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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花》2023年第10期 | 海男:给太阳写一封情书
来源:《山花》2023年第10期 | 海男  2023年10月25日08:39

海  男,作家,诗人,画家。毕业于鲁迅文学院·北京师范大学文艺理论研究生班。著有跨文本写作集、长篇小说集、散文集、诗歌集九十多部。有多部作品已被翻译成册,远渡海外。曾获刘丽安诗歌奖、中国新时期十大女诗人殊荣奖、中国女性文学奖、第六届鲁迅文学奖(诗歌奖)等。现居云南昆明。

海男,作家,诗人,画家。毕业于鲁迅文学院·北京师范大学文艺理论研究生班。著有跨文本写作集、长篇小说集、散文集、诗歌集九十多部。有多部作品已被翻译成册,远渡海外。曾获刘丽安诗歌奖、中国新时期十大女诗人殊荣奖、中国女性文学奖、第六届鲁迅文学奖(诗歌奖)等。现居云南昆明。

在新平哀牢山留宿的夜晚,烧一堆篝火,那个夜晚我们仿佛寄宿在云壤之上。除了看星宿,突然升起了明晨早起看日出的念想,几个人便约定五点起床。这个时间段对很多人来说都还沉浸在梦乡中,所以,让他们起床也是一种破例;而我从很多年前就养成了五点起床的习惯,早起的我净身后便开始诵颂经文。捧着经书时,心顿时安静下来。这时候,天未亮,屋顶上有灯光。我其实是一个特别需要灯光的人,每天晚上熄灯入睡时,屋外走道客厅楼梯上的灯光是不会熄灭的。因为在太阳未升起之前,有柔和的灯光将书房照亮,笼罩着我的小世界。人之生存,看见的每一束光,都会穿透身心。所有的故事都离不开光,无论命运陷于何种境遇,当一束光来临时,我看到了光焰下一番番来自现实的场景。

小时候,我总是看见邻居的小阿姨抱着她刚出生的孩子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当婴儿吮吸乳汁时,她就掀起小婴童的衣服,让太阳照在婴儿的脊背和肉肉的屁股上。阿姨说经常晒太阳的婴儿不容易生病,而且太阳是来为新生命补充钙质的。这些话从充满乳味的空气中传来时,我正在做什么?想起来了,我正在看一只蝴蝶,它飞到了一片树叶上,另一只蝴蝶也飞来了,来到了另一片树叶上。两只蝴蝶各有色彩,在我一生见过的蝴蝶中,没有同一种色斑的,它们看似同一种形色,实际上只要走近它们就会看出区别——当然你不能惊动蝴蝶,它们太敏感了,能在无形中感觉到来自异类的声响气味,那么,我们是蝴蝶的异类吗?

对于另外的动植物,我们当然也是它们的异类。那我们该如何与它们建立美好的关系?我站在哺乳的小阿姨身边不远,她已经将婴儿举了起来,这说明哺乳结束了,为婴儿晒太阳的时间结束了:一个年轻的母亲将婴儿举过了头顶,炽热阳光下的这个场景,使我忘记了那两只蝴蝶的存在,等我再次去寻找它们时,两只伏在树叶上晒太阳的蝴蝶已经消失了。然而,我又看到了另外两只蝴蝶从树叶上飞起,它们大约已经晒够了太阳,婴儿那粉红色的肉身也在小母亲一边哺乳、一边翻动下,渐渐让太阳融入了身体。这一刻开始,我感觉到太阳照着自己的身体。我不再玩泥巴了,因为我已经用附近田埂上的泥土融上水,捏出了一只小鸟,将那只小鸟放在阳光下时,我知道用不了多长时间,小鸟的身体晒足了太阳之后,它就会离开我的。我年仅五岁,却已经太早地升起了一种喜悦而忧伤的幻觉:哪怕是一只我用泥巴捏出的小鸟,它也会飞向天空的。

记不清楚那只小鸟到哪里去了,当我在门外的小河中跟小朋友们游戏了一整天后,回到家时天已黑了,又是一个停电的日子,我钻进了被子,到梦乡中去玩游戏了。那一天,我们站在刚到膝头下的水中往前走,看见了许多像小蝌蚪般大小的鱼虾,看见了水青苔,还看见了小河岸上劳作的人们。我们将双手伸向青苔下想竭尽全力捕捉到红色青黛色的小鱼虾,它们确实太小太轻盈也太灵动了,既能让我们触碰也能避开我们的手心。我们沿小河而上,感觉到太阳像一个巨大的火球漂在水面上。第二天醒来时,我想起了那只用手捏出的小鸟,很奇怪,它消失了。这真是一个谜,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它到哪里去了,难道它真的产生了魔力,飞往天空了?

当然,我相信了它所具有的魔力,因为是太阳给了它能量,所以它长出了羽毛,去天空中巡游了。从这个信念和魔法开始,我的足迹开始了游荡。我很庆幸降临人世的地点,在祖国大西南的滇西北,我拎着箱子出发了。那是许多年以前,我还无法知道命运是什么,从手拎一只箱子离家的那一刻,我已经开始独立的生活了。一个人的生活从离开家门口开始,最终将演变为自己的命运,就像那只小鸟成形以后,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消失在别人的目光之下。

又回到了哀牢山,我们起了一个大早,看日出要走一段路。是的,期望中有一束束熠熠生辉的光芒,在黎明之前,它就在我们行走的路上,使我们不会跌倒,也不会错落危崖。看日出日落的时间不一样,日落西山总在你身边,只要你留意,无论你置身何处,日落总会滑落在墙壁院落晒衣绳上。我曾在日落时看见澜沧江是红色的,那一时刻,落日有一种熔金般的色块。那一天,我们从澜沧江要拐进一条小路进村庄。我的手机不见了,我就回过头找,其实手机就在包里,其实是从天而降的美意让我回头,我愣住了,刹那间,澜沧江就变成了红色。是绸缎的红,光滑明亮,是落日赐予它的红色。整条澜沧江注入眼底,被它诱引着看着落日逝去后,它突然又变成蓝色。这个魔幻现实主义的情景发生之后,我们久久地伫立,脚下是土地,一丛丛野花让人心中惶惶,因为无法久留在它们身边,脚尖又已经开始挪动。美,总是太短暂。那些在生命中一次次撼动身心的距离之美,只属于记忆。那是离澜沧江最近的村庄,五百米小路的尽头,我们看见的是从屋顶上升起的袅袅炊烟。

我们去看哀牢山的日出,要走四十分钟山路,要路过一片玉米地。这些已长出红缨子的玉米仿佛灵魂破壳而出,当我忍不住去碰触它们时,手指上沁入了夜露的寒凉。还有一片瓜地,农人随意地埋下了瓜籽,它就依靠着土地和雨水开始生长。看得出来,农人没时间理会它,所以它的长势很自由,有些瓜藤已经攀援到了旁边的灌木丛中。野性总是靠独立来生长的,于是,我们看见了已长成形的小瓜,有些静卧在泥土中,有些待在树枝上。要往高处的山岗上走上去才能看得见日出,经过了一间屋子,一个老人走了出来,这么早他已经在吸着土烟了。在夜色中能看见那些烟丝一根又一根,如果太阳出来,烟丝应该是金色的。老人是守山地果园的人,在这座山坡就他一人,神态缓慢从容——碰到这样的场景,我经常问自已,倘若我独自一人守着这么大的山地果园,我会害怕吗?小时候,喜欢听鬼故事,尤其是冬天围坐在火盆前,现在想起来,这是一些非常奢侈的好时光,并不是经常能听到故事的。一般都是过节的时候,天冷,邻居们会互相走动。那时候,每个家庭都有很多孩子,人们的婚姻似乎也都很稳定。我记忆中从没有见过我的父母发生过战争,当然,他们没有发生战争,是因为两地分居了太长时间,似乎只有中秋和春节,我的父亲才会回来。他每次回家也都是在太阳落山之前,因为他是从省城赶回县城来。两个节令他会带回不同的东西。我们的幼年生活是贫瘠的,不知道要等待多长时间。中秋节父亲会带着月饼水果回家,我们等在路上,看着落日下的路,记忆中不是水泥路,是青石板路,这些早已破损的石板路上不知道走过多少代人了。父亲带回的中秋月饼也是青色的包装,味道却有好几种。我们看见父亲回来的那条青石板路上,落日好寂静啊,为什么太阳和月亮都沉默无语?父亲回来了,他的影子越来越近,被落日整个笼罩,我们欢喜地拥上前去。

春节前我们仍然守住路口,因为常识和经验告诉我们,大年初一我们都会穿上新衣服的。当父亲在我们期待的眼神中走过来时,他的肩头会扛着三根甘蔗,手里拎着一只有拉链的帆布包包。那个包是军绿色的,那些年最流行的大概就是军绿色了,有军绿色的碗,军绿色的被单,军绿色的帽子,军绿色的橡胶鞋,军绿色的手推车。父亲走过来了,那只洗得已经开始发白的帆布包里装着给我们的新衣服,整整一年啊,我们终于等来了喜庆的年关。大年初三开始就可以串门了,因为天冷,我们就围坐在火盆周围。那时我生活的地方似乎比现在要冷得多,上学路上的小河里都会结冰块的,我们会蹲在河边从河床上掏出来一块冰,一边走,一边吮吸着那刺激感官的冷。天气够冷了,我们还要往嘴里塞冰块,只因为好奇,这同样曾经的游戏。

走着走着太阳突然间就升起在地平线上,手中的冰块开始融化,于是,害怕它融化的我们,往往会一口吞下它。能亲自感受冰块从口腔滑入肠胃的冰凉感的人,也会安静地守候着一盆冬天的火。孩子们围着成年人,在一个没有电视手机互联网的时代,听着大人用语言编织着魔幻的故事。当成年人中的一个开始给我们讲鬼故事时,年关已经过去了,该穿的新衣服已经穿在身上,该品尝到的年夜饭从初一吃到了初三或初五,团聚的亲眷们已经到了又要散场告别的时候。趁着火光还在燃烧,鬼故事仿佛从口语中飘来了,我们一个个的目光都充满着惊悚和颤栗,为那人鬼殊途的世界。所以,倘若将我独自一个人置入老人守果园的小屋中,我是否能勇敢而智慧地与幽灵们相遇?话题又说远了,这人世间的问题永远是时空穿梭之谜!

我们终于到达了看日出的地方,一只棕色卷毛的土狗早在我们之前,就已经站在山岗上了。带路的朋友告诉我们,这只狗也是来看日出的,每次来,狗都已经在等待中了。我对狗有一种天然的亲和力,因为行走于云南的山山水水间,必然会遇到在村寨中巡视的动物们,其中,狗是最常见的。从村口会跑出一群土狗,它们发现了你的陌生性,就会朝着你狂吠。没有经验的人如果转身奔跑,那么,一群狗就会狂奔着跟上你,那是一种惊恐的场景;也有人会带上棍子或者弯腰拾脚下的石头,以此为自己示威,这样当然也会对一群狗的存在产生威胁感。其实,人面对另一种生命体系时,要训练自己去交流沟通的能力。倘若你不惊恐,而是慢慢地去面对它们,那么,狗的狂吠声就会消失。我起初也朝身后跑过,一只狗追上来已经咬住了我的包不放,我却突然平静下来了,因为我看见了那只棕色狗儿的眼睛,那眼神多么明亮啊!我伸出了手,刹那间,我想起了抚摸的功能。任何生命都需要抚摸,我伸出手开始去触摸那只咬住我挎包一角的狗的后颈,它突然温顺地低下头,不再咬我的挎包了。也就是从那刻开始,我就跟狗,人类的朋友建立了友好的关系。

我后来养了狗狗,慢慢地我就了解了狗的属性,并经常跟它们对话。现在,这只狗站在山冈上,它已经感觉到了我们的到来,在黑暗中我看到了它在摇尾巴。狗狗高兴时就会摇尾巴。狗狗的尾巴会给你带来类似人的声音笑颜和友好的问候,反之,当狗狗尾巴垂下时,是它孤独和沮丧的时刻。此际,我弯下腰单膝着地,才能与这只等待日出的狗狗交流。我伸手去抚摸它的后背,这是所有狗狗最喜欢被人的手轻抚的部分。生命大概都需要微风似的轻抚,这时候不需要语言,因为所有语言都有距离和界限。所有语音都在复述着世界上那些有秘密和现实的细节,如同饥饿,它来自胃部,当生命体感受到饥饿时,就必须为此去驰骋寻觅。对于人类来说,早已不满足于采撷谷物、捕鱼狩猎了,所以人类的食物都需要劳动创造,当谷物飘下来,如同花籽落地扎根,后来的人类就有了劳动的权利和快乐。我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这个追索和根基离不开种植和筑居——这几乎是一条从古至今的道路。至于将来人类会不会到哪个外星球上去生活?如何生活?那时候的人类是否还需要面包和水?那是另一个问题了。可以说,除非人类的生命基因完全改变,才可能仅靠呼吸空气就养活自己。

一只狗仰起头来等待日出的降临。我们屏住呼吸,走了那么远,就是为了站在这高于庄稼地的海拔高处,高于一切玫瑰花绽放的岩石上等待日出。这一刻如此神圣,是的,我们身后是正在苏醒的山水画卷吗?我的手一路上抚摸过了灌木瓜果,还抚摸了这只站在石头上的狗狗的皮毛。现在,我感觉到哀牢山的日出就要到来了。

这一生我们等待过多少事?又有多少事从变幻无常中来到身边?等待,是一个关于漫长而又短暂的时间问题。尽管如此,我们仍然身心疲惫地从黑夜中走出来了。如果世间缺乏等待,我们这一生将如何被时空所耗尽?但所有等待都需要付出代价。看一次真正的日出,得早起,借助于苏醒时身体的梦幻之力走出去。在房间里也能看日出,不过,那是一个抽象的乌托邦世界。我们走了很远,这不长的路,遇到的植物动物都生活在离世界核心区很远的地方。我们为爱痴狂而等待的那些岁月,回忆起来,是多么荒谬而单纯,正是经历了这一切,我们才知道等待并不意味着让时间白白流逝。时间太珍贵,就像这一次出发,如果不早起,我们就看不见哀牢山的日出。在过去的岁月中,我曾在华山、泰山、五台山看过日出,我也曾在梅里雪山、元阳梯田看过日出,这里有一个基本常识,你想看到日出,必须早起,而且并非世界上每一个地方都能够看到日出日落。

哀牢山的日出来自一脉陌生的山系,陌生是我们产生语言的地方,就像我的写作,只有那些陌生的有难度的表达,才会激发我的感情。这沉滞忧伤的世界,就像我在黑夜中总要失去的一场又一场睡眠,它总是召唤我们另一些潜在的灵息。是的,这是一个很容易产生厌倦的时段,唯有新旧交织中的阳光会像语言学启发我们的血液循环。

日出在新平哀牢山的山体中要徘徊多久,魔法才能冉冉升起:那光晕开始慢慢地呈现,就像我刚拿到了画笔,第一感官中就找到了橙黄色。为什么生命需要感官?因为它就是直觉,是炫幻的初始,也是你身体中无法剥离开去的渊源。毛茸茸的画笔触到了一点点橙黄色……给太阳写一封情书吧!就这样,哀牢山的金黄色光圈越变越圆,它越来越亮地呈现并上升。所有人都在拍照,只有我,没有使用任何器械。每一个这样的时刻,我都不动用文明和高科技的产物,因为,我更乐意用我的心跳和视觉去收藏这个世界的奇迹。使用自己的眼睛真好啊,凝眸下的日出东方就是这样的,它一边上升一边变幻,直到它喷薄而出,幻变成一轮金黄色的太阳。此刻,我脚下的岩石大地已经感受到了旭日东升,那些懒洋洋的花草终于抖落夜露,完全清醒过来了。而我仍在仰头跟随太阳,它在变幻中来到人间,似乎每个地方都亮了起来。

太阳是流动的,月亮也是流动的,河水沙粒也是流动的。只有流动的自由才可能带来独立。当我从洗衣机中拎出衣服时,太阳早已经出来了。院子里的晒衣杆上几乎每天都有衣服。有一天,我从窗户看见一只鸟栖在晒衣杆上,那天恰好没晒衣服,有衣服鸟就不会飞上去。我们都知道在快成熟的稻田里,还有果园里都有稻草人——它是用来向鸟儿示威的。鸟类是靠觅食生存的,谷物果类蔬菜都是它们的美食。而当衣架上有衣物时,飞鸟就不会栖上去,它们天生有一种自我保护的能力。真理并非是唯一的,它测试着我们的认知。我曾看见过一只羚羊纵跃过它身前悬崖,而另一只或多只羚羊却绕开了悬崖,它们可能要走更多的路,才能抵达目的地。

太阳晒干的衣物抱在怀里,有干燥感,低下头便能嗅到太阳的味道。是吗?那么,太阳的气味到底是什么样的?太阳晒干了湿漉漉的衣服,低下头衣服上有少许的洗衣液味道,除此之外就是太阳的味道。太阳来到了每个人的衣服上,只有它留下的气味融入我们的肌肤时,我们才知道自己的灵韵已被太阳滋养过。如同万物生长的状态,太阳以流动的速度途经各个角落,瓜蒂上的那些光热也可以让它们长大成熟。每次收衣服,只要是太阳晒干的,仿佛总给我带来好情绪,那些阴郁的东西消失了,太阳仿佛来到了房间衣柜中。

每次走进村庄,家家户户门口总是坐着一个个晒太阳的老人,身边放着他们的拐杖。他们有些围坐在一起,能说话的,都能传播来自现实世态的信息。有些老人手里甚至还有手机,但这样的老人们都在六十到七十岁左右,他们还没有放下与这个世界的联系,从他们的言谈中可以听见他们的儿女和孙子们出外谋生的故事。而那些八十多或九十多岁的高龄老人,他们已沉默寡言,不再用细胞和思维与外在的时间联系了——看上去,他们坐在家门口就是为了晒太阳,阴天或下雨时是看不到他们的。这些垂垂老者,低垂着头,眼睛半睁半闭,但我仍然感受到了这些历尽岁月煎熬的老人梦游的能力,当老人梦游时就又变成了孩童。看那些老人垂下头,晒着太阳时,我就会不知不觉走到他们身边。

旁边总有石墩,我坐下去,靠近这些在乡村生活了一生的老人。他们大都掉了三分之二以上的牙齿,所以,一旦说话,他们的声音就像咿呀学语的孩子。阳光照着他们放在膝头上的双手,那一双双青筋满布的手背上有许多老年斑,如果放大看就像花纹。因为阳光游离在老人的手背和身体上,他们看上去无忧无虑,像早已忘却了曾经经历的苦和疼痛。这正是梦游的时段,我感受到了太阳照耀着的地方,新生的婴儿和垂老者的生命,都有着不同的生者的气息。阳光仿佛花瓣洒在那一双双青筋密布的手上,我的整个身心,都被那一双双手上的时光所笼罩。我不知道,如果在漫长的雨季里,这些老人没有了阳光后,他们待在老房子里,会不会孤独寂寞。当我们谈论孤独和寂寞时,其实,孤独和寂寞早就已经存在了,它们是无法像云一样移动的,只要你是生命体就必须携带它们。在乡村,即使儿孙们已经盖起了水泥钢筋房,老人们仍愿意住在原来的土坯屋中。雨季来临后,门口就看不见老人了,他们在光线暗淡的土坯房中,会干些什么呢?

人一生都在周转于生存游戏中,无论是城市乡村,当一个人老去之后,他们面对的现实就是孤独。我有一天来到画室,那同样是一个阴雨绵绵的日子,下了半个多月的雨遮住了太阳。我拿起了调色板,用力将颜料挤在调色板上时,我便想起了一道镶嵌在土坯屋上的窗户:一只大蜘蛛在窗户外织网,它的网已经将窗户织满,我发现它的身体已经从黑色的网线中出来了。看得出来,这只黑蜘蛛很满足,因为它织出了一张大网,完成了所愿。现在,我想画出那道被蜘蛛网覆盖的窗户……我画出了蜘蛛网上的阳光,这一生我都在抗拒阴郁,其实,就像生活在绵长的雨季,我们的秘密在雨水中生长,等待着阳光的降临。

有一次,也是在一座村庄,下了一场大雨后,太阳出来了。我刚站在一户人家门口,就看见一个老人撑着拐杖走出了土坯屋,这个场景我是永远记住了:她是迎着刚刚出来的太阳下的台阶。她的三寸金莲是一道来自历史的传说,我一眼就看见了她的脚,来自太阳的光泽已经照在了拳头大的一双绣花鞋上,她依靠拐杖已经下了台阶。世上有台阶是为了能上能下,我们一生中总在上台阶,它所通向的是层层叠叠的高度。通过上台阶我们进入了谷仓,这里留下了来年的谷种;我们进了睡房,嗅到了衣柜被褥之味,进入了梦乡;我们上了藏书阁,读佛经,并与伟大的幻想者们在书中相遇,于是,我们感受到了云卷云舒。下台阶,让乌托邦进入现世,在二十一世纪的某个下午,一场雷阵雨过去后,雨后的太阳中升起了一道彩虹,一个几乎穿越了世纪的老人撑着拐杖,移动着她的三寸金莲走出了庭院,来到了门外,像往常那样坐在草墩上晒太阳。我走到她身边,她脸上的皱褶很好看,阳光和彩虹都照在上面,就像是树皮以上的绿枝还有花冠。衰老并不可怕,但请一定要保护你的双脚和膝盖骨,只要能撑上拐杖,在移动的光影中行走,也是一种幸福的状态。

历史本身就是人的生存状态,我们看见太阳时就摆脱了阴郁,当雨水降临时,身心就不会干枯,这就是存在学的诗意人间。我这一生特别喜欢向日葵,往往在无意中闯入的刹那间,为看见的向日葵诗学而激动不已。半山腰的向日葵、江岸的向日葵、庄稼地里的向日葵,它们都有着不相同的地理位置特征。当你走着走着,突然间就看见了摇曳的向日葵,这通常是盛夏与秋季过渡的时间。那年,我们从金沙江石鼓小镇往前行走,那时我还没有开始画画,然而,只要走出写作坊,云南大地上斑斓的色彩体系,就像一场永不谢幕的爱情炽热而又忧伤。只要我出门,必沿着荒僻的小路往前走。我们从出生以后都经过了文明的驯化,对于我来说,所谓文明就是来自身体的美学倾向和生存游戏规则。我有通过书本教育学习所建立的规矩,但更为重要的是,一个人要寻找到自己的道德情操,这需要的是来自天地万物的启蒙,以及你一生走过的路、见过的人和世态给予你的思想和哲学社会学的烁烁之光。

生存和死亡的古老问题,让我们一次次地觉醒和热爱生命。金沙江向左岸前行的路上,突然间就出现了一片望不到尽头的向日葵,而我们已经走了很长时间。有时候,要从车厢中走出来,车轮的速度会让我们错过很多风景的。那一天,如果我们没有将车开进这一条路,就看不到这片向日葵。如果我们按照常规把车开上去,很快就会进入高速公路,二十一世纪的高速公路是另一种文明的象征,它让人可以像鸽子一样腾飞于错落的群山和大地之间。那一条条疲倦的乡村公路就在它的左右侧,它们保留了古老的记忆,这些路上如今仍有大货车、拖拉机、轿车和越野车,还有乡村的摩托车在行驶。有时候,那些充满野性的牧羊人,也会赶着羊群从山坡上下来。

此刻,我很好,瓦檐上的雨水足够让我干枯的身心获得新生,所有过往云烟,都在语言中来来往往,这样的生活常态,让我能获得“秘密而野性的安宁。”

在走近那片向日葵之前,如果说我的身心已经开始疲惫,我的意念开始经不住时间漫长的熔炼术,那么,当我走在向日葵中间的那条小路上时——我像是刚从黎明醒来后洗过了澡,这时候,人就像初生的婴儿渴望着生长和被太阳普照。为什么人看见向日葵时会心生喜悦?我伸展双臂以这样的姿态与小路两边的向日葵合影,此情此景,可以见证我的野性并没有被时光湮灭,我仍然是我自己:不会为时光的燃烧而变成冰凉的灰烬。这一大片无涯的向日葵收留了我们的踪影,从小路进入向日葵下,竟然看不到一个人,是的,就连割猪草的妇女也看不到。

我想带着这片向日葵往前走,这心魔如同天上的阳光在移动上升。对你的思念也在上升,尽管你就是你,我就是我,由来已久,这种距离和界线划分了河流的彼岸。罪与罚,忏悔和祈祷为每个人的命运带来了因果关系。后来,我将那片走不出的向日葵带到了画布上:每当阴郁笼罩身心时,我的意识就会带着我的画笔,寻找着那片人类的高科技文明看不见的向日葵。

向日葵的微笑就像我内心升起的太阳。当告别金沙江岸边那片半山腰的向日葵时,带着不舍和依恋,我们不断地回过头去。夕阳的金黄色铺满了半山腰,而我们终将离去。舍不得,也要走,越是舍不得,就越想回过头去:无语,哀愁或写作,还有这脚下的色域之旅,就像是时空的秘密伴侣。美,就是恍惚跳跃——就这样,我们最后转过身去时,夕阳西下的时辰,身后的那片向日葵如同虚拟,成为了我们日后的幻想和回忆。

在阴晦的雨季,坐在书房写作,或者到画室去,都需要很多力量。神灵无处不在,只要内心召唤,我们就能感受到神灵的降临。太阳藏在云穹深处时,四周的光线会暗下去,每到这时,就能感受语言在穿越着阴晦的一道道屏障。就这样,我来到了太阳最热烈的元江境内,那正是瓜果成熟的季节。元江的太阳为什么那么热烈?到了元江,就会看见菠萝、荔枝、莲雾、青柚……但首先感受到的,是太阳的温度,只要进入元江县境,温度便拔地而起,它从脚下上升,从天空中飘过来——我第一次感觉到太阳是会飘动的,就是在元江。果农们面前是一堆堆的水果,它们将被贩运出县境,每一种水果也会开始它们的旅行。我们在一座村庄看见了村民祭祀太阳的场景,那时天还未亮,祭司就带着村民站在一座山冈上,面朝古老的东方——太阳永远都是从东方升起的——他们手里端着谷物、果实、泥土还有水……太阳升起来了。祭司用松枝向天地和谷物间洒水,于是,谷物重回尘埃,果实又回到树上,泥土回到泥土,水重又回到河流。

热烈的太阳绕了很多圈,仍然普照万物万灵。此刻,我回到黑暗中刚刚坐下来。夜色弥漫,这是最自由的时刻,铺开了纸笔,这是我最喜欢的方式,给太阳写一封情书,当然要使用纸笔。在过去的漫长岁月里,我记得吃饭睡觉的时间,它们早已经形成了规律。近些年里,我早起,是为了在太阳升起之前,诵读完经书,再打扫院子,给植物浇水,再回到书房,这时候,太阳才慢慢升起。太阳从窗户过来之前,我早已拉开了窗帘。喜欢听见自己手拉帘布时的声音,还会贴着窗玻璃看一眼天空。尽管之前就会看一周内的天气预报,但看过也就忘了,许多预约的或预测的都容易渐忘,或许是生活太善变了。

更喜欢从黎明开始新一天的仪式。首先,要拉开帘布,听见帘布顺着帘杆从正中央滑向两侧,就意味着自己真正地从梦境中醒来了,迎来了现实。用目光侦查天空的云层就能感受到新一天的气候变化,这时候通常天已经越来越亮,你才能判断云层的颜色。每一天都相信太阳是新的,这种信念会删除心底的那片灰暗。

昏暗的灯光下,我抽出了纸笔,墨水已干涸了,因为有好久没有用钢笔写字了。一切有待实现的梦想,都仿佛跟纸笔相关,于是,慢慢地拧开墨水瓶盖,用了很大的劲,才让它松开了——这是我小时候就学会的功夫。一张油漆早已斑驳的书桌上显现出用笔和刀划出的线条,我不知道在之前坐在桌前的人是谁——那时候,好像根本没有想象力去追索这条线索。幼年,一切简约的家具都具有历史,没有一件东西是新的,然而,当太阳升起时,一束束光泽来临时,我们好像又长高了。此刻,给钢笔吸满墨水,铺开信笺纸,就像很久以前,给一个忧伤的青年人写下一封信——那封信称不上是完全的情书,却又有情书的元素——在那样一个依靠青涩朦胧生活的时代,所有一切才刚刚开始。而此刻,我正在给亲爱的太阳写一封情书,这已经是多年以后的我:太阳照亮了我的全部角落,我的身心就像一朵向日葵,我其实正在山坡上生长。我将逐日长高,当向日葵花盛开,我将以我的灵魂和摇曳,向着整个世界怒放生命的秘密。我亲爱的太阳,你来了,让我的灵魂与你约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