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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2023年第5期|孟澄海:水西流
来源:《天涯》2023年第5期 | 孟澄海  2023年10月23日09:02

对于一个简单而健全的心灵,一条河,尤其陌生的河,就是一种神力……滔滔无尽而有规律的流水使人体会到一种平静、雄伟、超人的生命。

——丹纳《艺术哲学》

我脚下流淌着安静幽蓝的时间。

这是一个暗喻。比喻的对象是一条由东南向西北流淌的内陆河,它的源头在祁连山冷云岭。如果站在源头的某一处高地上眺望,可以看见山顶的残雪、松林、断崖和冰川,以及高于雪峰的天穹、云朵、神鹰的翅膀,还可以在黄昏或夜晚来临之时,用心灵触摸到永远笼罩着人间的橘黄色星座。

人们把这一脉流水称作石羊河。它的年龄应该跟祁连山相当,诞生于三叠纪或白垩纪,甚至更早。地质纪年的时间遥远而苍茫,相对个体生命而言,幻渺虚无得没有任何意义。我想象的是当石羊河第一次穿越河西走廊的那个时刻,一些神秘的植物与动物独立于西风流云之下,水汽氤氲,它们的光与影铺展开时光的影像,忽儿一片湛蓝,忽儿一片暗紫……

而当下的时间里,那些远古生物的遗孑就聚集或栖息在河的两岸。

它们是西北荒原上的生灵:鸽子、喜鹊、杜鹃鸟、红嘴鸦、灰翎麻雀。毛色灰暗的岩羊,火团一样燃烧的红狐……当然还有大群蝴蝶。蝴蝶分两类:一类黄翅黑斑,样子像秋天的枯叶;另一类翅膀纯白,身体硕大,飞翔时呈现出花瓣或雪片的样子。它们时常倏忽闪过河流,于清澈的水面上留下绚丽斑斓的身影,然后消失,去向不明。永远在此停留不动的是石头和芨芨草。巨大的石头靠近水湄,它的上面凹凸不平,天然嵌入了淡紫色的沙砾,隐约缠绕着银白的圆圈,就像高原雪豹的斑纹。石头是旧年的星辰,被天空还给了流水。我们不知道曾经遥望过的星辰落在何处,在石头面前收起了满腹话语,而浩浩天风,吹过石头罅隙,不断变换着形态,还我们以宁静。芨芨草顺着河流的走向生长,璎珞似的穗子一律朝西飘扬,摇动的光影若隐若现,叫人不禁联想到神的手势。

所有的生命都在岸上盛开或凋落,成为尘埃,成为碎屑,更多的被西风吹走,隐于辽阔和苍茫。没有人能真正洞悉大西北内陆河流的命运,比如它的源远,它的流长,以及丰盈和干涸,断流和泛滥;比如一尾狗鱼、一条蝌蚪、一株水草以怎样的方式穿过波纹涟漪,于某个淡蓝的黄昏摇曳它的前尘旧事。河沉默不语。河的所有心事都藏在皱纹密布的岸壁,我们只能看到水痕与锈迹,以及枯叶蝶化石,如斑驳黯淡的梦影。

那一天,我刚刚离开黄河,乘车翻越乌鞘岭。河西走廊的风干燥凛冽,像刀子一样刮着我的骨头。跟黄河相比,石羊河没有那种浑茫浩荡、滔滔向东的气势,水光波影也缺乏黄河古铜般厚重的肌肤骨骼,它更像一条靛蓝色的缎带,迎着秋风默默向西漂流。石羊河从祁连山的冰川雪谷奔流而出,绕过茫茫的荒漠、平原、绿洲,最终停留在苍天般辽阔的腾格里沙漠和巴丹吉林沙漠边缘,形成湖泊泽国,宛如澄澈清亮的眸子,凝望着苍茫的岁月和历史的天空。

我们常把一个人从出生到死亡的过程称为人生,那么,一条河历经的所有时间又该称作什么呢?跟其他内陆河一样,在敻古、寂寥、苍凉的西北大地,石羊河自东向西流淌,相伴身边的有漠野、朔风、怪石、老树、黄沙、白草、独狼、孤雁,以及寒风烈日与干旱断流后的伤口和疼痛。石羊河虽然波平浪静,但从未通行过任何木舟船楫,甚至连最古老的羊皮筏子,也不曾闪现过它的梦境。一路向西,远离大江大海,仿佛是它永恒的劫数和宿命。

石羊河最早的记忆被游牧部落镌刻在两岸的崖壁上,那种凿痕漫漶的岩画,于早晨或黄昏的光线中呈现开来,有苍狼和雪豹,也有蓝马鸡和野牦牛,至于捕鱼狩猎、弯弓射雕的场面,都透着古朴狂野的生活气息。我在一块门扇般大小的石头侧面,看见了一幅刻着梅花鹿的岩画,画面里,那头鹿仿佛正在低头饮水,它弯曲的犄角间徘徊着两三只蝴蝶,展开的翅膀上依稀闪现着夕阳的光斑……历史上,西羌人、月氏人、匈奴人、突厥人、党项人、蒙古人、吐蕃人,许许多多的游牧部落、民族,都曾在此地逐水而居,长河饮马,来去匆匆,也不知是何年何月,是谁第一个拿起锋刃闪闪的斧凿,将那些充满灵气的动物雕刻于石崖之上。

大地沉静,秋风浩荡,石羊河卷着层层雪浪,缓缓朝着凉州方向奔流。在我的视野里,石羊河右岸的白杨树林,万木萧萧,红叶飘落。也许无边无际的落叶,正是这些树留给暮秋的遗言。十月将逝,大雪纷飞之前,每一棵树悄悄地完成了这一年枝繁叶茂的轮回,从现在开始,它们将以阅尽苍茫的样子,于奔赴来生的途中稍作停留,在即将到来的寒冷中死亡般沉默,如留给逝水长河的一块块时光墓碑。

暮色开始苍凉。最先变黑的是散落在石羊河两岸的村庄、草垛、牛羊和一匹离群的枣红马。从蒙古高原飞来的斑头雁,带着寒凉的光芒,在那些沙洲上稍作停留,又向青藏高原那边飞去。更远处是飘忽不定的地平线和亿万年前的落日。我已过了仰天长啸、感伤物华的年龄,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一直在河西走廊的大地上行走,习惯了平静地看待一切。我来到祁连山下的石羊河畔,仿佛为了等待夜晚的星星,落满草地、田野和河流,照亮诗意的心灵。

河水隐藏于雾岚之中,只能听到波浪冲击石头的泠泠声响,含混而又空茫,如怨如慕,如泣如诉,那种声音恍惚从遥远的历史时空中传来,婉转,低语,悄悄地叙说着一条河流的前世今生。

沿着石羊河前行,我突然想起当地民间流传的一个故事:从前的从前,有一年凉州大旱,庄稼无法下种,当地县令带人到祁连山脚下的龙王庙祈雨。十多天过去,仍然不见一星半点雨水。一夜,县令出门散步,忽见前面草地上睡着一只大白母羊,腹下有三只小羊羔跪着吃奶。只见母羊回过头来,深情地朝县令看了一眼,像暗示着什么。县令十分惊奇,赶紧走到母羊哺乳的地方,却什么也没有发现。他只好做了标记,怅然离去。第二天清晨,县令带人来到做了标记的地方,挖出了一只白色大石羊和三只小石羊,与昨夜见到的一模一样。人们正在惊异之时,一泓清泉突然从地下喷涌而出,汩汩泉水渐渐汇成浩浩荡荡的大河……

世界上所有大小河流都曾留下神话传说。弗雷泽在其人类学名著《金枝》中说,人们给江河湖泊命名,总是要附会上一些神奇故事,进而凸显其图腾意义。石羊河的命名是否与崇拜动物有关,没有谁能找到实证依据,但透过羊羔跪乳、母羊幻化清泉的传说,我们可以联想起甜甜乳汁与潺潺流水之间的关系。那是一种隐喻:上善若水,利众生而哺育万物。

石羊河滋润了凉州文化。自西汉霍去病逐匈奴于焉支山下,汉武帝刘彻的目光便投向河西走廊,为了开拓社稷疆土,他先后设立了武威、张掖、酒泉、敦煌四郡,而武威郡的治所就在石羊河流域。西汉伊始,石羊河两岸有了村庄与城市,政治的稳定带来了经济、文化的繁荣。在乡村,庄稼蓬勃茂盛,谷物自由自在地生长,麦子的穗芒挑着宝石般晶莹的露珠,擦亮每一个黄昏或黎明。而紫燕与蓝翎鸽不再流浪,穿过市井的烟火,于酒肆、茶馆、舞殿的喧嚣中,呢喃歌唱,找到了新的家园……至唐时,武威郡更是一派煌煌气象:驼队马帮,商贾云集,琵琶羌笛,胡歌胡舞,更有文朋诗侣,迤逦西行,驻足丝路古城凉州,吟诗作文,留下千古华章。有人说起岑参在凉州的故事:那个名满天下的边塞诗人,跟朋友在石羊河沙洲会馆雅集,微醺之时,他推开雕花窗扇,将一杯葡萄美酒酹于水中的月亮、云朵,于是一首诗歌便脱口而出:“弯弯月出挂城头,城头月出照凉州。凉州七里十万家,胡人半解弹琵琶。……”

陈寅恪先生在其名著《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中,对凉州文化给予了极高评价,他说:“其文化上续汉、魏、西晋之学风,下开(北)魏、(北)齐、隋、唐之制度,承前启后,继绝扶衰。”我想到的是,陈先生一生从未踏进凉州,没有亲见过石羊河的源流样貌,不知他在著书立说时,胸中是否也激荡着这条内陆河的清波雪浪?

冬天,我来到临松山下。

“临松”是古地名,顾名思义就是临近松树的地方。以此推断,在遥远的古代,这里应该有茂密的原始森林,树荫密匝,苔藓青碧,流水潺潺。我猜想:那个时代的祁连山雪线还没有人类的足迹,它一定清晰明亮,纯粹得像梦境中的白色印痕。雪线之上,生活着岩羊和鹰隼,偶尔也闪过雪豹的影子,还有神秘的雪莲,在淡蓝的山风中轻轻摇晃……

冰雪下面的幽谷,小河淙淙,塔松林立,悬崖的影子笼罩着万古不变的岑寂。黄昏或黎明,旱獭独立于西风,蓝马鸡悠闲散步,在它们的眼里,世界就是蓝天和雪山、野花和蝴蝶组成的风景,永远美丽、恬谧、安静。

山谷中何时有了人烟,不得而知,或者说,在浩如烟海的史籍中,从未有过只言片语的记载,就连所有的民间传说也云里雾里,语焉不详。但事实是,在一个日子里,有一个胡人部落,从遥远的地方迁徙于此,这以后,临松山谷的河滩上便有了穹庐、祭坛、马匹和羊群,炊烟沿着山坡向四下里飘散,风中不时传来咿呀呼噜的游牧歌谣,如果在雾岚迷蒙的黄昏,还可以看到身着狼皮袍子的匈奴兵卒,骑马射箭、挥刀逐鹿的身影时隐时现。后来,史书上就把这个部落称为卢水胡。

临松山下有一条河,但不叫卢水。按学者的说法,卢水在泾渭流域的安定,那里是部落本部,而青海湟中的卢水胡和河西走廊的临松卢水胡则是别部。因为不断迁徙,卢水胡族源复杂,既有匈奴、月氏的成份,又在民族演进中汇集了羯族、氐羌乃至汉族等部族的基因,因而兼具白种人和黄种人的特征,其核心成份被认为是源自商代的卢方。

临松卢水胡的酋长姓沮渠。沮渠是匈奴人的官职,有左右之分,地位很高。以官职为姓,可见这一部族的祖上均身居要职,是匈奴族中的达官贵胄。据传,卢水胡人精通天文地理,犹擅观察天象,从星宿的盈消变幻中,寻找运气机缘,且屡试不爽。

想象中的一个场景是:祁连山下的临松之夜,古城笼罩着淡蓝的月色,天穹低垂,万籁俱寂,钴钻般的星子紫光莹莹,玄衣黑裤的巫师立于祭坛之上,仰头向星空呢喃着神秘咒语……

这是我第二次走近临松河。第一次是十年前的一个暮春,我跟当地的几位文化工作者从县城出发,来这里寻访沮渠家族曾经祭天的遗址。那个季节,临松河刚从冰雪的覆盖中醒来,河水清亮碧蓝,倒映着岸上的野花青草,涟漪闪着粼粼光芒,如梦似幻。两千多年前的祭天石坛早已在岁月的风雨中倾圮、坍塌,灰飞烟灭,不见了踪影。临松河边,掩埋着卢水胡一代又一代人的沉沉遗梦,而那个名叫北凉的朝代却完好如初地活在发黄的史册中。沮渠氏的毡房、木屋乃至青石街道和高耸入云的祭坛,被层层淤积的泥沙掩埋了,深埋地下的骨头不再回到阳光下,成为黑暗的组成部分。悬在头顶的临松河,年年断流,浅水带着盐一样苦涩的呼吸,如泣如诉。那时候,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幻觉——水汽氤氲的脚下,许多人身着匈奴的狼皮衣裳,在冰草和芦苇丛中游荡。在天籁般的匈奴歌谣声中,死者纷纷醒来,与我们走同一条路却互不侵扰,还散发着与我们相同的气息。坐在羊肉面馆里的一个萨满女巫用羊皮折叠着什么,像巨大的蓝色水晶球射出生生不息的光,如头顶的星星照耀古今……

十年前的那个春天已经随着西风流云远去。现在,我又坐在临松河的岸边。一个人,一座山,一条河。人几近暮年,满身是洗不掉的往事与灰尘。山则多了厚厚的积雪,峰峦愈加苍老,仿佛欲将白发、头颅埋入亘古的天穹。只有河没有变。河水在雪谷中打开,依旧蜿蜒着蓝色的曲线,柔曼且富有旋律,渐流渐远,淡化成写意的墨痕。雾岚从岸上的石崖间升起,笼罩着水,然后抵达我的身体。水汽的升腾带来的白云,悠悠已是万古。沮渠蒙逊家族的秘境,究竟在哪里?这仍是一个谜。如此这般,我的凝望只能窥见石头般坚硬的岁月。那个曾啸聚山林、叱咤风云的北凉帝王,没有抵挡住时间的风霜剥蚀,崖石般冷峻陡峭的五官一片模糊,曾经伟岸的身躯也化作纷扬尘埃。临松河波涛迷濛,历史被打入水底,给我留下的仅仅是一个悲美时代的断片和碎影。

临松薤谷的沮渠蒙逊生活于公元四世纪末叶,适值西晋衰微、五胡乱华的年代。彼时,东晋大学士郭荷为避战乱,带领众弟子穿越武威,渡过石羊河,一路向西,来到张掖郡马蹄山下的临松薤谷,最终留了下来,在这蓝天碧水间修房筑屋,治学授业。郭荷去世后,弟子郭瑀继承其衣钵,继续在这里讲学。他把郭荷传授给自己的思想,融会贯通,写下了《春秋墨说》和《孝经错纬》,希望这些著作可以为后世所用。随着汉朝的覆灭,中原的动荡与杀戮,使得作为汉朝官学的儒学遭受了重大打击,但河西儒学却独树一帜,异常繁荣。不断有年轻的学子,或游学到此,或慕名而来。郭瑀传承了老师郭荷的做法,在这清幽安谧的山谷中,向弟子们传道、授业、解惑,尽自己所学,让他们明白儒家思想的真谛。马蹄山下的临松薤谷在中华文明最黑暗的年代广招学人著书立说,留下了儒学之风盛极一时的那段不可磨灭的岁月,成为中华文明薪火相传的重要一极。

翻阅《晋书》,发现有关人物传记部分,对沮渠蒙逊有这样的评价:“蒙逊博涉群史,颇晓天文,雄杰有英略,滑稽善权变。”可以想见,那个出生于帐篷穹庐里的胡儿,从小阅读过的,不仅仅是祁连山的蓝天、白云、苍狼、雪豹,也有用汉字书写的“四书”“五经”和《楚辞》。也许在沮渠蒙逊的少年时代,他每天都要骑着牦牛,渡过波涛翻涌的临松河,来到临松薤谷,聆听郭瑀先生的授课,研习那些儒家经典,然后将其中的思想融入自己的血液与灵魂。

沮渠蒙逊成年后,英才勃发,胆识过人,他从临松薤谷起兵,转战于河西走廊,先后平定了前凉、后凉、南凉、西凉等地方割据势力,接着统一河西,建都姑藏(今武威),成为北凉帝王。但在那个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时代,沮渠蒙逊的北凉王朝只存在了几十年,便被北魏的拓跋氏取代。野史上记叙,北凉王朝的沦陷源于红颜祸水。石羊河水柔浪软,生长在那里的女子风情婉约,眼波可摄男人魂魄,从刀光剑影中一路走来的绝世枭雄,最终死于宫娥的温柔怀抱,梦散石榴裙下,可谓千古情殇。还有另一个版本的民间故事说,北凉王死后,魂归故土,每逢三五月明,人们就可以在临松河的流水中看见一个身穿盔甲的武士,仰首凝望星空,以手指点江山,口中则念念有词:蒙逊归来,蒙逊归来……

冬日下午,风依旧凛冽,吹起的雪雾此起彼伏、晃人眼眸,悄无声息地从我面前流过。临松河自带蓝光,消失在西北的茫茫雪野。离开沮渠蒙逊的故园,我走进了另一个地势平缓的峡口。

依然有河,依然是冬季断流、夏季泛滥的季节性河。我看见河岸西南处,耸立着一个几丈高的土堆,临水,傍山,其上长满芨芨草和马莲,风吹过,橙黄绯红的草叶飞起来,发出瑟瑟之声,听来尤为荒寒、凄清。据当地县志载,清代,这里的河道是一处分水坝,河水奔流到此便凝滞不前,百姓先以牛羊祭奠河神,但河水依旧不肯往前流淌,以致无法浇灌庄稼,青稞地十年九旱,有时甚至颗粒无收。后来有人请来高僧于此设道场,并请民间艺人吹奏鹰骨做的笛子,依然无果。又经年,有人抓来一个无家可归的哑巴男孩,以铁鼎烹煮祭祀河神,流水方越过那个坎坝,淌进了干旱的土地,从此后,年年庄稼蓬勃茂盛,五谷丰登。据说,那个哑巴的灵魂被河神带走后,一把骨头就埋在高坡上,当地人谓之“孤魂俄博”。

读古代历史,我知道人祭是上古时代的祭祀礼俗。杀人作祭品来祭祀神灵,起源于原始社会,其时处于生产力极低的阶段,但让我震惊的是这一种血腥野蛮的祭祀方式,竟然延续到了晚清。

黑河流过戈壁沙漠之后,就有了神话学意义上的奇异与隐秘。

黑河古称弱水。有关弱水河的最早文字记载来源于《山海经》:“西海之南,流沙之滨,赤水之后,黑水之前,有大山,名曰昆仑之丘。有神,人面虎身,有文有尾,皆白,处之。其下有弱水之渊环之,其外有炎火之山,投物辄然。有人戴胜,虎齿,有豹尾,穴处,名曰西王母。此山万物尽有。”显然,弱水环绕昆仑的记载,可能更加符合这座神圣之山赋予的特性。因为在《山海经》构建的昆仑神话中,弱水呈圆环结构,无始无终,犹如环绕须弥的大瀛海。之所以在古代“大地环水”的观念十分重要,其中的核心在于只有环水,才能将水平系统中环绕大地的四海之水,与垂直系统中的地底黄泉或幽冥之水贯通,形成另一个神话世界。

我猜想,那是三千年之前的某个夜晚,天穹幽蓝,星月迷离,几个祭司或巫师围坐在一起,凭着一盏古旧的青铜灯盏,在昏暗的光线里抄写着什么,他们的面前摊开的是破烂斑驳的简牍,那些没有被时光吞噬的文字,不时敲击人们的心灵,如星子,如露滴……也就是那个神秘的夜晚,他们写出了旷世奇书《山海经》。即刻,弱水河与昆仑山便进入了他们曲折隐晦的叙述。

有人说,这一切都是远古先民的臆想、杜撰,然而我的推测是,那些巫师祭司一定精通天文地理,是一群皓首穷经的文化人,他们写在木牍竹简上的内容,很可能来自夐古遥远的传说。在战国时代,或者更早,就应该有了关于昆仑弱水的神话故事,一代又一代人口耳相传,生命归于墓茔,但记忆却如水流转,到了他们简陋的笔下,神性的汉字在简牍上细驰,记忆的碎片纷至沓来。于是,黑色墨香,红色句读,传奇故事,再次泛起神秘而美丽的涟漪。《山海经》如同一把折扇,把亘古无尽的时间收藏在扇面,然后压缩、建构、折叠,让弱水呈现出时光无始无终的幻缈断面。

文化学者认为,祁连山之“祁连”和昆仑山之“昆仑”,都是古匈奴语,属吐火罗语系,其含义都有“天”的意思,也就是说,昆仑山有广义和狭义之分,在新疆、青海交界之处的称于阗南山,也即当今广义的昆仑山。而在甘肃河西走廊的祁连山,则是古代狭义的昆仑山。匈奴人以天为“撑犁”,亦即圆形穹庐,在他们的心目中,昆仑山因呈圆环之状,高大混沌,与天相接,而其下则有弱水环流,神树葱茏,处处生活着奇鸟怪兽,这样的地方,唯有仙人可以登临居住。

《尚书·禹贡》对弱水有详细的记载:“黑水、西河惟雍州,弱水既西。”又说:“导弱水,至于合黎,余波入于流沙。”这是地理学意义上的叙述,说明弱水上源指今甘肃山丹河,下游即山丹河与甘州河合流后的黑河,入内蒙古境后,称额济纳河。而《山海经》的叙述言极简,多了一层神秘:“昆仑之北有水,其力不能胜芥,故名弱水。”这句话的意思是说,昆仑山的北边有一条河,那里的水没有任何浮力,即使在水面上放上像小草一样的船,也会下沉到河底。这条河不通舟船,渡口的晨晖落日里,只有天鹅与野鸭的翅膀驮着烟岚,在芦苇丛中飞来飞去。但最为大众熟知的,还是佛经故事里的那句偈语: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意思是人一生可能会遇到很多美好的东西,但只要用心把握住其中的一样就足够了。《红楼梦》一书中贾宝玉跟林黛玉谈情说爱,宝玉也引用了这句话,来表达对爱情的坚守与忠贞。

托卡尔丘克在她的《太古和其他的时间》中说,所有的河流均可跟历史构成一种隐喻关系。水之流淌如同万古时间,其涟漪、皱褶中隐藏着过去、当下和未来的一切。弱水流过邈邈时光,曾经孕育的神话传说、逸闻趣事无以计数,自《山海经》至《西游记》,被文人虚构出的妖怪魔王、牛鬼蛇神,就在荒凉辽远的河岸上化身为人类,演绎悲欢离合的世俗生活。河流穿越人世,每一朵浪花,每一个波纹,每一圈涟漪,都透过飘逝的光阴回望如梦如幻的历史烟云。

当下,我就坐在一个废弃的烽燧下。弱水从面前悄然流过。秋天,准确地说是晚秋,流水很平静地映着祁连雪峰、云朵、鸽群,阴郁而伤感的杉树和白杨。衰草连天,冷风萧萧。一条河在黄昏的影子中缓慢前行,穿越田野荒漠,然后消失,像一个梦境,或者是留在梦境里的灰色飘带,轻盈、魔幻,迷迷茫茫。

面对弱水,我总有一种置身远古的幻觉:金橘般的夕阳从褐灰色的冈峦上滚落,点燃了河谷里的芦苇,绯红的火焰笼罩着水波。一棵胡杨撑开满身灿烂的黄叶,摇曳,闪亮,飘洒,坠落,让蝴蝶似的叶片覆盖刻有咒语的陶罐和铜镜。芦花飘荡的河岸上,月氏的女萨满赤身裸体,挥舞着剑,一边舞蹈,一边吟唱祭奠水神的歌谣……

风吹过来,风声很大,像有人在吹埙。幻觉中的事物没有轮廓。我看见一弯月牙,忧伤地挂在对岸的峰顶。月色下,只有起伏晃动的野草和灌木。一只狐狸在不远的地方蹀躞,偶尔抬起头,朝我张望,目光暗淡苍凉。它是羌人?秦人?月氏人?匈奴人?回纥人?鞑靼人?也许,那只毛色火红的狐狸就是先民的一个幻影、一个亡灵,从古到今,默默地守候着河岸,在这里等待那消逝的家园。月光回溯着以往的宁静,狐狸在暮色中渐行渐远。河床里的红柳雾气氤氲,暗影幢幢,恍若鬼魅。从胡杨树丛里望过去,我发现有一块巨大的页岩横卧河心,流水漫过石头,溅起隐隐水花。苍老的岸,苍老的石头,苍老的山河、树木,那么,水呢?水流激石的时候,会不会有时光苍老的皱纹跌落在波心?

我不能完整地叙述弱水。弱水就是弱水,一条流淌了亿万年的河,一条大西北普通的河,一条没有木船帆影的河,一条缺乏审美意义的河。古甘州,黑水国,骆驼城,西夏国寺,木塔和土塔,晾经台,高老庄,大湖湾,穆天子,西王母,张骞和霍去病,玄奘和法显。还有左宗棠、林则徐、马可·波罗……弱水河从陌生或熟悉的地名中穿过,从诗人、高僧、旅行家的命运里穿过。站到岸上,我看见落日像一滴泪,停了停,继续往下落,一直落进湛蓝平静的水波。

我与弱水相遇,完全是偶然的机缘。若干年前的一个初冬,我从偏远的故乡出发,走进了祁连山北麓的荒原。我是来这里寻找诗歌的。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唐人留下的苍茫意象,给我心灵以巨大的震撼,使我第一次靠近雪山和漠野,第一次目睹了蛮荒而粗粝的沙滩与河流。那个冬天有雪。蝴蝶般的雪片落在荒草中,落在黑河边,落在石头上,但没有一瓣能落进我的心湖。热爱诗歌的我的心始终是干涩的,犹如长满枯草的河岸。我漫无边际地向前走着,在黑水国遗址,遇到了几个考古工作者,他们来自遥远的省城,一直驻扎在这里搞丝路文化研究,据说挖掘出了许多有价值的文物。在他们眼中,一片残陶和一支木箭,一口瓮棺和一个陶罐,一支鸣镝和一个箭镞,都能构成一个极富内涵的人文立面。而我苦苦寻觅的诗歌意象却杳如梦幻,甚或连一句在场的句子也没有酝酿成功。暮云合璧之际,我看见了平静如初的黑河,还有河边闪着磷光的鬼火,以及坟场中被风吹响的枯骨和骷髅。

秋风白露的季节,我又一次来到弱水河边。这一次,我已经远离了诗歌和激情,内心的视角开始转换。我不再多愁善感,见落日而伤情,闻秋风而伤感,怀古的幽思一点点崩溃、坍塌,如芦花、草叶,随烟尘飘远。黄昏的天光里,黑河无声无息。在我目力抵达的地方,有几个农民正在拉运玉米秸秆,车子嘎嘎作响,人和牛都弓着腰,一副副疲惫的样子。而他们的后面则跟着女人和孩子,还有毛茸茸的小狗,似乎在吵嚷着什么。从他们的头顶望过去,高处是庄园,比庄园高的是雪山,更高的就是云朵和天空。苍凉空阔的背景下,卑微的生命亘古如斯。这里似乎没有诗意的景象,除了艰辛苦难的农人之外,剩下的只有沉默的河,以及岸边的枯草、老木。河滩被挖沙的民工占领,到处是令人心疼的伤疤。在我的面前,只有零星的野菊花在秋风中摇曳,瑟缩颤抖,若孤魂般幽怨。

我曾经在一本民间刊物上读到过一则故事:很久之前,一个村姑恋上了黑水国的王子,但由于门庭相差悬殊,她无法走进那个深宫大院,后来相思成疾,卧病不起,死时便化作菊花的种子,随风飘进宫墙。从此,年年岁岁,在黑水国的土地上就有了深蓝或黑紫的花朵,经秋不衰,直到初冬才开始凋零。我一直不喜欢野菊花,因为那幻若月亮的花盘有太多的阴郁和伤感。相比之下,我更钟情黑河岸边的蒲公英,即使在晚秋,那些洁白的伞盖依旧于风中闪烁、盘旋,让人想起白衣飘飘的剑客、侠女……

我终于安静下来了。可以放下一切,什么都不去想,也不尝试去做。一棵垂老的沙枣树依然在呼吸,但叶子已经落尽,春天遥遥无期,也不知道它的梦还能否伴着弱水,迎来明年的花红柳绿。树干冰凉、潮湿,结着碎银一般的霜。身旁的芦苇丛,一些不安分的小生灵在暗处窜动,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远处的甘州城灯火阑珊,高楼大厦只剩下轮廓,衔接着支离破碎的天际线。在转暗的光线中,我隐隐觉察到,纷纷扬扬的落叶下面,弱水河正慢慢拱起它黑色、巨大的脊背。

西去的列车沿着弱水疾驰,在夜幕降临时准时通过黑河古渡。它载满了旅人以及打工者、上班族。我知道前方不远处就是柳园车站,有人在那里下车,再去苍天般辽远的额济纳旗,然后看看胡杨林、黑水城,寻访弱水的最后归宿——居延海。留在我身边的只有候鸟、树叶和黄昏里时常到河边打草的老汉。岸边光秃秃的树、羊圈的土墙和我,不会跟着火车出走,我们站立在风中,抱紧各自的孤独。抬头仰望,弱水上空的星星看上去不太远,像铁轨旁一闪而过的小蓝灯,它们默不作声,守着生命撤走后的一片寂静。

我来敦煌之前,宕泉河在脑海里只不过是一个幻影:枯瘦、寒凉、苍老、孤独,流水漫过沙漠,波澜不惊。想象中,那里的黄昏,一棵胡杨树如雕像一样立于水湄,天空湛蓝,金黄色的阳光在胡杨的叶子上跳跃,反射出金子般的光芒。石窟、壁画、佛光、飞天女神、王道士、斯坦因、伯希和、张大千、常书鸿……许多古旧或鲜活的名词,宛若星座一样,跌落进河流深深浅浅的漩涡,混合成一种温润迷蒙而又沉郁苍老的气息。

现在,我真实地走近了敦煌。站在宕泉河岸上,我背对落日,影子一寸一寸往前延伸。河水如此清澈,我听到了水声,但并不知晓它的流淌方向,一群野鸭与天鹅逆流而上,又很快消失在暮霭之中。我知道,河水流了多少年,神迹就坍塌了多少年。面对敦煌,我的灵魂早没有了重量。

宕泉河穿过朦胧的夜色,无声无息。于我而言,宕泉河就像一个隐喻,或者说,宕泉河的每一朵浪花,每一轮波纹,都曾在我前世的梦境里闪现,然后消逝,了无痕迹。在我有限的知识里,那乱石嶙峋的岸,那红柳摇曳的河床,那深灰苍碧的苔痕,都浸淫了历史的风尘,如梦似幻,一片苍茫。匈奴人、月氏人、西羌人、大宛人……那些曾经在宕泉河边跃马扬鞭、征战沙场的民族或部落,背景荒远,迷蒙如雪,连一个脚印也没有留下,唯独前来朝觐拜佛的人接连不断,千古如斯。一条河可以穿越历史云烟,一条河同样可以走过人的内心。河流就是佛的手势,将灵魂引向幻渺的远方,那是彼岸,佛光聚成灯塔,给迷途的羔羊指路。

涉水,渡河,登岸,我眼前已没有繁芜的物象,静夜沉寂,蓝色的天穹低垂在我的胸前,星光清洁、澄澈,晶莹如千年冰峰上的泪滴。释迦牟尼的菩提树,一度遮掩了整条恒河,智慧觉悟的瞬间,人类的心灵顿时有了阴凉。而在敦煌宕泉河,佛祖放飞的妙音鸟也可栖落于一棵白杨的枝头,唤醒沉睡的眼瞳,让我们尘垢斑斑的灵魂长出青枝绿叶。

其实,佛教的传播也如同河的流淌,源头清晰,归宿迢遥。佛教自天竺沿着丝绸之路东进,到了敦煌,便汇成了一个深深的海,之后再流向中原。敦煌的宕泉河清澈、宽宏、安静、博大,那流水的波澜一旦浸润了佛教气息,就生出清凌凌的心境。

一千六百多年前,有个法名叫乐僔的和尚孑然西行,寻找佛法真谛,也就是到了宕泉河岸边,临水照人,隔岸看山,才从水汽弥漫的对岸望见了三危山顶的佛光。佛光乍现,也可能是某种天象,或者是当事者的幻觉。但我更唯心。物质主义盛行的今天,人们普遍用科学的观点解释世界,但谁又能真正地步入心灵的圣殿,为精神的仰望打开一个窗口?今夜,我像一只雪狐,在宕泉河水湄踽踽独行。我身边没有雪狐,唯一的参照物就是那些秋草秋花,面对流水逝波,一朵野菊,一棵骆驼刺,像我一般将头颅埋进天空的记忆,获取浩瀚的思想。

星月辉映宕泉河。在我身前身后,水汽氤氲,沙洲迷蒙。河岸上铺展的月色,深远而恍惚,犹如打碎的青瓷。我放慢脚步,轻轻往前走,生怕踩疼月亮下的每个影子。我路过树,穿过树林,就在一处空地上坐下来,抽烟,默想,抑或向四面的旷野张望——白杨树、云杉树、柏树和柳树。它们一律安静不动,将柔曼的枝条探进夜色中,仿佛在打捞细碎的星光。其实,黑夜只蒙蔽了人的视野,对于其他生灵而言,眼瞳里的黑夜也许正好是冰蓝色的黎明或橘红的黄昏,但也可能什么都不是,没有色彩,只显现一片空白,犹如太古的空虚。我发现离我不远处,一个流浪汉正倚着一块石头,大声念唱着《心经》,腔调轻柔平和,悠长缥缈。他的身上洒满了月光,斑斑点点,长久不肯消散,那人,那景,叫人想起千年古刹里的得道高僧。我与流浪汉的身份、命运各异,可我们同样面对着宕泉河、夜空、弦月,还有生长信仰之树的敦煌。人生心路,殊途同归。

我对面,在沉沉的夜色中,三危山已只剩下一个轮廓,星空的笼罩和覆盖,使它上面的砂岩有了一种钴蓝色的光晕,高古、纯粹、神秘,宛若精神世界里的暗喻。山崖上的莫高窟全都闭上了眼睛,将喧嚣和聒噪挡在了门外。一个洞窟就是一个眼睛,几百个洞窟就是无数双眼睛。莫高窟睡了,走进梦境,几千年的梦,不断闪现、摇荡、飘浮、幻灭,恍如时光岁月淘洗过的残片——开凿石窟的香客、创作壁画的画工、雕塑佛像的工匠;伛偻的腰身、苍老的面容;沙尘、石砾、汗滴、血花;曼陀罗藻井、佛祖塑像、菩萨塑像、金刚塑像、罗汉塑像;歌姬画、乐女画;黄牛牧童、宴饮欢歌、飞天飘带、祥云翅膀……我知道,就是这么多残梦断片,复制、连接,拉近又推远,建构了敦煌历史,成就了人类仰视的艺术宝殿,之后,才有了斯坦因的敦煌之行,有了那个夜晚:敦煌第十七号石窟,昏黄的油灯扑朔跳动,细碎的灯焰将斯坦因的影子打在了墙壁上,迷幻如鬼魅亡灵,而灯下,那双布满蓝色血管的手,正紧张地翻动着一卷卷经文、写本、字画……

那年,我在敦煌博物馆偶然发现了一帧黑白照片,那个高鼻子深眼窝的探险家斯坦因,戴着中式礼帽,双手叉腰,目光平视着远方,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看得出来,他的背后就是宕泉河,窄窄的河床上似乎生长着灰褐色植物,像红柳又像梭梭。照片没有标明拍摄时间,我猜想,那时候斯坦因也许刚刚从藏经洞里走出来,掘取的宝物已经打包装箱,正准备通过驼队运往“日不落帝国”。但他没有想到,从此后,他的名字被宕泉河记录了下来,他盗取敦煌宝物的行径,被永久地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但我又觉得,在王圆箓打开藏经洞之前,整个莫高窟都是寂然无名的,北魏到隋唐的兴盛,宋元之后的相对败落,其间产生了无数的诗人、画家,也没有一个人对莫高窟的艺术价值发出一声惊叹。由此,王圆箓打开的是敦煌学,斯坦因、伯希和与大谷光瑞等人盗窃的也是敦煌学,陈寅恪那一句“敦煌学,吾国学术之伤心史也”的悲叹,也是敦煌学。或者说,正因为他国人的盗窃和藏经洞文物的散失,才有了今天的敦煌学。这也许就是历史的吊诡之处。

夜,我在敦煌宕泉河畔。

我已经不愿意追溯历史,让迷茫幻渺的时光给心灵带来沉重的忧伤。坐在宕泉河岸边,我想象到的是那些裙裾飘飘、环佩叮当的飞天仙子,她们在幽暗的洞窟里一待就是千年,也许耐不住寂寞,今夜会飘然过河,来到我身边,赠我一叶远渡苦海的苇叶。

宕泉河养育了敦煌,这里曾是一座古城,有丝绸、玉石、香料、天马和梵呗之声。一晃已过去三千多年了,有人感叹白云苍狗,世事无常,我抬起头,看到远处起伏的沙丘倒映在宕泉河中,恍如另一个世界。我依稀感到,风自汉朝吹过来,岸上的草木都弯下了腰,而漫山遍野都堆满了落叶般的时间。

多少年过去了,九眼泉一直停歇在嘉峪关城下,水深流静。

诗人林染曾站在长城上感慨:它们是讨赖河带来的九颗星星,这稀罕的泉眼,这雏菊般的小盆骨,让每个人着迷——黑土、白沙、黄草、碧蓝的石英石、玫瑰紫的红柳、黛玉般的泉水……在诗人的眼中,九眼泉俨然就是戈壁女神憩息的地方。

《肃州志》上说,明代之前,这里没有关城,那时候,此地为讨赖河冲积扇高地,有山,名曰玉山,或称嘉峪坡,坡下自然形成九眼泉。从地质纪年上推测,九眼泉大概在第四纪开始迸涌,亿万年来,泉水汩汩而出,汇成小溪,聚成湖泊。澄澈寒碧,波平浪静,泊着天光云影,映着黄沙白草,碧蓝、深邃、干净、清亮、孤独、苍凉,恍如隔世的九只眼睛,眺望着迷茫的历史岁月……

我来时,那个水泊还在。此刻,距明代大将军冯胜离开的日子已是六百多年。六百多年间,江山易手,王朝更迭,人间的历史翻过万水千山,烽火狼烟早已熄灭、飘散,苍穹星空之下,只有祁连山依旧将覆满白雪的头颅埋入天空,思考千秋一梦的人世风云。冯将军的铁血坐骑、寒霜宝剑,还有他的血肉骨骸,都被时间的雪片掩埋,随风轻飏,去向不明。

依稀记得是秋天的一个黄昏,我穿过嘉峪关宽阔整洁的街道,独自来到南门湖。那地方就是九眼泉的家园,但现在泉已不见踪影,只剩下一个树叶形的小小湖泊。湖岸弯曲,堆积着一层黄沙和砾石。水湄盐渍斑驳,凝成灰白的泪痕。我坐在沙地上,正好看见一群蚂蚁拖着一只蚁后的尸体,整齐有序地向它们的洞穴移动,仿佛在举行一场隆重肃穆的葬礼。天地浩大,万物有灵,也许这不被人类理解的蚊族,也有着自己的家国大事。西风瑟瑟,抬起头来,我看见岸边的芦苇在风中摇摆,璎珞似的穗子不停地翻飞,恁多的芦花有的飞向戈壁,有的则徐徐飘进湖心。涟漪荡漾,将那些雪白的花朵推过去,再拽过来,与铺展在水面上的夕阳一同搓揉成金色的斑点,如梦如幻……

从这个角度望过去,不远处就是嘉峪关雄伟高大的城楼,上面是鸽群,再高远处是星空,还有苍老的风和云朵。我相信,神秘的九眼泉就深藏在这一片水泊之中。它们真像是九只眼眸,湿润清亮,饱含沧桑。这一刻,我感觉到,它们的目光穿过我的肉体和思想,穿过时间迷茫的星光和月色,一点一点照亮嘉峪关的前世今生。

冯胜走远了,伟岸的背影既像云朵,又像月亮。我发现九眼泉四周的原野,芦花凌乱,风轻轻吹拂着略带咸涩的红柳,仿佛还保持着一个人的气息。湖泊里映着晚霞,恍惚看见冯将军骑过的战马在水中得到重生,紫骝飞过,战袍猎猎,近似火焰。

说起冯胜,我突然想起一则历史资料说,他脱离娘胎、落草人间时,满屋黑雾环绕,雷鸣电闪,煞是非同凡响。冯胜童年时的事迹寥寥,史无详叙,我们知道的是他的青春岁月,英年岐嶷,谋略超群,先占山为王,后归于朱元璋麾下,转战南北,为大明王朝定鼎立下了赫赫功勋。

1372年,冯胜奉明太祖诏令,跟徐达、李文忠率领三路大军,远征朔漠,扫除蒙古残元势力。我查阅有关资料,知道那是一季多雪的冬天,冯胜率部刚刚在沙、瓜二州击败了敌人,凯旋途中走进了地老天荒的河西漠野。

在我虚拟的场景中,那日应该云淡风轻,冬阳灿烂,冯将军带着护卫随从,在雪野里纵马驰骋,他的头顶上有苍鹰飞过,影子落上他沾满风尘的盔甲,而在他的身边,则有黄羊、野兔、雪狐纷纷跳跃奔跑,踏起阵阵黄沙烟雾……突然间,冯将军就勒住了马嚼子,在一个叫嘉峪山的地方停了下来,那时候,他看见了坡下喷涌而出的九眼泉,泉水叮咚作响,潺湲流淌,汇聚成湛蓝清澈的湖泊,岸上芦苇摇曳,天鹅与野鸭来回游弋,亮开美丽的翅膀……

也许是,一个人在干旱荒寒的戈壁与清泉流水相遇,本身就是一种宿命。那一个黄昏,雄姿英发的征讨虏大将军,跟九眼泉照面了。九只泉眼凝视着他高大魁梧的身影,而他也似乎透过泉眼,窥见了山河大地的神圣壮阔。许达是武将,跟文人骚客的情怀有别,那个时刻,他没有仰天长啸,赋诗咏怀,而是将目光停留在祁连山和黑山之间的狭窄地带。我猜想,那个短暂的瞬间,盘桓在冯胜脑海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在此地修筑一个关城,作为保卫大明边陲的军事要塞。因为山下有水,水可供人马饮用,这是屯兵驻军的首要条件。另一方面,这一处地方南山北山相距不过二十多里,山河形胜,地势险要,正好锁钥关山,镇守边塞。这并非我的臆测,根据史料翔实记载,作为军事家的冯胜,后来果然就顺着这条思路,在九眼泉台塬上,用黄土夯筑起了一座关城。

据史料记载,嘉峪关从建关到成为坚固的防御工程,经历了一百六十多年的时间。明洪武五年由冯胜率民首筑土城,建成周长二百二十丈、高两丈许的内城夯筑部分,当时有关无楼。明弘治八年,肃州兵道李端澄主持在西罗城嘉峪关正门修建嘉峪关关楼,逾十一年,明正德元年八月至次年二月,李端澄又按照先年所建关的样式、规格修建了内城光化楼和柔远楼,同时,还修建了官厅、仓库等附属建筑物。嘉靖十八年,尚书翟銮视察河西防务,认为这里必须加强防务,于是大兴土木加固关城,在关城上增修敌楼、角楼等,并在关南关北修筑两翼长城和烽火台等。嘉峪关城以内城为主,西侧以砖包墙,雄伟坚固。内城开东西两门,东为光华门,西为柔远门,意为对关外的游牧民族实行怀柔而致远的政策,以安定西陲。门台上建有三层歇山顶式建筑。东西门各有一瓮城围护,西门外有一罗城,与外城南北墙相连,有嘉峪关门通往关外,上建嘉峪关楼。据说关城内曾建有文昌阁和戏楼,供守边将士在那里谒拜孔子,诵读诗书,默记经典,当然还可以在闲暇时看戏,听听或婉约或刚烈的秦腔唱段。我想,如果剔除了附着于建筑之上的战争血腥,那些冰冷的砖瓦土石,也许还能触摸到隐隐的文化余温。

修建嘉峪关城的冯胜最终被朱元璋诛杀,在他的身后,除了留下几段史志文字之外,就是这座著名关城。边墙顶着阳关的风雪,梅花枝头,骨朵成堆。春天里,惊心动魄的美曾带着怒气挣扎。飞檐斗拱、女墙角楼、官厅校场,没有谁知道将军的魂魄在何处。嘉峪关巍峨耸立,默然面对流逝的岁月,冯将军却早没了踪迹,在时光的洪流中,即使他的肉身和灵魂能够再现、轮回,也最终会成为虚无缥缈的云烟。

九眼泉,九只眼的时光里,也还闪现过外国人的身影。《马可·波罗游记》改变了欧洲人对中国的认知,传教士开始涉足东土。他们一路辨认,书中的描述昨是今非,游记中的中国如海市蜃楼,只在幻想之中。书中的契丹是不是中国,汗八里是不是北京,让传教士们争论不休。葡萄牙人鄂本笃由于其坚韧的毅力和虔笃的信心,接受教会任务,其使命除探访“契丹”是否与中国为同一国家外,还欲寻一条通往中国的短捷陆路交通线。他怀揣一部《圣经》翻越帕米尔高原,经过塔克拉玛干沙漠,穿越戈壁,一路艰辛,抵达嘉峪关。鄂本笃欣喜若狂之后一病不起,直到死亡。他生命最后的光阴被这座高大雄伟的关城消弭吸纳,最终与九眼泉边的芦花一同飘散于虚空。再后来,探险家斯坦因至此,寻找万里长城西端的秘密,未果,只留下一张跟嘉峪关城楼的同框合影,他那时想着什么,梦着什么,也许心事浩茫,我们已无法猜度。

站在湖岸边,我感到秋风吹来,骨肉冰凉。风里卷着雪花。一朵雪花和一座雪山,一个朝代和一座关楼,还有个体生命的昨天和今日,一个人的前生和来世……所有这些在时间长河中沉浮或陷落,最终构成历史永恒的谜底。

明朝日落,清朝翻开新的一页。数百年风吹雨打,嘉峪关历经白云苍狗的岁月更迭,古老容颜黯淡了,鼓角争鸣远去了,但依然屹立在茫茫戈壁,上摩云霄。九眼泉水依然清波静流,那一年,被朝廷贬谪的功臣林则徐登上嘉峪关,充满忧虑的目光移过时空无垠的荒漠,投向西北。当时,狼子野心的沙俄逐渐把魔爪伸向新疆,妄图跟当地分裂势力勾结,吞并国土,分裂金瓯。林则徐出关来到流放地伊犁,他虽然是戴罪流放,但位卑不敢忘忧国,收集着有关这片土地上的一切资料。人生的最后十年,他没有机会实现西部的稳定,只能把自己在伊犁收集的材料给了青年左宗棠,一年后撒手人寰。西北政权更迭,孱弱的晚清政府一直无暇顾及。朝廷中,“海防”与“塞防”的论争刚刚开始,已是封疆大吏的左宗棠,十多年来一直上书,陈说塞防利害,据理力争,终于说服了慈禧出兵西征,安定西北。那一年,左宗棠已经六十八岁,年近古稀的老臣雄心不改,他整顿六万精锐部队,打开关门,走向新疆,走向苍凉的荒漠,而在他的身后,士兵们抬着他的棺材。那日,据说送别的百姓都披麻戴孝,九眼泉边,白衣如雪,哭声与西风一同呜咽,此景此情,令天地动容。日后,左宗棠在书信中写道,“壮士长歌,不复以出塞为苦”,即使“老死西域,也在所不惜”。三年后,左宗棠收复新疆失地,平定西北。这位中兴名臣,为晚清的历史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如同落日闪烁着青铜般悲壮的光芒。

九眼泉,逝者如斯,不断流淌、消失的泉水是时间的隐喻。水有记忆,它会记住人世风流云散的过往,最终沉淀为一段化石般厚重的历史。在湖边逗留、徘徊、思考、冥想,我再也触摸不到明清时代的大漠寒风、边关冷月,还有那金戈铁马的战场氛围。眺望黄昏天光下的嘉峪关城楼,我眼前幻现出一个个古远的场景:酒坛垒起,饮酒的诗人击节高歌,艺伎微醉,犹抱琵琶,弹出一曲《阳关三叠》。白色的液体、黑色的夜晚、忽闪的灯笼、将军的马鞍、骑士的刀锋、高关的城堞和风中的鼓楼……敲钟的士卒,盔甲光亮幽暗,但仍可以照见近在咫尺的官衙府邸——他们在夜夜笙歌,精美的杯盏有着玉石、葡萄、玛瑙和珍珠的颜色,在黑夜发光,在手指之间滴下边城风霜……

夜幕降临,关楼被黑夜遮蔽,城市却是万家灯火,显露着当世的繁华与喧嚣。我身边的湖水里跳跃着星子的倒影,暗紫或淡蓝,晕染开了一片迷蒙的梦幻。九眼泉,永远在讨赖河边沉睡,仿佛是倒影和漩涡的收集者,深邃,幽暗,意味深长。一条河——九眼泉,多少历史幻影在水中闪现,多少人世秘密在水中深藏。

【孟澄海,作家,现居甘肃山丹。已发表作品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