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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花》2023年第10期 | 海男:铁锈红(组诗)
来源:《山花》2023年第10期 | 海男  2023年10月23日09:01

海男,作家,诗人,画家。毕业于鲁迅文学院·北京师范大学文艺理论研究生班。著有跨文本写作集、长篇小说集、散文集、诗歌集九十多部。有多部作品已被翻译成册,远渡海外。曾获刘丽安诗歌奖、中国新时期十大女诗人殊荣奖、中国女性文学奖、第六届鲁迅文学奖(诗歌奖)等。现居云南昆明。

海男,作家,诗人,画家。毕业于鲁迅文学院·北京师范大学文艺理论研究生班。著有跨文本写作集、长篇小说集、散文集、诗歌集九十多部。有多部作品已被翻译成册,远渡海外。曾获刘丽安诗歌奖、中国新时期十大女诗人殊荣奖、中国女性文学奖、第六届鲁迅文学奖(诗歌奖)等。现居云南昆明。

桌布上的花瓶

桌布上的花瓶,也是另一种存在

陪伴我穿过了半个世纪

在之前,它在另一个地方,是尘土中的

尘土,当它未遇见火时

作为尘土,总要有植物生长

有一天,作为旅人行走时

我眼里吹进去不明物,泪光闪闪中

一个挖土豆的女人走来,靠近我眼睛

只吹了一口气,就像来了一阵风

将那不明物吹走了。女人去挖土豆了

我继续往前走,看见了一座土窑

浓郁的黑烟飞逝于头顶上空

像一轮轮涡流旋转于脚步声中

有尘烟之地,必有生的走向

有秘密之地,必有灵息周转

几十分钟,就走到了土窑前

几个男人满身尘土,仿佛刚钻出窑洞

这方圆几里都是尘封的,像巨大的

信袋,装满了天书。感觉告诉我

几个男人,从生下来,就来到了这里

从生下来,脚底下都是黏土

我走过去,他们用手拍落了身上的土

像是在迎接我。一个男人说,要出炉了

里边有花瓶。我的眼神亮了起来

一个人的眼神在什么时间中最亮

为什么眼睛会亮起来?天啊

如果你看到天,碧空万里

变幻无穷;如果你的胸针扣住了褶皱

转眼之间,邮差已按响门铃

你的眼睛是否会转动,刹那间亮起来

我带走了刚出炉的热乎乎的花瓶

我走出了高低不平的山冈离开了土窑

我怀抱那只花瓶回家并放在桌布上

我插上了康乃馨、百合、秋菊、向日葵

就像我们刚途经的河流

属于我们的仅剩下身体

所有一切都是时间的产物:树木晃动

高铁疾速变幻自然之景

藏金路上的冒险者被海盗和波涛劫走

葱茏之上天空碧蓝有阵雨闪电

如果顺心顺愿,我像树一样生长

不会死于心痛。不会被万物拒绝

现在,我们面对面,尝试着交流

语言有时混沌,就像我们刚途经的河流

因为一场暴雨,河床上漂着腐物

有动物离开了山顶的房子,看它们的

状况,可以想象并没有万能的永驻之地

语言有时蔚蓝,就像未曾见过的海洋

波涛离身体很远,如何去了解语言的蔚蓝

如何去了解生与死的秘诀?看一朵云变幻

就已经足够我们一生分离或聚首

恐龙为什么在亿万年前从地球上消失

麦芽糖来自乡野,我咀嚼着甜味

慢慢地,就消除了问题中的迷茫

曳地的裙裾总会带走满地的荆棘和尘屑

走到台阶上我坐下来,慢慢地

手指在摘着一小根一小根的荆棘

它们会在手心变软,不再带有锋芒

尘屑在裙子里,磨炼着一个女人的岁月

请相信我的灵魂

如果有灵魂的话?我是说当一只炉子

生起了火,山里的冬天。我们生炉子

是为了取暖。打火机早已取代了火柴

就像手机取代了电报。说起电报

我的灵魂就开始漂流。就像有些人

利用尖牙利齿,聒噪和沉迷于流言

难以自拔的不是我们的爱,而是火箭升起

我们的头仰起来,在等待中的生活

难以自拔的不是我们的后魔法时代

而是向日葵下我们拍照时的身体

我执意在山冈寻找到了那只小方形的

火柴盒。直到现在,我还以为你就是你

你无法取代那只火柴盒,也无法取代

我的灵魂。祖先们已经长眠

而我们总是从梦乡中走出来

请相信我的灵魂,从炉火纯青中走出来

请相信,当火燃烧为灰烬后

我躬身向下的灵魂,多么卑微而虔诚的

生活状态,而我身后,是蓝色的鸢尾花

正攀爬在台阶上,正午的天堂近在眼前

我将打一个盹,拾起一片羽毛

告诉我吧,如果我随羽毛而上升

这似乎就是诗学原理?冰川太远了

我只能让你看见我随白色的羽毛

虚拟出一条航线,去该去的地方

让我们看月亮吧

那是一只天鹅吧,我没有接近它

像白云般的羽毛卷起来,表示它在休假

我们显得如此渺小,天亮以后

任时间流逝,只能站在原地

废旧钢铁厂原址:一大片高出头的荒草

无意识中已走进去,厂房上的标语

看不出主题,只有少许的颜料斑驳着

我们的人生不过如此,轰轰烈烈后

等待我们的是遇见一只天鹅的现状

远看它蜷曲起伏,我们在荒地上

离它还有距离。看天上的月亮时

看到的是太阳。天还没黑,离黄昏很远

那是一只天鹅吧,从废旧钢铁厂往外走

看到了蛇的痕迹,它们喜欢草丛

没人打扰的荒郊野外。我喜欢天鹅

还喜欢狐狸的尾巴,它露出来后

我们看到草丛在晃动,光天化日下

真真假假,都会不期而遇

那只天鹅醒来了吧,我想离它很近了

看天鹅醒来,是一件事,我往前走

耳边有秘密的窸窣声,除了天鹅在拍翅

这荒郊野外还有多少种精灵转世醒来

好吧,月光已升起,让我们看月亮吧

转世的石头

转世的石头裸露着,在金沙江暗涌处

看不到手拉箱子的旅人。因为箱子

无法在砾石中滑行,石砾是尖锐的

当然也有圆滑的,多么像人的骨骼啊

当我站在江岸,忘却了所有现实的盐

就连辣椒的刺激味道都忘记了

当然,我还记得辣椒有红或绿

绿色的,可以混迹在各种菜谱中

红色辣椒,从新鲜到干,放到太阳下

就缩小了,迁就了人类的味蕾

还有一大条跑道。转世的石头

赤裸地映照着这条江流,整个世界都安静

如同初生婴儿,只带给我们脐带的腥味

只带给我们半睁半闭的双眼,犹如摇篮

晃动着,在奔涌于泉穴的浪花中寻找鱼群

每一条江流都有源头:

一个暗光编织的童年借自然的力量,最终版图

是一片巨大的汪洋大海,犹如转世的石头

躺在麦地上的一个午后

当身体还很年轻时,我会经常跑出去

带着青春期的逆行方向。穿一条牛仔裤

往每一条路走都有上坡下坡,都会碰到

走在世界边缘的货郎,他叫卖着

声音像蓝色圆珠笔划过的曲线

任何一条路都有谎言和骗局设置的幻觉

一阵阵的风吹热了锁骨连接起的地热方向

那是天堂吗?我一无所有,在泥沼里

恋人的手伸出来,攥住我的手

青春期啊,如此的孤单寂寞

终于看见了一大片麦地。闯入了一个

好像是从未见过的天地间的凸地

远看,像一座浑圆的旧城堡,散发出

麦子已经成熟的味道。我走进去

想走得更远些,想接近那些麦芒下

自由的水土,想保持我的形态

想摆脱身后那些想控制我的人和观念

就此躺下去,麦浪湮没了我身体的踪影

那个正午,竟然有了一场梦,于是我

就此睡着了。像一个婴儿将双手放胸前

麦浪唤醒了我。站起来,往回家的方向

走去时,从肩后飞过来一群雀鸟

无声无息中就拍着翅膀消失了

邮差的自行车铃声擦身而过

作为回忆,像一棵树披满了枝条

走进家门,母亲说,你终于回家了

让一只箱子失联吧

你确实要来一次很远的旅行吗

很多事由不得你去选择,就开始了

鞋底是黑色的,鞋面是棕色的

泥浆和雨的水珠融为一体时,万物生

某一棵向日葵离开了大片的群体

站在山脚,迎着风。因为它的葵花籽

已经出世,便走近它,合影留念

我们在许多个不知所措的瞬间

早已经布上了自己的行踪。奇异的日子

你竟然找不到自己的箱子

让箱子失联吧,你暗示着未来

让一只陪你旅行了很长时间的箱子

也独自在小城镇居民中去走一走

或者到云霄深处去生活上几天

松弛下来后,才感知到一只箱子

也不过是一种附属品而已。尽管它

装满了私藏日记本上的荒谬和真相

其中,有一页被撕下一角,是被雨溅了

它的一小角就离开了日记本。箱子里的

衣物,女性的气息。该失联时就让箱子

离开我吧,有可能它太期待独立了

当一只孤独的箱子开始旅行漂泊

我又回到了原乡,站在家门口左右环顾

我知道,那只箱子已经上了高铁

或者无意间遇到了好天气,它完全敞开

我想象着一只箱子的失联和旅行

有时候,有三五只小鸟在它里边避难

有时候,箱子上有白花花的雪花来落脚

有时候,水浪终于托起来消失的漂流瓶

有时候,当陆地上一群人回过头来时

一只箱子好像也在寻找着主人

一只箱子,最终将住进旅馆和倚靠墙壁

好吧,我听见箱子在敲门,它回来了

打开门,我看见的箱子,就像一个人

带着满天星宿,让我的眼神闪现出泪光

之后,我们又回到各自的位置

其实,箱子早就离开我去旅行了

敲门者是快递员,他将手中纸箱递给我

时代啊,离我最近的路,是从天上来的

是从苜蓿草下的小路上走过来的

——窗前一飘而过的往事如烟

那些由干柴变灰烬的时光

没有一件事可以离开火焰,在黑暗中

太久,就会去找干柴,山上的日子

没有煤气电磁炉,甚至移动数据也没有

我们怎么办?路途遥远,一场泥石流

使我们居于山间古屋。石头很高

这应该是几百年的石头了。对于石头

我有一种天然的爱,像我骨骼中的寒气

找到了替身。尤其是来自江河岸的石头

我走上前,总想在它们卧居的平面上

寻找到纹理,有时我会带着放大镜

从前,母亲经常使用放大镜观察蚕蛾

母亲老了,放大镜闲着,我带它出门

一件器物如同人体结构,如被人忘却

会老得更快。我们的遗忘为什么

总是在高速列车下失去从前的音韵

儿时伙伴的姓氏,甚至曾经的恋人

住过的房间,都会越来越模糊

此刻,出了老宅。它曾住过许多先人

从踏进这座古宅,从留下的旧物中

散发出了灰烬的味道。也有柴檀香味

如同旧相册,久未翻开,手指触抚处

余香,很旧很旧的气味。很多人

不会太喜欢这味道。说实话

我知道,一本过了百年的旧相册

如果翻开,会遇到很多从相册中走出的

幽灵。每当这一刻,是的,我自己

仿佛要与相册中的幽灵和天使相遇

我们终于拾到了干柴,旷野上满地的

腐叶味,满地的离开了树身的枝杆

在树上枝杆是生命,离开了就会枯干

我们的死就是我们的灰烬

而此刻,我还有生命,哪怕在荒原

仍能去到林子里。充满朝气的野生蘑菇

有剧毒也有香味,在许多不同的山头

有各色形态的蘑菇,它们是孤独的

长在林子里,依山傍水的地方

总有它们像花骨朵般怒放

我们将蘑菇拾回来,洗净晒干

吃掉一朵朵蘑菇,等待你的是什么

围炉而坐吧,让那些燃尽的灰渐渐地

从头向下一点点地变凉、变凉吧

灰的味道,就是我们神经细胞里

关于生死的味道,是一只土豆

开始发芽的味道,是我长出羽毛

正待飞翔的、年仅十八岁的味道

从衣橱飘到荒野上的裙裾

一个女人,当然是我,天未亮

就开始在衣柜中寻找,昨晚决定穿的

那条长裙。女人为什么喜欢穿长裙

因为长裙曳地时,我们可以伸出手来

微微提起裙。从凉风和热气中袭来的味道

多数是石头和树叶的气味

女人微提裙子,更多时忽略不计

因为已经来到了荒野,目光下有更多的

鸟语花香,但这只是空气中飘来的

其实,在脚下是牛车走过的车辙

也有幽灵般的痕迹。从一只裂开的坛子

我看见土和野草,只要有土,就有草

拂动,野花也会来探访前世的花坛

经过那坛子面前,裙子完全曳地

仿佛盛开的一垅裙子,花瓣打开了

在昨日房间,我曾抱着一只花瓶回家

后来,它裂开了,我又将它抱出去

舍弃它时,整个天边都涌来了乌云

当女人身穿裙子来到荒野

曳地的裙子,成为旋律,每移动脚步

都离不开裙下的红土,在别的山冈

泥土是浅咖色、驼色,而在这起伏的

荒野,有些树因年轮、根须已完全裸露

红土再现,使腐叶耐住了死亡的寂寞

使绿树叶更显肥硕,栖着蝴蝶

我,穿一条长裙,在荒野深处

完全可以交出我的灵魂,当裙子曳地

你趁早离开我吧,或忘却我吧

我也许会在这荒野深处生活

我也许会在你之前忘却全世界的名字

哪怕此生,只跟一只蝴蝶说话

我也会耐得住这空荡荡的荒野

苹果树长高了

苹果树长高了,你就会长大了

我对语言说了一句话。该改变的

并没有改变,就像酿酒的秘密只在窖池

你坦言着,却并没有识破自己的心机

在干净的云图上,只看得见完全的蓝

没有一朵白云变幻。今天,稳定情绪

管理好门前栅栏和天窗的时间

天窗半打开,半合拢,遵守时态

活着,半掩藏半显现。毛绒绒的花冠

开过了它的年华。这时候,等待月光

让我们又蹚过了一条河流,青苔

划出人与水的距离,又以柔克刚

来战胜无常。苹果树又长高了

我放下书卷,走出房间,半生缘

就像这月光下的小路,弯弯曲曲

他们就在身边,那些拾柴禾的人们

为了取暖和获得食物,弯下腰的男人女人

苹果树高过了我的头,向四野伸展开去

明年我们就能看见树上的红苹果了

遵循规律吧,我们要像火光般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