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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狼· 红柳冢
来源:中国作家网 | 聂还贵  2023年10月25日08:02

大漠,一派苍凉的辽阔。

帐篷一搭,即是安身之家。

实在太疲劳了,躺下就入睡,且整夜无梦。一觉醒来,伸手一抓就是一大把阳光。

挑起帐篷门帘,啊!我不禁倒吸一口冷气。惊惧突如其来,像一枚钉子,把我定格在那里。

狼。一只野狼。在百米处沙丘上的一块大黑石头旁,与我对视。只是那目光,没有想象的那样凶残、贪婪,而是充满机警和好奇。

这只野狼,四个蹄子,雪样发白,仿佛穿了四只白色网球鞋。苍黄的毛色,光滑油亮。个头不算大,却显得矫健英俊。在沙漠运动场上,它准是百兽群里的百米运动员。

愣了一阵子,我才想到防卫,想到猎枪。

当我端着猎枪走出帐篷时,狼已经不见了。

下午,我打开录音机,放起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突然从帐篷的隙缝里,我看见那只野狼正卧在早晨看到的那个沙丘上,仄着耳朵,聚精会神。狼在听音乐吗?狼也喜欢音乐吗?狼也懂音乐吗?

我呼地来了情绪,把警惕、人与狼的差别,与猎枪一起,扔在了一边,顺手抓几块罐头里的肉,钻出帐篷。

野狼看见我,吃了一惊,本能地跳起来,退却几步。

我使劲朝它甩去手里的肉,它却以为是向它袭击,拔腿就跑。但一定是闻到了肉味,又猛地刹住,回过头来一步一步向肉走去。

走到肉前,狼突地一点头,敏捷地叼起肉,转身跑了一段路,这才掉过头来,一边谨慎地嚼着,一边摆动尾巴,就像一只狗在感谢它的主人。

我觉得不再寂寞和孤独,就冲着天空大喊一声:大漠,I love you!

然而,这以后,一连几天,再没有见着狼。

第三次见到狼,是在一个傍晚。

我点了一堆篝火,特地放着有《北方狼》曲子的磁带,随意跳起舞来。

蓦然,我感觉不是独舞,身边还有伴舞者,那便是那只可爱的野狼。

火光照耀下,野狼踩着音乐节拍,来回走动,那样认真,那么有趣。只是我发现,野狼的一条前腿瘸着,深一脚,浅一脚,减了几分先前的精神。自己摔的?同类咬的?猎人干的?

这只野狼为什么总是跟着我?是为了排遣心中的孤寂?是把我当成异类中的朋友?是把我想成一顿美餐?

有野狼伴舞,我跳得有点近乎疯狂。累极了,我一屁股跌坐在沙漠。狼呢?什么时候离开的?它去了哪里?它有家吗?家在何处?

带着一连串问题,我恍兮惚兮,进入了梦境。

突然,一阵狼的嚎哭,把我惊醒。我本能地弹跳起来。

从帐篷的窗子惶然张望,啊,月照中天,一片煞白,把整个大漠照得贼亮惨明,森然可怕。月亮下,沙丘上那只野狼后腿支撑,身子直立,雕塑一般,对月长哭。那哭声凄惨,悲戚,苍凉,我听得毛骨悚然,寒战不已。

猛地,野狼前腿收回落地,朝我的帐篷一瘸一拐而来,并环绕我的帐篷嚎叫不息。

狼!毕竟是狼!兽性不泯,狼性难改!穷凶极恶的家伙!我一直友好待你,你却饿疯了,向朋友发难了。我想起柳宗元的《黔之驴》,那贵州小老虎,不就是采用这样的手段,把庞然大物的蠢驴吃掉的吗!

蠢驴!我一边骂着自己,一边操起猎枪,从窗口伸出去,却说不清为什么,只是朝天开了一枪。

然而无济于事。野狼真的疯了,竟然撕破我的帐篷,钻了进来。

“砰——。”野狼应声倒下。它艰难地抬起头,痛苦地看我一眼,挣扎着,淌着血,向外面爬去。

当我追出来时,狼已死在沙丘上那块大黑石头旁边。

这时,惨白的月亮变得黯淡起来,天地一片浑沌。继而,一阵大风铺天盖地,不知从何处席卷而来,凶猛的风浪,像谁抡起的大锤,猛地把我砸倒在地。

当我醒来时,大风已经无影无踪,太阳依旧鲜红地照耀着一望无际的沙漠。

我发现我的双手紧紧抱着那块大黑石头,身边是那只死去的野狼。而我的帐篷,散了架子似地倒在远处。

惨白的月亮。野狼的啼哭。枪声。风暴……昨夜惊心动魄的一幕,在我眼前翻腾,闪回。

“狼拜月神”。——我蓦然想到了当地古老的传说。

我低头看一看野狼,它被黄沙埋了一半,那眼睛沉重地关闭着。但我知道,无论怎样的努力,我都无法抹去我在野狼眼睛里沉重的投影……

我用了两只手,一铲一铲地在沙丘上挖了一个深深的洞穴,把野狼轻轻地放了进去,再用沙土一捧一捧地掩埋。

之后,我又走了很远很远的一段路,找到一丛一丛零散的红柳,斫下一小捆红柳枝,带回到沙丘,一根一根地插在野狼的墓堆。

做到这里,我突然想到了什么,从身上找出那把撬罐头盒用的瑞士十字军刀,在沙丘那块大黑石头上,雕刻下两行隶书:

红柳冢

一个人和一匹狼的故事

……

一个事件产生的影响,从来不会因为事件的结束而结束。是的,风暴已经过去,然而过去恰好说明它曾经来过。就像你信手将一颗石子投进一镜湖泊,激起的一轮轮涟漪,会在你的视线之外,绵绵不绝地荡向幽远幽远的地方。那每一丝细碎的微澜,都将使空气、阳光、花草,甚至天空飞过的小鸟,受到不可避离的波及。蝴蝶翅膀的扇动,唤起了宇宙的变化,混沌学说就是这样向我们物语世界的。

野狼并没有因为埋葬而从我的世界里消逝,那一双最初的目光和最后的眼神,像神秘的星座,总是在我梦的天幕上,一闪一烁地挂着挥之不去的照耀。

怀着一颗比善男信女千里还愿还要虔诚的心,几年后,我再度来到大漠,来到那座日夜叫我魂梦萦绕的红柳冢。

红柳与胡杨一样,是生命力极强的树种,它们风景着沙漠的风景,生机着沙漠的生机。几年的时光,红柳便把那一片小山丘,茂密成一片树林。远远望去,红柳冢红得就像沙海里一箭映日红荷,红得就像我胸中那颗火焰般激迫跳动的心。

在红柳的保护下,野狼的坟茔安然如石。那块黑石头上的两行隶字,清晰如初,跃跃然,一眼就读出了我,读出镌刻在我头脑里那一幕人与狼令人扼腕的悲剧:大漠。音乐。篝火。惨月。狼哭。枪声。风暴……读得我心里生出一阵阵流沙般滑动的不安、愧疚和疼痛。

我打开摄像机,从不同角度,对红柳冢作了全景摄录。这一卷特殊图景,将作为我人生的一份重要档案,珍存在我的生命之中。

接着,我把特地带来的一束鲜花,放在野狼的冢顶。

继而席地而坐,用吉他为野狼弹唱了一曲我和野狼都很熟悉的《北方狼》:我是一只北方的狼,走在无垠的旷野上……不为别的,只为那传说中美丽的草原……

那天晚上,我没有住在大漠的帐篷,而是客居在大漠近处一个村镇的老猎人家里。

说老猎人,是因为他曾以打猎为业,只是几年前的一天,他突然独自一人喝了大半夜的酒,从此,就把猎枪扔到了生活的一个角落,连碰都没有再去碰一下。这件事发生得那样突然,以至于村镇上的人们,都觉得有点怪异和蹊跷。

老猎人不善言谈,甚至连眼睛都不去多看你一眼,只是默默地做着他自己手中要做的事。

他烫了一壶“野狼”牌烈酒,只瞟一个眼风,就知我不胜酒力,便不作多劝,独自一个人闷闷地喝了起来。

我觉得空气有点沉郁,就主动与他搭讪。

老猎人听我说去了红柳冢,眼睛忽地朝我一闪,仿佛敲击燧石,崩出尖锐的火花,叫我生生地吃了一惊。那举起的酒碗,端端地定格在他的嘴边。

红柳冢!你也听说过红柳冢?啊哈,你说你是专门为看红柳冢而来的?

是的,大叔。

你在红柳冢看到了什么?红柳?墓碑?你听到了什么?歌声,狼的歌唱?红柳树的吹动?……老猎人说着,通地一声,手中的碗重重地落在桌子上,碗里的酒跳溅出来,流动的形状,就像我心中的诧异。

我!……

你一定不知道红柳冢的来历,没有听说过红柳冢的故事!

是的,我没有……

吉尔,那是吉尔!

吉尔?

对,吉尔,一头野狼的名字。

野狼?野狼叫吉尔?

不错,吉尔是狼王的儿子,就是王子。

吉尔是王子,狼王的儿子?

那件事,已经被岁月的翅膀带走好几年了。……村镇上的一个小女孩,被几头野狼叼了去,村里慌乱成一片,人们纷纷舞枪弄棒地要去闯大漠救人。人潮刚刚涌到村口,突然传来一声女孩的啼哭,大伙一看,愣住了,胡杨树下站着的不正是那个小女孩吗?奇怪的是,女孩的身边,有一头野狼。野狼一身好毛色,苍黄苍黄,就像早晨蓬勃的阳光,四只蹄子雪白雪白,就像镀了白银一样耀眼,它的眼睛里亮着和善的目光,谁看了都会觉得心热……

这么说,是这只野狼把那个女孩送回来的……

你猜得不错。只是谁都不知道野狼群里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这头野狼为什么送女孩回来。嗨,哪来那么多的为什么,眼前的事实是野狼把孩子送回来了,就这么一回事。这就是我们为什么叫它吉尔的原因。吉尔,多么好听的名字!

吉尔完成了任务,看得出,一脸光荣和自豪。它转身正要走,见鬼,人群里不知是谁甩出了一把菜刀,只听得吉尔“嗷——”凄厉地尖叫一声,随即投入了无边的旷野,像一卷风,像一箭闪电。是的,吉尔是拐着腿离开的,可那敏捷的背影,一点儿也不失从前的威风、尊严和高贵……

(听到这里,我的脑子里突然闪回一个镜头:篝火熠熠,勾划出一只野狼踩着音乐节拍,一瘸一拐来回走动的身影……)

不几天,村镇上又传出一个听了叫人悲伤的消息,一个来大漠考察的艺术家,被一头野狼咬伤后,用枪打死了野狼。而那头野狼正是吉尔,吉尔……

这时,我的脑袋咣当一声,像一面铜锣遭受到一锤重烈的击打。老猎人一晚上的烈酒好像全都喝到了我的身上,我只觉得从头到脚一阵灼烫,一阵热辣辣地膨胀,胸中仿佛被谁塞进一团火焰,呼呼地燃烧,腾腾地蹿动。

……有人发现了艺术家和吉尔的尸体,就把他们俩一起埋在了沙丘上。第二年春天,墓堆上神奇地长出了红柳,一株、两株……,一直长成了一片红柳林……噢,你在红柳林中看到一块黑石头吗?看到黑石头上刻着那一行字了吗?

不等我回答,老猎人叹一口气念道:红柳冢,一个人和一匹狼的故事……

看他那专注迷恋的神情,好像对面坐着的不是我,而就是那块黑色的碑石。

有一天晚上——老猎人继续着他的回忆:我打猎返回镇上的时候,经过红柳冢,突然听到一阵奇特的声音。不错,是狼,是狼的声音,可我一点儿也不觉得恐惧和紧张。因为那不是叫,不是嗥,而是歌,是唱,是诉说,是呼唤——上帝的呼唤。我发誓,那是我一生中听到过的最好听最动人的声音。

老猎人说到这里,打住了话头,用微微泛潮的眼睛看我一眼,那一双红灼的眼睛里写满了无限的深情和向往,我敢说,这眼神比大漠上空的白云还要澄澈和崇高,比大漠丰饶的流沙还要洁净和神圣。老猎人猛地操起酒壶,咕咚咕咚把一壶烈酒一口气倒进了肚子,顿时,老猎人的脸就像夏日的红柳一样红灿,光亮,神采焕然 。

我把猎枪扔了!从那个夜晚开始,我把我心爱的猎枪,陪了我大半生的猎枪扔了,我发誓……不,不光是我,还有许多人,我是说像我一样听到过红柳冢狼的呼唤的猎人,都一个一个地把猎枪扔掉了……一位朋友对我说,有一次,他在大漠亲眼看到一群野狼,少说也有百十头,聚集在红柳冢前,齐刷刷地昂着头,引颈长歌。那声浪如惊雷,如海啸,如风暴,拍打得你灵魂都要出窍。打那以后,他也把猎枪扔了,扔了……

……

老猎人讲的红柳冢的故事,把我心中那一处隐蔽的伤口,生生地揭开来,一种说不出的痛,在我心灵深处六弦琴般颤动。我的脑袋真的像灌满了烈酒,发沉,发晕,发胀。但我清醒地知道,我要做的是,必须从老猎人讲的故事里立即逃离出来。否则,我会发疯的!

那个晚上,我没有对老猎人再说些什么,作为红柳冢真正的主人公之一,我又能说些什么,说些什么呢?

红柳冢,像一个凄美生动的谜,神秘着神秘的大漠,神秘着大漠的神秘。那么就让这个谜,永远这样谜下去吧,谜的魅力和意义,或许就在谜的本身,而不在谜底。

那晚,我一夜没有睡着,老猎人讲的红柳冢的故事,终究是人类的演绎,那么野狼族里也会有这样的传说吗?倘若有,那该又是一种怎样的版本呢?可惜的是,它像我们电脑里的一个文件夹,由于我们找不到它的密码,而无法打开,无法打开……

【聂还贵,山西原平人,文学学士,经济学研究生,大同大学特聘教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任山西省文联副主席,大同市文联主席。擅写诗,曾出版《雪落黄昏》、《鱼歌》等作品。亦写小说及散文。《野狼》小小说曾获1999年最佳小小说选,并编入中学国文课本。《雕刻在石头上的王朝》是对北魏王朝与云冈石窟深入壮丽的历史大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