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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2023年第10期|陈宏伟:魔戒
来源:《长江文艺》2023年第10期 | 陈宏伟  2023年11月03日08: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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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老师想将一本日历钉在黑板右边的墙角,他没有锤子,让坐在前排的闻涛出教室寻半块砖头。闻涛做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他在众目睽睽之下从书包里掏出了一个轴承。古老师看了眼那锈迹斑斑的铁疙瘩,想要发作,眉稍挑了几挑又忍住了。同学们哄笑起来,闻涛的脸上也有点害羞。我们知道他的轴承密封链断裂,还缺了两颗钢珠,看上去面目狰狞,在班上遭到男生嫌弃。他像是破罐子破摔,确信古老师不会没收。让他赌对了,古老师抡起轴承嘭嘭几下将钉子钉牢,果然又还给了他。看到老师如此宽容大度,教室里又一阵大笑。把我们正流行的玩具亮给老师看,闻涛是第一个,有点像自曝隐私。然而我们没想到,从古老师往墙上钉日历的那刻起,我们全都遭了殃。

这本日历每一页都有名言警句,或者百科知识,你们每天背一条,人人都得会背。古老师清清嗓子说。听说要背诵,教室里瞬间安静了,古老师神色威严,我们搞不清要背什么,他又补充说,谁若被我抽查到没记住,就奖励三教鞭!我们一齐倒吸凉气,教室里飘荡着咝咝的声音,像喝稀饭同时被烫了嘴。古老师看到我们痛苦万分的样子,反倒笑着问,你们的手想不想成为发面馍?见我们有点听不懂,他手持那根两尺长的箬竹教鞭,啪啪啪敲打几下讲台,解释说,这样三鞭下去,我保准你们的手就成了发面馍!我们全都听傻了,天色也好像昏暗了下去,真痛苦,我们干啥都可以,可我们不擅于背诵。古老师忽然走下讲台,他身材消瘦,但目光锐利,拿起闻涛桌上的轴承,高举着问道,它为什么锈死了?然后自答,因为缺乏转动!人脑就像这个轴承,越用越灵,不用就成了废铁。我们心里明白,闻涛的轴承是从废旧机器上拆下来的,明明是使用过度而坏掉了,可我们谁也不敢跟他犟嘴。

古老师在黑板面下角划了一个方框,说,闻敏,你每天将日历上的名言警句抄在这里,其他同学都抄在课本上,你放学时抽查,发现谁不会背,就把他名字记下来。闻敏先转身看了看我们,然后有点羞涩地点点头,像是告诉我们,记你们的名字,是我不得已的。我很羡慕闻敏,她的字写得好看,人也长得好看,上课时看她的侧面剪影,像个商标图案。

我家离学校大约四里路,早晨上学的时候,时间比较紧,就抄近道匆匆穿过阡陌交错的田间小径。下午放学的时候,时间自由了,我和李响喜欢绕一截路,沿着河边走,时而跨过斜坡,时而溜到河沿,遇到大的沟壑又爬上河岸。我俩在路上一边玩一边背闻敏抄在黑板上的名言警句,他说,知识就是力量——。我说弗朗西斯·培根。我说,高尔基——。他说,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他又说,哪里有天才——。我说,我是把别人喝咖啡的时间都用在了写作上。然后我们共同说,鲁迅。我们嘻嘻哈哈背诵的时候,五年级的刘大鼻涕推着他的鸡公车从我们面前跑过,他跑得脚步轻盈,身后带起一片尘土。我觉得如果有一辆鸡公车,我也可以那样飞速奔跑,也不会感到累。自从刘大鼻涕用轴承制造出了鸡公车之后,轴承开始成为我们梦寐以求的东西。我和李响都想拥有一辆鸡公车,可是要做鸡公车,首先得有一个轴承。当然,以我心里的想法,做一辆鸡公车实在太过遥远,除了轴承,还需要粗细合适的木头,以及锯子、斧头等劳动工具。就算这些东西齐备,我也不一定能做得好。就算我会做,我爸看到了估计也会打死我。上学推个鸡公车,搞得像去田里干活,但又不运粮不拉粪,空车跑来跑去,实在有点不像话。我只想有一个轴承在手里盘玩,它是鸡公车的灵魂,不,它是鸡公车的心脏。当我倒过来提问李响,知识就是力量——他想了半天,只憋出两个字:培根。我说,说培根肯定不行,弗朗西斯不能省略。李响点点头,嗯嗯,弗朗西斯,他妈培根!

李响的心思显然没在背诵名句上,看着刘大鼻涕风驰电掣的身影,他不服气地说,我爸说了,准备从油田给我搞一个新轴承。我对他的话半信半疑,不过仍然感到有点落寞。他爸爸是个油田工人,在我们心目中是个神秘而高尚的职业。学校教室围墙上就写着一对标语: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学大庆就是学石油工人。不过古老师在班上说过,他爸爸不是大庆油田的工人,而是中原油田,离我们不像大庆那么遥远,尽管如此我们仍然觉得他爸爸很了不起。我和李响在学校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但却极少见到他爸爸。在我们方圆数里地,他爸爸的名声不太好。用我们这儿的话说,比较能翻筋!每年回家两三次,每次都在家里打仗,和他妈妈闹离婚。不过我爸爸也好不到哪儿去,他喜欢酗酒和赌牌,这两样耍起来都不分白天黑夜。这么说来,我和李响算是同病相怜的学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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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收到一个从珠海寄来的包裹,那是寄给我的礼物,一只旱冰鞋。是我表姐!这令我惊喜万分,激动得快哭了。寨河镇藏在大别山深处,我们这儿大部分学生注定不是读书的材料。村里只有小学,读初中要到镇上住校。初三是我们人生的一道坎,因为对大多数学生来说,读到初二就算义务教育结束了,要开始出去闯世界。一个年轻人在南方找到工厂,就回来鼓动村里的同龄人,走啊,到外面的世界去。他们春节前潜回村子,除了聚赌几场,就是和同龄人窃窃私语,浑身荡漾着激动的情绪,短短待几天,就急吼吼地去县城买南下的火车票。邻村的表姐初中毕业,也出去打工了。我看着表姐夹在一群背着硕大背包的年轻人当中,沿着田间弯曲的小路,慢慢消失在田野的尽头。我不知道外面的世界究竟多么精彩,以至于凡是出去过的年轻人,老家再也无法蹲下去了。

我刚学会骑自行车,还迈不上车梁,掏腿侧骑,就开始自告奋勇骑车去镇上的邮电局帮大人取信。邮递员每个月才会骑着绿色邮政自行车来村里送信一次,我们都等不及。我家没有人在外面,我想取的其实是表姐的来信。在邮电局的大信箱,我不用看收信人的名字,只看落款地址就知道是表姐的来信,她在珠海市香洲区前山镇的一家电子厂。只要看到“前山镇”三个字,我心里就一激灵,多半是表姐。信取回来,舅舅在屋檐下磕磕绊绊地阅读,时不时被一个字卡住,说那个字有涂改,不好辨认。我猜想那应该是一个词,说出后面一个字。舅舅连声叫好,说你这孩子聪明,不看信都能猜出字来。我心想,这其实很容易。然而舅舅读着读着就没了声,表情阴郁,把信纸揉作皱巴巴的一团。后来我知道出了变故,表姐经人说媒,在村子里订有一桩婚事,她现在不情愿了。大人们非常恼火,因为表姐说不出具体的理由,这无疑是很大的麻烦。在农村退亲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往往会搞得剑拔弩张地吵架干仗。我们都认为表姐在外面肯定谈了男朋友,而外面的人,在我们看来好坏实在难以分辨。舅舅和舅母先吵起来,说不该让表姐去南方。我顾不上管这些,因为我跟表姐说过,想要一个轴承!我们同学间流行很多玩具,滚铁环、链子枪、弹弓,虽然这些我也喜欢,但最想要的还是轴承。我不喜欢标准的玩具,也就是说,那些专为孩子生产的真正的玩具我都不感兴趣,尤其是塑料材质的,廉价、夸张而易损,看上去像糊弄傻子。唯有轴承,它来自成人世界,原本不是玩具,可是那种生猛、精密、钢硬、严丝合缝的金属气质令我痴迷。

那只旱冰鞋看上去有点简陋,不分左右脚,但却非常紧固,四只轴承撑起一片钢梁作鞋底,上面是人造革的裹带。非常贴心的是,还配了一个备用轴承。我跟表姐说想要一个轴承,原本是想要那种可以做鸡公车的大号轴承,表姐显然不知我的心意。我检查了旱冰鞋的四个轮子,手轻轻一拨,轴承就畅快地旋转起来,里面精致的钢珠仿佛不知疲累,没有一丁点儿阻滞感。村里并没有适合滑旱冰的场地,旱冰鞋看起来更适合收藏。我将备用轴承装在兜里当作玩具,轴承的孔径很小,和戒指差不多。我的无名指尝试着插进去,有点涩,就再不敢胡乱往里插了。轴承本来应有金属的冰凉,可无时无刻都被我在手里盘玩,带着我的体温,这使它摸上去仿佛不是金属。

玩归玩,背诵名言警句依然是压在我们心头的巨石。闻敏时不时抽查我们,她检查过我一次,问我一寸光阴一寸金?我说,寸金难买寸光阴。她微微一笑,就算我过关了。如果不会背,就可能被她将名字记下来交给古老师。那些被古老师称之为“闪闪发光”的金句,成了我们的紧箍咒。比如我们课前喜欢玩劈甘蔗的游戏,从甘蔗摊取一根两角钱的甘蔗,直立于地,用刀背稳住甘蔗稍,猛地翻刀劈下去,劈多长切掉多长,最后由劈得少的掏钱买下甘蔗,赢方白吃。我和李响都不敢跟高手比试,只能充当围观者,劈甘蔗紧张刺激而充满悬念,一刀赢、一刀输,输赢就在眨眼之间。我围观的时候,其实心头并没有真正的放松,还时不时浮想起闻敏抄在黑板上的那些句子,古老师说随时抽查,他的话如同劈甘蔗的劈刀,高悬于我们的头顶。李响站在我旁边,他看别人劈甘蔗时脸上那种激动而投入的神情,像处在一种彻底忘我的兴奋境界,我为他有点担心。事实也果然如此,第一次检查背诵,他就被难住了。古老师搬张凳子坐在教室门口,背一个走一个。最先出差错的是闻涛,古老师说,雪莱。他背诵道,春天到了,冬天还会远吗?这句话比较简单,本来已经过去了,我们都没发现毛病,站在旁边的闻敏像某种嗅觉灵敏的小动物,她的眉头皱了皱,并且“哎”了一声,这引起了古老师的警觉,他伸手一拦,雪莱到底是咋说的?我们想笑不敢笑,闻涛急得直翻白眼,仍然说,春天到了,冬天还会远吗?闻敏插嘴道,是冬天到了……古老师手里的箬竹教鞭朝空中一扬,闻涛的眼眶立刻要闪出泪来。最终古老师的教鞭缓缓落下,不过没落在闻涛的手上,厉声说,背书要瞪大眼睛看清楚,明天再背!当然背书的气氛也不全是压抑煎熬,也有让我们开心的时刻,王广就是个例子。古老师问他,婚姻是什么?王广将后脑勺挠了又挠,蹦出一句,婚姻是一座老坟!我们全都笑了,古老师脸上绷着的神经也瞬间松驰,他扑哧一下,很快忍住笑,用教鞭在王广的手掌比划一下。我觉得古老师问的没切中要点,应该这样问,婚姻是爱情的坟墓是谁说的?让他答卡萨诺瓦。卡萨诺瓦、卡萨诺瓦,我背了几百遍卡萨诺瓦,结果问的是婚姻是什么,有点太便宜了。那天结结实实地挨了古老师三教鞭的有十多个学生,其中就有李响。他可真倒霉,日历上除了名言警句,还有百科知识。他就遇到一条百科知识。古老师问他,地球绕太阳公转一周的时间是多少?他立刻傻在那里,好像压根不知道有这条百科知识,并且还一脸无辜。古老师再问他,他吞吞吐吐地说,三百六十天……不、三百六十五天……古老师的儿子古聪在旁边玩吹气球,他比我们小一岁,在隔壁班上三年级。古老师喊,古聪,你过来,背给他们听听,地球绕太阳公转一周的时间是多少?我们觉得古老师一定在开玩笑,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古聪口齿流利地回答,三百六十五天五小时四十八分四十六秒。没有一丝磕绊,古老师表情轻松,说,嗯,去旁边玩哈!我们惊叹之余,又像受到了一种说不清楚的莫大羞辱。古老师脸一沉,李响立刻自觉地、乖乖地将手掌伸了出来,我们都不敢笑,古老师结结实实地打了他三教鞭。李响先是笑着,当打完最后一下,眼里却沁出泪。天漆黑的时候,我们才回家。李响不时将手从兜里掏出来看看,说,不像发面馍。我意识到他可能怕被他妈妈发现在学校挨了打,不知怎样安慰他,想了想,我从兜里掏出了小轴承,递给他说,给你玩几天!他的眼睛顿时在暮色里发亮,赞叹说,你这个轴承绝对万里挑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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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疑是科学发现的起点。这条科学箴言忽然在班里流行起来,成了我们的口头禅。可能每个学生都曾有过当科学家的梦,这句话像是说,只要敢怀疑,就会有科学发现。怀疑是正确的,是被鼓励的。那一阵子,班里男生说话都喜欢用“我怀疑”三个字打头,有时拿腔捏调,有时郑重其事,有时又分明成为一种习惯。上课之前,李响对我说,我怀疑你今早晨没吃饭。我说,我怀疑你昨晚上尿床了!李响冥思苦想似的说,我怀疑、我怀疑古老师等会儿就可能抽查你背诵,弄不好就得挨鞭子!

那天我们学的课文叫《鱼和潜水艇》。课文讲的是鱼肚子里有个鳔,能够帮助鱼浮上来,也能够帮助鱼沉下去,这个道理启发人们发明了潜水艇。这篇课文首页,文章标题上方是水平面,画着两艘船,看上去有点像军舰,中间是课文,下面画着海藻和鲸鱼。古老师讲到最后说潜水艇和鱼一样,能够在水上航行,也能够在水下前进。课文学完了,古老师用手拍着课本问道,你们看课文这一页,上面是船,下面是鱼,那么中间这一行行文字像什么?我们全都哑然,不知作何回答。古老师再用手在课本上比划,这最上面是船,最下面是鱼,那么这些文字好比什么?教室里仍然一片安静。古老师抓起他的箬竹教鞭,从讲台上慢慢踱步下来。他先用教鞭指了指王广,你说,这些文字像什么?王广站起来说,我怀疑像蝌蚪。我们都笑了起来,然后又急刹车似的停住,不知道古老师下一个会问谁。古老师让王广站着,晃了晃手里的教鞭,却并没有打他的意思。我们的心全都提到了嗓子眼,那些文字像什么?像什么?它像很多东西,但又根本不像任何东西,用我们的口头语言来描述课本上的书面语言真是太难了。古老师的教鞭指向了李响,刚才他还龇着牙,立刻不敢笑了,站起来说,我怀疑……古老师眼睛瞪着他,不解地问,你怀疑?教室里哄堂大笑。李响嘴巴鼓了几鼓,说,我怀疑这些文字像……像花生米。古老师低声喝道,站好!然后模仿李响的口吻说,我怀疑你长大了要吃花生米!我们男生都知道古老师这句话的意思,可能有些女生听不懂,吃花生米是一句黑话,意思是挨枪子。

古老师在教室里转了一圈,从最后排走到最前面,他指了指闻涛,你说,那些文字像什么?闻涛没敢说我怀疑,他回答说像玉米。虽然我绞尽脑汁也不知汉字像什么,但很明显闻涛陷入了前面说蝌蚪和花生米同样的思路。古老师终于无法忍受了,说,把手伸出来!当他高扬起教鞭时,我们惊奇地发现,闻涛虽然慢腾腾地伸出了手,却没有张开。古老师吼道,手伸开!闻涛被逼入了绝境,手掌慢慢松开,我们看到了一个锃亮的物件,一个小轴承。古老师怪异地笑了,你们天天只知道玩,玩轴承的后果是什么?就是脑子也比较轴,想问题一根筋,华佗难医,扁鹊难救!他没收了闻涛的轴承,然后问道,都不知道这些文字像是什么是吧?是不是没有一个人知道?教室里仍然沉默,我看了看闻敏,连她都纹丝不动,表情茫然,我当然更不知道像什么。古老师宣布,每人奖励一教鞭,然后我告诉你们答案。终于得到了解脱,每人一教鞭的话,也很公平,我们无话可说。

闻涛被没收的轴承像我借给李响玩的那个,班里谁有什么样的轴承,我心里都有数,全班只有我有只这样的小号轴承,他们说不定连旱冰鞋都没见过,何来这样的小轴承呢!我一直从身后盯着李响,他回头看过我一眼,发觉我盯着他,就立刻转回脸。古老师从闻涛开始,一教鞭一教鞭地往后打。啪、啪、啪……我发现他好像有点偏心,学习好的同学,他打得轻些,明显手下留情,学习差的,打得重些,像发泄平时积蓄的愤怒。他打我算是不轻不重,手掌的颜色都没有任何变化,也不算疼。全部打完了,古老师抓起课文,拍打那页纸,一脸恨铁不成钢的神情,说,这上面画的是船,下面画的是鱼,我们想象一下,假如它们都是活的,船在水面上航行,鱼在水下游动,那么居于中间的这些文字难道不是像流水吗?这么简单的问题,连古聪昨晚都知道这些文字像流水,我怎么说你们呢?

我们松了一口气,每个人都记住了,那些文字像流水。是的,我们捧着课文,正如同捧着知识的海洋。放学的时候,李响急急匆匆往外跑,我早就看出了他想逃避的用意,立刻追了上去。在校外的田埂上,我揪住了他的衣服,问他,古老师没收的是不是我的轴承?李响见隐瞒不住,可怜巴巴地说,是的,我也没想到会这样,闻涛说只玩一下午。我质问道,你为什么给他玩?我都没敢在班里掏出来玩,你却转借给他!李响看上去更加可怜,瘪起嘴快要哭了。我们身旁的田埂上不时有同学经过,他也不怕人家听见,说,闻涛说只要给他玩一下,他就跟他姐说名言警句我都会背,如果不给他玩,他就让他姐把我名字记下来,并告诉古老师……我恍然大悟,原来你怕的是闻敏!李响点点头。看他那软弱无能的样子,因为惧怕闻敏记他的名字,竟然被闻涛拿捏得死死的,真是可气又可恨。你说怎么办吧?我不依不饶。李响说,我怀疑、不,我感觉古老师会还给闻涛的,毕竟他姐是班长。李响的话让我哭笑不得。我们在暮色中慢慢地往家里走去,失去那只心爱的轴承,我浑身说不出的难受,心里空落落的,像是丢了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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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云英花开的时候,上学的路上比较有趣。我可以捉蜜蜂,装进随身的小瓶子里。看见蜜蜂趴在紫云英花朵上,抱着书包往上一扑,整个人都压上去,然后慢慢松开,就可以看到正欲挣脱的蜜蜂,在它还没来得及展翅时,将瓶口对准它,一下子就捕获了。闻着醉人的紫云英花香,总是让人心生逃学的欲念。有一次古老师说下午放学检查背诵,结果我就在上学路上捉蜜蜂时,看四周静寂无人,倒在紫云英花丛中睡着了。第二天我装着慢不经心地问李响检查背诵的事,他说古老师可能忘了,没有检查,然后顿悟般地大叫,我怀疑你逃课了,你没来吗?

远远的,我看到李响在一片紫云英田埂上站着,像是专门等我。他冲我招招手,神秘地说,如果轴承要不回来,闻涛说愿意把他那个大轴承赔给我,你愿意吗?这个我早想到了,我说,不要,它那个是报废的,我的可是崭新的,还带有出厂时的黄油,你又不是不知道。李响想了想说,我知道,如果不愿要闻涛的,我可以送个东西给你。我懒得理他,李响能有什么好东西,我根本不信。他从怀里掏出一本用报纸包着的书,递给我,说,这本书里讲一个故事,我没跟任何人讲过,送给你,说不定你可以得到一个仙女,比你的轴承强多了。

我看了看那本书,书名叫《成语故事三百篇》,封面上还盖个椭圆形蓝色印章:中原油田职工图书室。我知道这是他爸爸从油田带回来的,书还挺新,可这毕竟是一本书,书怎么能和轴承比,我感觉还是吃亏了。李响说,这是个宝贝,和别的书不一样,书里面有一篇《画里真真》,只要对着仙女喊一百天“真真”,仙女就可以从画上走出来。我俩坐在田埂上共同看完那篇成语故事,当然我不太相信那个故事,但又保不准啊,谁也没有试过,谁能真的喊一百天“真真”呢?总要上学吧,总要吃饭、睡觉吧!见我将信将疑,李响说,绝对是真的,你忘了古老师让我们背的格言吗?有个人说过,给我一个支点,我能撬动整个地球,那么给你这本书,你就能得到一个仙女。他认真的神情把我逗笑了,说,阿基米德。李响连连点头,对,就是他!我都试过好几次了,可惜每次都坚持不下来。说完他又小声念叨,真真,真真……如同和尚念经。虽然我不相信这个故事,况且就算给我个仙女我也不敢要啊,我宁愿要小鸟或者小兔,但我觉得这个故事本身挺奇妙有趣,就勉强同意了,将那本书装进了书包。李响笑嘻嘻地说,记住,我们扯平了。我说,行吧,扯平就扯平。

我们肩并肩、膀并膀走到学校的时候,才知道发生了一件大事,对我俩而言差不多是天塌了下来。古老师带着古聪去武汉医院了!这件事是王广说出来的,他家住在街上,和古老师是门挨门的邻居。我们班在街上住的还有闻涛和闻敏,他们上学的路都比较近,我一直很羡慕。果然上课的时候,古老师没来,教室成了没人管的羊圈,乱哄哄的。闻敏一直用手帕擦眼泪,闻涛的眼睛也是肿的,像是挨了打一般,最刺目的是他的颈脖处,抹了一片紫药水。李响比较机灵,他四处打听,不一会儿就知道了真相,然而脸也吓得惨白,走路都两腿发颤。出事的是古聪,那么聪明的天才,竟然干了件傻事,他将小轴承套在了自己的鸡鸡上,不料鸡鸡变肿了,无法取下来。古老师带着他跑到卫生院,医生也束手无策,让立即送到武汉急救。

王广嬉皮笑脸地说,古聪那东西套得比较紧,估计是麻雀难救!闻敏正在抽抽答答地哭泣,这件事情与她无关,可是轴承是古老师没收她弟弟闻涛的,她自然还是受牵连。她嘴角一撇,鄙视地说,是扁鹊难救,不是麻雀难救!王广说,好好,是扁鹊难救,管它扁鹊还是麻雀,就怕人成了太监!闻敏不理他,又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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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闻涛,最难受的就是李响和我。我们成了同一个瓶子里的蜜蜂,空气万分压抑,时时刻有种要窒息、咽气的感觉。我虽然在背课文,其实全是假装的,一句也背不进去。那个轴承在眼前晃动,我难以想象古聪经受过怎样痛苦的考验。如果换作是我,真不如去死。李响悄悄跑到我身边,贴着我的耳朵说,我知道怎样解开轴承,没有必要去武汉,应该找电锯,将轴承锯开就可以了。我见过街头锯木头的带锯,也见到过切割钢筋的电锯,我觉得他的主意才荒唐,难道用那种火花四溅的电锯?真亏他想得出来!我捣了他一拳,说,你闭嘴,不要再说这件事情。李响像是明白了什么,悻悻地走了。我俩终于有了一种特殊的默契似的,再没有讨论怎样解开轴承,仿佛这样就能让事情平息下去。

古老师求医很快有了结果,据说他带着古聪乘车赶到武汉的同济医院,泌尿外科的医生用一种细钢针在古聪鸡鸡的包皮上上扎了几下,鸡鸡立刻就缩小了一圈,轴承在高明的医生手里,像变魔术一样轻轻取下来了。前后不过十几分钟,医生收费五百元。古老师说,小毛病,为啥这么贵?医生语气平淡地说,既然是小毛病,你为啥要到我们同济来?为啥不在家里随便找个医生看看?古老师就被噎得没词了。我们寨河镇虽然属于河南,但离武汉比郑州更近,我们人人都向往大武汉,遇事喜欢往武汉跑。我明白古老师讲出他在武汉求医经历的原因,大约是故作轻松,好像这样就能证明古聪的鸡鸡不碍事。但无论怎样,我总觉得这件事情没有完结。闻涛说不定已经交代出轴承是李响的,而李响和我都还浑然不知。

我正在信纸上画闻敏的侧面剪影,大眼睛,长睫毛,高挺的鼻梁,尖尖的下巴,当然只有我知道画的是她,别人很难看出来。古老师走进教室,他身上像是有种历经生死劫之后的轻松。他从怀里掏出一张手帕,轻轻展开。我们全都傻眼了,手帕里卧着一个轴承,明光锃亮,远远看去像个硕大的戒指。他一手拿轴承,一手持教鞭,走到闻涛面前。还没等他说话,闻涛唰地站起来,说,古老师,这个轴承是李响的,那天、那天下午他刚给我,就、就没收了……说完他竟捂着鼻子哭了。他嗷嗷的哭声,像杀猪时的惨叫。我们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古老师怪笑了一下,踱着步子来到李响面前。我们的眼睛全都看向李响,他哈着腰自觉地慢慢站了起来,还畏畏缩缩地伸出了手掌。古老师眼睛瞪着李响,把轴承摔在他的书桌上,问他,轴承很好玩是吧?啪,一鞭打下去!轴承很好玩是吧?啪,又是一鞭!李响没有像闻涛那样哭嚎,但眼泪却像豆子往下掉。挨到第三下时,李响像是终于承受不住了,他用另一只手指了指我,说,轴承、轴承是陈光的。

古老师这回真的吃惊了,他应该早已经知道轴承来自李响,但没想到李响又将我指认了出来。古老师眉头紧皱成一个“川”字,像几道利剑,而眼睛里喷射着无形的愤怒之火,他转脸看向我。虽然没有任何准备,也没任何思考,却像是水到渠成,我从书包里掏出那本《成语故事三百篇》,说,轴承是李响拿这本书跟我交换的,它早就不是我的了,我们说好扯平了。古老师略微一愣,拿起书翻了翻,笑得更加诡异,好,真好!他将书扔在我面前,高举着教鞭,猛然一转身,啪、啪、啪,教鞭像雨点似的落在李响的手心上、手背上,骂道,你个杂儿,你个杂种,你对得起你爹吗?拿这么好的书跟人家换轴承,又把轴承传给别人玩,你个害群之马!我说的绝对不会错,你早晚要吃花生米!我们看到李响的手不知不觉间肿了起来,真的有点像发面馍,看上去随时要爆炸,但他只是无声地流泪,一下都没有叫唤。他数次看向我,我生怕他说和我交换是在轴承被没收之后,然而古老师没有给他这个机会,抓起他的书包扔到教室外面,咆哮道,你给我滚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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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怕放学背书,仿佛成了一生的梦魇。老师说下午放学背书,背一个走一个,于是上学的时候路过一片紫云英,我走进田垄间,悄悄蹲了下去,然后我就被那紫云英的花香迷晕,在花丛中睡了一觉。半梦半醒之间,我看到李响的身影慢慢走过来,他发现了我,大声喊道,哈哈,陈光,看到你啦,你在逃课!我分不清是梦中还是现实,紫云英的气味太好闻了,花香夹杂着青草香,我手心里好像握有一个轴承,它令我睡得更加安心。希望时间永远停滞,那样就不用背书了。我那么狂热地喜欢轴承,真有点不可理喻,但事实就是如此,反复做这样的梦,我感觉自己就如同一个轴承,不停地旋转、轮回……

陈宏伟,1978年生,河南光山人,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2000年开始写作,迄今发表长、中、短篇小说一百多万字,入选多种选刊及年度选本。出版有小说集《如影随形》、长篇小说《陆地行舟》等。曾获第七届万松浦文学新人奖、第二届河南杜甫文学奖。现为河南省文学院专业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