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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3年第10期|许艺:何草不黄(节选)
来源:《人民文学》2023年第10期 | 许艺  2023年10月27日08:43

许艺,生于一九八三年,宁夏隆德人,文学硕士。小说散见于《上海文学》《花城》《山花》等刊。曾获《上海文学》新人奖,出版有短篇小说集《说谎者》《向下的寂寞》。

隆城什么都没有,能叫响名字的只有一座山:隆城有个六盘山,离天只有三尺三。民间认定此山原名鹿盘山,因山势险峻,人迹罕至,唯有神鹿栖于林中,盘山而下饮水时为人所见,一时誉为祥瑞。“鹿”讹为“陆”,后为“六”,遂有现名。地势高则清寒,三月时河崖边尚有坚冰不知春信,夏季入夜后仍需拥被而眠。县志上说,县小民寡,多不毛之地。

说是不毛之地,星星点点还是长些东西的。人都能长,长点儿别的也不奇怪。草就不说了,此地有牡丹、芍药、山丹、蔷薇、菊、萱、石竹、转枝莲等一十七种花物,有羌活、沙参、苍耳、麻黄、夏枯草、王不留行、寒水石等四十六味药材。虽说药也开花,如紫花地丁、赤芍、白芍,但花终究是花,药终究是药。将花当药的尚有,将药当花的就少了。少,不代表没有,有人就爱给家门口栽几株麻黄、大黄、石菖蒲,有花看花,无花长叶,遇上暑天小儿发烧,摘片大黄叶子铺在炕上,睡着睡着娃就退烧了。

这都是远年上的事儿了,现在的娃越养越金贵,以前遇上小儿黄疸,随手摘几把茵陈煮水,身上各处擦擦,慢慢也就退了。现在不兴这些了,抱到医院捂上眼罩子,放透明箱子里照蓝光。不见得比茵陈水退得快,但就是兴这个,有啥说头?前二三十年,这地方可是没少种药材,远销余杭,种富了一些人的。后来药价塌下来,又没人种了。都不信中医了,中药卖给谁去呢?闷了几年又改种菜,芹菜、洋芋、胡萝卜,价钱硬。后来菜也种得少了,人都跑外头打工去了,来钱快。吃灰撇汗干一年,腊月一车一车地往回赶,穿好的戴好的,脸上都有光,喝酒猜拳声音都响,家家暖锅子里摞的条子肉肥得颤。吃饱了喝饱了总得有点儿耍头,虫蛀的戏箱子又翻新,旱船、马社火耍起来,村村巷巷在锣鼓的震颤中又热闹起来。

刚开始跑外头都说外头好,外头洋气,隆城土气,跑不出去的又急又伤脸面。跑了些年跑不动了,开始思谋哪里不对劲。这一下就觉得,自己这些年被人哄了,自己也搭上哄,顺带把旁人也哄了。“把他家的个……跑来跑去还是隆城好,天蓝,人亲,醋香。”头上戴了个刺玫花儿,没人夸了自己夸,自己觉着好不算好,得让不知道隆城的人也知道隆城的好。疏浚河道,硬化道路,景观亮化,以前不这么搞是因为没见过,现在见多了也有钱了,别人能搞的咱也能,看看谁好不过谁。跑来看隆城的外头人慢慢多起来,里里外外的人都高兴。

这几年,隆城人最爱的是百草园。百草之名大抵是从神农尝百草来的,按季节、科属划分好地方,花花草草、桃李桑梓搭配好栽种起来,一年四季都有了看的,能吃的自然也要品尝。去一趟百草园,人人都觉得自己长了见识,嘴里也多了些味道,像去了一趟别处。下山的时候,更爱隆城了。

“曹隆城,也好着呢嘛!”“曹”是隆城方言,犹言“我”。

“曹隆城一直就好着呢嘛!嘛是你觉着不好?”“嘛是”近于“还是”,有询问的意思。

“一直好着呢,越来越好了嘛!”

“着着着!”这是隆城方言,表示十分认同对方的意见。

隆城一带的女子,早些年取名多是霞、红、淑、琴、兰、娟、艳这些字,朱家姐妹就占了三个,姐姐叫红霞,妹妹叫红艳,小名儿顺着就叫霞霞、艳艳。若再有个小妹,不是红琴就是红娟,家家都这么叫,不觉得有啥不妥。要不这么叫,非要取个涵啊灿啊的,倒会觉着拗口。

进学校念书了,念诗念到李白,念出句“一枝红艳露凝香”,教室里的娃娃叽叽呱呱地笑。那时候多数娃觉得,念书没有摸鱼偷豆角放羊好,也没有挖洋芋拔胡麻实在,但父母一定要拧着耳朵,让他们来学校念个书。坐在教室里,浑身的骨头在发痒,好在学校有篮球铁环跳绳,操场边有白杨树林子,那里的天牛比别处的都肥都大,有时候三两只抱在一起,从双翅中间戳进一根铁丝串成一串,拎在手里,别提多威风了。上课最无聊,写不好字老师一个巴掌就会扇在脖子上,啪一声,原本埋得很低的脸全拓在了书本上。这么无聊的课堂忽然念出来个“红艳”,学生笑得老师也忍不住了,索性说,朱红艳,你来念。在一片笑声中,朱红艳脸红得像肿了,七拐八歪地念完,不等老师说坐下,就一屁股蹲回了条凳上。一起坐着个红艳,书上还有个红艳,红艳还在念红艳,简直笑得人肚子疼。老师看娃娃们趁机不想好好上课,板起脸来总结说:“朱红艳大大(隆城人称父亲为大或大大,音“达”)这个名字起得好,文雅!从李白的诗里头来的!你们屁都不懂,还笑,笑啥?啊——这个……以后,谁都不准笑话朱红艳同学,相反,要向朱红艳大大学习,啊——这个……”后面这句是老师的口头禅。

娃娃们一下子觉得,念书偶尔也有很好玩的时候。放学排着队唱着歌从学校往家走,拐过学校围墙就不唱歌了,改成“一枝朱红艳露凝香”,有人要离队转进自己家巷道的时候,像暗号一样喊一声:“向朱红艳大大学习!”然后叽叽呱呱笑着,一溜烟跑掉。

朱红艳哭了一路,她觉得父亲背着她做了一件丢人的事情,简直比偷东西还丢人。一个庄稼人,怎么就取了个李白诗里头的名字,叫个金霞、红娟都行嘛,实在不会取,叫个艳红也不至于这样啊!大大和哥哥在山地里下苦,母亲拖着病身子只能喂喂鸡狗,姐姐过几年一嫁人,连个做饭的都没有了,朱红艳的难肠没处说,去菜园子割韭菜的时候,美美哭了一场,擦干眼泪回了家。升初中的时候,她把“红艳”改成了“鸿雁”,那时候管得不严,音对就能混过去,朱红艳从此成了朱鸿雁。

百草园的管理员抓住了一个偷黄花的女人。她戴着口罩裹着头巾,猜不出年龄。

“说了还不听,你比别人牛?”那管理员去扯她的头巾和口罩,“有脸做贼就别怕丢脸!”一颗光洁的脑袋暴露在清晨的阳光下。不像剃发后的脑袋有青森森的发根,那是一颗没有一根发丝牵绊的年轻光滑的脑袋。

管理员有些愣,差点儿问她是不是北寺的姑子,话到嘴边又转了回去。她呢,不还嘴也不挪窝,重新把头巾裹起来,轻轻抠着帆布包的带子。

当个管理员就是要管理的,拿着工钱呢。可这百草园是个开放的小山头,你总不能不让人来吧。不让人看,你做这么个园子又干啥用?当初说管理,就说找人看护着,别让闲汉娃娃砍树拔药搞破坏。不让摘吧,杏子梨子樱桃就这么让烂掉?黄花金银花黄芪籽儿就这么让蔫掉?这可是隆城人最看不惯的,比摘的人更可恶。让摘吧,一窝蜂上来都摘,青的黄的两三天都摘光了,还看个啥?那到底让不让摘呢?他跟工头儿谈工钱的时候也这么问。工头儿说过来说过去,最后说:“你该管管你的,人家想摘摘人家的。谁一天想摘一麻袋这得管,你一个人摘完别人看啥摘啥?摘花摘果不好好摘,折树杈子踩药秧子,给我往死里骂。众人的事儿,就这么回事儿,你掂量着办呗。”虽然工头没说这么回事儿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但他大体是明白了。一条河里的水喝了这么些年,话说到这儿,啥分寸心里都明了。

他不是头一回看见她了。一个女人家,慢慢悠悠、挑挑拣拣,一看就不是瞎捋一把毁秧子的人。可你这阵子天天来,当这园子没人管着?我该说说我的,你该摘摘你的,我说你你还嘴我肯定还得骂回去呀,摘也摘了说也说了,你该走走呀。这不还嘴也不挪窝的,倒让他犯难了。看她脸蛋子还显光,没几道褶子,这么年轻轻的成了个光头,准是遭了些难事儿的,命苦人呀。这么遭难了你还天天跑来摘点子黄花干啥?卖钱?就爱吃六月黄花?这谁知道呢,天底下难事儿美事儿多如牛毛,你一个看园子的,看好你的园子就是了,思谋这么多干啥?

“走了走了,再别来了!”他冲着她摆手。

她闷声站着,还是抠带子。

“哎,我还把你说不得了?你站着干啥,你能把我吃喽?”他转身要走了,又跳上前两步。

“黄花谢了我就不来了,别的药籽儿果子我从来不摘。”她声音不大,但口气是没商量的口气。

“你不摘别的,还该我谢谢你啦?”面子是相互给的,蹬鼻子上脸最是惹人气,“走!再让我瞅见你试试!”

果然又来了。

高考落榜后,朱鸿雁没有复读。反正复来复去还是考不上大学,就跟着几个落榜生一起去县上民政局登记,劳务输出去福建打工了。啥都办妥了,缺个身份证。户口本拿上去派出所登记、照相,半个月后心情激动地拿到了证件,上面赫然写着“朱红艳”。说了半天,民警还是只认户口本,眼看去福建的日子就在眼前,再办也来不及了,朱鸿雁又回到了朱红艳。

福建是个什么地方啊,父亲也不知道,但他说那里一定不缺水,不像咱这儿,看不对地方,挖几丈还挖不出一口吃水井来。县志上说,宋天禧元年,置羊牧隆城。这里曾经也水草丰茂吧?但这跟他们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了,沧海桑田,归根结底只是海和田的事。哥哥更关心啥时候能攒够娶媳妇的钱,朱红艳则不想像姐姐那样嫁个农民继续在黄土里刨食,先跑掉再说,后面的事谁知道呢,沧海何曾想过它会当桑田。

汽车火车再汽车,朱红艳和同县的几个女子日日夜夜坐车,她们一路相互小声询问,快到电表厂了吗?心慌死了,咋还不到!同车开始有四川、广西、云南等地的口音,离厂子越来越近了。直到组长拿着名册一个个点名,她的心才放下来。谢天谢地,总算没有被拐卖。

朱——红——艳,是哪一位?组长是福建本地人,三十出头,经他口叫出来的名字是她完全没有听过的一种腔调,像唱歌又有点儿跑调。她跟别人一样站起来点点头,算是跟大家打招呼。又朱又红又艳,灿烂又喜庆,名如其人呀!大家笑着鼓掌。她红着脸又点一下头,对工友们热烈的善意表示回礼和谢意。坐回去的时候,她也笑了,心中涌起浓浓的欣悦之情。她喜欢这个地方,喜欢这新生活的起点。

说是电表厂,其实除了电表还做别的,比如朱红艳就分到了灯具流水线上。

以前只知道家里的灯泡是圆的,最多分个螺口和卡口。学校教室用的是电棒,长灯管子,亮不起来的时候像咳喘的老人换不上气,闪得人心急。这时候男生会踩到桌子上,拧一拧启动器,扑闪几下就亮起来了。每个教室总有那么几个怎么启也启不起来的,两头发黑,灯管里像撒进了一把锅底灰。班主任有时候会想起来说,这几根电棒得换了。可换电棒哪那么容易,拖上半学期也不见换,学生娃只好一人分摊几毛钱,由班长买回新的来。男生们好像天生就会换电棒,一掰一拉,把旧的拆下来,两头一卡,新的就装好了。黑了好久的那几桌登时就白亮白亮的,书纸上磨毛的地方纤毫毕现。男同学轻快地从桌上跃下,女同学从桌肚里摸出抹布来,无声地抹去那两个脚印。这种默契和娴熟是与生俱来的,若有女生埋怨说,谁踩脏的谁擦,反正不是我的脚印,那大多是有些别的意思。男生又不准备抹布,要么明火执仗地说只管换灯不管擦灰,要么就得伸手向女生借抹布,这一借一还,就会多说好几个回合的话。大多数时候是近旁的男生先听出了女生的弦外之音,凑过来嬉皮笑脸地问是怎么认出他的脚印的。这腔调,几乎全班都听得出弦外之音,好多脑袋便拧向这边看热闹。若再有人吹一两声口哨,再胆大脸厚的女生也顶不住。不管当初怎么想好了才说出“谁踩脏的谁擦”的话,这会儿都会满脸绯红,一把拎出抹布飞快地擦着,辫梢舞动。若起哄声还不止息,她便没法子了,把一张又红又烧的脸埋进胳膊里,伏在桌子上的双肩抖动着,又羞又臊,又有些糊里糊涂的欢喜和委屈。

朱鸿雁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多余话。如果董江龙来得迟,就算教室再黑,她也只是把头埋得更低一些。她是不可能像班里几个大胆的女生一样,敢自己踩到桌子上拧启动器。灯亮起来的时候,她眼睛瞅着书本,手已经放在了抹布上,董江龙跳下来还没有站稳,她已经麻利又轻巧地抹净了桌子。他不动声色地坐好,他和她都知道脚印已经抹干净了,书和本子可以随意地往那边放了。这不是因为她和他从小学就在一个班里念书,和她同班念书又一起分到这个初中班的,不止董江龙一个男生。也不是因为她和他做了同桌。按说男女分开才更合学生娃的意,因为同性有话可说,相互问个题也方便,但老师说这样的坐法,女生话多男生架多,影响学习。排座位的时候男女按个子排成两列,各队出一个往里走,老师让坐哪桌就坐哪桌。当然也有胆大脸厚的男生数着人头插队,但大多时候都说的是不想和谁坐,而不会说想跟谁坐。也有算得准准的,女生队伍却被老师临时调了顺序。大家都偷着笑,看那男生气得干瞪眼。朱鸿雁和董江龙就这么被插队的男生和调队的老师安排成了同桌。董江龙话多,朱鸿雁话少,但话多话少都是跟同性,同桌之间话多的是少数,万一遇上了,老师也会及时调开,以免影响学习。

说远了,还说回灯泡。朱红艳来这里,可是把灯泡见了个够,长的扁的方的圆的,最好看的是大吊灯、水晶灯。不过只有第一天熟悉工作环境的时候她看了那么多灯,后面分到流水线上,穿电线的穿电线,串水晶的串水晶,见到的就都是灯的一部分了。很快她就看够了自己的那部分,盼着啥时候能换岗,穿电线的想串水晶,串水晶的想穿电线。干久了的人反而是不想换的,换哪样都是被流水线赶着,不如干熟练的,打着瞌睡也能干个八九不离十,计件多工资就多,只有新人才有朱红艳这样的想法。其实,她更想看那些漂亮的大吊灯最终会被谁买走、挂在哪里,那该有多好看啊!

更想看还不是最想看,最想看的她没有跟任何人说过。她的行李包里有一本红皮子的中国地图,她离家前就细细看过,福建靠海。

她最想看的,是大海。

在隆城,谁要说大海,人们首先想到的只能是三里店的水坝。大海跟三里店坝一样,都是水,不过一个比一个大。到底大多少,谁都不知道,反正肯定是大得多。没离开隆城的时候,朱红艳也是这么想的,但现在她不这么想了。一路从北到南,山不是她见惯的山,河也不是她见惯的河,房屋树木都不是她想象中的样子,连天的颜色和空气的味道都不一样了。虽然还没有见到大海,但她心里隐隐觉得,大海一定不是她能想象得来的。她也不想乱想象了,就想着攒够钱,多熬几个夜班换一个大休,到时候跟几个经常出门的工友真真实实地去看一眼。她肯定不敢一个人出门,但离海这么近了,总有人和她一样,想去看看大海的。

黄花,即金针菜,阿福花科萱草属的一种。其根簇生,中下部膨大成纺锤形块根,可入药,味甘性凉,入心脾经,有清热利尿、凉血止血之功效。花朵朝开暮蔫,清晨可采摘将开未开之骨朵晾干为蔬。鲜采黄花有秋水仙碱之毒,食之则头晕目眩,呕吐腹泻。《本草纲目》曰:萱本作谖。谖,忘也。《诗》云:焉得谖草?言树之背。谓忧思不能自遣,故欲树此草,玩味以忘忧也。忧出于肺,情之所钟,志之所悲,神之所伤也。是以忧悲,则魄藏之金郁。金郁则泄之,所以忘其忧也。而萱谐宣。宣,布也,散也,通也。宣之即所以泄之,泄之即所以畅之,畅之即所以忘之。忘之则既顺乃宣,而忧可释矣。这一串中药书里的话,主要是说此物为何叫萱草,又如何能令人忘忧。若不信“内伤七情,外感六淫”的前提,花草忘忧之说就成了玩笑话。韦应物写诗说:本是忘忧物,今夕重生忧。

隆城人不管这一本生忧解忧的烂账,生称黄花,烹熟叫黄花菜,管你是花是草,一个“菜”字总结了全部。黄花炒鸡蛋只图一个“黄”字,黄花鸡丝炒木耳为的是黄更黄、黑更黑。冬春两季叶菜不可得,洋芋、胡萝卜、猪肉、豆腐切丁,炒成臊子,红葱炝锅淋入香醋调汤,这样的酸汤长面是正月待客的定数。轻轻荡开的油辣子下,若再有一两朵黄花慢慢绽开,厨间主妇勤勉持家、讲究茶饭的好口碑,就会在亲戚间播散开来。

吃了几代人了,也没吃出啥新花样儿来。所以进进出出的人看着那些晾晒在日头下的黄花,总会想:这是要炒鸡蛋、炒鸡丝,还是炝汤做长面?

一个人,吃得了这么多?

还晒,顿顿吃也够吃小半年了,又不是啥好吃的!

当面背后,他们都是这么说的。隆城人慢性子,认识不认识的看见那么多黄花,都会聊两句。不认识的聊黄花,在哪儿摘的、晒几天了、怎么装怎么存颜色耐久;认识的聊人,可怜呀,还天天出去摘黄花,头发一根都没了……

那眼梢,跟她姐姐是越来越像了。

眼梢不像,那是头巾的缘故,她姐最后也是戴这么个头巾。

咦,现在的人,说不能吧能得很,玻璃管管里养娃娃呢;说能吧又胡折腾呢,头发都长不住,人能好吗?我看净是化疗化的,灯灭得更快。

你这人!饭能胡吃话不能胡说,也有化疗治好的呢,活个一二十年还好好儿的。

这些话,自然是背着她说的。晒黄花不是啥重活儿,拿得起花儿走得动路的人都能干,走快走慢随个人的性情,除了面色憔悴,不知情的人还真看不出有啥不对劲儿的。她把白色的蛇皮袋子剪开,铺展,把焯过水的黄花一个一个摆得整整齐齐,像小学生写在院子里的“一”字。新摘的刚焯完,盛在竹筛里控水,颜色最亮。晒的天数不同,颜色就不同,快晒干的敛了色,要不是衬在白底子上,都快看不出多少黄了。收了旧的晾上新的,看不出个增减,只当天天都是这么些。

怕都够卖钱了!

能卖几个钱?黄花嘛,又不是黄金。

不晒黄花,还能干啥?睡下等着死吗?一天长得等不到黑,黑了等不到亮。唉——人啊一辈子,淡得很,没说头……

没说头还是没活头?

长了长得没活头,短了短得没说头。活到哪一天是个数儿?淡得很……

日落时分,她一方一方,慢慢收了那些蛇皮袋子。一日的晾晒结束了。她出门去,过一会儿,提着两瓶鹌鹑蛋罐头回来了。

买罐头去了?

她抿嘴一笑,算是应声。

现在都兴塑封的了,还有这罐头瓶子装的啊?

还有的。她笑着,轻声说。

朱红艳也往家写信。写不了多长,一张纸就够了。说说自己在厂里做什么,一天做多长时间;说天气热,吃不下多少饭,这边吃米饭多。有一回寄了自己新照的相片,拆了辫子,头发剪去一半,从一边拢过来搭在胸前。工友们都是这么照的,照相的也说这么好看,父亲和哥哥还没有见过她穿裙子、披长发的样子。再没别的什么可说了,就拣新些的钱装一二百块,随信寄回去。她猜想父亲会坐在门槛上听哥哥念信,念完,哥哥把钱给父亲,父亲会把原本捏在手里的烟锅噙在嘴里,腾出两只手来捏住钱,摊在膝头摸一摸,再拿出一张来给哥哥。哥哥会推辞说不要。父亲不说话,再往前伸手,哥哥会低着头接了,在手里攥一会儿再装进裤兜深处。

这样的信她给姐姐朱红霞也写,不过写得长些,照片会装两三张,钱装十块二十块,最多的一回装了五十。姐姐在学校念过一两年,认得的字又忘了大半,外甥女娟娟写来回信,信封是邮局的人给写的,里面的字横七竖八,整整三页纸也没读出几句明白的话来。外甥女不知道怎么把母亲口授的方言转成老师教的普通话,写了好些拼音和同音字帮忙,最末一段最通顺:隆城土话在普通话里没字,我妈不懂,还骂我把书念到狗肚子里头去了,你的白裙子真好看,穿旧不要送人,拿回来给我,不要让我妈知道我写信还写了要裙子的话。朱红艳看外甥女的信,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舍友问她是不是男人写的求爱信,朱红艳一听,笑得肚子都疼,一会儿说是,一会儿说不是。再下个月,朱红艳给姐姐和外甥女各买了一件花衬衣,还寄了一本《新华字典》,鼓励娟娟多来信。

哥哥没写信,忽然就拍来一封电报:姐重病,盼速归。

前一阵子写信还好好儿的啊,怎么忽然就重病!电报按字算钱,说得越多越费钱。朱红艳心吊在嗓子眼儿上,急火火地收拾东西。她请假说处理好家里的事就返回。组长当即就去财务室帮她结工钱,还掏出一百块钱塞给她,让她路上买点儿吃的。“朱红艳,我们组的‘快手标兵’可不能一去不回呀!”她已经习惯了他的福建口音,习惯了三班倒的作息,也结识了知心的姐妹,除了偶尔的迷茫和疲累,她大多时候是开心的。虽然只是暂时离开,心里还是有些不舍。姐姐的病扯着她的心,顾不得多想这些。

一路向北,火车换汽车,眼前的山和水一点点变得熟悉起来。回想着留在枕头下的红皮中国地图册,她凭印象模糊地在心里画着从南到北的路线。她想到姐姐红霞,她还从来没有到过南方。她去过最远的地方是平凉,还是刚和姐夫订婚那会儿,他们去平凉照了一张化了妆的结婚照,还爬了崆峒山。姐姐后来一说起就笑,说那会儿真瓜(傻的意思)着呢,不知道攒钱过日子,装四五十块钱就想着出去旅游。“我也是旅过游的人呢!哈哈哈……”如果姐姐还没结婚,一定也愿意去福建打工,她心灵手巧,也会是流水线上的快手女工。而且,姐姐一定也像她一样,想去看看真正的大海。

总说要去,总说机会多得很,一年多了竟还是没去过海边。这次返回福建了,一定要去看看大海。

朱红艳回到隆城的时候,姐姐红霞已经因乳腺癌住进医院了。姐姐大约已经哭了好多天,眼睛肿成两个水泡。“红艳,我这病看不好,我心里明明白白的——我跟妈是一样的下场。你姐夫不听,非要让我做手术。白糟蹋钱,他肯定是人财两空……”

朱红艳的眼泪流得像秋天的两串房檐水。她安慰姐姐要往好处想,现在的医学比以前进步了,为了娟娟,也要好起来。

医生进来询问病人情况。姐姐止住悲声说:“我听我男人的,他说咋办就咋办,我对不住他……”

做完手术化疗还要接着花钱,姐夫连牛都卖了,他说有办法治就得治,只要红霞在,他啥苦都吃得。他把家交给红艳,出去找活儿了。半年后,朱红艳给组长写了封道歉信,随信寄去了一百元钱。不多久,她收到了工友寄回的东西,朱红艳的眼泪噼里啪啦滴到地图册的红皮子上。

娟娟终于得到了梦寐以求的白裙子。她还小得很呢,拉到肩膀上才勉强露出脚来。可她不管这些,穿起来再也不肯脱掉,满炕蹦啊跳啊。

“好好存着,等你长大了穿。”

“我已经长大了!”

红霞和红艳笑着,由着她闹。

盛夏的一天,门外有人喊红艳。朱红艳对着那当兵的看了好久,才认出来是董江龙。

他高二应征入伍,如今满三年了,已经办好手续留在了部队,他说是在一座海岛上。听同学说起朱红艳也在隆城,他喊她去堡子山摘杏儿。

他说部队上的事儿,她听懂听不懂的都只是笑。

“你也说呀,光知道笑。”他看着她。

“那我不笑了。”她说着又要笑了,忙把脸别到膝盖另一边,哧哧地笑。

“还笑——我可看见了……”他也笑起来,喉结跟着上上下下地动。

他小时候是不是也笑过“一枝红艳露凝香”呢?他说他忘了,不记得有这事儿。“这么土的名字,竟然被老师说文雅。那时候真傻,老师说啥都信!”她笑着,抬头看被杏树叶子筛碎的天空。忽然就想起姐姐,心里一阵疼。她低头看着他的鞋,部队上发的鞋看起来非常结实,她猜想着鞋里面他的脚的样子,脸发烫。随即而来的心酸让她险些没忍住眼泪。

她站起来,头也不回地顺着山坡往下跑。等董江龙反应过来,她已经跑到半山腰了。“你回吧!我姐等我呢……”她是朝着山下喊的,声音飘飘袅袅上得山来,只剩下似有若无的一丝了。他顺手摘下脚边的黄花,恹恹地在手里揉搓着。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3年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