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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文学》2023年第10期 | 姜东霞:马巴儿
来源:《四川文学》2023年第10期 | 姜东霞  2023年11月02日08:17

马巴儿昼伏夜行,一如他十年前逃离村子时一样,顺着山崖下那条小路惊慌而行。天还没有完全亮开,露水湿了他的衣服,湿了他的脚。

十年前,村长炸了他的房子,还告诉他说他被通缉了。通缉你懂不懂,就是把你的名字贴到墙上画上叉。马巴儿脑子里想到那些被枪毙的人挂着牌子,勾着的脑袋正好迎着画了叉的名字,他一害怕就沿着山路跑了。

他曾在这儿躲了两夜,就在那块刀削石的夹缝里睡在一把稻草上。从地里刨了几个胡萝卜就开始亡命天涯一路奔逃,吃过草根和树皮,再后来他就从山里面逃到省城转辗去了广州,然后到了汕尾再没有回来。

那个时候他只是害怕,想逃得越远越好。逃亡在外他一直在建筑工地和灰浆,后来学会了砌砖,就爬到脚手架上去砌墙,也就是这样从高处跌落下来,腰坏了直不起来了,长期窝在工棚里他以为自己能够好起来的,几乎花光了省吃俭用的全部积蓄。可是他的腰真的直不起来了,这样就没有人再让他干活了。他在大街上捡垃圾乞讨,为的是能够让自己的病好起来继续留在那儿生活。可是,饥饱无常的乞讨加重了他的病情,他只能回到自己的村子,好歹还有一块地还有铺面可以做生意,当然也可以选择去自首。所以他就这样回来了。

十年了,也许人们早就把他被通缉的事情忘了,警察也会把他忘了,村长也不会再难为他了。他虽然这样想,可是从镇上往村子里走的时候,他还是选择了那些只有放牛娃才会走的山路。

村子就在远处树林的遮挡之中,花白了头发的马巴儿感到村庄、树木、道路,都不是从前的了,甚至连风也变了,他闻不到那种夹带着牛粪的腥臊味了。在这个雾气弥漫的清晨,透过薄雾马巴儿看到了那些耕地里冒出的塑料搭出来的房子,让马巴儿感到害怕的除了背井离乡的逃亡,还有就是眼下的陌生。恐惧是从每一根骨头缝里冒出来的,轰哧轰哧地响,就算他不动也能听见。

当年他踩过积雪覆盖下的那片油菜地,咯吱咯吱的,脚每下落一次,都让他感觉到闻风丧胆的恐惧。现在那片地杂草长得很高,以至于他完全被它们遮住了。他要往村子里看,就得耸着肩半蹲着,尽管这方圆几十里地荒无人烟,除了那些突然冒出来令他不解的塑料房子外,甚至连鸟都没有从他头顶飞过一次,他还是要把自己隐藏起来。

清晨的雾气在树林里盘旋,层层的梯田绕着山梁弯曲到了山顶,他能看到秋收过后的草垛儿上插着的杆子。风慢慢地吹过,把泥巴和枯树叶的气味吹散了。隔着杂草和很远的距离,马巴儿生活了整整四五十年的村子,在曾经患过红视症、黄视症的马巴儿眼睛里一点一点地呈现出红色、橙色、黄色的那些村舍,一一都褪去了颜色,它们矮小、破烂,像是一堆零乱的灰白的杂物。村子变小了变破了,就像人会老房子也会老,房子老了就会又旧又破又矮,人也是一样的,老了眼睛也会被雾蒙上。他的父母年轻的时候眼睛就蒙上雾了,他们看什么都跟别人看的不一样,他的父母经常会为同一件东西的样子、颜色,总是没完没了地争吵不休,而这些东西在马巴儿的眼睛里又是另外一个样子,他同样也会跟自己的老婆吵得个天翻地覆。他的老婆会因为相互之间看到的颜色不一样,而将他们家祖上干的杀人勾当抬出来,为的是证明马巴儿是错的,让他不要再为一件错误的事情与自己争吵。这个时候马巴儿会立刻停下来,他不是怕外人听见他们家里曾经干的那些伤天害理的事泄露出去,他们家的事情本来就外人说给他老婆听的,而是惧怕那些事情本身。

看到那棵银杏树时,马巴儿突然有点想哭,那儿是他的家啊,祖祖辈辈的影子都在那棵村中最高大最古老的树下。银杏树正对着村中的小学,秋天银杏树叶会落得满地都是,还会从他们家开着铺面的窗口飘到屋里。尽管银杏树高到了云里,他记得开春前树上就会挂满红色布条,盖住前一年被风吹散了颜色的红布条,像是银杏树开出来的花。做了坏事的人想得到树神的护佑,就会赶在天亮前把红布条悄悄挂到树上。小时候他就被父母推掇着爬上树,他要把手高举过头顶才能把布条系在比别人家更高一点,与村人不同的是,他们眼中的布条是彩色的,所以每次系上去的都不是前一年的颜色。

再后来村子里有了学校,就把一口破钟挂在树上,上下课时他们会把钟敲得当当响。这是马巴儿最喜欢听到的声音,类似于摇钱哩。钟声一响下课了,学生们如潮水样涌到马巴儿的铺面前争抢着把钱递到他眼前,那是一种怎样的日子啊,时间都闪着金光。老天眷顾一个人的时间总是难以捉摸,它让一个人心花怒放的时候,祸事就来了,这个让马巴儿黯然神伤。

一阵风卷着土尘碎草滚过来,马巴儿认得是龙卷风,呜呜地一阵就到了另一头。他顺着风滚过的地方看过去,那儿是密密麻麻的树林,在清晨的雾气里茫茫一片。一个人在树林里,正忙着往每一棵树上挂牌子。马巴儿把身体埋进草丛里,他不想让任何人看见他,他甚至想起身跳进边上那个土沟里,他知道他只要打个滚就行了,可是他的腰伤现在加重了,他稍一用劲就痛得厉害。

那个人越来越近了,马巴儿甚至听到了那个人撕扯树皮的声音。那个人说:“你不用躲,躲不躲都不会有人看见你。”那个是外乡人。人呢?这个声音是马巴儿的,他捂住了嘴巴,他想无论如何再也不要跟那个人说话,不然祸事就又来了。

那个人将一棵树的皮从上面一直撕到了树根,那棵树亮开的口子让马巴儿眩晕。马巴儿用手护住头顶整个儿像栽进了土里。接下来是一阵天塌地陷的声音,是树木倒塌的声音,一棵接着一棵,震得地都抖起来了。

那个人不停地挥动手臂,树皮破裂的声音尖厉地刺过来,马巴儿把手伸进嘴里咬了一口,他怕那个人走过来清楚地看见自己,他还不想暴露自己又回来了。他费劲地在地上滚了一转,滚到沟里就看不见那个人了。

马巴儿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更相信耳朵,所以村长说他被通缉了他就跑了。这是他耳朵听见的。现在凡经由他眼睛看到,他都更不会相信,他的眼睛里只剩下了黑白,像是时间也旧了。可是现在他听不见狗的叫声牛的叫声鸡的叫声,他还是相信村子是热闹的。

从前,站在他现在的位置能看牛羊在山坡上吃草,能听到挂在银杏树上的钟声。敲钟的人总是用一块石头,砸几下随手一丢,下次又捡起来。钟声飘过那么远的路来到山上当然就显得有些破烂,站在山上还能看到走在路上的学生,他们一路歪歪扭扭地疯打奔跑,甚至能听到他们书包里文具盒发出来的声音。

那时他也有孩子,可是他们怎么会就那样一个一个地都死了呢?

他想起他们家屋子后面,在他还是小小孩的时候,有一个拴马的桩子,不远处有一口深井四周长满青草。奶奶说过去他们家人畜饮水都从那儿出,那可是一口少有的三眼泉。井打得很深,用绳子把木桶吊下去摇晃几下才能打出水来。井边有一条石子铺的路连着一片菜地,再往前一些就是几间屋子,一直空着用来装杂物。他的爷爷年轻的时候,那些屋子是供驮盐的马帮过夜的客房,马巴儿曾经从那些加了木条的窗子翻进屋里,满鼻子充斥着浓浓的霉菌味,墙角还长出颜色各异的毒菌。他也曾经试图通过井沿那些木条和沙袋,往井里面看个究竟。

村里人说他们家祖上靠了这些来往的马帮发了财,其中说的就是他们家谋财害命,他的母亲每每与村人发生口角,总是被人指着脊梁骂得狗血淋头夹着尾巴溜回家中。小时候马巴儿还想过那些死在他爷爷手里的商人,是不是被丢在了井里。井又深又黑,有几次他用石头打进去想探一下深浅,只听见石头下沉的声音,听不见落进了水里。井已经成了一口死井,接近井口的地方打了木桩,被装着砂石的麻袋填过。天一黑,他会听见一些声音从水井里传出来,随着风一直响到树上去。他说那些人全都蹲在树上,他说了很多次,他的父母就再次用石头和土填了井,一直填到地面上,并在那上面种了一棵桃树。一棵记忆中从来不开花的桃树长得七弯八扭,到了夏天满树爬满毛虫,乌黑一片。有一次他竟一跤摔到那棵桃树下,手里扎满了那些细小的绒毛。

马巴儿把手放进嘴巴里吮吸一阵,然后把狗尾草含进嘴里嚼碎又吐出来,那种奇痒的感觉缓解了。这是一种多么熟悉的味道,仿佛村庄和时间在他的味觉里复原了,让他感到身体里面有了一股子特别的力量。人要是永远不长大不死会有多好啊。

眼前的土地、树木、石头、远处的河流、地上长出的每一根草都是那样熟悉,像是从他身体里长出来的一样,不过它们以他的衰老为代价长出了更多的枝丫和高度,还有枯朽。

风吹过它们,每吹动一次,就会让他感觉到疼痛来自他的骨头和记忆。

山脚下那条河,雨天河水上涨冲走了他们家的一头小牛,他们家的老二跳进河里去拉牛,卷进了湍急的漩涡,正在岸上割草的老大听到老二的叫声丢下镰刀,也跳进河里跟着卷了进去。

河水卷走了他们。

有人跑来告诉马巴儿,他们家两个儿子被河水卷走了。马巴儿没有听进心里去,他忙着做生意,正是学生下课的时候,那些叽叽喳喳的声音灌满了他的耳朵,那些如金子一样的声音迷惑了他。等他做完生意从家里跑到河边,看到的只是浑浊翻滚的河水和老大割下的一堆草,太阳最后的一束光照着河面。

歪斜在河岸上的镰刀,让马巴儿明白他大儿子在跳进河里的前一分钟,手还拿着镰刀。他不是不知道河水会淹死人,而是想不到他们会卷进漩涡。马巴儿在家等了他们几天,每天学生上学放学都会来买东西,他走不开。他以为他们会回来的,这样的事之前发生过,所以他并没有想到他们这次是一去不回。

几天后,有人跑来告诉马巴儿,他的儿子在下河湾的时候,他刚刚从县城进了货回来正在往货架上摆货。对面学校的下课铃响了,学生娃们不一会儿就会如潮水一样涌出来。来人说去下河湾的人看到了他的两个儿子,他手上的货就掉了下来。

下河湾离上村有十来里地,有悬崖陡壁,人被冲到那里能有个全尸就不错了。马巴儿顾不得如潮般涌来的学生,关了店门就一路朝着下河湾奔跑。他记得那条沿着河岸的小路陡峭逼仄满山遍野开了花,白色的小花蓝色的小花在他眼里都是红色的,明晃晃的太阳是红色的,河水是红色的,他的两个儿子被水泡胀了的身体浮在沙地上也是红色的。他们家引发事端的小牛,被冲到了石滩边上与他的儿子们隔着沙地两两相望。

那年夏天,雨下了大半个月,整个村子都是湿的。

16岁、14岁,他们都还没有成人啊!马巴儿觉得那个记忆像是还在昨天,他的整个身体还泅在雨水里。两个儿子被拖回来埋在了半坡上,就在马巴儿现在所处的左面的树林里,他如果往那边绕过去踩着开紫色的花(在他眼里却是灰白的花)那片荆棘丛,就能望见那两座小土包一样的坟了。

三个儿子死了两个,马巴儿哪里还有什么做生意的力气,精气神都从骨缝里被抽走了。无论站着坐着都空空瘪瘪的,哪里还可能骑在摩托车上走过坑坑洼洼的路,到镇上或县城里把货物拉回来。他每日半开着门坐在暗处看着小儿子,这是他唯一的儿子了,背着书包摇晃着从他眼前经过。

小儿子还在上小学四年级,他目送着他的背影,心里想着再也不能失去这个儿子了。他不会让他去河边割草,不会让他像两个哥哥那样帮着家里干农活,他要让他好好读书,将来到镇上去工作。

第二年的春天,开学不几天马巴儿依然坐在暗处,他在等他的儿子从学校里走出来。他看到了他,走得摇摇晃晃,他们家人都这样走路。那几个稍大一点的娃儿不是专门来要他儿子的命的,这一点老天在上他看得清清楚楚。他们跑过来是在追着另一个孩子,他们跑过了他的小儿子,可是被追的孩子又绕回来了,他们也就绕回来形成一个圈围绕着他的小儿子。被追打的孩子偏偏选中了他的儿子,他们绕了大概两圈。马巴儿和他的小儿子都没有搞清怎么回事,一个更大一点的孩子突然拿出刀刺来刺去,实际上拿刀的孩子只是在空中挥了几下,是为了找准那个被追的孩子,以便准确地刺向他。

可是刀却偏偏刺中了马巴儿的小儿子。刀从儿子的背后插到了心脏,血朝天喷出好高,像雾一样漫天都是。他看着他在一片血红中倒下。那一刻,世界突然在马巴儿的眼睛里慢慢地合拢又展开,然后变成了黄色,天旋地转的黄色,让马巴儿猝不及防,黄色的花黄色的树木和天地。

这一幕就发生在他的眼皮底下,那个被追打的学生鬼使神差地跑到马巴儿小儿子身边,他只是轻轻地一绊就撞在了马巴儿的儿子身上,两个人就倒了下去,不幸的是,他的儿子倒在了那个孩子上面,那一刀“哗啦”刺下去,正好刺在马巴儿的儿子身上。如果那个时候我跑过去呢?那个“哗啦”声会不会推迟?实际上马巴儿记得一切就是在那样的红色里突然改变了,红色变成了黄色。他的儿子明明是朝着自己走来的,他永远都不会想到横祸就那样降临了。从此他的眼睛里看到的全是黄色,黄色的天空黄色的大地上的一切事物。

就这样不到一年的时间,他的儿子们都死了。

后来陷进黑暗里的马巴儿,看不见了先前被自己颠倒了的颜色,历来相信自己耳朵的他只听得见风的声音,树上挂着的钟声响起时也变成了无比巨大的“哗啦”声。满脑子的“哗啦”声,就像当年客死在他们家屋子里的那些冤魂长成的霉菌,杂乱无序孤零零地随风而长。

村长找过他几次,让他把做生意的提成拿出来。马巴儿求过他说儿子们都死了,没有心思做生意。村长说不交钱就不准做生意。马巴儿说没有做,只是开着门。村长说马巴儿不守信用,学校特允他在学校对面做生意,他还敢玩滑头,教育局早就下过文了不准在学校门口做生意。

村长说要不你就拿钱,要不你就搬出来,再不我就炸了屋子。村长还说马巴儿家的房子是违法建筑。马巴儿站在银杏下有口难辩。村长还说屋子建在学校对面就违法了。马巴儿说,可是这里先有马家房子,学校是后来才修的。村长自顾自地抽烟脸朝着天,把马巴儿说的话当烟雾朝天吹散。

马巴儿央求村长再给他点时间。村长说已经给了一年的时间够长了。马巴儿蹲在地上听着村长抽烟,听着叶子从树上落下来,他抖擞着也点了一支烟,一口又一口地吸着,仿佛被他吸进去的还有时间。倘使时间停了,或许被他吸进肚里又吐出来了,那么他的儿子们又会回到从前的日子里来,就如同叶子掉了又会长出来一样。他看了眼村长,倘使可以将狗日的村长吸进肚里,就一定不把他吐出来,或者干脆让他从肛门出来。马巴儿想到这里他便有些痛快起来。

马巴儿心里痛快着嘴巴上却说我一做生意就把钱给你送去。村长告诉马巴儿,他不想要钱了,只想执行教育局的规定,只想炸了他的屋子。

马巴儿说,你就可怜可怜我吧,我的儿子们都死光了,我没有力气做生意。

村长说,人人都会死的。还有你,你已经犯法了你知道不?

那声天塌地陷的轰鸣,始终让马巴儿觉得是自己想象出来的。屋子顷刻倒塌时并没有发出任何与时间有关的声音,它就只是“轰”的一声裂了,像是被什么东西撕扯破了一样无声无息地倒在雪地里。鬼使神差睡在牛圈里的马巴儿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要不是他亲耳听到了它倒下去的声音,他是无法相信村长真的炸掉了他们祖上留下来的屋子,他说干就干了。

马巴儿埋没在草堆里,只用耳朵听着几个人走路的脚,落在雪地里的声音,一个人、两个人、三个人,他仔细地数着,心里滋生出一种莫名的庆幸。这种庆幸里似乎有一点幸灾乐祸的感觉,仿佛那声音里倾塌的不是他的屋子,而是与己无关的什么东西。脚步声渐渐地远了,马巴儿打起精神,努力回想着发生的一切,这更像是一个什么人的梦,自己在别人的梦境里幸免于难。

马巴儿悄悄地爬起来,把头探出去。他听见两个人一起走远的声音,另一个还在垮下来的梁柱前走来走去。马巴儿的心开始痛起来,仿佛那些坍塌的每一根梁柱和石块,那些正被村长踩踏着的横木和石块,这时才一股脑儿地砸到了他的心上。

第二天中午马巴儿去了村长家,他像一捆稻草那样烂糟糟地杵在房檐下。雪花落在他的头发上。村长从外面进来看见马巴儿就说:“你没死?既然你没死,就等着坐牢吧。抓捕你的通缉令很快就张贴出来了。”

马巴儿说:“我又没有杀人放火,犯了哪样法?”

村长说:“犯不犯法的你说了不算,我说你犯了你就犯了。”

村长站停下来,他站在他们家堂屋与侧屋的过道上,堂屋门的正中间挂着一面红布包裹的镜子。村长在过道的长凳上坐下来,顺手拿过水烟筒仔细地挑了一下烟斗说:“晓得通缉是什么不?”

马巴儿摇头说不知道。

村长开始吸烟,呼噜呼噜的声音让马巴儿感到正有千军万马从云头上压过来,他觉得自己被逼得快喘不过气来了。

村长歇了口气说:“就是公安局发出来抓你的公文,到处贴在墙上,村里有乡里有县城里有全国都有,还有你的照片和名字,你的照片还用红笔打了叉,人人都可以抓你,然后到公安局领赏。”

马巴儿静静地站在那儿听着村长吸水烟,他正在努力想消化掉村长发出来的声音,然后离开村长家,他就沿着山路跑了。

马巴儿绕了一个弯沿着那条河往村子里走,那条夺去两个儿子性命的河已经干了,连草都一同枯掉了,风里有一股非常陌生的枯朽的气味。由于这些天连夜奔走,他感觉到腰痛得厉害,不得不趴到地上休息一下,这样一走一歇地走到村子里已近中午。

村子里跟他在山上看到的一样,连个人影都没有,连新盖起来的塑料房子也看不到人,学校也清风雅静的,他想这会儿学生们正在午睡,不一会儿上课了学校就热闹起来了。当年被村长炸毁的房子除了地基什么也看不见了,连块砖一根烂木头的痕迹也没留下。那个破牛圈还在,塌陷了一半还有一半东倒西歪地挂着。好歹到家了,他实在太累了,一头栽进牛圈里呼呼睡去。

马巴儿就这样在久别重回的家里整整睡了两天两夜。他在死一般的寂静里醒来。一如十年前他在一声轰鸣中醒来一样,恐惧袭上心头。

一切像是死了,除了风吹过来吹过去,什么声音也没有。

昏睡中他只做了一个梦,梦见了他的老婆,这个早年被人拐卖走了的女人,隔着河岸一路走来。马巴儿不相信她是被人拐卖了,他一直在心里坚信她是故意被人拐走的,他之所以不说出来,是好让有一天“打拐办”的人把她找回来。虽说她的脑子并不比他灵活多少,但是离开他离开村子的心思她是能够有的。别看她痴痴疯疯的样子,还这山看着那山高,总以为还会有更好的日子在等着她。

梦里她也老了,头发灰白杂乱,像是吃尽了苦头。他一点不同情她,想着她还能跟别人生几个儿子他就恨她。在外打工的时候他心里还琢磨着,也许他们说不准哪天会遇上。他不会告诉她,她生的儿子都死光了,以此来报复惩罚她。她曾经跟他一吵架就骂他们家祖祖辈辈都是杀人的,他们家要遭报应的。现在好了,她对他们家的恶咒一一都来了,他们的儿子都是陷进了她的恶咒里死的。

他听着风吹着银杏树瑟瑟地抖动,那口钟晃晃悠悠隐隐约约地响着颠倒了时间,马巴儿眼睛里的东西全是黑白。马巴儿眼睛里的天地树木房子,都像是一张褪了色的旧照片,白天和黑夜、太阳和月亮的颜色也正好颠倒过来。

他想着学生们就要起床了,想着过几天到镇里去进点货,想村长也一定会原谅自己的,感觉身上的体温正缓缓地回来。村长说得对,人都是要死的,包括自己。他会把多半的提成都给村长,自己有口饭吃就行了。

马巴儿既没有等到敲钟的声音响起来,也没有等到学生们放学时人潮如流地涌出来。

他从牛圈里走了出来,月亮高悬于天上,他感到那是太阳的光太炫目,耳朵里有一只知了的叫声“知了知了”地一直闹,这让他确信自己正走在正午的阳光下。由于身体虚弱,他有些跌撞地走在去往村长家的路上。他要去找村长说他回来了,他错了,希望村长原谅他,他甚至都可以给村长下跪,只要村长能原谅自己。

风不仅把知了的叫声送进他的耳朵里,还把一些影子吹过来,飘啊飘地挡在他的眼前。他不相信村子里一个人也没有,他只想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立起耳朵试图在风里捕捉到村人行动的蛛丝马迹,因此他停了下来,停在空空荡荡的村中小路上。

他对着二狗、老牛、猪三家的门,高声地喊叫着,一如儿时他们一块放牛时那样大吼大叫破口大骂,恍惚间他甚至做好了他们从自家门里冲出来打他的准备。没有人应答。只有风轻轻地纹丝不动地吹过那些紧闭的门,他的声音在空了的村子里并没有走多远,就又回到他的耳朵里来了。他喊的都是死去了的人的名字,活着的人除了村长的名字他谁也记不住了,但他不敢喊村长的名字,他只能叫他村长,他为什么不敢叫村长的名字,他也不知道。

当年他也是这样战战兢兢走到村长家的,感觉两腿发软人也快飘起来了。在村长家院子里,马巴儿村长村长胆怯地叫了两声。风的声音停了,知了的声音停了,马巴儿的耳朵里只剩下自己喘气的声音。

他静悄悄地站在那儿看见锁着的屋门上方那个红布包裹的小圆镜歪斜了,像是跺跺脚或大声咳一下它就会掉下来摔碎。当年村长站在那儿,马巴儿是通过村长的肩膀看到镜子的,正正地悬在门上用来照妖避邪。那一刻却让马巴儿感觉到照的妖正是自己,以至于他在山里奔走了很远的路脑子里还映着这面镜子。

马巴儿朝侧门走过去,经过镜子时他试图跳起来将它一把拽下来,可是他早已经有气无力。他进到厨房摸到灯线拉了几下,灯没有亮。他又饿又渴,好在灶台上的水管里还有水。他扑上去连管子里冒出来的锈水也一股脑地喝了。再看地上零乱地横着几棵头年晾干的玉米棒子小米和高粱,天不灭他,还有两只破损的打火机,灶孔里的柴就被他点着了。

小米粥能补气不是假的,喝了小米粥他感觉到身体里有暖流从脚底慢慢蹿了上来。他躺进灶台边上的草堆里,想着等睡上一觉身体就会慢慢恢复了,然后就去镇派出所自首吧。知了的叫声又回来了,还有不停被撕碎东西的声音,搅得他头昏脑胀不知东西。他只好转身趴在草堆里,把整个脸埋进去,草的味道让他稍稍平息下来。

自首?犯了什么罪?不知道。你脑子没出问题?没有。叫什么名字?哪个村的?马巴儿,上村的。上村?什么上村?现在的花鸟村。另一个民警补充说。这个村子里的人已经搬到县城去了,你离开村子几年了?十年。家里人的名字?人都死完了。这里不允许说谎和开玩笑。没有说谎,全都死了。说一下你认识的人。我认识村长马灯明。

民警查了户籍档案,上村几年前更名为花鸟村,两年前的人口普查材料上没有马巴儿的名字。民警说没有马巴儿这个名字,也没有马灯明。问他还有别的名字没有,他说马泥鳅、马母狗、马守屎,这是他逃亡在外为了隐姓埋名时用的名字。

民警还说没有马巴儿这个名字的任何犯罪记录。马巴儿没有犯罪记录。叫马灯明的村长已经死了。十年不算太长,也许还有活着的村民能认识他,那就明天让移民办的人查一下。村里人都搬到县城去了。

现在真相大白了,马巴儿没有犯法没有被通缉,可是上村,他的村子不存在了,没有人了,上村现在叫花鸟村,马巴儿也不叫马巴儿,但是他叫什么呢?他蒙了。马灯明死了。可是死去的马灯明是他说的村长马灯明吗?

花鸟村!花鸟村对马巴儿来说,就像他那些隐姓埋名的名字一样,像是一个假设的什么东西与过去隔着一层又一层。民警说这儿不准开玩笑。开玩笑,到底是哪个在开玩笑?马巴儿感觉脑子成了一团糨糊,连同他的眼睛也迷上了。村长马灯明死了?记在1992年的死亡人员登记簿上。不可能,那个时候我还没有结婚。一定是搞错了,他那么早死了,我的房子谁炸的?

风吹得玻璃哗哗响,窗子上的蛛网被风吹得黏黏糊糊的,要掉不掉的样子,像是另一种大祸临头的逼迫使得他更加不安。同名同姓马灯明。还有个马灯明死亡时间记录更早——1980年。到底有几个马灯明。死了的就有二十多个。死了的都有记录,活着的却没有任何记录。

马巴儿上村的。没有房子没有子女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姐妹,什么都没有、什么也不是的马巴儿走在空空荡荡的道路上,曾经踩过的石子曾经翻过的土地,都不再属于他,不再属于他记得的样子,他开始怀疑自己怀疑这个生养他而又抛弃他的村子。

十一

睡在村长家已经不知道是第几天了,马巴儿总是迷糊糊地难辨真假。白天和黑夜已经被他颠来倒去的难分难解,起初他还跟自己较一阵子劲,想确认一下到底是白天还是黑夜。

现在月光照进屋子,他可以从半开着的破门看见天上的星星,他想着是太阳照亮了那些星星,它们无法隐藏起来。风把一些杂沓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吹过来然后又吹过去,一遍一遍地重复着,在马巴儿的心里就像河水翻滚。他想,也许政府就会派人过来告诉他,他就是马巴儿,并且也会把他搬到县城去住着,城里人住的楼房,坐在家里看着电视,这样就可以堂堂正正地生活下去了。

灶台那儿有人接水,马巴儿借着月光只看见一个人的背影。马巴儿闭上眼睛,他觉得太阳的光实在太强了,一天又开始了。他听见了那个人轻轻地咳了一声,马巴儿想起来了,是前天在树林子里见过的那个砍树的人,他一直住在村子外面那些塑料房子里,每天游走在山坡上,用他的意志他的桉树把山坡和马巴儿仅有的记忆填满,这些可恶的外乡人。

一辆摩托车从远处开过来,突突的声音响了很久才进了院子,然后熄火停在院子里。马巴儿听见那个人已经从歪斜的柴门跨出去,那个人脚落地的声音轻得像雪花一样。马巴儿还是听到了它落地的声音簌簌地轻飘飘地划开风,变成水。

柴门开了,接着是堂屋的门开了。有人进屋来取什么东西,凳子倒了,还有一只杯子掉到地上砸碎了的声音。进来的人又把什么从外面抬到堂屋来,“砰”地丢在地上,那个人弯着腰走路的声音时有时无。

不久就什么也听不见了。月光还是那么明亮,有时候云会飘过来挡住它。

又进来两个人窸窸窣窣地说着话,声音像是几条虫一起啃着树叶那样细碎那样唠叨,马巴儿还是从中分辨出他们各自说着什么。他们说的事情远得让马巴儿想起那些马帮,想起村子没有道路的时候。马巴儿奶奶嘴巴里的村子到处是茅草,有狼出没,几十户人家形成的街道上染布坊、铁工房、磨坊,比现在繁华多了。他们说的有些是马巴儿知道的,有些是他从来没有听说过的。那些生生世世在这块土地上劳作又死去的人,在荒草杂树乱石堆里看着他们的子孙离开,看着他们一家一家地搬出这块土地,而祖先们,他们深埋在地底下有没有想过离开。

村子空了土地不长庄稼了,人就像浮在空气中。

天空蓝得空空荡荡 土地变成了其他。

你以为祖宗们还会在意繁殖后代的事情?

没有山坡树林房屋土地,他们会在意的。

孤魂野鬼就像无根的树。

人人都是无根树,有的没有的都赶上了。

子孙们过上另一种生活,一种好的生活。

好的生活太窄小 看看眼前的土地

看看那些春天里满山满野的植物

看看我们一代一代 繁衍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时间已经不一样了

人人都可以过另外一种生活

人人都知道浮萍也有繁花一样的美景

等着吧,儿孙们都会把土地的事情忘了

忘了就忘了 就算忘掉了自己

我们的祖先从远古到现在 是时候了

就一直在试图忘掉自己

十二

马巴儿侧着耳朵认真地听着,三股声音如泥似胶地粘着,实在难以分清哪句话是哪个人说的。他们一边说着一边好像在瓜分着什么,有争抢的声音擦着墙或者门传过来。他们的影子吱吱哇哇地投在墙上,像什么人用锯齿拉出来的。马巴儿通过声音判定他们弯腰、扭打、挥动手臂,在地上翻滚。他们的身后还有一道影子,那是马巴儿的影子,与他们的影子时而重叠时而交错分离。

马巴儿被这些声音搅成了一团糨糊,慢慢地把自己挪到门口,他一使劲蹭到了屋子外面。月光如洗连风都透着水汽薄雾轻浮,草和野花的味道浮在空气里,马巴儿还是把月亮当成了太阳。

他的眼疾也越来越严重了,他就要看不见了,哪怕颠倒了黑白哪怕曾经混乱过颜色,他就快要看不见了。看不见了是不是就是死了?瞎子不也活得好好的。如果村子死了,我是不是真的还活着?村子会死吗?没有人的村子,确切地说没有一个原本村里的一个人的村子,到底是不是村子。马巴儿觉得自己由于身体的原因,一个人困在村子里想得太多了。村子没有了,马巴儿还是不是马巴儿?想到这里,他竟然有点发抖,这就等于说村子没有了,村长还是不是村长?

他被这一连串的想法搅得乱七八糟。他站了起来,他没有想到自己还能站起来,投在地上的影子,随着他的走动一上一下一前一后地晃动。

他又看到了大片的树林,像是雷击过一般成片地倒在地里。另一个影子从他的身后重过来,走到了他的前面,他才看清了是那个在山上见过的人。他说,我不认识你。村子里没有人了,你怎么会到我们村子来?那个人笑了一下并不回头说,我也不认识你,我们还不是走在同一条路上?那个人是河南口音,马巴儿在外打工的时候与河南人在一起做过活。

那个人跳进土里,马巴儿只看到他的影子映在湿乎乎的泥巴上。马巴儿说树是你种的?那人不说话,影子在地里晃动,他又听见剥树皮的声音,像一串串爆竹响起来。那个人绕了一圈坐土坎上抽起烟来,烟雾绕着影子一圈圈地旋转。马巴儿说这些都是什么树。那个人说这些是桉树,不久这个村子里所有的地方都会种上这种树。

马巴儿想起那日在山上看到的树,就是桉树,那个人正在用树占领一个村庄。

他们不仅用树占领了村子,他们还要用口音占领村子。他们来自外乡,他们来了,各种加工制造如雨后春笋。马巴儿不认得这个词,他看着村外那些冒着烟新盖出来的房子,他想他们会像竹子一样密密麻麻占据整个村子。

十三

村委会晒谷场的坝子里,月光照在当年村民用彩色的石头嵌出来的一只锦鸡身上。远处传来棒槌的声音,那是妇女们染布放入水中浆洗捶打布的声音,像流水那样飘过来。他的影子与地上的锦鸡重在一起,这个当年象征整个村子吉祥如意的锦鸡,空空荡荡地对着天对着地对着日月,失去了它往日存在的热闹,它只是一块石头嵌出来的图案而已,它回到了它原本的样子。

月光刺得马巴儿睁不开眼,他默默地走在他以为的太阳光下,穿过闪闪发光的房子、树木、花草、石头、道路,想着村子当年热闹的情景,想着祖人们的坟头早晚会长满桉树,开白花开红花的桉树会把天都染上颜色,把所有的人染上颜色,谁也辨不出谁是谁。

又是捶布的声音,高高低低起起落落,像是一个什么物体游移在空气里时明时暗清脆悦耳,太阳明晃晃地照在村外开满了各种野花的草地上,风吹着那些花一浪一浪地飘浮。

马巴儿就要看不见了,那些在他眼睛里黑白相间的花草,让他感觉到自己对这个世界的了解和念想越来越少也越来越小,它也正在被疾病被失明占领。

几个妇女从远处的土路上走过来,她们提着染布走到宽阔的草地上,将染布朝着空中抛出去,如同黑白的云彩那样铺展开来。那么强烈的阳光照在她们身上,她们说话的声音一闪一闪的,像空气里飘浮着的光斑,着实让马巴儿睁不开眼。他跳下土坎故意朝着她们走过去,她们停下手里的活,看着他弓着身体踩过水沟,他的脚踩进水里咵哧咵哧地响。他完全可以正常地走在田埂上,她们想。她们不知道他看不见脚下的路,不知道她们在他眼睛里只是黑白晃动的影子。

他听到了推磨的声音,他问她们这里是不是有个磨坊。她们说没有的时候,他听出了她们说的是河南话,这一点他确信无疑。可是她们说她们不是河南人。他问她们知不知道上村,她们哧哧地笑起来,说没有听说过。他想起来了,那天在派出所里,民警说了没有上村。“花鸟村”从她们嘴巴里说出来也变了样,像是这个村子从古至今就存在着,像是她们就是在这个村子里生根发芽的树木花草。

她们不停地挥动手臂,不停地让那些染布张开。远处的木棉正在开花,风吹过来染料的味道带着湿气。

她们占领的不仅仅是村子。

十四

村长隔着门板哼了一声,马巴儿通过门缝看到了他侧躺着的半个身子。马巴儿不敢说话,他屏住呼吸,一丝风从窗外灌进来,带着暮色中的丝丝暖意,有人从那儿走过,脚步落地的声音很大,震得马巴儿耳朵发痒。

村长说你居然还敢回来。马巴儿听着风声和脚步声走远了,他说你还活着马灯明。村长气若游丝地笑了一下说,马灯明是谁。马巴儿说马灯明炸了我祖上留下来的屋子,让我无家可回,就等着油锅煎你个狗日的。村长咳了一阵喘着气说你是谁。马巴儿说你不认识我,我可把你碾成灰都认得。

门开了,一阵风冲了进来,带着枯叶卷进村长的屋子。马巴儿看到躺在床上的村长,面色萎黄,正咬牙切齿地翻身体,他还听见村长呻吟的气息像裹上了沙石。村长终于翻动了一下,露出长满褥疮的背来,千疮百孔的背上爬满了蛆虫。马巴儿就笑起来了,村长你也有今天,你看看你会死得多难看。

他哈哈一阵笑,把自己震醒了,他安静下来,黑夜里除了留在脑子里的笑声,就只有屋外风吹树叶的声音。他认真想了一下刚才的梦,梦里他还骂了村长。马巴儿又笑了,看来这个狗日的走得也不利索,痛死烂死的这也是报应。

马巴儿蜷过身来背对着刚才梦里那扇开着的门,他想再睡一会儿。他闭上眼睛,脑子里嘶嘶地尽是风,门和窗摇得头像开了一条缝。

一条隐没在草丛里的路就是从脑子里豁开的缝隙闪现的,远远踏来马蹄落地的声音,一声声叩在黄泥沙石路上。他们若隐若现地从荒草中冒出头来,一圈一圈的影子映在太阳光下。马背上驮着的盐从布袋子里泄漏出来,一路撒着金色的光。

他们朝着村子走来,叮叮当当走到马巴儿的家,他们家后院开满了各种野花,草也长得很密。马蹄踏上去踩碎了它们。他正想喊,他看到了他的三个儿子,一个也不少。三儿子坐在最后一匹马上,大儿子和二儿子被人拽下马,头发上还滴淌着水。他们把他的儿子拖拽着往井里推,他看到他们的手五指朝天张开,飘飘悠悠地晃动,拼命地在空中抓了几下就沉进了井里。

马巴儿长嚎了一声,像是被撕开了。他睁开眼睛,一缕清幽的光飘进来,他感觉自己正随着一道道裂缝往下沉。五马分尸也许就是一种声音吧,他摸摸身上的汗水冰冷透骨。

风还在吹动着树叶簌簌地响,门和窗子都大大地开着,月光洒在地上。他从草堆里站了起来,腰比先前痛得轻了些,他用手撑着腰要走出去,在他眼睛里现在是正午时分,凭着他走路的这个速度,他估计能在下班前赶到镇政府,他要问他们,查清楚马巴儿是谁没有。

十五

马巴儿走出院子,他拐过一道只有半截墙的房屋,来到通往村委会的路上,就看见村长着骑着摩托车来了,他的头上还戴了一顶红色的安全帽。村长把摩托车停在村委会的两棵杉树旁边,杉树上挂着的“古树保护”牌,已经坏朽,歪在一边快要掉下来。

“村长。”

马巴儿叫了一声,感觉到还是十年前那样怯弱。村长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马巴儿又叫了第二声。村长问他有什么事。马巴儿说,村长不认识我了?村长没好气地说,我那有功夫认识你。马巴儿走了几步说,我是马巴儿。村长又回头看了他一眼说哪个马巴儿,死的还是活的?马巴儿用手扯了一下衣服说,村长,我去过镇里,他们说你死了。

村长这才站定了,认真地看了一眼马巴儿,一股浓浓的笑意浮上脸来说,是你死了。不信你看一下,死人是没有影子的。马巴儿朝地上看去,两个影子从他的身后重叠过来,再看看村长,他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地上却没有影子。

马巴儿冷笑了一声说,你炸了我的房子,但是你没把我炸死,你通缉我但是他们没抓到我。现在我回到上村来,我是想告诉你,我要把房子重新盖起来,然后重新做生意,我们还是三七开,还是你七我三。

村长若有所思地朝着马巴儿走了两步,他把脸略微朝上抬了抬说:“你做梦吧。”

“马灯明你个狗日的。”马巴儿顺手抓起一把石沙朝村长打过去,那些沙子在空中散开,转了一圈,有的还落到了马巴儿的头上。马巴儿被自己的勇气吓住了。

村长说,唔,狗急了会跳墙。

村长没有生气,反而显得比记忆中和蔼可亲多了。村长又朝前走了两步,站在石坎上,这下他比马巴儿高出了许多,马巴儿只能仰着头看他了。

村长的嘴巴在一束光的照射下张开了,他轻言细语地说:“你颠倒了是非黑白,你们家人从祖上开始就颠倒黑白,这个世界在你们的眼睛里从来都是颠倒的,也许你们看到的一切都是不存在的,都是你们想出来的。”

“看来真的是你死了。”马巴儿朝后退到了一堵墙上,他感到背脊发凉,一股深入骨髓的寒凉一点一点在身体里散开。

捶打染布的声音从远处传过来,一声又一声,如歌样好听,马巴儿记不得从前这个声音是什么样子,竟会如此美妙。天上的星星开始一个个地隐退,紧接着他听到了那个令他激动的钟声,学生们涌出校门的声音如浪一样涌过来。

一辆摩托车从远处开来,扬起的尘土遮住了日光。马巴儿想一定是镇上来人了,他们一定是来告诉他他是谁。

门被推开了,人随着风涌进屋子,不是一个人,还好像有很多人,马巴儿已经看不见了,他感觉到一束强光射过来。他们在屋子里说着话,马巴儿觉得声音像是从河对岸传过来那么远,他还能感觉到有一只手伸到了他的鼻子下面摸了摸说:还有气。

姜东霞:中国作协会员,贵阳市作协副主席。长篇小说见于《十月》《中国作家》等,著有长篇小说《无水之泳》《崖上花》、短篇小说集《过去的日子》《好吧,再见》、长篇报告文学《相约2020》、散文集《开出花来的服饰》,作品多次获贵州省政府文艺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