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重身份的航海家(组诗)
生日照:德里克·沃尔科特的花园
想必,正是这座岛屿支起了你的两个美洲。
参加聚会的客人见证了这个支点的荣耀。
诗人的后花园处于一个良湾,极像西班牙港。
我终于理解了以往你在诗行的布景,
海浪不止地冲刷你的后花园,词语因而获得
换不完的面具。白色的椅子将大家聚拢,
你喂养的几只白鹭出于羞涩,隐入了树篱,
是你将它们从最高的山巅带回你的岛屿,
实际上你并没有位移,是世界正向你俯首,
西班牙港也因为你变成地球的另一极。
诗人脸色铁红,穿粉色的短袖,啤酒肚,
光着脚丫仰卧在长椅上,双腿交叉,
按下快门的瞬间,你的眼侧向镜头。
草地青青,赤道附近的国家经年如此,
客人们曾举杯喝茶,试图消解暑气
和两个美洲的敌意。两棵热带的棕榈
看上去并无特别之处,它们伸出长叶
过滤你们的谈话,但词语的火星还是
引燃了扇叶的绿色心脏。树篱中的白鹭
索性飞得更远、更高,像只中国鹤。
背对镜头的女士的卷发把海浪引入了
交谈。“海浪是否席卷过你的后花园?”
“大海和我展示各自的绝技,从不厌倦;
难能可贵的是:读者也不曾厌倦。”
左上角是另外一座岛屿,有点模糊,
程度近似于中国诗人用象形文字写诗。
作为生日礼物,善于即兴表演的大海
早早为你安排了新的旅程而只给你
旧的景物;而这两座岛屿各自的海岸线
是否就是诗人共同守护的语言的底线。
(发表于《诗潮》2021年第5期)
第二次去黟县
通往小县城的公路仍然同上次一样曲折,
路面起伏,仿佛群山规律的呼吸。
初春,路边的杂木林好像是刚刚漆过,
被唤起的回忆与警觉的风景偶有重合,
山茶花已攀上枝头,你初识她时,
她还是流水。她暗示你:群山已经滚沸。
另一边是漳河,河水湍湍,受惊一般。
快到县城时,你停车以辨认远景的虚实:
横在眼前的山峰因为远离集体而保有
蓝色,它耸立,如一座塔,“是寒流
把它磨尖,日夜清醒。”它的轮廓模糊,
像你的记忆,也披上一层透薄的纱衣。
你竟也无法分辨半山腰诸多的白色
之中:哪种白是积雪,哪种白又是云。
经山水哺育的清甜释放在主人奉上的
绿茶之中。“草木初生,衰亡,像音乐
汇集成蓝山之蓝。”“而蓝山仍在升涨,
它的蓝也逐年加深。”田埂、炊烟
和蓝山都站定了位置,你伸出双手
和它们一一拥抱。返回时,泥泞的道路
比进山时更曲折了,仿佛山水的挽留。
(发表于《江南诗》2021年第3期)
海的教育
那年秋日,霞浦县下尾岛的断崖
之下,大海展现它巨匠的一面,
对自己的作品永不满足,一次次,
耐心地用浪花的白刃雕琢着
弯曲的海岸线和轮廓早已柔和的
花岗石,浪花的刃力大而手艺精微,
像拳击手在一块布面上绣花,
它的心率不曾因观众的多寡而波动。
我瞬间理解了之前一天,群山之中
畲族村博物馆里,我所见到的
那对木雕鸭子,为何拥有善于
刻画的匠人;从整齐的梯园里
摘回来的柚子果肉排列得那样饱满
和精确。仿佛我们这群晚生的人
汇聚在这巨匠的臂弯里,只是
为了倾听它不着一词的教诲。
黄金时代
昨夜梦里,我和母亲
站在邻居老屋的院子里。
那院子变身一座李园,
抬头望见树冠盖满庭院,
还有枝头挂着的金黄色的
奈李,母亲满脸的羡慕
之中多少包杂着遗憾的意味。
她已离乡二十年有余,
在外省度过自己的盛年,
浓密的两鬓也染上薄霜。
而邻家的李树在她缺席
土地的年代里长成碗口粗,
迈入它的黄金时代。
城市建筑
周日,你从笼式的建筑出走。
“可以再次被转手的住宅
难以承担家的使命,虽然它
耗费两代人的蓄力。”
穿过绕城高速公路,再往北
抵达那块待开发的高地之前,
你得翻过建筑垃圾的防线。
高地上种着不成片的应季作物,
初夏的蔬果每日练习窒息,
准备与高温对峙,不论开花
以后的芝麻是否比九月更耐旱,
但在引爆眉豆花之前,它都会
给耐寒的油菜腾出漫长的冬季。
偶尔,能见到几个弯腰开荒的人,
要远远地看,他们才像你
低纬度的舅舅和舅母,弯着腰
将原本半埋着的砖块从泥里一一
挑出,看似无规则地随手一抛,
堆成一座座无人认领的土丘。
另一个星球
所有物种的眼睛之中,
我最没有勇气对视的
是水牛的眼睛。
我想起站在犁耙上的祖父
从后面用细软的竹枝抽打它
满是鞭痕的臀部,
近乎咆哮般命令、呵斥它,
让它原地下跪,换一套轭具。
这些,都不曾让它逾矩,
也没有兑换来半点怨气。
我一直怀疑,它的眼球里
嵌套着另一层世界,
那一定是个温柔的星球,
仍有创世之初的仁,
用不着在土地上踱步
为未来祈祷,也用不着修建
自己的房子来存放对过去
迟疑的忏悔;却不得不
时刻提防悲悯从球面外溢,
照见对视者无处掩埋的脸。
种蒜
入冬以后,在烟火充塞的乡下,
我猜测大蒜会被信任命运的
祖母掰开,分埋在地里,这是她
表达对泥土赞颂的古老法式。
她一生安于有限,恪守伦理的
不等式,迁就四季和有限的土地。
此刻,大蒜也在异乡的阳台上,
被整个置养在水中,长出
白色根须。蒜瓣仍团结在一起,
它们在妻子的指挥下脱掉外衣
之重负,决定从她的手中出逃,
在想象中突破经验的
有限,开出黄芯白瓣的水仙花,
幻想自己是那美的化身。
纪念表妹星芽
兔牙妹妹,我从未想过要为你写首诗,
因为即使是诗也配不上行动的光芒,
直到死亡打捞起我们最后一次同游。
在梅花满坡的卖花渔村,你脚不沾地,
“无畏的梅花开得最早,败得也最急。”
梅花长得秀气,甚至朴素,但口吻
多少含有作为抵抗者的骄傲。
无奈,正月的歙县尽是这般寡淡的
丘陵,尽是翻山漫游的粉红勇士。
你飞升得太快,我们追不上你。
你解释说,每个人一生要走的路
是有定数的,但上天分配的额度
应有所差别。“赶快回到我们之中,
即便你不在山巅做苦行僧,
也比我们的皮囊高大。”你只身壮游,
让我不得不相信,你身体里有
金属的成分,是星辰的后代。
爬那么陡峻的山,理没有人烟的
山脊,就好像没有杂质的沙山,
没有污秽的雪山,蓝到绝对的
火山湖,才是你合身的披风。
为了成熟,为了找到理想的中继站
与星族并轨。“山无论多高,都不能
摆脱成为我垫脚石的命运。”
但是你不该,不该与雪分享体温,
以这种残忍无私的方式汇入星河,
虽然那里是你真正的值得的居所。
“你还我以不灭的光荣,照耀我。”
黄梅县偶遇鲍照得诗
千里并无夸张的成分,我来黄梅
观禅。你我的偶遇,像是赠品。
你生于京口或歙县,户口在两地
档案馆都未被注销。“那是适合
历险的时代,没有人伪造学历,
失败的练习也会被鼓励。”你是
文职,伺候过几座泡沫般的
王府,终于流寓黄梅,以字凿山,
好节省出湖北的劳力组织戏班。
我醒得早,跑去见你,没想到你
写诗一夜,尚未入眠,像是幽契。
“彻夜不眠,像在重温旧日良宵。”
“你多像我认识的一位私营码头的
指挥手,他习惯
一站就是一整夜。”你在路中央,
像只大象困在城内,增加了县城的
海拔。你的墓地是座环岛,也就
是说县城的历史曾计划围绕你重建。
昨夜,你削枝为琴,斩藤为弦,
“因为一地的黄叶,像是花儿
被踩踏。”我的离开多少有些仓促,
谈不上惜别,简单的交谈终止于
交警命令我戴上头盔,
他的固执抵消了我们偶遇的暗喜,
但这无法左右我们交情的深浅。
双重身份的航海家
在空间被废除之后得以幸存,
基于一种对万物的体恤。
一艘自带石棺的快速帆船
向西航行,越过更多的子午线
才能比时间衰老得更慢。
面对未知的海,面对这陌生的
语言,目睹日月拷贝自身列队
投身大海的舞池,又畏缩在
自己的外形里。无目的的航程,
海浪像是自带了一台没有能量
损失的刨花机,以泡沫消亡的
速度建设,是浪给予风可见的身形。
“唯有风,浪花才能免于凋零。”
帆影是我灰色的披肩,军舰鸟
呼啸着冲向我想要试穿我祖传的
长袍,将我引入它的领地,
被海浪推搡的地平线从不断裂,
直到帆船找到那缺口,它就是
航线和海岸交口上的
钉子。“我隐瞒了船桨的虫眼,
因为我曾拒绝向风的傲慢屈服。”
大衣箱
她尝试着减速。混入缓慢的人群,仿佛暗示她已步入
中年的末端。卷尺般的日常生活,不必涉及
花腔,打击乐和伤寒令。闻名乡里的戏子和
红脸润面的弱女子,面对镜子端详,深呼吸,润嗓子。
她说话时爱拖着长长的唱腔,把耳环戴在兰花指上。
穿彩衣,化淡妆,从连篇的台词中捕捉烂漫
的字眼。群乐徽是一个徽戏戏班的旧称,
一度流连安庆府石牌、枞阳、桐城等地。
结婚前,她的旧剧照已被上座率打磨得看不清
轮廓。婚后,它被用作记载相夫教子二十载的底稿。
零四年以来,她在离歙县千里有余的上海,靠双手
教诲温顺的儿子读书和幻想,只在每个星期六共进晚餐。
“一个戏子结束中年的总结陈词,该选择
什么样的主题和口吻,才不至于显得过分迟暮。
临近五十岁的周末,不适宜再去郊外。松开风筝的
花脸吧,请把那些散布于郊野的红红绿绿的感伤
全都派遣一滴雨水邮寄给我。”她最后一个字的
吐词显得极为地迅速,她不愿再拖沓着花旦
的尾音,像晚礼服般雍容和合乎时宜。若是慢下来,
她迫切需要潜入一场旧梦,追寻一个偏移的
少女。在半夜,她打开一件装满戏服的大衣箱:
褶子,龙凤帔,云肩,媒旦衣,如暮春梧桐一般新艳。
对诗:修琴的女人
入秋以后,山顶露出一间木屋,
“树叶少于蒙着薄霜的鸟巢。”
我记得上山并没有固定的路径。
“视野开阔,痛苦没有遮掩。”
林间住着位独居的修琴的女人,
“山下是因欲望而浮肿的人间。”
她的母亲留给她一把走音的古琴。
“每晚,我抱着琴才能入眠。”
我在春天爱上了她,曾给她写信。
“叶落尽时,我拆开有余温的信。”
我爱她冰冷的,会发芽的指尖,
“信封里并没有结出厌世的果子。”
太迟了,即使爱意未随季节冷却。
“如果真的太迟,不如永不抵达。”
母亲死后,她再也没有下过山。
“我害怕杂音,也不擅长告别。”
没有人见过她,但晚上琴声灌满枝叶。
“不如把身体还给这继承来的落叶林。”
总在虚构的敌意里陷得太深。
“我曾一度找不到晚祷的理由。”
她志在修补声音,做弦的仆人。
“修琴,为了不让母亲再死一次。”
点烛定弦后,未来就允诺了她。
“所有的夜晚,都是古代的夜晚。”
落叶因幸福而奔跑,仿佛应和。
“每个声音因祈祷而饱满。”
如此的天赋,好像她是伏羲的女儿。
“我在灯下,复你夹着雪花的信。”
黑雪
作为乡下的孩子,我知道圣诞节
是后来的事。但我明白圣诞老人
从未给我的童年带去任何礼物
是因为我家的烟囱又窄又黑,
容不下他臃肿的身子和白色胡须。
我知道这个道理是晚近的事。
我没有责怪他吝啬的意思,只能怪
乡下的孩子从没有许愿的习惯。
想起无数寒冬大雪的夜晚,
我被母亲安排为司炉,在炉膛后
添柴,给牲畜们准备次日的熟食。
我给火投食,热焰照得我脸赤红,
多少掩盖了我营养不足的童年,
就好像我们确实彼此需要。
“炉膛是家里少有不长青苔的
地方,另外两处是高脚的谷仓
和架在房梁上未经油漆的空棺。”
腊月里,我们每年一次爬上房顶
用一头扎着松枝的细雷竹杆
去捅烟道,炉膛里瞬间塞满
黑色的雪,我见过的最黑的物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