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山西文学》2023年第10期 | 巫宏振:新生(节选)
来源:《山西文学》2023年第10期 | 巫宏振  2023年10月26日08:24

河湾花园后面的那片山林又在黄昏来临前响起了喧哗,哗沙沙的声音起伏不断,好像山林里藏着一条街区,每到夜晚,万家灯火,热闹沸腾。何珊珊又站到了阳台上,遥望着郁郁葱葱的树林,好像真能看到那番热闹似的,有点儿神往。她曾经指着黑夜跟丈夫说:“你听到了吗?林子里又开始热闹了。”丈夫在一家电商公司负责跑业务,经常出差,何珊珊怀孕后,他就有理由申请不外派,留在广州了。丈夫下班回到家,疲惫地躺在沙发上,他觉得何珊珊在家里太无聊才会问出那种问题,就没有搭理她。她以为丈夫没有听清楚她的话,于是又问了一次。没想到丈夫生气了,不耐烦地应道:“我好累啊!你别那么烦好不好?那里什么都没有。”

“那里明明藏着一个世界,”何珊珊是这么想的,“就藏在山林里。”

丈夫说何珊珊怀孕之后言谈举止变得有些奇怪,有时出现幻觉,有时出现幻听,又爱胡思乱想,还疑神疑鬼,人也变得特别敏感与多疑,已经把他惹烦了。她也有同感,似乎怀孕后,像有了某种特异功能,对周遭的声音与气味的感受力变得异常敏锐,甚至可以把窸窸窣窣的声音放大数倍,听着像有一台豆浆机在耳边轰鸣。她厌恶蟑螂,听到它们跑过客厅时踩出来的沙沙声,就立马拿起拖鞋追着猛打。她能闻到树林里的枯枝败叶的腐烂气味,所以午睡时,得关紧窗户,用纸巾塞住窗的缝隙,免得气味从缝里钻进来。

丈夫指责何珊珊疑神疑鬼,是因为那一次她怀疑他出轨了。她看到丈夫与公司的某位女同事频繁发微信,聊到很晚,直到互道晚安,暧昧的气味很浓。她嗅到了。她一直很信任丈夫,从来不给他的工作添麻烦,但是她越想越不对劲,便去质问他:“是不是在外面私养了情人,还有多少见不得人的事在瞒着我?”丈夫感到非常震惊,吓得脸都变形了,委屈巴巴地看着她。后来,丈夫的女同事亲自出面澄清了这件事,除了业务来往,绝无半点私情。何珊珊跟丈夫道歉了。然而,丈夫心里的那层疙瘩却抹不平,他厌倦她的唠叨,忍受不了她的情绪,他开始冷落她。此时她怀孕八个月了。

何珊珊在家里很久没有迈出门槛了,都快闷坏了。婆婆经常晚上打电话来问这问那,叫她喝这喝那,其实是在监视她,还常常警告她:不要一个人外出,很危险,万一有个闪失谁都承受不了。何珊珊已经四十岁了,中年孕妇,已经过了医学上最佳生产的年纪,怀孕就有风险。但是,她依然精力充沛,身体无恙,还能干很多力气活,跟个二十岁的精神饱满的女孩无异。就是这样一个还拥有母狮子一样的力气、信心与意志的女人,此时,她感到被困在囚笼里,每天的活动范围就在这九十多平米的房子里。当初她说服丈夫,坚决要买河湾花园的这套房子,不是用来囚禁自己的,而是为了安顿漂泊的心灵。小区依山傍水,远离闹市区。那时候,她渴望从喧嚣中走出来,从混杂的人堆里逃离,找一处安静之地好好过日子。可是现在,丈夫上班,家里空荡荡的,她一个人待着,很无聊,漫长的怀孕之路,新生命的酝酿,都在考验着她的耐心与意志,还有伴随而来的抑郁与孤寂都在折磨着她。她有些坐立不安了,想着去外面看看热闹。

“火烧云好美啊!”何珊珊给丈夫发微信,还拍了一张火烧云的照片。

“在开会。”丈夫回复道。

“天黑之前你可以回到家里吗?”她问道。

丈夫没有回复她,以前他不耐烦地说她的问题真多,像个不懂事的孩子,唠唠叨叨。丈夫比她大一岁零六个月,谈恋爱那会,他习惯站在哥哥的角度来关心她,照顾她,说她就是个大孩子。这样在她生气的时候,他就能理解她的心情,原谅她的无理取闹了。她的生肖属狗,丈夫属鸡。算命先生说,他们的生肖相冲,搭伙过日子比较困难,会有吵不完的架,鸡犬不宁嘛。她不信那个邪。两年前的那个秋天,他们在机场里相遇,在隔离酒店里相识。后来,他主动追求她,愿意为她花钱花时间,逛街购物,吃饭看电影,样样浪漫的事一件都不落。她对他颇有好感,但是拿不定主意。那时候,何珊珊刚经历了人生中最大的挫败,她在澳大利亚的服装生意全部亏光了,可以说,她回国前已经赔得一无所有。十几年来,她国内外四处飞,到哪儿都在漂泊,踏回祖国的那一刻,感觉心里有了一种安全感,此时已经身心疲倦,想要一处安静的地方,想要一个家庭做依靠,好好过后面的日子了。

在选择买房子这件事情上,何珊珊表现得有点强势,要她中意才行。丈夫做决定时还是犹豫了一会,因为小区离他上班的地方太远,每天来回路上就要花费两个多小时。但是最后他妥协了。她很感激丈夫,终于有了自己的房子,有了一个安静休息的家。在家里,她有时候就是个大孩子,天真无邪的大孩子。经历了许多年风雨飘摇的日子,她依然保持着紧凑的身材,丰腴多姿,曲线分明,丈夫还夸过她很性感,皮肤虽然说不上白皙,但能体现出她饱满的精气神,以及走过世道人生的自信。她有过年龄焦虑,但不认为做个大龄孕妇有多尴尬,反倒有一种苦尽甘来的幸福感在包围着她。周围的男人与女人都在暗示她:你已经四十岁,不年轻了,别认为自个儿才二十岁。她觉得自己的心态很年轻,这是吃过苦头之后才有的深刻体悟,保持积极的心态是何等的至关重要啊。

论阅历与见识,她比丈夫的丰富多了,比大多数同龄人,甚至年纪更老的女人的一生都要精彩、艰难多了。她心想,正是因为经历了世事沧桑,在社会里摸爬滚打过,才觉得回归纯真的可贵,才觉得安静的重要性,家庭的必要性。她厌恶那些圆滑世故的人,以前经常跟那类人打交道,做生意,吃饭喝酒,结果把自己的性格磨炼得像把刀子,锋利无比。如今,她鄙视那些人,远离那些人。她把锋芒藏起来,不会动不动就拔刀相见,不会在人前人后回忆往昔峥嵘岁月,也不会轻易地流下感伤的眼泪,即使伏在丈夫的怀里,她也不会毫无节制地倾诉往事了。她享受着幸福的日子。可是现在,她在家里感到虚空无比,有点心慌了。

她以为凭着坚强的意志可以克服怀孕期间的不适反应。可是,新生命的酝酿并不是一帆风顺。在过去的八个月里,她的情绪起伏有点大,看见地板脏了会抱怨丈夫不拖地,看见厨房里的碗筷没洗会冲丈夫发脾气。有一段时间,她经常耳鸣,好像脑海里一直在打雷闪电,天崩地裂,折磨到整晚睡不好觉。她患上了抑郁症,看着电视机屏幕会默默地流泪。丈夫问她,怎么忽然哭了呢?她也不清楚为什么而哭,就无缘无故地想哭而已。

风又吹动了酒槽色的窗帘,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哗沙沙的声音传进来,好像山林在欢快地吵闹,在向她呼唤着什么。她感到有些惊讶,想到住进河湾花园这么久了,竟然没有去过那个山林,没爬到山顶看看风景,觉得可惜。她也没有听说小区里有谁进去过。居委会在业主微信群里就提示道“禁止私入山林,否则后果自负”。这句警示吓退了很多人啊。就在今年年初,她留意到山林里出现了一条道路,有车辆进出,听得到人声,还有电锯伐木的声音。

何珊珊忽然觉得肚子里涌上一股恶心味。天空还很亮,天际边漂浮着橙黄橙黄的云,霞光蹦出云端,照耀在山林里,就像天上的颜料罐被谁打破了,把黄的、红的、黑的等颜料泼下人间,黏在树叶上,滴入泥土里,融在湖泊中,然后反射出五彩斑斓的光芒,在山顶上挂起了一道彩虹。彩虹的影子就投到了她家阳台上,印在玻璃窗上。胎儿兴奋地踢了她一脚。她也蠢蠢欲动了。

她给丈夫发微信说:“我想下楼去走走。”

丈夫没有回复她。她已经憋不住了,但又生怕离家之后婆婆忽然打电话来问这问那,她该怎么应付呢?她心里暗示道,虽然她是个孕妇,即将足月临盆,但她今天心情闷得慌,不想待在家里,胎儿踢她,似乎在提醒她出去散散步吧,否则抑郁的程度就更重了。而且,她感觉身体充满精力,不至于下楼出去走走都会出事。但其实她想给丈夫发的信息是“我想去山林里走走,去山顶上看看”,但她最后改变了想法,不想告诉丈夫,因为她知道丈夫肯定反对她这么做,那无疑是在冒生命危险,而且是身兼两条命。她不想犹豫了,都已经从命运的风暴中挺过那么多艰难,得到了她想要的生活,没有什么再让她感到畏惧。她转身离开阳台,回到卧室,披上一件白色的长袖薄衬衫就下楼了。

何珊珊沿着车辆碾压出来的泥路走进山林。天光依然亮着,晚霞依旧绚烂,斑斓的金光在她眼前一点一点地减弱,从她的脚底下一缕一缕地退出山林。走了一会儿,乌云忽然滚滚而来,像是一场预谋,又在意料之中,立马笼罩在山林上空,它们在酝酿、搅拌,宛如一坛发酵中的酒,坛盖裂开了口子,空气里挥发着刺鼻的酸味。她认为是从小区后面那条水沟里散发出来的,浑浊的气息裹在云层里,随风飘过来,臭不可闻。业主们跟物业管理员反馈过周边的卫生环境问题,联名提出建议要治理那条臭水沟,可是半年过去了,一点动静都没有。她是受害者,怀孕之后,她的嗅觉变得特别灵敏,受不了污浊的空气的侵害。乌云压得低低的,好像在头顶掠过,触手可及。风从四周钻进来,无孔不入,越吹越紧,席卷着路面,尘土飞扬,树叶纷飞,掀起她的裙摆。她有点措手不及,没想到一进来就遇到风云骤变。她一只手抓着裙子不让它翻上去,一只手抬起来护着眼睛,含着背,迎着风,一步步继续往前,像一朵白玫瑰行走在大地上。很快地,天边的云彩被乌云驱逐了,霞光消失踪影,天一下子变暗了。何珊珊用衬衫捂着口鼻,尽可能减少吸入浊臭的空气,她改道而行,往左边一条小径躲进树林里。有树木遮挡劲风,她走路时就不会受到阻碍了。这时候她发现,树林里并不是只有一条车轮碾压出来的道路,还有人踏出来的小径,弯弯曲曲通往山顶。她扶着树干,歇了几口气,理了理裙摆。尽管风势在变大,在呼号,从树间钻过来往她身上冲击着,但是她没有临阵退缩的念头。她抬起头望着阴沉沉的天空,树桠被吹得一会儿往左摆,一会儿往右摇,一会儿见得到天光,一会儿投入黑洞,树叶纷纷掉落,像天上落下的陨石碎片,有的粘在她的裙子里,有的插在她的头发上。她感觉肚子动了一下,是胎儿在翻身,可能打了一个跟斗。她的呼吸一下紧促起来,轻轻地抚摸着肚子,低下头说了一句:“有点调皮啊。”然后露出了幸福的微笑。她想:一定是宝宝在利用她的眼睛来观察、审视即将迎来的新世界。她感受到了宝宝的激动的心情,母子连心。她安抚了一下宝宝的情绪,又说道:“宝宝,别那么兴奋,这个世界可不像你想象的那么一帆风顺啊!”宝宝似乎听懂了她的这句话。她的肚子不闹了,她的呼吸也均匀下来。天空半明半暗,脚下的道路隐隐约约,真假难辨,但她决意要到山顶上去。于是,她沿着小路的方向往山林腹地走去。这时,她回想起了自己的四十年光景,心里一会儿酸一会儿甜,五味杂陈,她没有走过人生坦途,也没有经历过顺达的事业。

何珊珊是一个早产儿,在单亲家庭中长大,三岁之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母亲。父亲常常指着窗外骗她说,母亲去城里为她买好吃的,买漂亮的衣服了,很快就会回来。她满怀期待,等待着母亲有一天拎着大包小包回来找她。后来,她从邻居家里听说母亲跟着一个皮肤很黑的外国人跑了。父亲说的城里,是那么的遥远,还要漂洋过海,那是她第一次看着世界地图理解了父亲嘴中的“城里”是个什么地方。她比同龄人要懂事,读小学时就替父亲分担了很多家务活。父亲是个忍耐力很强的男人,早年有过经商经历,就是在那期间娶到母亲的,生意失败后,他们回到老家,种植玉米,做养鸡场,还有过水产养殖,他一辈子都在勤勤恳恳,默默奉献。她认为自己遗传了父亲那种勤劳肯干、不怕艰难的实干精神。母亲离开后,父亲没有抱怨过母亲,一句坏话都没有说过,他肯定有过挽留,有过哀伤,但他从来不在她面前诉苦。长大后,她在广州的一所专科学院学了三年会计。毕业后,她没有从事会计的工作,先是去口罩厂做了四个月的普工,日夜加班,十根手指磨出了茧。“非典”过后,她拿着攒下的工资跟同学在广州大学城附近合伙经营一间十几平米的潮牌衣服店。后来因为大学扩建,她的店铺被迫关闭,亏了一半的本钱。她一个人去了北京,住在地下室里,奥运会期间,她踩着租来的三轮车穿梭于大街小巷,兜售矿泉水、冰饮料,向外国游客推销福娃挂件,却没想到遭遇网络诈骗,把她的钱全部圈光了,被迫流浪了半个月。她认识了一个旅居日本的中国女孩,两人第一次见面就聊得很投缘,她听了女孩的游说,一起去了日本福岛,不幸的是,第三年遭遇大地震,她苦心经营了两年的日式料理店未能避过一劫。她差点被海水卷走,她死死地抱着樱花树等了一天一夜,手脚都酸了,直到有人发现她,将她营救下来。她又破产了,狼狈不堪地收拾行李飞回中国,在上海做了一名房地产销售员。她还在长乐路开过水果店、花店、精品店,但都无一善终,要么拆迁,要么亏本,经营不下去。她到厦门做了外贸工,遇见了第一任男友,同样是搞外贸的,干柴遇到烈火,同居了三个月一块飞去希腊开了一家中餐厅。那时,她还兼职卖过烤肉串,为当地人配送希腊酸奶,然而,席卷希腊全国的债务危机还是给他们的店铺带来了冲击。他们亏了本钱,不得不关门歇业了。在地中海,她跟男朋友大吵一架之后分道扬镳,各奔前程。回国后得知噩耗,父亲已病了两个月,肺癌晚期。她陪在父亲身边,度过了他最后的半年时光。父亲去世后,她飞去了澳大利亚,跟一个做外贸时认识的合作伙伴合伙开了一间小型服装厂。然而,一场森林大火将她的工厂烧成灰烬,合作伙伴连夜卷钱逃离,不知踪影。她又变得什么都没有了,感觉人生累透了,就那样消沉了将近一年。疫情期间,她靠着在线上教授美妆课程维持生计,在经历了一番折腾后,艰难地回到了中国,这也是她的最后一站了。回想十多年的创业经历,总体而言失败大于成功,但是她并没有被失败击倒,没有觉得人生就此失去了所有的意义与幸福。她的乐观豁达、积极向上的心态让她对生活重拾信心,满怀希望。后来,她遇到了丈夫,结婚成家,买了房子,年到四十怀上孩子,终于可以停歇下来了。纵观过往,她感觉人生最幸福的时刻已经到来。

但是,她仍然会怀疑那种幸福的真实性,担心会不会到头来也如创业失败那样终成梦幻泡影。她的担忧是在怀孕之后才有的,她认为这个怀疑很危险,随时有可能击碎她的幸福的幻想。忽然,她感到肚子又动了一下。“宝宝,你知道妈妈在想什么吗?”她想找个地方坐下来歇一会儿,可是瞄了一圈,连块石头都没有。只有路边凸起来的树根可以暂且坐坐了。裙子在哪里被割破的她一点儿印象都没有。不知不觉地,她已经走到了半山腰。劲风还在呼号,头顶上的树桠狂乱摇摆。乌云在聚集,在碰撞,在与时间赛跑。这时候,天空出现了闪电,从小区的上空劈到山顶来,火花四溅,天变得亮了,她的视野变得开阔了,大片大片扇形的银光从云层里迸出来,撒下山林里。看着这天火、劲风与乌云,她不禁暗自感慨,好像这些东西都在象征着她多舛的命运。但凡了解她人生经历的人,大部分都认为,她是一个不幸的女人,她听之闻之,从来不去解释什么,失意与感伤本身就与每个人如影随形,她也不例外。她想,如果能在丈夫那里获得心灵的慰藉,抚平伤口,她自然满意;如果不能,她还有父亲那种像牛一样勤奋的精神在激励着她,充实着她的心灵。如今,她又多了一份精神上的激励,那就是肚子里的宝宝,这也是她敢于踏出舒适区,直面风雨的力量来源。

雨滴落到了她冥思的脑袋上,融化时,头皮痒痒的。她扶着膝盖站起来,又理顺了裙摆,眺望远方。光是银色的光,是浑浊的光。大雨如注,混沌。雨水在劲风里狂飞四射,一会儿像一张撕得稀巴烂的席子,一会儿像一块飘摇的银色巨幕,朝她飞奔而来。远处的楼房渐渐地失去轮廓,河湾花园也很快就被雨幕遮没了,像是打上了马赛克。她踮了踮脚尖,看到了裸露在山林腹地的那个工地。停止作业的挖掘机、被绿网遮盖的土墩、放得横七竖八的木材等都依然可见,中间有一个大坑,露出黄澄澄的泥土,正被雨水灌满,成了一个人工湖。有两只鸟儿在工地上空来回飞跃,寻寻觅觅,啾啾鸣叫。她认为自己听懂了鸟儿的话,声音短促而尖锐,像在倾诉苦恼,跟她当初的遭遇一样。如果幸福与安静有一半来自房子,一半来自心灵,那么那些鸟儿正在失去它们原来的一切,失去栖息之所,被迫在风雨中流浪。她想,所谓幸福,就是有一个安静的地方安顿身心,结束风雨飘摇的日子。现在她实现了,她是归巢的黄鹂,不再是一只穿梭在惊涛骇浪里的海鸥。她结束了漂泊的生活,有个家庭用来安放心灵了。然而,心灵安定下来之后,她还有过怀念那些艰苦日子的时刻。四十岁,人到中年,她竟然有了暮年时才有的习惯,那就是回首往事。进入回忆的时空隧道,过往的失败与彷徨就会蠢蠢欲动,想要趁火打劫,动摇她的信念与意志,想毁掉她的宁静与幸福。她绝对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一定要阻止那些不怀好意的念头占据她的思想。瓢泼大雨浇灌在她的脑袋上,顺着额头淌下来,立马在眼前挂起了一张咕噜咕噜响的瀑布。她闭上眼睛,任凭雨水迎头拍打,流遍全身,洗涤盘踞在脑海里、血液里的消极思想。此时,她认为的思想,就是一种对肚子里的新生命的期盼。风声雨声,在她的耳畔间呼叫,比怀孕前听到的音量大了数倍。就在这时,雨势减弱了,劲风也降了,一切都温柔下来,终于有了酷夏里的奢侈的清凉。她抹掉粘在眼帘上的雨水,睁开眼睛。被闪电劈碎的八月之光穿过云层,遗落在蒸汽腾腾的山林里,林间烟雾缭绕,那一幕美不胜收。她不经意间打了个寒颤,抖擞了一下精神,却已经观察到了这种美景只不过是昙花一现。她理了理凌乱的头发,拧掉浸在裙摆里的水,把鞋带系得更紧,继续往上爬。山顶近在咫尺了。

疯狂生长的藤蔓缠着她的脚踝,锋利的草叶割破她的衣裳,随风摇摆的树桠拍打着她的脑袋。她捡了一根树棍当作木杖,支撑着身体,弯腰弓背,盘山而上。越往上走,视野就越开阔明朗,看得越远;听到的声音也越复杂,越细致。飞鸟回巢、蜗牛爬行、蚂蚁逃跑、野草生长、花蕾绽放……她感觉身体完全被释放了,母性也被唤醒了,跳出身体与万物沟通,与飞鸟、蜗牛、蚂蚁等生灵对话,与树木、野草、花蕾,呓语相通。她心里顿时涌上一种自豪感。她放下手,又去摸了摸肚子,感觉到了宝宝的小脚在移动,摸到右边时,好似又摸到了宝宝的小脑袋。她高兴极了,对着肚子说道:“宝宝,你的小脑袋肯定包含了整个宇宙吧!”

天变黑了,乱成一团。她分不清狂风是从哪个方向卷过来的,东南还是西北,席卷的劲头不比第一场雨弱。大雨是从地底下喷出来的还是从天上泼下来的,她也分不清了,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她一步一步地往山顶上走,有几次差点滑倒,幸亏她反应快,一手抓住灌木才没有摔跤。她走一段路就停一停,望一望漆黑的远方。闪电没有那么炸裂了,没有了第一场雨中的那种迅疾与果断,而是有了一丝丝的温柔,它在夜空中铺展开来,像树叶的经脉,四通八达,纵横交错,编织出了一张巨大的金黄色的网,把半个天空收入囊中,到了最后的收网,它好似对天空恋恋不舍,于是留下记忆的光影,退回茫茫宇宙中。在澳大利亚时,她有过类似的经历,见识过闪电的伟大,她曾经跟着旅游团走进塔斯马尼亚荒原,见到了灰色的大袋鼠,还目睹了壮观的热带雨林大暴雨。最让她印象深刻的,是那一场绚丽的超级闪电,它仿佛是天空中飞来的大本山,向四周喷出金黄金黄的岩浆,流淌在云层里,融化在雨滴里,熊熊燃烧,霹雳而下,令人叹为观止。小时候,她最害怕闪电,就像害怕蛇一样,不敢直视,可是那一次,她坐在岩石上,仰望夜空,第一次对闪电感到深深地着迷,对自然的力量感到畏惧。虽然山林上空的闪电没有荒原上的那么壮观,但她还是驻足仰望了一会儿,欣赏起它的美丽来,因为这种美丽稍纵即逝,这种美丽能给她带来快乐。经历过了生活的艰辛与失败,绝望与落寞,她对眼前来之不易的快乐倍加珍惜。丈夫对她厌倦了,把她冷落了,她也丝毫不抱怨,反倒觉得在夫妻感情上,她对丈夫有一些亏欠。怀孕以来,她忍受着孕期反应的各种不适,比经历这狂风暴雨还要难受百倍,她对很多事情失去了兴趣,也逐渐磨碎了丈夫的耐心,他们没有做过一次房事,有几次在床上相互抱着,等待恰当的时机,最后她选择放弃。即便如此,她仍然觉得自己是快乐的,一种美丽的快乐,幸福的快乐。她要把这份快乐与一个即将诞生的新生命一块儿分享。她有点儿迫不及待想要迎接宝宝的降临了。此时,雨水已经停了,风不抓狂了,闪电也消失了,树林里又响起了窸窸窣窣的虫鸣以及悠长的鸟叫。她发现自己陷入了巨大的寂静里。

……

此为节选部分,全文刊登在《山西文学》2023第10期

【巫宏振,广东英德人,生于1989年。小说散见《上海文学》《福建文学》《湖南文学》《山西文学》《文学港》《天涯》等刊,部分小说被《小说选刊》转载。现住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