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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港》2023年第10期|吴佳燕:无名者想象
来源:《文学港》2023年第10期 | 吴佳燕  2023年11月07日08: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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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点不对劲。她拎着水壶从办公室里出来,一边往洗手间走一边琢磨。又哑然失笑地意识到,如果真是遭遇什么意外,这个案发现场已然被她破坏了。

周一,如常的清晨,两点一线的生活。每天的工作从烧水开始。从家里步行十几分钟到单位大院,爬楼,开门,烧水泡茶,坐在电脑前。这一套简单的动作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让她觉得几乎可以闭着眼完成。她是个神经大条的人,在乏善可陈的单调生活中沿着惯性滑行。她也不记得那天早上是个什么样的天气,既然没有打伞的记忆,应该是没有下雨吧。开办公室门的时候,她注意到脚下有东西:一袋立在门口的猫粮,黄色的包装袋上印有一堆英文和一个萌萌的猫头像。很大一袋,看上去至少有5斤。

谁会给我送猫粮呢?我又不养猫。她心里嘀咕着进门把包放在座椅上。2020年武汉疫情期间,她倒是替同事家的狗买过狗粮,也参与过网上爱心人士的捐赠猫粮狗粮活动。但是直到现在,无数次一念而起又旋即而灭,都没有自己养成一只狗或猫,家里只有一鼠——娃的同学送的金丝熊,因为可爱、好养、活动范围小而被家庭所有成员接纳。

她察觉到办公室有点乱。尽管平时也整洁不了多少,日益累积的杂志、书籍和稿件在办公桌、茶几和地板上摞成高高低低、摇摇欲坠的各种小山,她还是感到这天的房间更乱了些。是稿纸带来的观感,桌上、椅子上、地板上都散落着。风刮的么?窗户开了一条大缝,肯定是她下班时忘记关了。烧水壶坐上座,她在滋滋的烧水声中面对一地散乱开始仔细察看:两个抽屉半拉着,放在窗台上的吊兰栽了下来,歪在下面的一盆龟背竹里,砖红色的塑料花盆裂开,上面有踩踏的痕迹。再扭头一看门口的沙发上,赫然一堆猫屎!

有人翻窗入室?或许只是猫?猫会从窗户跳进来然后把纱窗再关好?猫的力气可以拉开一只抽屉?看来是人和猫都进来过了。她记得自己离小偷最近的一次,是刚参加工作的时候,挤公交车上班途中,突然感到旁边座椅上的中年男人莫名其妙老抬头朝自己看——她站在他座椅旁边。后来得知这是一种好心的示警,差点被她当作不怀好意。她发现挎包的拉链被拉开,里面的夹层小袋里装的两万块钱被抽出了一小半。她这才意识到跟她一起站在走道上的一个穿白色条纹西装的男人,一直把右手藏在衣服里,其实是在不动声色地从衣服背后动她的包。还好有中年男人的提醒——要知道,这用来发稿费的钱可是她当年几乎一年的工资呵。她又感激又愤怒又害怕,不敢喊出来。西装革履的小偷心虚,停站马上就下车了。

她打电话给某人,问要不要报警。某人说你还是先给单位和物业反映吧,看看少了什么东西——某人的公务员意识还是很强的,知道如果报警可能会影响到单位的目标责任制考核。

办公室主任和物业经理都过来了。主任查看了现场,心里隐隐有了判断,果然建议不要报警,先看丢了什么东西。办公室能放什么贵重物品呢?一些获奖证书和职称资料都在,藏过娃的平板——为了不让她借学习之机行摸鱼之便,所幸周五下班时带回家了。电脑是开机状态,这是她的臭毛病,为了图省事经常不关。QQ的搜索项有两个星号——更像是猫从键盘上踩过留下的。没有看到或收到用QQ进行诈骗的信息,也没有发现电脑里其他方面被动过的痕迹——除非有专业计算机人员介入。做清洁的王师傅说头天晚上听到她办公室有猫叫的声音,然后一看到门口的猫粮就说,咦,这不是那谁早上拎着的吗,从大门进来时我看到他了。

主任的猜测得到印证,一边让物业去查监控一边开始打电话。不一会儿,一个胖胖的妇人跑过来,一看到门口的猫粮就说:“这个鬼伢哦,又拿我的手机去买猫粮,我说怎么放家里的两袋没几天时间就不见了呢!”她是无名者的妈妈,六十多岁,看上去有些风风火火而絮絮叨叨。她进到办公室看了看,二话不说就开始捡拾地上的稿纸,拿起抹布擦拭沙发——那堆刺目的猫屎,被她最后用纸包着丢到卫生间去了。

事情似乎有些眉目了,一个无名者浮出水面。姑且称他为“无名者”,是因为直到现在她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即使他们无数次在单位大院、门口马路甚至楼梯走廊擦肩而过。最大的交集是他来过她的办公室、门口或闯入。一个她根本不认识的人,他们都称他为F先生的儿子。F先生她知道,以前就在这院子里上班,是从部队转业过来的,寡言、干瘦。广为人知的是他的烟瘾,可以从早到晚蹲在门口抽烟,人称“一支火”,意思是每天除了第一支烟需要点火外,后面的就可以一根根直接续下去了。一次她参加老干部活动从武汉集体坐汽车去钟祥参观明显陵,中途几次停服务区,第一个冲下去的就是F先生,不是去洗手间,而是快速地点上嘴里的烟。

F先生随着退休年老和身体状况的变化抽烟的名声渐渐随风而散,有点声名鹊起的是他的小儿子。一个默默无闻的人能够引起关注必定是因为有着不同寻常之处。

“他精神有点问题。”这是主任告诉她的第一个信息,也是让她放弃报警的根本原因。当然如果影响到单位的考核每个人的年终奖就会泡汤,这也是她不得不考虑的因素。

“因为什么事情精神出的问题呢?”

“超生。本来是很机灵一孩子,学习成绩也不错,到了十多岁,突然被告知那个他一直喊舅舅舅妈的人其实是他的亲生父母,于是精神就受了很大刺激不正常了。”

2

“十三岁现象”,她脑子里冒出这个词儿,开始有些理解和同情F先生的儿子了。这个心理学上的说法她是近几年才从朋友那儿听说的,而类似的事情是早就知道的,并努力回忆自己十三岁时的反应平平。它指孩子在十三岁左右的青春成长期表现出来的一种特别敏感、叛逆、脆弱、激烈、难以沟通的现象,不但亲子关系紧张,而且处理不好就很容易出事儿。还在上学的时候,她就听研究生导师讲过当年他的儿子因为跟家里闹翻一气之下离家出走的事情。有一年夏天她带娃回老家,跟父母和妹妹一家人去红池坝避暑,老老少少游玩打牌正享受天伦之乐,突然说妹妹家的大女儿不见了——因为被妹妹训了几句。尽管自己也好不到哪儿去,她总觉得妹妹的教育方式有些简单粗暴,何况还是在孩子的叛逆期。于是一家人游兴顿消,在暮色中四处找孩子。最后还是父亲找到的——那时候多好啊,父亲还在,健康快乐地活着,就在民俗楼房背面阳台的角落处——孩子还是心里有谱的,没敢跑远。而现在,娃也快到了这个临界点,一旦察觉到你语气中的不满、指责或说教,声音马上变得高亢起来,特别喜欢用“你才”句式和反问句,或者把自己反锁在书房,活像一只炸毛的刺猬。这个时候,你只有变成她的一面镜子,或者把她变成你的一面镜子,平和有效的沟通才可能继续。这还不算什么,最令人忧心的是网络对孩子的干扰。疫情之下网课的必需,虚拟的游戏与无聊的社交,还有无所事事五花八门的网上晃荡,每一天都在把孩子从书桌书本、实在的生活与面对面的交流中拉走,她在孩子寒假的每一天都在同这个看不见的敌人作斗争——规定玩平板时长、参与家庭劳动,去乡间田野散步、去汉江边游玩等。还好,切实的校园生活终于把“神兽”召唤回笼。

正常人家的孩子尚且难以平稳度过十三岁,更何况F先生的儿子所遭遇的人生真相的突袭。那一定有一个漫长的蓄势和刹那的爆裂。一个被精心隐藏而不能面世、不被接纳的人。他喊城市里的父母为舅舅舅妈,那么他是一出生就被送到乡下的姑姑家去了,并称姑姑姑父为“爸爸妈妈”?她之所以判断他有乡村生活经验是因为单位院子里的一片“绿洲”。每天中午在食堂吃完午饭后她都要在院子里转悠几圈消食,看女孩们投喂或逗弄流浪猫,看花匠培植的花花草草,看一户家人挂在窗台上的鹩哥咿呀学舌。健身器材旁边的一块花坛惹人驻足,被改造成试验田,随着时令变化多种蔬菜轮番上场:竹叶菜、苋菜、番茄、黄瓜、菜薹、小白菜、包菜、萝卜,有时候还有土豆和红薯,绿叶婆娑,藤蔓逶迤,让她感受到某种乡村生活的熟悉与亲近。她一直以为它是院子里哪位上了年纪的家庭主妇或后勤人员种的。就像她之前对F先生的儿子失智的事情一无所知一样,她是一个后知后觉的人。突然有一天溜达的时候,同行的一个女伴说,你不知道吗,这菜就是F先生的儿子种的呀!一个三十多岁的城里人竟然会种地,而且种得有模有样,那一定是超生后被送到乡下去过。

那样的童年生活她是熟悉的。毕竟她是在农村长大的,而且应该比他大不了多少岁。每天早上几乎跑着去学校,一方面是因为贪睡起不来,特别是冬天的早晨,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路途遥远,有好几里地儿。放学后还要去田间扯猪草、给包菜捉虫。那样的童年虽然有些穷苦劳累,然而又是无忧无虑的。她直到现在都还记得那些充满年代感的课间游戏:跟同学一起跳皮筋、跳格子、玩抓子、玩弹珠、扇纸片儿。教工食堂饭菜的香气勾走了无数孩子的心思,八月中秋的明月蛊惑着她和几个小伙伴去邻居家地里“摸秋”偷柑橘——跟现在的孩子被电子产品充斥的童年有天壤之别。如此想来,F先生的儿子十三岁之前的生活应该是快乐的,而且因为有城里的“舅舅”家帮衬,物质上也不会有多贫乏。一种虽然来处和身份被设计和隐藏,但是表面上显得正常而健全的生活,而且相对于城里孩子的“不接地气”,这样的乡村生活经历反而是一种人生的馈赠。

直到十三岁那年,F先生的儿子面临成长的关键时期,又“雪上加霜”般遭遇人生的转折:一棵自由生长的乡间草木要被移走,“舅舅”“舅妈”来接他去城里上学了,而且告诉他,他们才是亲生父母。真相揭开,好事变坏事,孩子怎么接受和消化这样的事实。不解、愤怒、悲伤、压抑、痛苦,弃儿心理,各种情绪在内心激荡而不溢于言表,于是在人生的大好年华,他垮掉了。父母的苦衷与弥补得不到理解,沉默寡言的父亲与絮叨而不得要领的母亲无法把他从精神的深渊中拉出来——那时候还不时兴,他们也不懂得去看心理医生。转学后的学习成绩一落千丈,跟老师同学根本不能正常相处,独独在电脑方面表现天赋——或许是上帝为他开启的另一扇窗,后来草草上了个中职学校就宅在家里了。父母跟他完全不能好好沟通。不听母亲没完没了的唠叨,对父亲充满恨意,情绪失控时竟然对其举起了刀子。后来断断续续被送去精神病院治疗,情况有所好转,然而在家里待不了多长时间又旧病复发。是父母不会为人父母么?还是这原生的童年创伤让父母本身就成为他病症的最大刺激者?

“他在电脑方面很厉害的,如果他真想当黑客,没有他动不了的东西。”主任说。所以她放弃了这方面的求证,理所当然地认为那两个星号是小猫所为。一方面她认为自己电脑里确实没什么可以让人觊觎的东西,另一方面她相信主任所说,他的心眼不坏。尽管他对父亲举起过刀子,但是从来没有真正扎过去。电脑是他的一个出口,天赋加上长期宅家摸索,技术肯定不会差。院子里的那片与周边环境有些格格不入的菜地,是他对生命中不可多得的一段快乐时光的回忆和反刍,是他精神情感上的“绿洲”。

流浪猫是他的另一个出口。她只知道有不少上班的女性去投喂和关爱院子里的那些流浪猫,分得清一家三代亲属关系,被赋予一个个亲切可爱的名字,联系小动物协会志愿者给它们绝育和疗伤,一潮又一潮,铁打的院子流水的上班族,生生不息的流浪猫。没想到无名者是那个一直默默给它们关爱的人。给它们喂食。丢烂衣服做窝。雨天支一把骨架破损的雨伞,把食物和水用盒子装好放在伞下。在网上下单买猫粮和罐头,然后把订单发到母亲手机上付款。他对它们不离不弃。他与它们同病相怜。一个傍晚他在院子里游荡的时候,听见了楼上的办公室里隐隐传来小猫的叫声。于是他从窗户外的围栏上翻了进去——这样的事情主任以前也有耳闻,他似乎成了惯犯,在精神病发作的时候,不时随机翻入一个房间。然而失窃的事情却很少听说。那么,那天晚上,猫和人是怎么进来的?一人一猫在办公室又做了什么?为什么第二天早上他又堂而皇之大摇大摆地拎袋猫粮进来?

3

“据我推测,这只猫应该还在你办公室,不然他不会大早上放猫粮在你门口的。”主任又说,像个侦探家。于是本来在帮着收拾房间的物业人员和F太太开始把注意力集中在寻猫上。书柜里、墙角、桌子背面,把笨重的沙发挪开,一番折腾,都不见踪影。后来她想起沙发底部有一层黑色包装布脱落下垂,趴地上一瞅:嗬,果不其然,一只橘白相间的幼猫正蜷在黑布上瑟瑟发抖,小小的一团吓她一大跳。原来,挪沙发的时候,小猫随着底布一起被移走,所以才没被发现。

推测得到证实,一切似乎真相大白。F太太表示了歉意,主任一再叮嘱要她管好儿子,尤其要注意态度和方式,“不要光嘴上嚼他啦”“不行就送医院去看看吧,马上要开二十大了,不能再惹事端。”而当务之急,是怎么把这只小猫弄出办公室。小可怜已经被吓得只差钻地缝了,怎么弄走?去抱,怕被抓;用扫帚去碰,怕伤到它。大伙正苦于无从下手的时候,她再往沙发下一瞅,猫已经不见了。又是一通乱找,无果。同事双儿过来说,猫受了惊吓后,人越多环境越吵它越是不可能出来的。她是懂猫的,不仅自己养了一只,还经常把食堂剩下的鱼肉冲洗后去喂院子里的流浪猫。于是人群散去,她去开会,办公室门开着,只留王师傅一人做清洁,F太太欠身准备离开,临走前不忘拎走门口的猫粮。等她回来,一切归位,室内似乎比之前还要整洁有序一点,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而那只小猫,据王师傅说,应该是趁乱或没人的时候自己从门口溜掉了。

她的心情多少受到破坏,在电脑桌前心乱如麻,如坐针毡。一点就着的烦躁,静不下来做事。日益流失的安全感。她想把发生的事情整个复盘下,然而越想越乱,不能建立起完整的逻辑链条。比如小猫是怎么进来的,是自己从窗户爬进来的还是被人放进来的?无名者从三楼卫生间翻到外面的围栏,再从围栏翻入办公室,是为了解救困在房间里的小猫还是为了把困在别处的小猫放到房间里解救?头天晚上小猫在房间里上蹿下跳,他在干吗?然后早上为什么不把猫一块儿带走,而是自己回家拿一袋猫粮放在门口?抑或小猫怕生他也搞不定,在楼下听到叫声翻进来后却带不走,只有独自离开早上再过来送猫粮?再说,一个精神有问题、行为不受控制的人,他的行为会讲逻辑么?她想得脑壳疼。物业说监控里看到F先生的儿子在走廊走动,后面外墙的窗户和围栏的地方却没有显示。既然知道是什么人,也没有发现什么损失,那就算了吧。最重要的是后面的安全保障问题,并且改掉自己的破毛病。下班后一定要记得关电脑、锁好门窗。

正在家吃晚饭的当儿,她突然接到双儿打来的电话,说听到从她办公室里传来猫叫声。啊?猫还在里面?!也就是说,她后来一整天跟这只以为已经溜掉的小猫共处一室却浑然不觉。当这只比她更没有安全感的幼崽待到万籁俱寂才敢发出期期艾艾的声音时,恰好被在办公室加班的双儿听到了。一个爱猫的人听到了一只猫的求救声。她让双儿直接开门去看看——她放了一把钥匙在双儿那儿。等到饭后急忙急火赶过去的时候,办公室那只笨重的棕色沙发已经被挪到走廊一端的楼梯口了。双儿说小猫就藏在沙发底座的夹层里,缝隙很小,木条纵横,里面是厚厚的海绵,手根本伸不进去。她只有喊王师傅帮忙把沙发搬到出口,倾斜于地,并放些食物在外面,等着小猫饿了自己出来。

她扯开沙发的底布,确实,木条和海绵包裹得又硬又紧,根本无处下手。两个人站在沙发边,为这小小的生命发愁。

“它是怎么钻进去的,会缩骨功吗?”

“猫都很柔软的,小猫的骨头更有韧性,可以把自己缩成很小一团。”

“它跟‘小仙女’有关系吗?会不会是她的第三代孩子?那也算‘四世同堂’了。”

“小仙女”是院子里的一只白橘母猫,是流浪猫家族里辈分最大的,生过很多孩子。然而因为体形娇小、表情乖萌而又最爱干净,脸上有一种未经世事般的可爱与天真,跟它的那些子子孙孙相比反而显得冻龄,所以认识的人都亲切地叫它“小仙女”。

“应该是吧?前段时间我喂食的时候发现‘小仙女’不见了,就猜到它是不是又躲到哪里生产去了。”

“这小猫长时间挤压在海绵里会不会窒息啊?”

“只有它感到足够安全或足够饥饿才会自己出来。你先回去吧。我等会再过来看看。我是养猫的,它应该不会害怕。”

她垂头丧气回到家,思忖着明天上班要不要请人把沙发拆开。没过多久,双儿发来微信,说小猫从沙发里钻出来了。“就从我手背上一溜而过,从三楼楼梯口跑下去了。”果真她身上有让猫亲近的气息。好吧,快去找你的“小仙女”妈妈吧,你这个还没来得及被人们投喂和取名的无名小崽!第二天去上班的时候,另一同事告知头天晚上在办公楼一楼看到有只小猫从楼梯口冲下来,跑出了办公楼。这就对上了,小猫无碍,她也就放下心来。

这样的事情后来又发生过一两回。都在北面的一排办公室。一间上班时发现办公室的门没锁而同事明明记得走之前是锁了的,另一个同事也声称办公室有被翻动的痕迹,不过东西都没丢,也没有确凿的猫和人来过的证据。或许只是应激状态下的一种自危意识和疑心敏感吧。不管是什么原因,肉眼可见的安全问题亟待解决。于是没过多久,所有便于攀援的围栏和窗户装上了一圈圈铁丝和坚利的防盗网,原来监控的死角和坏掉的门禁该补的补该修的修。大院内部再无闯入者,工作生活重回日复一日的单调安宁与按部就班之中。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转眼两三个月过去。到了冬天,疫情放开后的风浪铺天盖地而来,身边的人陆陆续续感染发烧,越来越多的人只能居家办公。口罩更长久坚定地长在出行者的脸上,碰到熟识的人,首先问的一句就是:“你阳过了吗?”单位食堂早就取消了堂食,一排排桌椅翻扣于地。一天早上,她端着一碗热干面在食堂门口碰到了主任,小心问候之后,两个“阳康”人的放下对感染的戒备,决定就在外面的桌椅上“过早”。一番闲聊后她顺便问起F先生的儿子近况,才惊觉这个故事有着完全不同于她想象的走向和维度。原来他不是因为精神病和“F先生的儿子”才被人忽视自己的名字,他是一个真正的城市无名者。

4

“无名者”这个词语,泛泛而论至少有三层意思:没有名字或让人不记得名字的人,默默无闻、没有名声的人,以及没有身份甚至没有存在感的人。每一层意思,都指向他们的缺乏关注、无足轻重,就像沉默的大多数;每一层意思背后,都充满了逝者如斯、风过无痕的时间喟叹和对生命存在的挽留与追问。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谁最后都会被隐入时间的烟尘。而无名者要被引起关注,除非与他无足轻重的存在形成反差,有异于常人的性格和举止。比如疯子、傻子、跛子、失踪者、自杀者,他们身上的某一面突出特征或特别经历被放大定格,从而取代他们的名字被人记住。

她认识一位乡村无名者,严格来讲,是她的本家堂叔。但是,她小时候既不叫他叔,也不知道他的名字,而是跟村里人一样叫他“寡子”——就是聋哑人的意思。在她的童年认知中,“寡子”跟“叫花子”一样都是中性的称呼,只不过前者是一种生理性描述,后者是表达一种朴素的愿望——农村人都认为,给孩子取的名字越贱就越好养。所以村里有好几个人的小名都叫“叫花”,前面冠以姓氏进行区分,“张叫花”“李叫花”“王叫花”。其中一个“张叫花”,她多年后在重庆的大医院电梯里和父亲一起偶遇过。他看到熟人脸上马上笑容绽放,有一种“他乡遇故知”般的惊喜和意外。他的心态很好,表情轻松淡定,坚称自己只是肺上长了个囊肿,问题不大。然而她注意到他脸色暗沉发乌,暗自为他捏了把汗。之后因为在同一家医院住院,父亲和“张叫花”不时互相致电关心或串门看望,或一起坐在门诊大院的花坛边闲聊忆旧,倒是一段难得的温暖时光——现在这两个乡党与同龄人,已经到另一个世界叙旧话新去了。他们都是性格温和、待人真诚而对人间充满热望的人。然而好人命不长,命运的巨石一朝重重砸下来,“张叫花”的贱名和再好的心态也未能扛住——听母亲说,他是肺癌并发了胰腺癌,人生的最后阶段,他回到村里打牌喝酒几近崩溃。“张叫花”在病魔面前反差巨大的前后反应与父亲始终隐忍不安的平和形成对照,她这才想起几乎没有见过父亲悲伤的样子,自己也从来没在父亲面前掉过泪。

她认识的“寡子”也不止这一个。奶奶的娘家就有一个,机灵乐观,成天一副笑嘻嘻的表情,很会亲热人,一边“呀呀”有声一边用丰富的肢体语言进行比划,充满喜感而让人感到亲近。他也不是只会傻乐的,多年之后在父亲的病床前再看到他,人老了不少然而见到亲人笑意依然在满是皱纹的脸上漾开,没过多久她又看到他扭头去擦眼睛——其实他心里什么都懂。不似本家这个“寡子”,始终沉默而表情木讷,喜怒哀乐都不形于色,小孩子都不敢与他靠近。但是大人们是喜欢他的,因为他是个好劳力,一个老实、勤快而从不惜力的人。在她的童年记忆中,几乎乡村的宴席都是“寡子”在挑水。在村里还没装上自来水的年代,家家户户吃的都是井水——那口井离她家不远,就是后面一匹蜿蜒小山的尽头,村里人说这是龙形山,井里的水是龙尿,所以才能源源不断。即使天干大旱,井里的泉水仍在汩汩外涌,只是水位下降供应不够。于是小时候她经常拎着水桶去排队,一只只大小、颜色、质地不一的水桶从井里的台阶一直排到井口的弯弯小路,颇为壮观的长龙阵。后来经济好转,各家各户开始改建扩建水泥楼房,龙形山体遭到破坏,井水果然有些断流了。再后来因为装了自来水管,城镇化运动开始,村里的土地和房子陆陆续续被征收和拆迁,曾经哺育了无数代人的乡村水井遂变成了一个死水塘。

在井水变死水之前,都是“寡子”的风光年代。一个无名者,因为他的吃苦无私而被人记住。每一个乡村宴席,每一家红白喜事,都有“寡子”一担担挑水的身影。那时候的乡村,家里有事都是自己请乡邻亲友一起帮忙置办流水席,用水量大而不方便,挑水成为最苦最累的活儿。乡村有句俗语说:“人不奸佞死吃亏,红白喜事寡挑水。”说的就是“寡子”这种人,谁家有事都去帮忙,不用招呼就主动地担起水桶一趟趟往返把一口口水缸蓄满。他用自己的肩膀为一场场乡村大事的圆满操办托底,用单一而持久的无私劳动在人群中刷出了自己的口碑和存在感。可是这么强壮的劳动者却死于他的壮年时期——不到五十岁生命就戛然而止。是肝癌。一个夏天赤膊挑水、走路或躺倒的人,腰身和肚子都鼓鼓的,里面装满了腹水,脚肿得老高,胳膊和腿却细得像麻秆。这样一种怪异具体的形象在她的童年记忆中挥之不去。她也不明白为什么那时候村里好几个人都因为肝癌或肝硬化去世,就像一种地方病。

然而还有孩子所不知道的另外的隐情。“寡子”好酒。“寡子”是一个老单身汉,长年跟母亲和哥哥一家生活。为什么没有想到给他找个女人哪怕也是残疾人?好像家里都没有这个意识,重要的是可能也找不到这样合适的人。她的印象中,村里的几个残疾人中几乎没有女性。或者说,家里和村人更多地只是把“寡子”当作一个劳动力而忽略了他的性别需求。所以“寡子”不为人知的是他的酗酒。他的母亲应该是知情的,对这个残疾的儿子充满了怜惜、体恤而无奈。母亲病逝,“寡子”酒喝得更凶了。一个勤劳沉默压抑苦闷的人,无数个夜晚一次又一次地端起了酒杯,借酒浇愁愁更愁。所以当村人知道他得了肝病,都很惊讶。村里酗酒的人不止他一个,酒名在外的人也不是他。她想起上小学的一个晚上,跟着家族几个人,用板车去把一个醉酒滚到路边的堂兄拉回家。拉板车的人就是“寡子”,而躺在板车上高一声低一声说着酒话的青年,是他哥哥家的儿子。这一幕像一道闪电,让她洞悉到“寡子”丰富痛苦的内心世界。侄子在明他在暗,他们互为镜像而不能暗通款曲,只能各自借酒抒发乡村男性身心俱疲的苦闷与苦难。而侄子尚可大声说出来哭喊一通,并且很快走出人生的低谷享受正常人的恋爱结婚,“寡子”却只能把持久的煎熬、无尽的哀愁藏于内心、摁入暗夜,连同酒精一起不断勾兑、辗转、挤压、烧灼,直到把一个强壮的汉子消蚀成一个病人,一个英年早逝的人。

5

F先生的儿子属于第三种无名者,他是黑户。真正的无名者。不仅没有身份,而且连身份证都没有。一个没有户籍没有任何官方档案和登记在册信息的人。当然也没有自己的银行卡、手机号、交通卡、电子支付等一切需要实名认证和身份证明的东西。不能坐地铁、火车、飞机,不能享受任何公共服务和社会福利、参与公共生活。在大数据时代的现代城市生活中,一个没有身份信息的无名者几乎寸步难行。他是城市的影子、透明人,无所遁形而又无处可去。一个活泼泼的生命,几十年来在人间行走,却跟没有这个人一样,不能留下也无法证明自己的任何存在方式。

“怎么他到现在都还没上到户口呢?”她很纳闷,向主任发问。如果说,他的来处有时代与家庭的伤害,但是到现在无论是生育政策还是户籍管理都已然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前段时间她看到有消息称,四川已经率先宣布生育登记将取消结婚限制、数量限制,引发社会热议。别的方面影响不说,至少,所有的新生儿能够被承认与接纳,世上再无“黑孩”一说及因此带来的命运波折了。

最早是因为家里超生不敢去上户口,后来是孩子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一直不愿意去上。单位的工作人员也多次上门做工作,帮他们解决户口问题其实是为了解决后顾之忧。“起码可以给他搞个‘五保户’,不然,等将来老两口去世了,这个儿子该如何生活下去呀。”主任忧心忡忡道。

“他不是还有个哥哥吗?”

“是,但是哥哥也有自己的家庭和生活,愿不愿意管、管不管得上也难说呀。”

一声叹息。或许性格里沉默而执拗的种子从让他改口叫舅舅舅妈为爸爸妈妈的那一刻就种下了。或许更早,从他有了自我意识、翻遍父母这本大书而百思不得其解的那一天就开始了。原来F先生的儿子生下来后并没有被送到乡下,而是被藏在家里。也就是说,他一生下来就只有舅舅和舅妈,而不知道父母是谁。那个年代惯用的招数。她想起小时候家对面山窝里的一户人家,有一天突然抱着襁褓出来声称是姑姑家的儿子,而他们家里已经生了两个女儿,村里人心照不宣,知道肯定是他们自己家的。想当年F先生为了保住自己的工作也只能出此下策,而且还要把此事坐实,不仅是对外宣称,还要让孩子从小就这么认为。可是无奈而自私的大人,怎么就没顾及一丝孩子的感受呢?那幼小的心灵难道就没有对亲生父母的疑惑吗?当一起玩儿的伙伴、一起读书的同学都在享受父母的关爱之时,为什么他的身边却只有舅舅舅妈?再是沉默寡言,疑心满怀,肯定是要冲口而出的。F先生的儿子肯定找他们问过,然而无论怎么样的回答都是不能给一个需要父母的孩子以解疑和安慰的,或者,一个善意的谎言需要更多的谎言去包裹与覆盖。那种漫长的怀疑、猜测、孤独、不安与偏执及对大人的不信任感,在他最为敏感叛逆的少年时期得到强化和证实,让他看到人世最狰狞的面目。真相揭开的刹那,他直接崩溃了。

原来他根本没有乡村生活经验,没有经历过自由快乐的童年时光。表面上看他没有被送走、一直在父母身边是一件幸事,可是那样一种被设计、伪装、不能相认、疑窦丛生的生活反而是他最大的不幸与阴影,比送到乡下去更为残忍。这样的城市,于他而言就是一片漫无边际的荒漠呵。

“那他是怎么会种菜呢还种那么多品种?”

“他不是电脑高手吗,只要他想学,有什么是不能他在网上学到的。”种子,当然也是在网上买的。自己下单,用母亲的手机支付,跟买猫粮一样。他一黑户哪有自己的支付账号。

“他现在情况咋样?”

“还好吧。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前段时间被送去过精神病院,过年前应该接回家了。他在精神正常的时候,还是愿意跟我聊几句的。以后还是要继续做他的工作,早点放下心结,去把户口上了。”

听主任这么一说,她也感到舒心了一些。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即便自己过不去,也终究会被时间推着走。跟生活和解,跟过去和自我和解,何其容易又何其必须?!还好有那群需要他的流浪猫,有那片在花坛中开垦的菜地,有那些一直在留意关心他的人。

“你知道吗,你办公室出事后我找过他本人,他说只是管猫,没有闯过你的房间。我相信他说的是真话。他最憎恨撒谎。而且,你注意到没?踩在你花盆上的脚印是一只皮鞋印,而他只穿球鞋,从来不穿皮鞋。”

主任放下碗筷,分别之前又丢下一段话,让她大吃一惊。尽管她早已不介怀这件事了,也记得鞋印的细节,可是,这样的反转还是让她感到意外和迷惑。那么,真正的来访者又会是谁?有何动机和目的呢?她自知不是福尔摩斯,也不爱执着纠缠,想得头疼也想不出个所以然,也就放下了。

春寒料峭、微风细雨的一个午后,她撑把雨伞从家里出来,步行到办公楼,突然心血来潮,转身去了院子的右侧。在健身器材与居民楼之间的草地上,一块青绿色的菜地跃入眼帘。再次看到这块“绿洲”,她有一种重逢般的惊喜与欣慰。规模扩大了,由原来的长方形变成了“L”形;品种也增加了,她仔细地数了数,有小白菜、白菜薹、红菜薹、蒜苗、芹菜、萝卜、生菜七种,每一种都是相对集中的不规则图形,每一种都迎风而立长势喜人,像孩子玩的拼图游戏,又像一位农夫的轻松炫技,一片绿意盎然生机勃勃。真好呵!她由衷地感叹,为这喧嚣城市里不期然的奇遇与恩赐,为现实与记忆中个体生命抹不掉的存在印记,为那些不值一提的生活中无足轻重的人。或许,她下次可以建议,让主任带F先生的儿子去真正的乡土大地上感受一番了。

吴佳燕,女,重庆巫溪人,文学硕士,2007年毕业于华中师范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中国作协会员,《长江文艺》副主编,湖北省作协签约评论家。在《当代作家评论》《扬子江评论》《小说评论》《北京文学》《文艺报》等报刊发表评论、散文若干。出版有评论集《不一样的烟火》。获有湖北文艺评论奖、百花文学奖优秀编辑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