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3年第9期｜于坚：在呼伦贝尔草原看星空（组诗）
在呼伦贝尔草原看星空
康德在时 常念及
“星空 因其寥廓而深邃
让我们仰望和敬畏
道德 因其庄严而圣洁
值得我们一生持守”
居市日久 这模糊不清的穹顶
早已遗忘 为学日益 为道
日损 文明进步 大地日远
今夜在呼伦贝尔草原
巴特尔大叔家的蒙古包外
席地 野茫茫 星宫在上
宇宙大教堂 寥廓而深邃
星座横亘如七世纪长安之宴席
如古罗马之通阙 人生不相见
动如参与商 杜甫是水瓶座
李白是长庚星 但丁是狮子座
诸神和光同尘 摇曳如烛火
照亮黑暗之脸 “金樽清酒
斗十千 玉盘珍羞直万钱
停杯投箸不能食 拔剑四顾
心茫然” 流星的尸骸埋进草原
背后 一匹马站着 垂尾不动
像是呼伦贝尔之伊曼努尔·康德
我看见草原的“辽阔”
在草地的边缘 我看见它
在铅青色的天空下 把草原
巨大而肥沃的躯体旋转
“辽阔”如果面对大草原我不这么叫喊
我就只能闭嘴像个哑巴
被某一场景的隐私弄得焦躁不安
辽阔的草原为我拨开一只深远的牧歌
一根根质地柔韧的草全部倒向远方
绿色导体在往那边输送这巨额的光线
在那边 它们燃烧进入辽阔
把那更伟大的纺织
骑着马 我驰向草原的腹地
我看见辽阔在退走 以马的速度
它骑着它的马 我骑着我的马
当我进入那火焰的中心
我发现草原的深处长满了草
由于很少人踩踏
这些草长得非常茂密
在草原
阵雨初歇 草原带回来远方
天空的亘古之思继续
天苍苍 野茫茫 太初有道
歌手吉日嘎拉的沉思紧挨着他
背了二十四年的马头琴
有一天他将抛锚
重返草原 与鹰为伍 狼自告奋勇
带路 陀斯妥耶夫斯基的沉思
埋首于一片铅灰色沼泽
深入到草根下 他发现那儿没有
《罪与罚》 外祖母任玉珍的沉思
陷在她发白的藤椅中（止于至善的
一生）关于一只手镯的质地
流放者布罗茨基在思考生命中
不可承受之轻 更轻了 形容词骑手
作家普宁的沉思来自十九世纪
（忧郁的湿地）
推土机的小念头已经生锈
野心无法自拔 一只乌鸦在
沉思如何成为杜甫的骏马
所向无空阔 真堪托死生
甜菜和荞麦地在正午的
光芒中沉思 蒙古包和马群
在道路（小路 大道）两侧沉思
为这伟大的荫庇感激涕零
失去语言 在日落中归顺苍茫
天似穹庐 笼盖四野
白桦树沉思后 朝死亡
睁开种种好奇之眼（如伤疤）
《白净草原》 “疑惑地站住了
回头一望……哎呀！
完全走错了路，太偏右了。”
大地令万物无法轻浮
云永远不会掉下来 风传旨：
生生之谓易
无数思想成形又消失变幻
趋于沉重压抑或神出鬼没
阿赫玛托娃裹着黑披肩
带来一块大理石之云（像彼得堡）
这儿的云（陈巴尔虎旗附近）
载着羊群 奶白色的赞美
蔚蓝色的喜悦 溪流抬着银子
北方是边境
一个穿灰色长裙的女子
在河畔走着 此刻她不叫卡秋莎
她叫刘玉英或者格根图雅
期待着夜晚到来 繁星满天
草原回到黑暗的床
草原上的人骑着马来了
草原上的人骑着马来了
他们在湖边下马 低头饮水
马也饮水 低着头
含 义
喇嘛们围坐在湖边朝它唱着歌
他们唱的不是一般的歌 是
古老的经文 他们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含义随风而逝 草原茫茫
只留下声音 有点低沉
牦 牛
嘎玛草原上的云
有时候像仙人
有时候像野兽
有时候像妖魔
有时候下雨
草原立即冷了
草原上找不到躲雨的地方
除非你一直养着牦牛
加油站
摩托停下来
不速之客在高原上相遇
左边是唐古拉山 右边是加油站
一次谈了水 另一次谈到一位喇嘛
还有一次谈到羚羊“它们几个
就站在那儿” 指了指苍茫
于坚，著名诗人。云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著有诗集、文集四十余部，摄影集一种，纪录片四部。曾获台湾《联合报》第14届新诗奖、台湾《创世纪》诗杂志四十年诗歌奖、鲁迅文学奖、朱自清散文奖、百花散文奖、第 15 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杰出作家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