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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2023年第10期|於可训:龟话
来源:《长江文艺》2023年第10期 | 於可训  2023年10月31日08:38

这地方原来是长江故道,后来江水南移,留下了许多坑坑洼洼,这些坑坑洼洼就成了湖泊。大坑大湖,小洼小湖,太白湖就是这样来的。

后来有人说太白湖是因为唐朝的李太白来过这里才得名的。李太白来的时候,长江边上有一个小镇,李太白在镇上往了一段时间,这镇就改名叫太白镇,李太白住过的那条街也就叫了太白街。后来江水涨起来了,太白镇被江水淹了,沉到了江底,再后来,江水南移,太白镇沉下去的地方,就成了一个湖,这湖也就叫了太白湖。

这话听起来好像是真的,其实都是后人编的故事。李太白这个人名气大,又喜欢到处跑,后人把他去过的地方,都以他的字号命名,有叫太白县的,有叫太白镇的,有叫太白街太白村的,有叫太白酒家太白楼的,也有叫太白山太白湖的,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光叫太白湖的,全中国就有好几个呢。

不过,这样叫也有它的道理。李太白是唐朝人,江水南移据说也是唐朝以后的事情,此前的江岸就是太白湖上面一点的小山。江水没淹之前江边有个小镇,李太白到镇上来过,也不足为奇。至于什么时候小镇被水淹了,沉到江底,就不得而知了。江水南移后,太白镇沉下去的地方成了一个湖,也就见不到太白镇了。

这事要细说起来,还与我家的祖上有些关系。原来江水南移之前,江中间有一座孤岛,名叫蔡山。蔡山一带盛产大龟,蔡字在古代就是龟的意思。江水南移之后,蔡山露出江面,江上的大龟没有随着江水南移的,也就留在了江北的湖水里,我们那个家族据说就是这样在太白湖留下来的。

说起来这都是一千多年前的事了,我出生的时候,已见不到这些根根绊绊的痕迹了。

我长大后看到的太白湖,是个鱼米之乡。水稻成熟的季节,我趴在田埂高处一望,满畈的稻子像湖水一样打着漩涡,掀着波浪。那时候种的是长杆的江西稻,成熟的稻子被风卷成各种各样的形状,好看极了。秧鸡在卷成漩涡的稻杆里做窝,村里的孩子成群结队地到各家的田里去摸秧鸡蛋,割稻子的时候,镰刀下去,惊得大小秧鸡扑扑乱飞。

那时候的鱼,要说多,也实在是多。湖里的鱼不用说,水里游着,草里藏着,泥里伏着,都是鱼,就连村外的水塘,田边的水沟,田里的秧棵之间,也是鱼。春雨绵绵,水塘面上麻麻匝匝一片,不知道是天上洒下来的濛濛细雨,还是水里的鱼儿在仰起头来吮吸雨点。夏天暴雨过后,田间沟沿便响成一片,但凡有水流动的地方,必有鱼群逆水而上,平缓处摇头摆尾,温文尔雅,遇上高坡低坎,便一跃而起,如扬鬃烈马。雨过后到秧田里薅草间秧,脚下的鱼群便哗啦啦响成一片,连骨牌桌上洗牌也没有这么响。

村里有一户人家的媳妇生孩子,娘家小舅子来送礼,小舅子爱吃黄鳝,一进门就嚷嚷着要吃韭菜炒黄鳝,这家的婆婆便对正在玩弹弓的大孙子说,去,给你舅捉几条黄鳝来,孙子便放下弹弓冲出门出,这家的婆婆一把韭菜还未择完,孙子便把一鱼篓黄鳝丢到奶奶面前,又去玩他的弹弓去了。奶奶又说,去,再去弄几条新鲜鲫鱼来给你婶婶发奶,这孩子又丢下弹弓去抓鲫鱼,等奶奶把韭菜炒黄鳝端到他舅面前,孙子已用藤条穿着一串活蹦乱跳的新鲜鲫鱼回来了。村里人吃鱼从来不预备,都是烧热了锅灶才打发人去捉。

这年夏天,连日的暴雨下得塘满堰满,早晨起来,我正在秧田里游玩,就见田埂的一个缺口下面,有一群小鲤鱼正在挤挤攘攘地比着往缺口上跳,小鲤鱼满身金黄,跳一下,身上的鳞片迎着阳光一闪,就像过年放爆竹炸出的金花一样。

一会儿,太阳升起来了,秧田边上的草丛很暖,我从水里爬上来,想凑近缺口看个热闹,忽然觉得自己的背被一只手按住了,又忽的一下被抓起来,丢进一个竹篓里。竹篓里还有别的鱼,见我来了,纷纷跳起来往旁边躲避,过一会儿又围拢来问长问短,问我是怎么被抓进来的,我说,我也不知道,你们去问抓我的人吧。

抓我的人是个半大孩子,我后来才知道他的名字叫川儿,那天早晨正与一个叫元贞的孩子到秧田里捉鱼。元贞是他的好朋友,从小一块儿长大,干什么事都在一起。当下就听川儿说,我奶奶最喜欢给乌龟放生,说乌龟有灵性,知道报德感恩。

那天早上,他们还捉了些小鲤鱼,川儿拿回家去,都交给他奶奶养在水缸里。缸里已经有几只乌龟,年纪有大有小,见我来了,都很高兴。年纪最大的,我叫他们爷爷奶奶,比爷爷奶奶年纪小一些的,我叫他们叔叔婶婶,跟我差不多大的,就是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了。在这个乌龟大家族里,我生活得很愉快,也不缺别的朋友,跟我一起捉回来的小鲤鱼,时常游过来,亲亲我的背,用尾巴拨打起一点水花逗我玩。只是他们住的时间都不长,有个爷爷跟我说,川儿的奶奶放生总是先放有鳞的鱼,说他们气性短,不像我们活得长。

我在这个家里生活了很长时间,缸里的鱼,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原来的爷爷奶奶叔叔婶婶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也换了好几茬,我还是留在川儿奶奶身边。川儿奶奶说我长得好看,性情温顺,又很乖巧,舍不得放我走。每天在菩萨面前烧香念经,总要把我放在一个托盘上,一边念经,一边用一根手指轻轻地敲着我的背脊,像敲木鱼一样。我听着川儿奶奶念经的声音,闻着佛像面前烧的檀香,一会儿就睡着了。现在想起来,我后来再也没有过过这么静好的日子。

川儿的奶奶还喜欢拿我来算卦,但凡家里有个什么事,都要在菩萨面前问我一下,问过后便看着我的眼睛。我不知道我的眼睛有什么好看的,还像平时一样,想眨就眨,想闭就闭。川儿的奶奶每次总能在我的眼睛一眨一闭中看出些名堂。看过后总是自言自语地说,我晓得了,这事做不得,有时也说,我晓得了,大吉,大吉,好像我也成了佛龛里的菩萨。

村里人有个三病两痛,或出门远行,新屋开基,迁坟择地,有时也来求川儿奶奶。川儿奶奶就让他们跪在菩萨像前,一边念叨,一边看着我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就点点头或摇摇头向来求的人示意,来人在菩萨面前烧完香磕完头便回去了。

川儿的奶奶常对人说,乌龟是个灵物,能知天文地理,吉凶祸福,能看透人间的许多事情。别看他的眼睛小得像绿豆,看的东西比人多得多,也远得多,深得多。他闭眼,就是说,凶,这事做不得,他眨眼,就是说,吉,这事做得。他连眨几次眼,就是说,这事大吉,他要是闭上眼半天不睁开,这事就万万做不得。你要是按他的意思做了,就能遇难呈祥,逢凶化吉,你要不按他的意思做,必招祸殃。

川儿的奶奶不要我陪她念经算卦的时候,川儿就带我出去玩耍。川儿常常把我放在他亲手编的一个小竹笼里,走到哪带到哪,遇到有树的地方,就把我挂到树上,遇到有水的地方,就用一根小木棍把系笼子的绳套插在地上,把我放到水里由我玩耍,我跟着川儿见了不少世面,川儿是我跟人交的最好的朋友。

这年夏天,川儿带我和他的两个叔叔下湖围套。连着下了几天大雨,湖水涨起来了,湖里的大鱼小鱼,都随着涨起来的湖水到湖滩上来产籽吃草。湖滩上有猪粪牛粪,有青青嫩草,还有沙窝土坎,树根刺丛,是觅食安家的好地方。川儿和他的两个叔叔都睡在堤上搭的一个窝棚里面,我住的笼子挂在窝棚的柱头上。听着波涛拍岸的声音,我知道,湖水后退的时候,水族的劫难就要来了。

夜半时分,川儿的两个叔叔把川儿叫起来,说白天围的鱼套,水放得差不多了,现在要合龙了。

围好的鱼套像城墙,圈住了一大片水域,等湖水退了,城墙露出水面,就要去堵住预先留下的龙口,不然,围住的鱼都从龙口跑出去了。堵龙口要卡好时间,早了水势太急,晚了堵不住鱼。川儿的两个叔叔很急,生怕错过了时候。川儿带上我,跟在两个叔叔后面就匆匆出发了。

夜色混沌,星月无光。川儿的两个叔叔,一个提着马灯,一个打着火把,趟着齐腰深的水向龙口走去。川儿带我坐在一个木排上,木排很小,刚够川儿一个人蹲着,我趴在笼子里,紧贴着川儿的后背,一动也不敢动。

川儿的两个叔叔把木排拉到龙口,把川儿放到露出水面的鱼套上,就开始在水下挖土合龙。从水下挖起来的土块都连着草根,有磨盘那么大,川儿的两个叔叔像砌墙一样,从水里抱起来,一块一块朝龙口里码。近处带草根的土挖完了,就到远处去挖,用小木排拉回来,又往龙口里码。土块越码越高,龙口的水越流越急,就有在水面上游着的鱼趁机随着急流冲出龙口。

我以前见过围套,龙口快要合拢的时候,就要在龙口装上一排鱼笼。鱼笼是竹子编的,腰身上下各安一个漏斗形的进口,漏斗的一头有薄篾片编的笼须,交错攒在一起,上水的鱼和下水的鱼,从漏斗进去后,都不能出来。这排鱼笼装进龙口后,每天定时取鱼,直到鱼套里面的水全部放干,所有的鱼都一个不漏地进了鱼笼,才算结束。

川儿的叔叔这次围的套很大,几乎圈住了整个湖滩,眼看丰收在望,就在要装笼的时候,川儿的两个叔叔却发生了争吵。

争吵的原因是,川儿的大叔叔觉得应该让水再放一会儿,把那些小鱼小虾放走之后,再往龙口里装笼不迟。

川儿的小叔叔却觉得川儿的大叔叔尽干傻事,围套不就是要围鱼吗,鱼围得越多越好,把鱼放走了,还围个什么套。

川儿的大叔叔就说,也不能做这种斩尽杀绝的事呀,把那些小鱼小虾放走了,让他们传宗接代,湖里的鱼才不会断子绝孙,我们才有得鱼吃。

川儿的小叔叔脾气很大,就说,要这样,这龙口也不用合了,干脆把套里的鱼都放了得了,就动手去扒龙口上码的土块。川儿的大叔叔上去阻止,兄弟俩拉拉扯扯差不多要打起来了。

这时候,我不知道是这几天吃多了麸皮,还是见他们吵架,觉得好玩,憋住笑憋久了,忽然放了一个响屁。俗话说,乌龟放屁,龙王生气,我的屁又响又臭,川儿的两个叔叔听到屁响,闻到臭味,就不吵了,也不扯了。川儿的大叔叔过来把川儿抱到木排上,拉着我们又回到窝棚睡觉。

套里的水又多放了几个时辰,到天亮时分才装笼合龙。

事后,川儿跟他奶奶说了这事。他奶奶笑着说,你两个叔叔都不是傻子,他们知道,这时候惹龙王生气不是好事,龙王一气之下,把虾兵蟹将都招了回去,他们就一条鱼也弄不到了。川儿的奶奶还就手撒给我一把麸皮,好像是给我一点奖励。

川儿两个叔叔的这个套,围了半个多月,每天早中晚三次,川儿都带着我一起去帮他的两个叔叔取笼。川儿的两个叔叔拖着小木排,把一个比水桶还大的竹鱼篓放在木排上。从笼里取出来的鱼,都倒进鱼篓里,鱼篓装满了,就抬到小船上运回去。

鱼套里的水越放越少,笼里进的鱼越来越大,看着这些涨水时欢欢喜喜地涌进湖滩的水族一个个束手就擒,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要是不想他们运回去的命运,取笼还是一件很好玩的事。

早晨取笼,都是隔夜进笼的鱼,这些鱼大半都是无鳞鱼,像鲶鱼黄骨鱼之类,这些鱼喜欢夜晚出来活动,见到水流,就成群结队地顺水往笼里钻,还以为笼里是一个热闹的夜市。星光在头顶上闪烁,落到笼子里,被流水冲成碎片,像雪白的米粒,成了他们追啄的饵食。

中午取笼,大半都是鲤鲫鲢鳙青草白鳊之类的有鳞鱼。这些鱼生性喜温,上午的阳光由弱到强,一点点地把水晒热,他们便各取所好,在不同的水层里缓缓游动。性躁一点的鲫鱼总是浮到水面上,迎接初升的朝阳,他们把身子挤在一起,青幽幽的一片,紧贴着鱼套边移动,像铺开一条青色的缎面。喜阴一点的鲤鱼和青草鲢鳙,就躲在鲫群的阴影下,享受漏射进来的阳光。阳光如片片金箔,在鲫群的影子下晃动,照着他们的鳞片,时不时闪动一下,像云层的缝隙中透出的光亮。

中午时分,日头很晒,水热得烫人,这时候,喜闹好动的鳑鲏开始出来撒欢,这些形如镜片身着彩衣的小家伙,成群结队地在水面嬉闹,忽而朝东,忽而向西,像夏天的阵头雨一样,把水面搞得哗哗乱响。到了龙口附近,看见笼里面的篾影,以为是柳条树荫,又纷纷从笼腰上的漏斗口钻进去,在里面玩耍。等到鱼笼被取出水面,才知道自己已成了俘虏,再蹦蹦跳跳地挣扎,已经晚了。

川儿的叔叔最不喜欢黄昏取的这一笼,觉得尽是些小鳑鲏,再多也不合算。

这天晚上,天气闷热,川儿把我从小竹笼里取出来,放到窝棚外面的草地上,想让我沾点地气,吸点露水。

我在草丛中慢慢爬着,常常碰到些小虫跟我打招呼,蚊子在我头顶嗡嗡乱飞,月光洒在地上,周围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没有。

我顺着湖堤,慢慢爬到水边上。鱼套里的水,已经放得差不多了,鱼套中高一点的地方,已经有草皮露出水面。这时候,留在鱼套里的,都是一些个头大点的鱼。先前,他们都深藏在水底下的草丛中,上面发生的事,他们都不大知道,每日里该吃吃该睡睡,还以为是进了一个安乐窝。等到上面的鱼群都没了,才发觉这是一个陷阱,就寻思摸想地要从陷阱里逃出去。

川儿的两个叔叔知道,鱼套围到这时候,湖水退得差不多了,水势逐渐减弱,要让这些个头大的鱼进笼很难,就加强防范,日夜在鱼套上巡逻,不让他们借机逃脱。

我爬到水边上的时候,正碰上川儿的小叔叔跟他的大叔叔巡套交接,川儿的小叔叔对川儿的大叔叔说,小心鱼套下面的洞,时间长了,黄鳝泥鳅,乌龟王八,水蛇田鼠都会在套上打洞,只要有一个洞渗水,冲开了碗口大个窟窿,鱼就会跑得精光。川儿的大叔叔说,这个我比你懂,快回去睡吧,下半夜有我,说完,就扛着铁锹巡套去了。

听川儿两个叔叔说的话,我觉得好奇,就停在水边上想看个动静。一会儿,果然看见一个鱼群向鱼套边靠拢,鱼群挤挤攘攘,乱糟糟地攒在一起,像逃荒的难民。我跟着爬到水下一看,原来鱼套上真有一个小洞,不知是谁留下的。洞很小,不过笔杆粗细,游在前面的鱼钻不过去,又兜了回来,在鱼群中打转,游在后面的鱼满心欢喜地挤上前去,也被堵了回来。

见鱼群乱成一团,忽听水底下有个声音说,这得有个小个子钻进去,用身子把洞撑大,大家才能出得去。听这声音很熟,仔细一看,原来是川儿的奶奶养过的一只老龟,我当时还叫过他爷爷,后来放生了,这次大约也是被川儿两个叔叔的鱼套围住了。当下,我就从水底下爬上前去,自告奋勇地去扩充洞口。爷爷见了我十分高兴,就游在前面把我带到洞口。

我的眼睛还真有点神奇,不光看得清地面上的东西,在水底下也能看得清东西。我跟着爷爷爬到洞口,睁开眼睛朝洞里面一看,见洞壁光溜溜的,就知道是黄鳝打的洞。

我趴在洞口,把头伸出来,慢慢探进洞去,用脑袋的棱角用力撑开洞壁,又伸出两只前爪,在洞壁上拼命抓挠。洞壁扩大后,又用后爪使劲前蹬,把身子也挤进洞口。就这样前钻后挤,前抓后蹬,不一会儿,我就把笔杆粗的黄鳝洞,扩成了一个碗口大的通道。鱼群很快便从这个通道哗啦啦地冲出鱼套,等我爬回窝棚的时候,川儿和他的小叔叔还在呼呼大睡。

跑了鱼群,川儿的小叔叔和大叔叔又大吵了一架,幸好川儿的小叔叔只怪他大叔叔巡查不过细,没查出鱼套上的漏洞,没有怀疑是我帮了鱼群的忙,我也就心安理得地听他们吵下去了。

川儿见两个叔叔吵得闹热,就把我从地上捡起来放到笼子里面,一边放一边说,你昨晚跑到哪儿去了,找你半天都没有找到,堤上野狗多,小心被野狗叼走了,不吃你,也咬你个半死。川儿的两个叔叔停下不吵了,都回转身来朝我看了一眼,我生怕被他们看出名堂,吓得心里怦怦乱跳。

以后好多年,到了夏天,川儿还是带我下湖围套,只不过川儿的大叔叔不常去,留在家里照顾川儿的奶奶。川儿的奶奶八十多岁了,依旧吃斋念佛。念佛的时候,总忘不了要加上几句,菩萨显灵,保佑湖里的水物,多子多孙,多福多寿。川儿奶奶把湖里的活物都叫水物。我听了觉得好笑,鱼又不是人,多子多孙还行,多福多寿就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了,难不成鱼也能升官发财,长命百岁。

仔细想想,川儿的奶奶求菩萨保佑湖里的水族,是有道理的。这些年,我亲眼得见太白湖的水越来越浅,太白湖越来越小。湖水浅了,湖面小了,湖里的鱼自然少了。像以往那样,烧热了锅灶再去捉鱼,是不可能的了,想吃鱼有时候还得打发人上街去买。

川儿的小叔叔说,鱼不鱼的不重要,有粮食肚子才能吃得饱。俗话说,碗口大的鱼斗米的饭,鱼菜下饭,鱼越多,人的胃口越好,吃的饭越多,糟蹋的粮食也越多,把湖里的鱼都打干净了,填起土来种粮食,几辈子都吃不了。

川儿的小叔叔这些年一直在村里当干部,做什么事都说一不二,村里人也都由着他。加上这几年天旱,老不下雨,湖水只退不涨,夏天也就没套可围了。

围不了套,川儿的小叔叔很生气,发誓要翻遍湖底,把躲在烂泥里的鱼都找出来,一个不留。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这年冬天,川儿的小叔叔带着村里的青壮年下湖拉索。拉索的队伍十来个人一组,由两个人牵着索头,牵索头的人把索头斜套在肩膀上,像拉纤一样,一个在左,一个在右,分开数丈远,把长索拉成个半圆形,看上去像一个海大的畚箕张开大口,其余的人都提着赶网,跟在畚箕后面往前走。锄头把一样粗的麻索,浸透了猪血柿油,像钢绳一样重,拖刮着湖底的烂泥,绊着藏在泥里的鱼,稍稍一动,就翻起一朵浑浊的水花,提着赶网跟在后面走着的人,顺着水花探手下去,一条鱼就手到擒来。

拉索和围套一样,都是摆开诛灭九族的架势,围套是鱼群自投罗网,拉索是打鱼的找上门去,都想把围着绊着的鱼群剿干捕尽,一个不留。

这年拉索,我跟着川儿坐在一条运输船上。船上装着干粮和茶水,也有些备用的衣物和渔具,还有几个准备装鱼回去的大竹筐。川儿的小叔叔让川儿摇着船桨,说只要远远地跟在后面就行了,不必用力,也不用把舵,要你的时候,自然会招呼你。

干冷的北风从后山那边刮过来,在湖面上掀起层层白浪,撞得船板啪啪作响。我从竹笼里探头望出去,拉索的人稀稀拉拉地撒在湖面上,像一笼白白的蒸糕上面撒了一把黑芝麻。

拉索是一件力气活,不论是牵索头拉索的,还是提赶网摸鱼的,整日里都要在大胯深的泥水里行走,齐胯根的牛皮长靴,又硬又重,每走一步,就像从吸筒里拔塞子一样。几天下来,村里人就把湖面像梳头一样用篦子篦过一遍。收工那天,都累趴了,连上岸走路的力气也没有。

上岸以后,川儿的小叔叔看了一眼装鱼的竹筐,发现筐子倒是装得满满的,里面正经的鱼却不多,大半都是些乌龟王八,就很生气。他让人把这些乌龟王八都拣出来丢在湖滩上面,还要说,我最讨厌这些乌龟王八,沾上了就跑不脱晦气,来年我一定要把湖水放干,把湖填平,连这些乌龟王八蛋一起埋了,让这些家伙永世不得翻身。

川儿小叔叔的话,我听起来很不是滋味。他哪里知道,遇上了这些龟鳖,不是晦气,是他的运气。我听川儿的奶奶说,太白镇沉下去的时候,当年就有很多龟鳖从蔡山附近的江面游过来觅食,太白镇很繁华,镇上的小吃店和点心铺很多,镇子被江水淹没后,这些点心小吃,就成了龟鳖最好的美食。太白湖离蔡山近,太白镇虽然被江水淹了,在江水没有南移之前,跟蔡山还是连成一片的。从蔡山游来的这些龟鳖吃饱了喝足了,舍不得离开,就在太白镇安家落户,过起了小日子,水下的太白镇也就成了这些龟鳖的家园。后来,江水南移,这些龟鳖已在太白镇留下了很多子孙,太白湖的龟鳖多,就是他们世世代代繁衍的结果,川儿的小叔叔这是遇上贵客了。

说起来,这些龟鳖也确实不同一般。这些天来,我听拉索的人一边把他们抓到的龟鳖往筐里倒,一边说,我就奇了怪了,鱼都到哪里去了呢,往年伸手下去就是一条,今年不是乌龟王八,就是白鳝,连爱趴窝的麻鲤也不多见。他们把吃死尸长大的鳗鱼叫白鳝,把背上长着黑斑的一种鱼叫麻鲤。

川儿见拉索的村人摸上来这么多龟鳖很高兴,就对我说,这下好了,你有伴儿了,就把我从笼子里放出来,送到竹筐里跟这些龟鳖一起玩。因为是同类,我跟这些龟鳖很快就混熟了,他们对我也不怀戒心,我们之间无话不说,就跟川儿奶奶鱼缸里以前养的龟鳖一样,我又有了新的爷爷奶奶叔叔婶婶和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了。

成了一家人,我就问他们湖里的鱼都到哪里去了,有个爷爷跟我说,前几年年年夏天围套,家家户户围套,已经搞得大家心惊肉跳,围来围去,湖里的鱼就越来越少。这几年趁着天旱,湖水都从长港流到长江去了,剩下的鱼也就跟着游走了。只有我们这些龟鳖要冬眠,就在湖里的泥沙中间藏起来了。我们挤了白鳝和麻鲤的窝,白鳝和麻鲤也就少了。

听了爷爷的话,我恍然大悟,就想着这些倒在湖滩上的龟鳖怎么办,晚上下冻,搞不好都要冻死。我把这个意思跟爷爷说了,爷爷说,别担心,我们自有办法。

第二天早晨,川儿带我回村的时候,满湖滩的龟鳖果然都不见了。看着空荡荡的湖滩,我心里难过了好一阵子。

又过了好些年,有一年,遇上特大旱灾,水枯湖浅,川儿的小叔叔见填湖的机会已到,就趁机下了狠手。

他带人挖开了湖下游的水坝,又堵住了湖上面的河道,断了水源,又开了出口,上堵下泄,不到半个月的工夫,湖底就现出来了。一片稀汤汤的烂泥中间,只剩下一个一亩见方的深塘。川儿的小叔叔叫人把剩下的这点水也车干了,填上土,来年好种庄稼。

派去车水的人是元贞的爹,元贞的爹叫人扛了几台水车,架到水边上,挖好出水沟,就开始车水。车了半天,水不见浅,好像还越车越多。元贞的爹觉得奇怪,就打发一个水性好的后生下去看看。这后生下去没一会儿,就上来了,说下面黑洞洞的,深不见底,怕有妖怪。

元贞的爹不信,就又打发人下去。这次下去的是元贞的二哥,元贞的二哥是个抛皮,好吹牛,胆子大,水性也好,当下就跟他爹说,有妖怪我也要把他捉上来,别人怕妖怪我不怕。

元贞的二哥下去之后,半天没有上来,元贞的爹就很着急,怕真有妖怪把他吃了,就拽着系在他身上的麻绳,想把他拉上来。拉了半天,元贞的二哥没拉上来,差点把自己也拽下去了。又过了一会儿,元贞的二哥浮上水面,手里还举着一个东西,对他爹喊道,爹,快拉我上去,我找到宝贝了。

元贞的二哥说的宝贝,是一个带把的酒壶,酒壶浑身乌黑,掂一掂,还有点分量。元贞的爹抓了一把细沙,擦了擦酒壶的表面,立马铮光亮霞地现出原形,原来是个银的。元贞的爹和元贞的二哥都欢喜不尽,众人也跟着欢喜了一场。

元贞的二哥水下得宝的事,一下子就传开了。有人说,这是后山发山洪,哪个富人家的银酒壶被山水冲下来,落到湖里的。有的说,不是,哪有那么巧,后山离这里少说也有几十里,后河七拐八弯的,一把银制的酒壶,分量又重,说不定就在哪个弯弯拐拐的地方搁住了,沉到了水底,哪能直统统地就冲到湖里呢。

元贞的二哥和元贞的爹都吃不准,就拿着酒壶去问他爷爷。元贞的爷爷以前当过族长,已经老得不行,这时候怕有上百岁了。他拿着酒壶看了看,摸着胡子笑笑说,这是李太白喝酒用的酒壶,后山的富户哪有这福气,用得起这把神仙的酒壶。

元贞的爹就问,李太白的酒壶他怎么不带走呢。

元贞的爷爷就说,李太白这个人爱喝酒,一喝就醉,醉了什么都忘了,何止酒壶酒杯,有时连衣服鞋帽都忘在酒家了。可惜这些东西都不经泡,早已烂在水底下了,只有这把酒壶留了下来。

元贞的爷爷说,再找找看,应该还有酒杯呀,李太白喝酒用的家伙都是银子做的,说不定他身上佩的宝剑也在呢,这些东西都经烂。

元贞的爷爷的话很快就传出去了,村里人说,既然李太白的酒壶能留下来,太白镇上值钱的金银珠宝都能留下来,找到了,就能发一笔大财。

这以后,村里人水也不车了,土也不填了,都到那一亩见方的水下去找宝。有人说,他下到了水底,见到了一条太白街,在街上走了一个来回。街上的房子都关门闭户,被水堵住了,打不开,房顶却被水揭走了,空空的,像人没了脑袋,湖面上的人想找宝,只有从房顶吊下去,才进得了屋。

找宝的人便琢磨着太白街的走向,算计着多远会有一间房屋,算好了,便在湖面上开挖,结果,已经放干了水的湖面,便密密麻麻地挖出了许多深井。

川儿的小叔叔很生气,又禁止不住。村里人都说,你不想发财,不要耽误我们发财,靠种粮食寅年卯月才过得上好日子,别说银酒壶,就是一个银酒杯,也够吃一阵子。

乡里乡亲的,不是共着祖宗就是同着辈分,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川儿的小叔叔没办法,只好躺在窝棚里生闷气,

村里人在挖洞找宝的时候,川儿就带着我和元贞一起到他二哥那里看热闹。

元贞的二哥得了一把银酒壶,尝到了甜头,就想继续下去找宝。

元贞的爹说,你这样瞎找不是个事,运气不找回头客,不如问问川儿的金龟,他能断财运。川儿的奶奶叫我灵龟,元贞的爹却叫我叫金龟,我还是第一次听人这么叫。

元贞说,菩萨不在,这样问他灵么。

元贞的爹说,灵与不灵,问问看吧,就隔着笼子朝我拜了拜,问我水下面还有没有宝。

我把眼睛眨了眨,元贞的二哥高兴得不得了,当即就从川儿手里夺过笼子说,索性跟我下去,告诉我宝在什么地方,说着就带着我扑通一声跳到水里去了。

水很深,元贞的二哥带我下去之后,我们就分开了。元贞的二哥身上系着绳子,元贞的爹不会让他沉得很深。我一落水,笼子的门就被水冲开了,接着,我就掉进了无底深渊。

水下很黑。开始,我的两眼什么也看不到,就像在一个黑洞里爬行。过了一会儿,我渐渐适应了黑暗,眼前也渐渐明亮起来。再后来,我眼睛里射出的光线,就像两根光柱子,把远处的东西也照得雪亮。

水下面的鱼很多,都在街面上游走,像穿梭来往的人群。我仔细一看,在断垣残壁碎砖烂瓦堆中,却有许多龟鳖出没。

见是同类,我就上前去打招呼。龟群中有个老者问了我的来历,眨眨眼说,说起来我们还是本家,都是从蔡山那边过来的,算算你该是我们这个家族的二十八代孙,我比你长两辈,你就叫我爷爷吧。当下就拉我与他们同游,带着我一起去逛太白镇。

路上,爷爷问我怎么到这里来了,我就把经过跟他说了。爷爷说,又是这个李太白惹的祸,好端端地喝酒就喝酒,偏偏说自己不喝凡间的酒,要喝天上的玉液琼浆。酒家没有办法,就照他说的,在酒楼的顶上开了个天窗,天窗上放个托盘,托盘里斜放了一把酒壶,酒壶的盖子打开朝着天上,李太白说,那个方位就是王母娘娘酿酒的瑶池。瑶池的酒从天上流到壶里,装满了就从壶嘴里流出来,李太白坐在天窗下面,一杯一杯地接着喝。

爷爷说,难怪这几天没看见酒壶,原来是被人捡去了。

我说,水这么深怎么也捡得到呢。

爷爷说,这几天,上面不是在车水吗,车急了,就把酒壶吸上去了。

我说,村里人也是想宝想疯了。

爷爷说,真是人心不足蛇吞龟呀,这样找,是找不到宝的。挖了这么多洞,搞不好湖底下的水喷出去,太白湖又还原了。要知道,湖底下的水还是跟长江连着的,江水一涨,湖水就会往上冒,打这么多洞,湖水不漫上去才怪。

又伸伸脖子说,人就是心贪,见识又短,有水的时候,恨不得把湖里的鱼捉得一条不剩,没水的时候,就想把湖填起来种庄稼,要是有一天,江水又移回来了,又把太白湖淹了,太白湖沉到了江底,看他们怎么办。

游到镇子尽头,果然看见一座酒楼,酒楼门前的石牌坊上刻着四个大字,太白酒楼。酒楼建在一座小山上,高高的,像一座宝塔。宝塔顶上果然有一个托盘,只是托盘里面空荡荡的,没有酒壶,看上去像一顶金皇冠摘了夜明珠一样。

十几年后,发生了一场水灾。春夏之交,天降暴雨,江水猛涨,湖底下的水果然从那口水塘和泥土稀松的洞口翻了上来,后山陡发的山洪,也冲开了后河的河坝,一泄而下,接着猛涨的江水又从长港倒灌进来,没几天工夫,太白湖又是一片汪洋,和以前一个模样。

这时候川儿的小叔叔已经不当干部了,川儿也已长大成人,从学校毕业后,也回到村里当了干部。

川儿当了干部以后,就想利用太白湖大片湖水开展旅游。他在太白湖中间的一个小山上,照传说中的样子建了一条太白街,在太白街上也建了一座太白酒楼。

新建的太白酒楼也在太白街的尽头,依山面水,有好几层楼高。酒楼的外形也像宝塔,浑身镶着白色的瓷块,瓷块在阳光和湖水的映照下,闪闪发光,远远望去,像天上的宫殿。

这几天,川儿正忙着一件大事,这件大事,就是要为刚建成的太白酒楼举行一个开业庆典。

这天早上,我正在湖水里游荡,忽然被一团湖草缠住了,半天爬不出来。湖草越缠越紧,快把我包成了一个粽子,最后又被一个硬梆梆的东西撞了几下,我就昏过去了。

我醒来的时候,正躺在一个船舱里面,一动也不能动。有人用草棍子戳了一下我的鼻子,我才把头往里面缩了一下。

就听戳我的人说,还是乌龟命大,连螺旋桨都缠住了,他还没被搅死,就把我从那团湖草里清理出来,朝一个小男孩招招手说,小川儿,过来,过来,这只乌龟还是活的,送给你了,拿去玩吧。

那个叫小川儿的男孩接过我,把我放在衣襟里兜着,就跑开了。

我知道小川儿就是川儿的儿子,因为一会儿,川儿就来了。

我已经很老了,川儿已经认不出我来了。可是,我还记得川儿的样子,他说话的声音一点儿也没有变。

小川儿把我放在一个小竹笼里,像川儿当年那样带着我到处玩耍。

开业庆典在酒楼的大厅举行,来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围着一个像庙里的放生池一样大的圆桌,团团坐定。

圆桌正中有一个簸箕大的托盘,托盘里面按元贞的二哥捡到的银酒壶的样子,用锡箔做了一个大酒壶,酒壶旁边摆了几个也是用锡箔做的大酒杯,银晃晃的,像真的一样。托盘周围摆满了鲜花,外圈才是客人的座席。

我跟小川儿坐在川儿旁边,小川儿时不时夹点东西给我吃,好像我也是请来的客人一样。

酒宴中间,我一直盯着圆桌顶上的一个大吊灯看。这吊灯的样子有点特别,不是我以前见过的圆的灯泡,也不是长的灯管,而是一大堆小辣椒一样的玻璃珠子,编成一个簸箕大的漏斗,挂在圆桌中央。漏斗最下面的一粒珠子,上圆下尖,晶明透亮,像冬天屋檐下的冰柱化成了水,就要落下来的样子。

我眨眨眼,眼前的吊灯忽然变成了圆桌中间的酒壶,酒壶的口朝着高高的屋顶,屋顶上不知从哪儿灌进来的酒水,正从酒壶的嘴里往下滴。我看见李白等在下面,手把着酒杯,想接住滴下来的酒水,接了半天,却一滴也没有接到。我暗暗为李白着急,就盼着最下面的那一滴酒,赶快掉到李白的酒杯里。等了半天,却一直掉不下来。看着看着,我的眼睛发酸,就趴在笼子里睡着了。

於可训,男,1947年3月生,湖北黄梅人。武汉大学人文社会科学资深教授,博士生导师。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著有《於可训文集》(10卷),中篇小说集《才女夏娲》,短篇小说集《乡野传奇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