

“我只记得斗鸡台,小时候你带我去过,就是一个土堆,没意思。”

“上古有大洪水,先民筑高台而居,后来洪水退去,祖先下来,神农尝百草,鸡犬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他又开始背书上的话。

我说行行行,听不懂,云城好,云城妙,前面有个车位,去不去洪崖洞上头吃火锅,能看嘉陵江。

“火锅里有鸡肉不?”我爸问。

叶晴从上海回来后变得怪怪的,对我爱搭不理,周末喊她带喜欢出来玩,她也不答应。马上过年,公司发了些年货,我下班给叶晴送过去,发现喜欢不在。问叶晴,她说去外婆家了,这几天生意忙,顾不上喜欢,她还要在重庆待几天,等年三十再关门回老家。

叶晴老家在重庆大足,倒是不远,开车过去一个小时。我说到三十那天送她,她说不用,有个老乡也要回去,说好了搭顺风车,而且大过年的也别让我爸自己在家,就不麻烦了。

再问,她就躁了,说楼上还有客人等,让我回,东西拿走,带回去给我爸。

叶晴这女人其实不错,马上三十五,皮肤保养得很好,像二十几岁的小姑娘,平时爱健身,会弄饭,脾气大点,但一个人挣钱带娃也不容易,逢年过节我都给她转些钱,她也收。我知道她一直想自己买个门面,心里头更安稳。她还提过,等喜欢上完小学,想把她送到私立中学读国际部,好好学外语,以后去国外念书,最好是北欧,挪威、瑞典、芬兰,那里冬天漫长多雪,还有极光闪耀。

感情的事我跟她提过几次,她没表态,只说我人好,但她心里乱糟糟的,喜欢又不听话,一写作业就打瞌睡,她想再等等。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大师说的方法我用了,喜欢的寒假数学作业都是我写的。不过抛开功利心,我挺喜欢这闺女,她也爱跟我待一起,我不像叶晴,一言不合就捶人。

想到这,我给喜欢打了个电话,喜欢小声说她已经钻被窝了,外婆在旁边打呼噜。我问她过年想要什么礼物,她说想放鞭炮,那种大礼花,在天上绽开像星星一样,外婆不让她放,怕崩着她,几个表哥也不带她玩。我说好,等过年回来,开车带你去放烟花。

回到小区,在车库停好车,我看到微信上喜欢发来一段语音,很小声,她说她走的时候在录音笔里给爷爷唱了一首歌,让我提醒他别忘了听。

我爸正在家看电视,茶几上放着一瓶白酒,我问他酒哪来的,他说他下楼买的,就喝了二两,不用担心。我看他说话慢条斯理,与常人无异,只是脸上不喜不悲,没有感情一样,就没管他。我把年货放厨房,坐下看电视,闻着酒味,也有点上头,就去煎了一盘小河虾,想了想,给他也倒上半杯。

我举起杯子说:“爸,感谢你。”

我爸一仰脖干了。

我说:“爸,我还没说完呢。”

我爸说:“你说。”

我说:“这婚房当时是你出的首付,感谢你支持。”

我爸说:“应该的。”

我说:“后来离婚吧,是实在过不下去了,现在她也挺好,我也没啥负担。”

我爸说:“那就行。”

我说:“爸,你觉得叶晴这人咋样?”

我爸说:“那闺女挺好,天天给我念书,走之前还给我唱了一首歌,在录音笔里头。”

我说:“爸,你理解错了,我说的是她妈,叶晴,我俩处对象咋样?”

我爸说:“那首歌只有词没有曲,收录在《云城旅行指南》第六章民俗文化篇,叫《云中歌》,闺女自己即兴谱曲演唱,有模有样。但我没告诉她,歌词其实是我自己写的,我谎称是搜集来的民谣,编进了书里。我想以后我死了,这几行字还能替我活下去,这是我唯一撒的谎,我有罪。”

我看他喝点酒又糊涂了。我碰了一下他的空杯,把酒干了,让他放那首歌给我听。

他打开录音笔,里面传来喜欢的歌声:

那是云上的一座城

云中有歌声

人们睡在黄河上面

虎雏伏在城池外面

那是起雾的一座城

雾中有歌声

春天困在柳絮里面

夏天躲在油菜花后面

孩子和女人们听我说

那是蜂飞蝶舞的一座城

那是金玉满堂的一座城

城中有歌声

别去那个城

年三十那天我睡到中午才醒,吃完饭我躺在沙发上看电视,我爸在旁边包饺子。外面阴沉天,像块铁板样,昏昏然到下午两点,他已经包了两盖帘,还要包。我说爸,别包了,咱俩吃不完,咱们去找喜欢。

我爸把饺子放到厨房,用保鲜膜盖上一层,洗洗手拿保温杯接开水,又从抽屉里捏出两支铅笔,削得尖尖的,说是喜欢之前掉进沙发下面,他打扫卫生时发现,给削好了收起来。

城里禁鞭,但村里可以放,喜欢给我发了定位,我开车在大足下道,在路边买了许多烟花爆竹,小蜜蜂、挂鞭、擦炮、火树银花不夜天。到村里我给叶晴打电话,她有些惊讶,但还是带喜欢出来了。喜欢手里拿着一根香,蹦蹦跳跳跑过来,一人先来一个大拥抱,然后猴在我爸身上不下来。叶晴戴着口罩,也不说话。

我们走到附近一处开阔地,天更阴了,像要落雨,倒适合放烟花。我拾了一根木棍,将擦炮塞进木棍一端的缝里,点燃后指着天上说,喜欢你看。木棍叭的一声,那头冒出白烟,像朝天开了一枪。喜欢吓得一缩肩膀,然后跳着脚鼓掌叫好。

喜欢外婆家挨着大足石刻,不远处的山上现出佛头。叶晴说冷,让我跟她去车里,有事跟我说。我把火树银花不夜天抱出来,让我爸带着喜欢玩。坐进车里我打燃火,把暖风开大,窗户留个缝,点了根烟。我爸拿着香点礼花,点了几次都没点燃。

“喜欢的数学作业都是你写的吧?”叶晴问。

“阿拉伯数字也能看出笔迹?”我说。

“你连名字都替她写,卷子上哪有写小名的。”

“百密一疏。”

“这一年多麻烦你了,一直帮我们。”

“喜欢也帮了我大忙,我爸原来那样我都不知道怎么办。”

“要不还是算了吧。”

“他好歹是我爸,在家也没个实在亲戚,我不管谁管。”

“我说咱俩。”

我爸终于把礼花点燃,火种冲上天际,沉寂片刻,猛然绽开。山上的佛头映照在火光里,久远的颜料鲜艳起来。

“我以后不帮喜欢写作业了,小学正打基础的关键时候。录音也不录了,我爸快好了。”我说。

“跟你说实话吧,我没去上海,我有男朋友了,做工程的。他带我去新疆看雪,从南疆到北疆,他说等疫情过后,还可以去北欧,那里能看到极光,有时一整天都是晚上。云城没有这些。”

她从袖筒里抽出那本《云城旅行指南》,压了压书角,放在扶手箱上。

“喜欢还不知道他,以后你别来店里了,感情这事得慢慢培养,也得慢慢忘。就这样,走吧,跟喜欢说一声。”

她推开车门,冷风钻进来。我忘了把铅笔还给她们。

晚上回到家,我妈打来微信视频。年前她跟几个嬢嬢去海南避寒,到现在还没回来。我关上卧室门,接通视频,看到她系条大红丝巾,大晚上戴着蛤蟆镜坐在酒店大堂。

“儿子,妈妈过年不回去了,你自己吃点好吃的知道吧。”

“知道,你玩你的。”

“儿子,这里风景可好啦,一点都不冷,好多人还下海游泳呢。”

“妈,你还是说重庆话吧,说云城话也行,你普通话太崴了。”

我妈把蛤蟆镜摘下来说:“你莫管老子,管好你自己,你跟叶晴在一起没得?”

“没有,她回老家了。”我说。

“喊她回去了就不要再回来,我跟你讲,我去老君洞帮你算过,大师说咯,嘞个女娃只上车不买票,你留不住,莫要去跟她扯。”

这时我爸敲门,喊我吃饺子。我妈听见了,问我哪个在屋里头。她刚刚说话气人,我也故意气她,把门打开,镜头对着我爸说:“我把我老汉接来重庆过年,你好好在那边耍,莫要管楞个多。”

看见我爸,我妈脸一沉。我爸来重庆的事一直没跟她说,平时我一个人住,她也很少到我这来。

我爸盯着手机屏,突然说:“小琴啊,沐沐都放学了,你怎么还不下班,我包了饺子,快点回来吃。”

我妈愣住了,我也愣住了。

“你爸啷个回事?”

我指指脑袋说:“这里出点问题,本来快好了。”

“一辈子没出息。”说完我妈挂了。

饺子是猪肉白菜馅的,吃饭时我爸剥了许多蒜,我俩拿酒盅喝,他喝得慢,我抬手他才举杯,像在等我。“饺子就酒,越喝越有。”他突然说一句,好像已经把刚才的事忘了。

电视里春晚载歌载舞,花枝招展,看得人迷茫。我把电视关了,干喝无聊,我记得我爸会唱戏曲,问他能不能整两句,指定比电视强。我爸问我想听什么,我说来点带劲的,秦腔就挺带劲。他说秦腔不会,要唱就唱个《穆桂英挂帅》。

“京剧啊?”

“豫剧,云城挨着河南界,小时候我教你唱过。”

说完他唱起来,左手按在桌上,右手在空中腾挪,指东打西。他中指结着老茧,指节变形,手背青筋凸起,手掌上下翻飞,似一面旗子猎猎作响。窗外一阵轰鸣,像有火车驶过。喝得眼热,我可能醉了,他唱出来的文辞在我眼前萦绕,又和那本书里的句子混在一起,让我很是头疼。我说爸差不多了,喝酒吧。他不听,站起来,在屋里扯开步子,一板一眼高声唱,似要盖过那乱糟糟的风波:

辕门外三声炮如同雷震

天波府里走出来我保国臣

头戴金冠压双鬓

当年的铁甲我又披上了身

帅字旗飘入云

斗大的“穆”字震乾坤

窗子喇喇响,外面许是起了大风雪。我闷一口白酒,也捶桌子站起来,我说爸呀,爸,我要到外面去,我也要出去放炮!走,我们到外面去,放三声炮,给他震天响!说完我醉倒了。

二月二龙抬头,我爸买了些猪头肉,炒了一大盘。吃完他说他要走了,回云城,这次是真的。

我爸基本好了,好了以后话更少,在家客客气气,做饭扫地,也不出门,没事就听喜欢以前给他录的音,也没问过我跟叶晴的事。我给他买了月底的火车票,卧铺直达云城。

走的那天早上,起了大雾,窗外茫然一片。我给他准备了点重庆特产,还买了一台二手平板电脑,把喜欢的录音导进去。车票是早上8点的,我们吃了点东西,开车去重庆北站。天蒙蒙亮,经过小区附近的湿地公园时,雾格外浓重,路灯都看不清,我只好打着双闪慢慢开。我爸拿着平板电脑熟悉操作,里面不时传来喜欢的声音。

“爸,叶晴跟别人好了,所以这段时间我没找她,也没跟喜欢见面。”我说。

“知道。”我爸说。

“后来有一天,我实在没忍住,想看看她们。我开车走原来那条路,从她门前过,正好看见叶晴跟一个男的在店里吵架,两人吵着吵着就要动手,幸亏两边邻居给劝下了。我当时想了想,还是没下车,我算什么?用得着我管?”

但过了两天我还是不放心,想找喜欢问问是怎么回事。我去学校门口等她,到点喜欢跟同学出来,但我看到一个人从旁边巷子里闪出来,开始跟着喜欢。他戴着口罩和帽子,看不清楚脸。我担心出事,就下车跟上去。那男的鬼鬼祟祟,但最后也没干什么。喜欢回到店里,他就去附近坐公交车走了。

可能是我疑神疑鬼了。但第二天我又看见他,还是那身打扮,我从扶手箱里拿出一根喜欢的铅笔,下车跟上去。那男的双手插兜,离喜欢越来越近,我上前一把将他拽进巷子,拿笔尖指着他,扯下他的口罩。他脸上有道疤,他就是叶晴那个相好,我之前也见过。

我问他想干什么,他问我是谁,我说你别管我是谁,你敢碰喜欢一个手指头试试。

他说行了,你也是个冤大头,叶晴以前是不是跟你说,她想把门面盘下来,还要送她女儿去国外读书,去欧洲,挪什么,看激光。

我说,挪威,看极光。

他说,对对对,就是那玩意。嘿,咱俩都是傻子,都让她给骗了。我看她长得漂亮,手艺也好,我就陷进去了。关键她不说答应,也不说不答应,这是最扯的。我就拿钱砸,我跟你讲,这女的会的可真多,她拿你的钱,不硬拿,她说她投资,一会儿做电商,一会儿要开店,说得头头是道,到最后这钱倒成了投资入股。我心想反正以后要在一块,这都无所谓。后来我工程款没收回来,有天她突然跟我说,算了吧不合适。我说行啊,算了吧,那你把钱还给我,对吧,咱俩没在一块,你凭什么拿我的钱。结果人家说什么,钱都拿去投资了,回本也需要时间,让我回去等。我等她妈逼的等,我当时就想打她。妈的,从来都是老子骗别人,没想到这次被娘们给骗了,行啊,你搞老子的钱,我就弄你闺女。兄弟,这事你别管,被她骗的肯定也不止咱俩,你就当我给兄弟们出气了。

雾小了些,顺利的话,二十分钟应该能到北站。我妈突然打来电话,问我把我爸送走没。我说大清早你说话怎么这么不吉利。她心情不错,没吼我,说替我约了一个相亲对象,一米六八的个子,教小朋友乐器,中午在观音桥见面,今天一定得去。

挂了电话,我问我爸刚才说到哪了。

我爸说:“他要弄闺女。”

我说:“对,他说要弄喜欢。”

我爸说:“那你怎么说的?”

我说:“你当年是怎么跟阿亮说的?”

我爸想了想说:“我拿了一把锤子,把他拽到胡同里,用锤子勾住他的后脑勺,一把拉过来,我俩头抵头,我感到他明显慌了。我说我儿子上下学,你跟着干什么?他说没有。我说你要弄我儿子,你弄一个我看看。他说认错人了。我说我知道你就是阿亮,你别不承认,我盯你好几天了。我跟你讲,我马上着手编一本书,书里要列云城十景,第七景是一个大坟,七丈长五丈宽,西南角歪脖子树下有个盗洞,我打的,我下去考察过,里面埋着圣人。你是外地人,生在孔夫子没去过的地方,你要是敢动我儿子一个手指头,我就弄死你,把你埋进去,让你再接受接受教育。”

我说:“原来是这样。”

我爸说:“你呢?你是怎么说的?”

我说:“和你一样,也用的书里那个故事,整天听你们念叨,我都会背了。还真管用,他被我吓到了。”

说完我俩在车里笑了好一阵。末了,我爸说:“你跟喜欢道别了吗?”

我说:“没有,也和你一样。”

太阳出来,雾慢慢散去,前面有台车追尾,堵了好长一段路。我不知道会不会误点,如果赶得上,他就可以登上火车,从容地躺下,先是向北,摇摇晃晃穿过秦岭,骋入关中,再转头向东,出潼关,过三门峡,沿黄河浮沉,刺破野外的迷雾,在华北平原上沐浴风沙,并于夜晚缓缓停下。这次我没有说谎,他一定可以抵达。等送走他,我就一个人回家,关上窗子,小睡一会儿,等到中午,稍微收拾一下,去见那个姑娘。或许我们一拍即散,或者我们可以过一生。

“爸,云城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地方?”

“那是云上的一座城,美得不可方物。”

“可是谁会去云城旅行呢?”

徐杨,1994年生,山东人,现居重庆,媒体工作者。曾在《湖南文学》《小鸟文学》《ONE·一个》发表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