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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东文学》2021年第1期|时晓:撤回
来源:《山东文学》2021年第1期 | 时晓  2023年11月07日08:17

1

沙沙,沙沙……

深夜,春雨沙沙地下着,像幼时家中饲养的春蚕在蚕筐里吃着桑叶。

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困扰着安可的睡眠。其实她以前很喜欢听落雨的声音,雨夜往往睡得更香。丈夫洛新一年前出事之后,她开始整夜整夜失眠,现在慢慢好了一些,但是睡眠变得很轻,有一点动静就睡不着。她把身子翻过来又翻过去,不知烙了多少张煎饼。睡在身边的女儿洛洛似乎被她频繁的翻身吵到了,睁开眼睛叫了声“妈妈”,把一只手伸到她的怀里,很快又进入梦乡。安可很羡慕孩子,不管玩得多晚,说睡觉两分钟就能睡着。

她看了看手机,已经凌晨一点多了,大脑还是异常清醒,但是眼皮已经很疲倦,她感到快要撑不住了,准备起来喝一瓶安神药水,虽然医生朋友告诫她,安神的药不能多吃,可能有损神经,但是这样熬着对身体的损伤应该更大。

正要放下手机起身去拿药,手机屏幕亮了,是一条微信信息。洛新在世时有神经衰弱,有一点动静就睡不着,于是安可养成了手机静音的习惯。现在洛新不在了,她还延续着之前的生活习惯。她打开了手机,发现是律师姜平发来的。姜平是洛洛幼儿园同学杨杨的爸爸,也是洛新事故处理的代理人,在争取权益方面,出了不少力。安可因此对他充满感激,并产生了友谊。但是,也止于友谊。安可现在是一个理智的女人,她知道姜平很出色,甚至也知道姜平对她有好感,但是她还知道姜平有一对宝贝儿女,家庭美满。她不会去做那种头脑发热的女人,到头来自讨苦吃。这样的故事她看得太多,因此她总是有意识地拿捏着分寸。

“睡了吗?”

“还没,正要睡。”

“哦,我喝多了,想跟你说说话。”

“在出差?“

“嗯,在长沙。“

“快睡吧,不早了。“

安可知道,一个男人半夜三更喝醉了酒想要和她说话意味着什么。但是她不太想接这个茬,所以想打发他赶紧睡觉。

“等一下。“对方回复。

“安可,我喜欢你。“对方似乎是真醉了,作为一个训练有素的律师,他平日比安可还理智有分寸。

安可看着手机屏幕,愣了几秒。

“我承诺对我今晚说的话负责,这话我明天醒酒了也会认。“姜平补充了一条。

“你不需要对我承诺什么。“

安可回了一条,发出去后觉得自己的语气似乎太过僵硬,她又赶紧撤回了。重新发了一条:“你醉了,快睡吧。”

对方还不肯消停,接着说:“其实我也没想要怎么样,我就是想要说出来,憋在心里难受。“

安可说:“你现在说完了,可以去睡了。”

一年接触下来,安可对姜平的人品已有定论。姜平眉清目秀,身高一米七五不到。在安可谈恋爱的时候,基本上不会考虑低于一米七五的男人,大学时一个深爱着她的博士师兄就因为身高问题被她拒之门外。现在想起来确实有些幼稚。洛新也不算高,但也有一米七八。逐渐成熟以后,安可对男人的审美有了改变。男人的魅力并不是靠身高来表现的。梁朝伟就只有一米七四,可是不妨碍他是个有魅力的男人。

姜平做事认真负责,涉及专业的时候,他的眼睛总是透着光芒,让人产生依赖。总的说来,他是个顾家的男人,尤其对孩子爱如生命。她记得有一次姜平陪她去街道处办一个手续,姜平的太太打电话来说杨杨肚子疼,姜平接了电话跟安可打了个招呼就风一样地消失了。所以安可怎么都不会去趟这个浑水,无论姜平说什么,她都是保持冷眼旁观的态度。

说来也怪,等她放下手机,被折磨了半宿的失眠,这一刻忽然间自愈了。她忘了要起身拿安神药的事,很快进入了梦乡。

工作日的早上,每天都像是在打仗,七点不到就起来准备早餐,把睡得正香的洛洛从被窝里拽出来,给她穿衣、刷牙、洗脸,督促她吃早饭,根本来不及看一眼手机。虽然老师时常叮嘱孩子上了幼儿园就要让他们自己练习穿衣梳洗。但是安可试了几次,按照孩子的节奏,每天都得迟到,所以干脆就大包大揽了,只能等孩子大一点了再说。而且那天是周五,有游泳课,洛洛从醒来的那一刻开始就是崩溃的,声音哽咽地一遍遍强调,看到教练把小朋友直接往水里扔,有的小朋友喝了好几口水,不听话的小朋友还会被按着头闷水,她担心自己有一天会被教练闷死。安可听说后心里万马奔腾,但是嘴上仍然只能劝洛洛要勇敢一点,呛水是每个小朋友学游泳必经的过程。而且,你知道吗?不是每个幼儿园都有这门游泳课程的,你们学校可是市里的示范幼儿园哦,安可对洛洛说。在教室门口与她告别的时候,洛洛还在抹眼泪。杨杨从教室里走出来,伸出小手领着洛洛说,“洛洛,不要哭啦,我们去那边玩积木吧。”这场景让安可心里很暖。

安可回到家的时候,发现姜平一早六点多就给她发了消息:

“以后你跟我发消息的时候,不要撤回。”

安可有点莫名,问:“为什么?”

“你一撤回,聊天记录删不掉了。”

“你可以把所有记录都删了。”

“不能,我没有清空记录的习惯。”

”她会问,为什么跟美女的记录都清空了?”

“哦,那就有选择地删。”

“所以啊,你一撤回,我这撤回的记录没法删除了。”

“那又怎样?”

“她会问:为什么半夜一点钟还在跟美女聊天?”

“真麻烦,那以后就不聊了。”

“你别生气啊,我就是想跟你说一声。”

这场景似曾相识,女人与女人何其相似。安可倒也没生气,她一向善解人意。对方又说:“你再问我几个问题吧?”

安可问:“什么?”

“问我几个关于抚恤金的事。”

“不是早都解决了?”

“你再问几个问题吧。”

安可明白了怎么回事,一边摇头,一边说:“以后别再半夜跟我发信息了,我惹不起行了嘛。”

2

那天是周五,安可照例去接洛洛放学,在幼儿园门口等候的时候,她看到了姜平的太太。她们在家长会上见过,也在同一个班级微信群里,甚至也加了彼此的微信,说得上是点赞之交。正是因为彼此之间的点赞,让姜平看到了,才知道原来他们的孩子是幼儿园同班。男人一般较少在朋友圈里晒娃,或发一些家长里短的事。当了妈的女人则不一样,十条朋友圈动态有八条是关于孩子的,尤其是家庭主妇们。除了老公,孩子就是她们的事业。凭良心说,姜平的太太长得不错,眉眼周正,短发,也许是刚生完二宝的原因,身材稍微有点发福,但总的说来收拾得还是比较清爽,看得出来生活得养尊处优,不像很多生了二宝又赋闲在家的女人,一副蓬头垢面的样子。

此刻她穿着一套阿迪的黑色运动装,怀里抱着一个粉嫩的小女孩儿,那模样像极了姜平,单眼皮,但是眼角很长,鼻梁挺挺的,很可爱。姜平走过去,对姜平的太太伸出了手,说:

“杨杨妈妈,这是你家二宝吧,真可爱。能不能让我抱抱?”

被称为杨杨妈妈的女人,转过了身子,把孩子递给了安可,说:“可惜这双眼睛不像我,居然是单眼皮。”

孩子肉嘟嘟的,软萌萌的,抱在怀里,让人说不出的怜爱。安可想到了洛洛小时候的样子,那时候丈夫健在,生活还算美满。想到这些,心里忽然惆怅起来。

宝宝还不到一岁,但是已经认生了,她看了看安可,撇起了小嘴,撇着撇着就哭了。安可左手抱着孩子,右手从兜里拿出圆圆的蓝色门卡对着天空甩出去,接回来,像丢沙包一样。宝宝马上不哭了,目光定定地看着安可手里的翻飞的门卡,显然被吸引住了。一会儿竟然发出咯咯的笑声。

姜太太说:“没想到漂亮阿姨很会带孩子。”

安可把孩子还给姜太太,说:“谁说一定要双眼皮才好看呢,你看韩国明星好多都是单眼皮儿。”

正说着,学校的大门打开了。围在校门口的家长们,像泄洪的水,涌了进去。保安大叔在一旁叫着:“大家不要挤,小班的先进,请把接送牌挂在胸前。”安可扶着姜平的太太,说:“杨杨妈妈,咱们慢点进,别挤着小宝。”

学校离小区不到两公里,今天都没开车,天气不错,她们接了孩子一并散步回去。路上安可几次伸手帮忙抱小宝,两个女人之间就有了友谊。安可说,孩子读了幼儿园才知道,原来姜律就是杨杨爸爸。姜太太说,你们认识啊。你不说,我还真不知道。这个姜平啊,工作上的事,从来不跟我说。

安可就有点后悔,她不知道姜太太不知道这事。于是她适时打住了,只说了一句“姜律声名在外啦“,也就没有再多说什么。姜太太竟然也没有追问他们是怎么认识的,也许她想当然地以为,在家长群和业主群里,大家经常以”姜律“称呼姜平,这也没什么奇怪。也或许是,沉浸在幸福中的女人是比较迟钝的。她自顾自地接着说,我们是高中同学,双方父母又是世交,我对他太了解了,也相信他的能力,所以他工作上的事,我从不过问。对待男人嘛,就像放风筝,只要他把赚的钱都交给你,就大可放长了绳子让他飞。言语之间有一种底气十足的气韵。安可连连点头附和。两个人一边聊天一边走路,走得就有些慢。转身一看身边孩子没了,只见洛洛和杨杨两个孩子手拉手已经跑到了前面的小区门口等着。杨杨把两只手放在嘴边作喇叭状,夸张而大声地喊着:‘妈妈,洛洛妈妈,你们快一点。”

说来也有意思,在幼儿园,以及家长群,家长们彼此不再需要姓名,直接以某某爸爸某某妈妈代替。甚至互相加了微信的家长,备注名都是某某妈妈某某爸爸,不然怕弄不清是谁。小朋友见了同学家长也是某某妈妈某某爸爸这样叫。安可记得自己给姜平太太的微信名备注的是杨杨妈妈,她相信自己在对方的手机里应该也是一样的。

在姜平家的小区门口,两个女人互道再见,约定找个时间带孩子一起出去玩,亲热的像一对相交已久的老朋友。安可领着孩子继续往自己小区走,推开家门,屁股刚落坐,就收到姜平的微信:“安可,我回上海了。我就快到你小区门口了,能不能去看看你?”安可看了一下信息,想了想刚才的场景,忽然就有了歉疚感。于是回了一条:“你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吧!没什么重要的事别再给我发信息了。”

吃完晚饭的时候,姜平的太太发来信息:“洛洛妈妈,明天早饭后带洛洛一起去世纪公园玩吧。也不用太早,十点左右在七号门口集合。中午就在外面吃。“

安可本能地想要拒绝。杨杨妈妈接着又发了一条信息:“杨杨说想跟洛洛一起放风筝,千万要来啊。你们什么都不用带,吃的喝的玩的我都让阿姨准备好了。”

安可忽然觉得拒绝有点不近人情,只好回复了一个字“好”。

3

安可早该想到姜平会一起来,她没有想到的是,姜平可以做得这么得体,滴水不漏。他大大方方地和安可打招呼,恍若第一次见面。然后就自告奋勇地带着洛洛和杨杨在一处开阔的草地上放风筝。两个小朋友高兴得像两只小鸟,眼看着也要跟着风筝飞起来。安可望着姜平在草地上来回奔跑的身影,心情复杂。她更没想到,姜平的太太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洛洛爸爸呢,怎么没一起来?”

安可就明白了,姜平真的什么都没有跟她说过。这似乎也是在大城市的好处,每个人对别人的处境自动保持着合适的距离,哪怕是居住在面对面的邻居,只要你不想说,根本不会有人关心你的前世今生。她想起不久前,楼上有一位老人得了抑郁症,从十楼的窗户跳下而亡。小区里来来往往的人都看见了,警察在地面拉起了警戒线,业主群竟然没有一个人谈论此事,有一个人发了一张照片,马上被群主阻止了,说:“这种事就不要发出来了,会影响小区的房价。撤回吧。”那个人就真的撤回了,之后就再也没有人提及此事。

“哦,他出差了。”安可说道。

她有点惊讶自己这样淡定地说了谎。但是细想一下,这也无可非议。这本来就是她家的私事,没有必要告诉一个不相干的人。何况,就算是为了洛洛,如果洛洛的同学们知道洛洛失去了爸爸,很难保证不会歧视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想起班里另外一个叫Tony的小朋友,她有一次无意中问了他你爸爸呢,小朋友马上抗拒而紧张地说:“啊,你不要问我这个问题。”差点就哭了。她当时就明白了,那个Tony的爸爸肯定也有不为人知的秘密,也许是跟妈妈离婚了,也许是不在了,也许是……总之,不方便透露。但是Tony的妈妈看起来一副雷厉风行的女强人模样,每当妈妈们在一起聊天吐槽的时候,她每次兴致勃勃地对孩子爸爸的缺点挑剔得煞有其事。那些编织的谎话中,透着一个单亲妈妈对孩子的爱与呵护。还好,洛新去世的时候,洛洛在外婆家,她一直以为爸爸出差了,安可告诉她,爸爸是去执行一个秘密任务,那个地方偏远而神秘,没有电话和网络,等洛洛长大了,他就会回来。洛洛毕竟还是个三四岁的孩子,她居然也没有怀疑过。安可不定期模仿丈夫的口吻给洛洛写信,通过邮局寄回家中的信箱。她每次郑重其事地给洛洛读爸爸的来信,读着读着,差点连自己都信了。她不确定,在这个世界上,有多少单亲妈妈在做着类似的事情。但是,她相信一定不止她一个。

姜平家的阿姨带了一大包食物进来,在地垫上安置好,然后把姜平家的二宝从女主人手里抱走。姜平的太太舒了一口气,说阿姨来了,她就解放了。说到生二宝的辛苦,养孩子的不易,忽然就扯到了学区房。

“洛洛小学准备去哪里读呢?”姜平的太太问。

“就读我们小区的对应的学区呗。”安可说。

“你是说汤小吗?听说以前是菜小来着。”

“听说现在换了一个很厉害的校长。再说,不好也没办法了。”

“你没给孩子买个学区房吗?”

“我们限购了。置换又太烦了,而且住惯了大房子,接受不了城里的老破小。”安可摊摊手,表示很无奈。

“笨啊,可以假离婚啊。不瞒你说,我们也限购了,但是我们办了假离婚,买了一套小的,只是挂户口用,对口的是明珠小学。”

“厉害啊,明珠小学可是名校。”

“你们也可以啊,办个假离婚很方便的。不瞒你说,我们生完二宝办的手续,到现在还没复婚呢,现在属于非法同居。”姜太太说完,哈哈大笑。

安可也跟着笑,过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问:“对了,既然房子都买好了,怎么还不复婚呢?”

“哪能那么随随便便就复婚了,我得让他重新追我一回。”姜太太拢了拢头发,说:“现在两套大房子在我名下,一套小房子在他名下。得让他求求我。”说完又哈哈大笑,“你没听人家说吗?上海的夫妻结婚或离婚不亚于上市公司的资产重组。这可是一件大事。”

安可说:“上海的房子确实太贵了。还好我们家房子买的早,不然现在还真买不起。”

“哦,你家洛洛爸爸是做什么的?”姜太太问。

“搞科研的,天体物理学。”安可看着远方飞翔的风筝和放风筝的人,云淡风轻地说。

“哇,是科学家呀。杨杨可崇拜科学家了。”

安可叹气,说:“还是律师好啊,科学家现在不吃香。看看你们,都在这寸土寸金的大上海买了三套房了。”

姜太太嘴里客气着,“没有没有,我们这只能算温饱,有钱的话早买独栋了。”但是看得出来还是很得意。

洛洛和杨杨两个孩子一头汗地出现在两个女人面前。杨杨从袋子里拿出一瓶安慕希酸奶给洛洛,自己又拿了一瓶。这细微的动作,让安可很感动,她说:“杨杨可真是有爱心呢,自己没喝,就先拿一瓶给洛洛。”

“那是杨杨喜欢洛洛,他跟妹妹有时还争玩具呢。”姜平忽然一阵风一样来到他们面前。

“洛洛这么漂亮可爱,以后你家的门槛要被踏破了,我们杨杨先拿个号排队。”姜太太笑吟吟地看着洛洛说。

安可在一旁只是笑。阿姨把孩子交给姜太太,拿出打包的肯德基全家桶。两个孩子又欢呼起来。杨杨先拿了一块鸡翅给洛洛。姜太太对着姜平忽然发起嗲来:“姜平,你也跟着儿子学学。”

姜平把一份鸡肉汉堡递给了安可,一份鸭肉卷递给了姜太太,姜太太对这个次序似乎有点不满,白了姜平一眼。姜平马上双手捧上一瓶果汁,姿势夸张像在进贡。姜太太接过果汁,娇嗔地打了他一下。安可别过脸去,一阵风逆向吹来,长发遮住了她的半边脸。

夕阳西下,公园里的游人开始陆续撤退,喧嚣了一天的公园逐渐宁静下来。小宝已经在阿姨的怀里睡着了,杨杨爬上了姜平的背,洛洛亦伸手要妈妈抱。姜平的太太在给家里的司机打电话。

“开车来的吗?”姜平问。

“没有,打车来的。车子送去保养了。”

“一会坐我们的车,让司机多走几步。这里不好打车。”姜平说。

出了公园,司机开着一辆白色商务车已在一旁等候。司机把安可和洛洛送到了楼下。安可下车就收到姜平的信息:“司机比我幸福。”

4

周一早上送完洛洛,安可给茶馆的员工打了电话,交代了一下工作,并叮嘱他们给自己留一个包间。

安可到的时候,姜平已经坐在包间里,落地窗帘被放了下来,房间里点着香薰灯,恍若置身夜间。茶馆环境优雅,从选址到设计和装修,这里的每一件摆设都是安可精挑细选的。她记得当时还跟丈夫吵了一架,丈夫不赞同开茶馆,希望她专心在家相夫教子。没有想到,丈夫出了事之后,这间茶馆不仅成了安可的收入来源,还成了安可的精神寄托。她经常在这里一坐就是大半天。

“原来这是你开的茶馆,怪不得这么有品位,以后我要常来。”姜平坏坏地笑。

“你还可以考虑入个股,成为股东。”安可面无表情地说。

“真的可以?那我可真入了。”姜平认真地说。

服务员敲门而入,送上泡好的金骏眉,说了一声:“二位请慢用。”转身离去。

“你怎么知道我爱喝金骏眉?真是懂我。”姜平见缝插针。

“说真的,以后没事别再给我发信息了,尤其是不要说那些乱七八糟的话。我们就保持君子之交,行吗?你搞得我面对杨杨妈妈的时候压力很大。 ”安可把一杯茶递给姜平,口气沉重地说。

姜平左手接过茶杯放下,用右手一把握住安可的手,捧在唇边亲了一下,说:“其实你心里也有我,对不对?”

“说这些没有意义。你的家庭离不开你,而我不想背负道德压力,我们今天就把话说清楚,你以后别再撩我了。”安可一把甩开姜平的手。

“其实我和她已经离婚了。我对她早就已经没有爱了,只有亲情。我可以把房子和钱都给她,只要你接受我。”

“所有的爱情到最后都会变成亲情。”

“安可,我爱你。我每天都想着你。我越来越觉得你是我最想爱的人。我和她,当初也许是有爱的吧。但是,我不知道她怎么就越来越不是我心目中的样子,一天到晚除了孩子和房价,再也没有一个可以让人耳目一新的话题。”

“你真的放得下两个孩子吗?”安可打断他。

姜平低头不语。

“所以,不要再说那些没有意义的话了。”安可站了起来,起身想走。却被姜平一把抱在怀里。安可一边挣脱一边说,这外面可都是我的人,你可别乱来。

姜平一言不发,只把她紧紧箍在怀里,安可越是挣扎,他箍得越紧。安可没有想到,姜平竟然会有那么大的力气,她终于依在姜平怀里不动了。失去丈夫一年来,她第一次重新这样近距离感受一个男人的气息。姜平不抽烟,没有烟臭味。头发上有淡淡的乳木果的香味,是她喜欢的味道。她觉得这一年来实在过得又困又乏,她甚至想这样静静地在他怀里睡一觉。她听见自己的心脏怦怦直跳,像密集敲打的鼓点。

姜平看她安静下来,就俯下头去吻她。安可把脸别过去,想躲避他,但是姜平很执着,安可终于还是放弃抵抗。也许是太久没有爱情的滋润,安可像一块干涸了很久的土地,突遇甘霖。她的大脑懵懵的,天塌下来就塌下来吧。在那一刻,她不想管,也管不了了。她想起了大学时恋爱的日子,宿舍里永远有不断的鲜花,宿舍楼下总是有一个男生在等她,那时候她的生活瑰丽而多彩。后来时移世易,毕业,分手,辗转上海,遇见了洛新,结婚生子,生活变得越来越单调,直到后面变成了灰白色……

5

安可觉得自己很失败,本来是想了结一件事,结果把事情弄得更复杂了。理智和情感相互交织在一起,有时情感占上风,有时理智占上风。她感到自己快要疯了。

然而有人比她先疯了。

安可在业主群里看到转载的八卦新闻,还配有图片和视频。

“听说隔壁小区的一对夫妻假离婚买房,现在弄假成真了。男的不愿意复婚,女的抱着孩子要跳楼。“

“为什么会弄假陈真,男的怕是外面有人了吧?”

邻居们对这种八卦充满了兴趣。安可一眼看出视频里站在七楼的人是姜平的太太,手里还抱着二宝。楼下已经围起了警戒线和气垫,警察在下面喊话,让她不要冲动。

安可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屡错屡犯的刽子手,不可饶恕。

一年前,洛洛闹着要去外婆家玩两天,安可送完洛洛独自从娘家回来,发现厕所里正在震动的丈夫手机。原来洛新早上出门的时候把手机落在了家里。她顺手接通了电话,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是女人的声音并不奇怪,奇怪的是,这个女人第一句话说的是:“亲爱的你到了吗?”

在这之前,安可刚跟洛新吵过架,为了请保姆的事。安可觉得自己一个人带孩子,还要打理茶馆,确实太操心,想请个阿姨帮忙,没想到遭到了洛新的强烈反对。洛新说她是资产阶级思想,老想着让人伺候。自己的母亲都七十岁了,还在老家帮大哥做饭看孩子,你年纪轻轻带个孩子怎么就不行了?茶馆有职业经理人打理,你才操多少心?你知道保姆一个月六千块是什么概念吗?相当于我父母老两口一个月的退休金之和。这么奢侈你心里能安吗?说得安可心里拔凉拔凉的,觉得洛新根本不爱自己,根本不体谅女人带孩子的辛苦。结合这个电话,事情就一目了然了。洛新心思根本不在自己身上,又怎么会体谅她的辛苦呢?难怪难怪。

安可当时脑子就嗡地一声,然后就炸了,问:“我是他老婆,你是谁?你叫谁亲爱的?”

这个从来不查丈夫手机的女人,这个时候再也绷不住了。她用洛洛的生日试出了手机的密码,成功解锁了手机,然后像个侦探一样,把洛新的手机从里到外翻了个遍,连点赞评论都没漏过。在微信里找到了对应手机通讯录的女人。记录里只有几条简单客气的问候,还有一些发在深夜的撤回记录。安可以一个女人的敏锐,觉得已经不需多问。她在洛新进门的那一刻,就发疯似的跟他大吵大闹,把结婚这些年所受的委屈全部发泄了出来。丈夫故作镇定的神情使她备受屈辱感,她把家里砸得满地都是碎片,把洛新骂了个狗血喷头。洛新说她是无理取闹,自己还赶着出差,取了手机就匆匆下楼。安可追到楼下,洛新说是单位的小姑娘喜欢开玩笑,逮谁都是“亲爱的”乱叫。“亲爱的”三个字现在已经不是情侣语言了,而是一种社交语言。安可哪里听得进去,你当我三岁小孩呢?我这辈子最大的错误就是选择了你。我真是脑子进水挑花眼了我。不能过,咱就离,这日子我也受够了。她像着了魔一样,情绪完全不受自己控制。她一路追赶着,要跟他说清楚。丈夫一边回头解释,一边赶路,说要跟同事会合,再晚就要迟到了。在小区门口,他后退的身体与一辆呼啸而过的土方车狭路相逢。等到安可回过神来,一切都来不及了……

安可拨通了姜平的电话,说:“姜平你听着,我不管你是因为什么原因离婚,我们之间都不可能。如果杨杨妈妈和孩子出了事,你就是陷我于不仁不义,我永远不会原谅你。”

安可挂了电话就把手机关了,抽出了SiM卡,把它扔进马桶,按下旋钮,看着它随着旋转的漩涡冲进了下水道。

一口气跑到隔壁小区警戒线的边缘,安可看到七楼的露台上,姜平太太抱着孩子扑在姜平的怀中。几个警察在驱赶着身边的人群,“没事了,没事了,都散了吧。”

回来的路上,她注意到小区里的木兰花开得正盛,像一只只白鹤。

时晓,女,80后,安徽宿州人,硕士,现居上海。鲁迅文学院第44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中作协会员。在《安徽文学》《山东文学》《海燕》《红豆》《雨花》等杂志发表一系列作品。2019年、2020年分获宿州市年度优秀文学奖。第七、八届安徽省青年作家研修班学员。参加2023年诗刊社暨安徽省青年诗人改稿会。2022年出版短篇小说集《来去之间》,诗集《美人鱼》。入围2022年探照灯10月好书榜,入选2022年11月文艺联合书单,入围2022年深圳读书月全国"十大劳动者文学好书榜.小说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