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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胶东文学》2023年第10期|宁雨:玫瑰袈裟
来源:《胶东文学》2023年第10期 | 宁雨  2023年10月20日09:10

老圈椅的年纪比爷爷大,算祖产。漆膜剥落的老圈椅,磨出一层油润的包浆,与奶奶那副依然鲜亮的嫁妆,竟也十分相配。爷爷孤独地坐在老圈椅上,老圈椅的威仪,映在他木然的眉宇之间。

奶奶病殁了,爷爷一直在老圈椅中待了七天七夜。

他在老圈椅里坐着,没有如往日那样,一烟锅一烟锅抽烟,他找到了一个新的事体——扥手指甲周边的倒刺。从左手到右手,一个指头也不放过,直扥得每根手指都浸出小小的血珠。

长年在田里劳作,谁手指上没几根倒刺。倒刺本可忽略不管,精致的人,用剪刀剪一下也就完了。爷爷选择了扥,这一扥,没啥知觉的老肉刺便带起里边的嫩肉,要多疼有多疼。

爷爷却眉头都不皱一下,面色如水。也许他想用这种疼痛拯救他自己更深沉的疼痛,从此以后,扥倒刺,成了爷爷思念奶奶的一种寄托。

第八日清晨,阳光爬过丝瓜架的时候,他霍地起身,笔墨纸砚备齐,找来管事的,三下五除二给我大伯和我父亲分了家。

爷爷不说啥,他灰暗的眼神已经昭告我们,没了奶奶,家就该分了。

因为一个人缺了,一个家就分散了。这在泊庄并不稀奇。有的人家,新媳妇娶进门才三天,公婆健在就闹分家呢,更何况家里没了那个主事的女人。

爷爷和奶奶主持的大家庭,是个例外。

十几口人,一口大八印锅,吃饭先老后少,最后是儿媳妇。逢年根底下,奶奶把花生、瓜子、压岁钱和其他东西分好,坐在炕头上派发,点到谁的名谁站到奶奶跟前双手接着。

来了拜年的亲戚,早早摆开席面,把三爷和子侄们也叫到一处吃饭喝酒,孙辈们在院里屋里嬉闹,几十口人言笑晏晏。那是奶奶最喜欢的气氛,也是让一庄人仰慕的气氛。

我出生那年,爷爷才五十三岁。待我记事,也还不到六十岁。不到六十岁的爷爷,在生产队里出整工。晚上,三爷凑过来,老哥儿俩拉琴,唱现代京剧,或者讲古儿,屋里炕沿、凳子上坐满子侄和孙辈的男女。

奶奶笑眉笑眼地坐在炕头,穿“腰窝”(一种高粱莛秆制作的容器),穿盖帘,剥花生,拣豆子,或者干脆啥都不干。一切那么安逸,美好。以至于那样的一个夜晚场景,一直悄悄存留在我记忆深处某个秘密的地方,年久愈加清晰。

那安逸甚是美好,超越了屋外的风风雨雨,梦幻一样的存在,全是因为奶奶在。

受奶奶教导多年,我大娘和我娘都是讲面子的女人,爷爷不分家,她们一定会把大家庭维护下去。但分家是爷爷的意志,爷爷笃定要过一个人的日子。

爷爷,人称闫家二先生。那些天,二先生家分家的消息,像一滴水落在泊庄前后街之间的大水坑里,砸起一道小小的涟漪之后,很快就平静了。

奶奶病殁了,爷爷一下子变得老迈。玄衣,驼背,持一支紫铜的烟袋锅,坐一张不见漆色的老圈椅。这种印象颠扑不破,他再老一岁,再老十岁,在我记忆里已经没有什么分别。

掐指算算,奶奶过世那年,爷爷也才六十出头儿。

一个老迈、玄衣、驼背,持一支紫铜烟锅的老人,过着波澜不惊的独居生活。与其他老人不同的是,他在心情好的时候读古书,心情差的时候扥手指甲旁边的倒刺,扥得十指浸出细小的血珠。

转眼到了1980年暑假。我马上读初三,堂哥升高二。那时候,我们县的学制是初中三年、高中二年。简单地说,我的中考、堂哥的高考,都到了节骨眼上。

忽然有一天,爷爷把大伯和父亲召了去,他宣布,为我和堂哥“开小灶”,补习古文。

这个“小灶”是否能迅速拉升两个毛头娃子的考试分数,谁也没有办法预估。但放眼整个泊庄,谁家有这个条件?说是“小灶”,其实等于在正常课业学习之外,又办了个私人定制的培训班。只有爷爷这样老式的乡间书生,才有如此底气。

一时间,二先生的名号又在泊庄响亮起来。仿若一道久沉于水底的风景,因某个偶然契机,突然浮现在人们眼眸中。甚至有人预言说,看吧,国家如今重视读书,闫家要兴家学了!

“小灶”的时间是每天晚上八点到九点,地点在大伯家老院的礓礤上。课本也定了,《古文观止》,素日里爷爷常戴着老花镜念的一本线装书。

第一夜,百多瓦的灯泡点起来,礓礤上亮如白昼。爷爷那把包浆油亮的老圈椅居正位,我和堂哥坐在小马扎上分列左右。大伯、大妈、父亲、母亲,甚至三叔、四婶,年龄更小的堂弟堂妹们也闻讯而来,他们都属于旁听生,就坐在垒礓礤的老青砖上。

谁也没有想到,奶奶过世那么些年之后,一大家子人因这“家学”又聚拢起来。

开班第一课,杜牧的《阿房宫赋》。爷爷说,像《郑伯克段于鄢》《曹刿论战》《烛之武退秦师》这样的篇章,课本上都收了,他便不再讲。“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爷爷以乡音开腔,小院一时间分外安静,只有一声突兀的知了叫,逗得所有人忍俊不禁。

爷爷的授课方式是,他自己先把文章整体读一遍,然后阐述文章写作的背景、写作者的情况,随后才一节一节串讲课文。

在学校里,语文老师都用普通话授课,爷爷用乡音读古文,又是赋体,短句子,合辙押韵,听起来倒别有一番新意。

当他读到“长桥卧波,未云何龙?复道行空,不霁何虹?高低冥迷,不知西东。歌台暖响,春光融融;舞殿冷袖,风雨凄凄”,不觉间,摇头晃脑,老花镜耷拉到鼻子上。他自己先入境了。

那天晚上,爷爷亮开了嗓音,一堂课讲得荡气回肠。

爷爷二十多岁在乡下教书。家乡是老解放区,他以教书的方式参加革命,在特殊年代回家种田,20世纪80年代后期落实离休待遇。爷爷的古文,有家学渊源,又有私塾里刻苦用功的根底。

爷爷喜楹联。

课间休息,他给我们讲“海水朝朝朝朝朝朝朝落,浮云长长长长长长长消”,讲“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讲《笠翁对韵》。下课了,还可以吃一顿炸知了。

村子临小白河,河边都是树林,我们家离河边不足百米。树多,知了多。知了喜欢灯光,家里讲学,亮着大灯泡,它们不请自来。

半桶知了,是晚课堂的副产品,它们撞着电灯泡,“啪啦啪啦”掉在地上,旁听生们七手八脚捡了,丢在铁皮水桶中。

课毕,知了早拾掇好了,只等着爷爷点头,娘或者三叔就在爷爷的堂屋起火炸知了。兴头上,爷爷也亲自下灶,他舍得油,知了炸得格外香。

后来讲课,爷爷遣散了旁听生,新招来两个弟子。

俩新同窗都是村里读中学的孩子,其中一个和堂哥同班。开始,他们扒着我们家的大栅栏蹭课,爷爷以为其馋炸知了,让大伯把他们请进来,单给每人一小碟子。他们齐说,馋知了,更馋二爷的课。

“小灶”一直开到处暑,讲的书大概有二三十篇。我印象最深的有《前赤壁赋》《出师表》《六国论》等。我也说不好这些文章对我的中考和堂哥的高考起到什么样的作用,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我从此爱上了中国古典散文。

有“小灶”开,爷爷的面色似乎较往日有了些光泽。他仍然是玄衣,驼背,一支紫铜烟锅,早早吃过晚饭,拿把大扫帚,“呼啦呼啦”打扫院子。

土院子泼了净水,尘埃落定,把一天的燥气也收了去,院子就格外清爽。

在我和堂哥之后,爷爷还为二堂弟和我妹妹开过“小灶”。

给他们“开小灶”,是冬天。

课堂在爷爷的卧室,升起暖烘烘的煤火炉子,点一盏电灯或汽灯。爷爷有时候款待他们蒜薹炖肉,一砂锅肉炖在炉火上,肉香跟书香缠绕在一起,想想都馋人。这是他们独有的待遇。

那时爷爷早办好了离休手续,我也读了大学。

我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天,爷爷的老屋里隐约有琴声,拉的是《红灯记》中的“提篮小卖”和《智取威虎山》中的“打虎上山”。

奶奶过世多年,爷爷的胡琴一直挂在西墙上,落了老厚一层尘土,结了蛛网。

看来,爷爷这次真是高兴了。

爷爷迷上养花。他从生产队的一名菜把式变成一个自耕花农。

那年我五一放假,照例给爷爷买了一篓槐茂酱菜。

槐茂酱菜的包装很好玩,红柳编的小篓儿,一巴掌长,最上边封一张红底黑字的方纸,麻绳捆了,打个结,能提溜着走,像小时候提溜灯笼的感觉。

爷爷爱槐茂酱菜,吃饭时夹上一筷子,可以多吃一个窝头。

正要给爷爷送酱菜,爷爷却先到我们住的前院来了。

他手里捧着一个小巧的花盆,盆里细细巧巧生着数枝跟三叶草一样的叶子,叶间有粉红的五瓣花,柔弱而鲜艳。

爷爷说,这花叫见日开,日出而开,日落而合,是送给我的,可以带到学校里养着玩儿。

送我的见日开,是爷爷自己培育的。他的窗台上,也养着见日开,是一大盆,叶子肥绿,花朵蓬蓬勃勃的。爷爷说,那是集上买的,养了两三年,成了老桩。

早在信上听母亲说爷爷迷上养花,但没有想到爷爷养花能养出那么大名堂。

爷爷邀我去后院赏花,随他拐到老院的大栅栏前,隔着栅栏,我就差点儿被一院子怒放的月季花闪了眼。红双喜、黑魔术、自由精神、阳光漫步、香云、黄和平……在姹紫嫣红之间,爷爷蹲下身子,轻嗅每一盆月季花,为我介绍它们的脾性、香型,并且让我学着他的样子,去分辨花儿的味道。

爷爷讲花如讲课,在此之前,我真的一点儿都没有关心过那些红的、粉的、白的、黄的或复色的月季花,居然各自还有着美妙的名字。

为了养花,爷爷让我父亲帮他把院子里边边角角的烂砖破瓦都清到了耳房里,甚至刨了一棵无花果树。

院子最西北侧最向阳的地方,他挖了一盘花炕,专门扦插月季苗。冬春时节,花炕上边搭小拱棚。

最冷的时候,拱棚上边覆谷草苫子。要知道,那时候泊庄还不时兴地膜覆盖,爷爷的小拱棚扦插加速迭代的法子,是他从那时候冬天种黄韭琢磨来的。

爷爷青年时,大家族有上百亩地。奶奶还是新嫁娘,她一身的好厨艺、一手的好针线。是奶奶把娘家青口村种黄韭的手艺带过来,之后每一年过年,老闫家年初一的饺子,都有自家黄韭,再配上木耳、鸡蛋、虾皮,整个泊庄独一份。每一年的黄韭,都由爷爷和奶奶共同培育。

育黄韭的传统,到我母亲嫁进门时已经断了十多年,到现在,已断了三十多年。爷爷把这个技术用到了培育月季上,到秋天,他培养的黄和平、香云、红双喜都赚了钱。

是的,爷爷养花也卖花。耕读传家的闫家二先生,年过古稀,却大摇大摆推着一推车的花去赶集。

每到村口,壮爷一准从自家院里踅出来拦住爷爷的车左看右看。于是,一袋烟的工夫,半条街的人都知道二先生又赶集卖花去了。

大娘和母亲听到耳朵里,脸上就有些发烧挂不住。她们请二姑出面劝爷爷,面上温和的爷爷,却是油泼不进、水泼不进地自有主意。

爷爷的花,主打月季,也种朱顶红、夹竹桃、见日开、天竺葵和玻璃海棠。泊庄只他一个种花的,而肃宁集上却有单独的花市鸟市,十里八村的种花人,去那里换些散碎银子,也交流切磋各自的花经。

有时候,爷爷去的时候一车子花,回来时还是一车子花,粗心的人以为这一集二先生跑了空,想看笑话,仔细瞧,便知道他的车上全部换了另外品种的花。竹节海棠、倒挂金钟、复瓣扶桑、石榴盆景,每一个新品种串换回家,爷爷一张苍老的脸上都会泛起欢喜的光泽。

爷爷栽植于堂屋门口礓礤旁边的一株“懒月季”,就是在集上串换来的,他为此花费了三盆最心爱的黄和平。懒月季的花色与食用玫瑰相仿,但花朵更大,花瓣也更厚实一些。最高长到两米多,每年五月开一季花,从头到脚披挂满身,一丛月季,简直就是一座繁茂的花山。花山惹来“嗡嗡”的土蜂和“嘤嘤”的蜜蜂,在老屋的东耳房上坐了蜂窝,爷爷还摘过一坨蜂蜜。

据母亲说,爷爷曾叫齐一大家十几口人在懒月季花山前照过一张相,但我没有印象,也没有在任何地方见过那张照片。照片中肯定没有我,我已经大学毕业在外工作了。但我喝过爷爷给的懒月季花茶,干瘪的花朵,开水一冲好像又活一次,满杯里沉沉浮浮的,有股子很好闻的老玫瑰香。爷爷给这种茶取名“玫瑰袈裟”。

爷爷心血来潮,要请孙辈吃饭。有堂哥、我和二堂弟、妹妹、二姑家的大表妹,他为我们制炉面。

炉面,你可以理解为炒面,但爷爷的炉面,比我后来吃过的任何一家大饭店的招牌炒面都香,让人魂牵梦绕的香。为那顿炉面,他专门买了三斤瘦中带肥的五花肉,切薄片,小料腌了,大火速炒,然后一层肉,一层嫩豇豆,一层面条,一勺秘制的汁水,再一层肉,一层嫩豇豆,一层面条,一勺秘制的汁水,收拾停当,细火慢蒸。

爷爷让堂哥和二堂弟看着火,他只管带着我们三个女孩儿到他的月季花田采摘铃之妖精和香云的花骨朵。当炉面的香气盖过院子里一切花香,爷爷果断喊堂哥,止火。

那顿饭,我们每个人干掉了半斤面条半斤肉半斤菜,恨不得把爷爷的碗筷都给吞到肚子里。后来我才知道,爷爷的秘制汁水,是兑了月季花酱的,他尝试做过好多种花酱,那天用的是红双喜。红双喜的花瓣是复色的,红色花边,往花蕊走,是粉黄里带着斑斑点点的粉红,十分俏丽。在口袋里揣一朵红双喜,别人会以为你搽过香水,几天不散。

可惜我没有一条好舌头,不能够当场拆穿爷爷的“把戏”——他的秘制汁水调了红双喜和香云两种月季花酱。

堂哥娶了妻。大伯要翻盖爷爷住的老屋,爷爷的自耕花农时代结束了。他搬到我们家的前院小住了一段时间,等大伯的房子盖好便又搬了回去。他习惯了一个人、一张老圈椅、一双筷子一碗饭的日子。他有很好的厨艺,并不喜欢像庄里一般人家的老人在儿子家吃轮顿饭。过年,依旧有很多人找二先生写春联。爷爷忙完别人的,也给自己写一副。有一年,他写了“声声爆竹连岁月,五更饺子香二年”,横批“和顺是福”。

堂哥家生了儿子。爷爷又为自己找到了新的事体——带重孙子。年近八旬的老人,背上背着大胖重孙,两条腿却分外有力量。他已经很少陷在那把老圈椅中看书、扥手指甲旁的倒刺,像泊庄许多老人一样,爷爷背着重孙到大街上的北墙下晒太阳,讲闲话,看大鼓队的人练习敲大鼓,眨眼就是半晌。壮爷逢人就讲,二先生显年轻了,你们说是不是!

显年轻的二先生,到底逃不过岁月的眼睛。某个初冬的早晨,我堂嫂要下地干活,送孩子到爷爷住的院子,却怎么喊也没人应。爷爷无疾而终,刚刚年满八十岁。

大伯和大姑、二姑收拾爷爷的东西,把那本书页脆黄的《古文观止》留给我。我发现书页里夹着东西,像某种植物的花,但已经失了颜色。细嗅,有老玫瑰的淡淡香气。我问过二姑,爷爷如何懂得做月季花酱和月季花茶,二姑说,也许当初你奶奶会,你奶奶家祖上在北京做过买卖,见的世面大。至于爷爷为什么把懒月季花茶命名“玫瑰袈裟”,却无法猜透。

【宁雨,本名郭文岭,河北肃宁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获第十三届河北文艺振兴奖、第九届长征文艺奖、第五届中国出版政府奖·图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