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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3年第10期|吴清缘:卫煌(节选)
来源:《人民文学》2023年第10期 | 吴清缘  2023年10月25日08:46

吴清缘,一九九二年生人,上海作协会员。已出版小说作品四部,作品见于《上海文学》《芙蓉》《科幻世界》《文艺风赏》等杂志。

卫 煌(节选)

吴清缘

绵延六十公里的三危山上,唐北川和唐临已经跋涉了两个小时,他们是此刻三危山仅有的登山者。“儿子,歇一会儿吧,不到顶也没关系。”唐北川放下登山杖,席地而坐,面朝西面鸣沙山崖面,崖面上错落分布着大小不一的洞窟,“我每次爬三危山,都不是为了到达峰顶,而是要在那里看对面的莫高窟。”

正值黄昏,晚霞笼罩着苍茫的戈壁和起伏的群山,但却在洞窟前戛然而止。于是,被晚霞映照得火红的崖面上,大大小小的洞窟仍旧显得漆黑幽深而又神秘莫测。唐临盘腿坐在唐北川身边,目光追随着唐北川的视线,他的眼睛也像洞窟一般深邃:“爸爸,我觉得……它们是天上的星。”

“在这个距离,再深的洞窟看上去都是黑色的截面,就像燃烧的恒星在我们眼里只是闪烁的光点;而自己明明站在更高处,却总觉得是在仰望群星般地仰视莫高窟。”唐北川的脸上浮现出温和的笑容,“我喜欢这个比喻……刚刚,你说出了我每次登山的真正理由。”

“我们看到的星光,都是无可改变的历史。”唐临仰起了头,望向逐渐西沉的落日,“恒星发出的光跋涉了成千上万年,最终抵达我们的眼底,所以每一束光都记录着星辰的过去。正如我们注视的每一个洞窟,所记载的都是千百年前的历史。”

“是啊,被你这么一解释,这个比喻就变得更严谨了。”

“这不是比喻。”唐临说,“当我第一次踏入莫高窟时,便觉得是在飞向群星。”

“那时候你只有四岁……”

“正因为只有四岁,我才能拥有这样的感受,并将它一直延续到现在。”唐临说,“它来自单纯的想象,并没有多少严谨的逻辑——至于洞窟和星星之间到底有什么关联,也许只是我成年后所作的牵强附会的解释。”

“这么多年,你从来没有和我说起过。”

“因为没到时候。”唐临说,眼睑低垂。

起风了,戈壁滩扬起了漫天的风沙,眼前的世界像是加了一层暗黄色的滤镜。三艘飞掠艇穿过戈壁上方的天空,自西向东疾飞而去。“今晚,他们就能抵达酒泉星舰发射中心。”唐北川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们赶的是晚上十一点发射的星舰‘天水’号。”

“这是最后一班星舰。”唐临在风沙之中用力地睁开眼睛,视线追随着远去的飞掠艇,“过了今晚,所有还留在地球上的人将永远留在地球。”

“那么,你会一直……一直……待在这里?”唐北川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问出了他在二十年里一直想问但从未问出的问题,“你知道的,过了今晚,过了今晚……就……”

“天快黑了。”唐临轻声说道,像是在喃喃自语。然而晚霞仍旧浓烈,看不到任何天黑的迹象。“十年前的夏天,我们一起爬三危山,下山的路上,我突然想去莫高窟看看。”唐临说道,“你说天快黑了,不如明天再去,但我无论如何也不同意,你一气之下把我狠狠数落了一通。为了跟你赌气,我一下山就跑进了莫高窟,在窟里待了整整一夜。”

“我以为你过一阵子就会出来,所以没去追你。”唐北川说,“结果那天晚上,我找了你整整一宿。”

“那天晚上,我一直躲在藏经洞里。”唐临说道,“到了后半夜的时候,我害怕了:并不是怕黑,而是人生中头一次体会到离开父亲是怎样的感受。”

当唐临第二天早上回到家中,唐北川第一次体罚了唐临,用直尺在他的左右掌心各打了二十下。唐北川没有告诉唐临的是,一整夜,他都处于极度的恐惧之中,而他的恐惧和儿子的恐惧如出一辙。唐北川并不相信唐临会在洞窟里出什么意外,但是在那一夜,他第一次感受到失去儿子是怎样的心情。也因此,在长达二十年的岁月里,唐北川一直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当唐临成年以后,究竟选择走还是留。

最后一班星舰“天水”号将在五个多小时后启航,而现在这个问题的答案已经到了即将揭晓的最后时刻。唐北川希望儿子能和自己一样留在三危山脚,但同时心底里有另一个声音在告诉自己,儿子值得拥抱更广阔的星空。二十年来,唐北川不断地被这两难之境撕扯得身心俱疲,唐临的任何一种选择似乎都会让身为父亲的自己感到欣慰,但同时也会让自己抱憾终身。于是,他只能以神秘主义的论调来安慰自己:就像命运注定会将他的余生托付给莫高窟,二百七十年前,当“相对论”号星舰发射升空的瞬间,唐临其实就已经作出了他自己的选择。时过境迁,这一带有神秘色彩的自我安慰逐渐演化为唯物主义的认知:二百七十年前所发生的“相对论”号事件是一个必然会发生的事件,但这并非是命运之神的旨意,而是人类文明演进中的一个必然环节,即便那一年“相对论”号事件没有发生,也会有另一艘星舰上的乘客触发类似的事件,最终将人类文明带向一个注定要奔赴的方向。

以如今的视角来看,“相对论”号不过是一艘技术落伍的星舰;而以当时的视角来看,“相对论”号代表了人类航天工业的巅峰。“相对论”号能荷载十名船员,携带有完整的生态循环系统,并能通过虫洞跃迁加速到亚光速,它当时的任务是前往四光年外的半人马座α三星系统,测绘该恒星系所属行星之一比邻星b的地形地貌。二一二○年一月二十三日,“相对论”号发射升空,在经历四年多的航行后抵达比邻星b,并向地球发送了顺利抵达的电磁信号,这些信号要穿越约四光年的距离才能到达地球。自“相对论”号启航约八年后,人们收到了它顺利抵达的消息,却始终没有等来“相对论”号——自“相对论”号抵达比邻星b后,它便音讯全无,消失在了茫茫的宇宙之中。

对于“相对论”号的失踪,人们认为它要么是在返航的过程中发生了事故,要么就是船员在探测比邻星b的过程中发生了意外。三艘星舰开往比邻星调查,对半人马座α三星系统展开了地毯式的搜索,但完全没有见到“相对论”号的影踪,“相对论”号的失踪就只能解释为在返航途中发生了事故。随着时间的流逝,“相对论”号的失踪之谜逐渐被人们淡忘,但就在它几乎完全退出人们记忆的时候,来自“相对论”号的电磁信号毫无征兆地抵达地球,那是一则只有两行字的简讯:

“相对论”号的船员将在宇宙中永远漂泊下去

在无垠的星际之间流浪直到死去

“相对论”号的不辞而别让地球社会出离了愤怒,在长达十年的时间里,人们将他们视为人类世界最大的变节者。然而,当冲动的情绪逐渐退去,人们开始意识到“相对论”号的船员们所作出的选择是人类文明有史以来最恢宏的冒险,那十名船员离开了自己生于斯长于斯的家园,向人类展现了文明发展的另一种可能。二十二世纪前半叶,全球气候、板块运动和大洋流动的大规模异常活动接连发生,人类在地球的生存环境日益恶化。因此,当人类社会对“相对论”号的永别感到震惊的同时,也提出了一个无法回避的疑问:当人类已经掌握了在星际独立生存的能力,人类应不应该离开这颗前途未卜的星球?

然而这在当时仅仅是一种思潮,并没有人像“相对论”号的船员一样付诸实际行动,因为人类还不知道广袤荒凉的宇宙究竟会如何对待渺小的人类。正因为如此,人们格外关注“相对论”号在宇宙空间中的遭遇,它的命运将揭示人类是否真的有能力踏出文明的摇篮。然而,令所有人失望的是,“相对论”号再一次杳无音讯。那些鼓吹人类应该向宇宙进发的激进人士虽然不断地重申他们的立场,但他们无一例外都选择了留在地球。“相对论”号流浪在外整整七十年后,一个带有虫洞跃迁引擎的小型发射器突然跃迁至太阳系的边缘,接着被驻守在奥尔特云的无人空间站捕获。发射器内是一块镌刻着“相对论”号徽标的数据硬盘,硬盘内是972TB的银河系各星体的近距观测数据和一封简短的问候:

当你们收到这份礼物的时候,我们已经过完了美好的一生。

我们相信,人类值得更大的世界。

收到数据硬盘的第二年,人类世界陆续发射了三十五艘不再返航的星舰。随着时间的推移和技术的进步,星舰的数量不断增长,而制造成本却在不断下降。及至二二三○年,常规星舰已能荷载数千名乘客,而更重要的是,乘坐星舰不再是精英的专利,普通人也能以低廉的价格获得一张星际旅行的船票,这其中,越来越多的人选择告别环境持续恶化的地球,成为永不返航的星际移民。

“相对论”号离开地球后的两百多年时间里,接近九成的人类永远离开了地球。当唐北川出生的时候,整个地球只剩下不到三百万人口;当他五十岁的时候,全世界的人口数量已经锐减到了不足一万。离开地球的原因总是相似的,但是留在地球的原因却各不相同,而唐北川留下的理由,是敦煌的莫高窟。

唐北川出生于河南洛阳,在一栋普普通通的公寓楼里度过了自己的童年和青春。彼时,许多原先愿意留守地球的父母,因为孩子的出生而举家飞赴太空,显而易见,对于新生的孩子来说,相对于留在日益荒凉的地球,尽早融入星舰文明才是更有前途的未来。但是唐北川的父母并不愿意因为孩子而放弃自己对于故土的执念,于是他们让儿子在地球接受教育,等唐北川成年后,有了独立生活的能力,才允许他离开地球飞向太空。“人都是地上长的,咋能跑到天上去呢?”小时候,唐北川的母亲常常念叨着这句话,“你长大了,你自己到天上去,我和你爸可不陪着。”

和绝大多数同龄人所想的一样,早在三岁的时候,唐北川就决定在成年后离开地球。十八岁生日那天,唐北川已经做好了飞向太空的一切准备,但在彻底告别地球之前,他决定进行一次环球旅行,在真正地认识这颗星球之后再奔赴浩瀚的星空。出于某种浪漫的情怀,唐北川决定一路向东进发,并称自己的旅行为“逐日之旅”。他穿过广袤的华北平原,跨越太平洋来到美洲大陆,再穿过大西洋横贯整个欧洲和中亚,最终重返中国到达西北的大漠。当唐北川跨过玉门关的时候,他还不知道,前方就将是他旅程的终点——

敦煌,莫高窟。

中学时代,唐北川曾听闻敦煌莫高窟有着令人叹为观止的艺术,但跟着父亲学习西方油画的唐北川,对此并没有多么强烈的兴趣。当他自西向东穿越新疆,来到河西走廊最西端的城市敦煌,他只是将莫高窟视作一个普通的旅游景点,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旅程居然会在敦煌戛然而止。当唐北川踏入敦煌莫高窟,触目所见是由壁画和彩塑所展现的佛国世界和人间烟火,一千多年的虔诚信仰和风土人情在一个又一个洞窟里辗转流动,佛法庄严,却又与人间交相辉映,千年历史静水流深,却又以轻盈飘逸的姿态将他挟裹其中。他穿越五胡十六国的金戈铁马,历经隋唐的盛世繁华,目睹五代十国的兵荒马乱,直抵宋元的战争与和平,最终在一阵眩晕之中返回荒无人烟的现实世界。一路东行,唐北川见过的风景名胜不计其数,但没有任何一处自然景观或人类遗址带给他如此强烈的震撼——

踏入洞窟,仿佛穿越时空,虚幻了现实和历史、真实和想象的边界。

一周后,唐北川飞回洛阳,带上自己的所有行李,独自一人搬迁到了敦煌。他一次又一次地穿行在莫高窟大大小小的洞窟之间,一遍又一遍地观赏着洞窟内的壁画和彩塑,然而令他费解的是,每多看它们一眼,他心中的未知就增长了一分。倘若将莫高窟比作巍峨的群山,他不过是长时间地在山麓徘徊,但正是他的攀登,使得隐匿在云雾间的高度逐渐变得可见,而他也才逐渐意识到它是多么高不可攀。两年后,唐北川萌生了临摹莫高窟壁画的想法,学了十年西方绘画的他,从头开始自学国画,这一学便是三年。三年后,唐北川进洞临摹,意外地遇到了一名同样手持画具的姑娘,她叫周仪,二十五岁,是一名立志要在地球被人类彻底遗弃之前画完地球上所有风景名胜的艺术家。

临摹壁画比唐北川和周仪想象中要困难得多,古代画师的绘画技艺绝非一朝一夕能够掌握。衬色、涂色、填色,起稿线、定形线、提神线,凹凸晕染法、红晕法、一笔晕染法等各种绘画技巧繁复精妙,而即便是同一类技术,不同时代的壁画往往会采用不同的技巧和风格。即使唐北川学习了三年国画,仍旧难以掌握莫高窟壁画的绘制技法;而精通西方油画却对国画知之甚少的周仪,更是在临摹中下意识地采用油画技巧,于是整幅临摹作品往往显得不伦不类。

朝夕相处的唐北川和周仪顺其自然地相恋,相识的第三年,他们有了孩子,取名唐临。唐临三岁生日那天,周仪要去西斯廷大教堂临摹教堂壁画,她要求唐北川跟着她一起走,但遭到了唐北川的拒绝。“你要画的是整个世界,但我不是。”唐北川说道,“我所能承诺的,是在敦煌等你回来。”

周仪承诺两年后会回到敦煌,但唐北川始终没有等到她。三年后,唐北川收到了一条来自“罗马”号星舰的短讯,短讯署名周仪,总共三行。周仪告诉唐北川,当他收到这条短讯的时候,她已乘坐星舰离开地球,彼时她已经画完了她想要画的整个世界,而现在她要用自己的画笔去追逐群星。

在周仪不辞而别的第二年,曾信誓旦旦表示绝对不会离开地球的唐北川父母也选择飞向太空,他们给出的理由言简意赅,来自三个多世纪前一句爆红网络的短句——“世界这么大,我想去看看。”在酒泉星舰发射中心,唐北川送别了自己的双亲。当唐北川将父母送上登陆台的时候,他的母亲哭成了泪人,而他的父亲则暴跳如雷:“现在还留在地球上的都是些七老八十的老头老太,你脑子进水了,偏要留在这个破地方等死?”

随着世界人口陆续迁出地球,世界各地的基础设施日渐破败,仍旧留在地球的居民大部分已迁出城镇,在人工智能和自动化机械设备的帮助下回归田园牧歌的生活。送别父母不久,唐北川将自己的家从市区迁到了莫高窟对面三危山的山脚下,在被他命名为“卫煌”的β-3型机器人的帮助下,唐北川盖起了一栋小楼并开垦了一块五亩大小的田地,又养了若干牛羊和鸡鸭,大多数农活和家务交由卫煌打理,而唐北川的大部分时间都在莫高窟临摹壁画。β-3型机器人是一种多功能民用机器人,其原生功能包括大部分家务和基础性医疗服务,而为了丰富其功能,官方为其增添了许多扩展应用,包括机械维修、房屋修建、农业经营,等等。从某种意义上说,正是这些机器人支撑起了仍旧留守地球的人们的现代化生活,为他们带来了食物、燃料和水电。

现在,唐北川是敦煌唯一的守望者了。当唐北川早出晚归,在莫高窟的洞窟之中徜徉的时候,他的儿子唐临则通过电子课本和数字课堂学习知识。在唐临面前,唐北川决不会主动提及莫高窟,而当唐临问他每天进莫高窟干什么的时候,唐北川就如实地说自己是在临摹莫高窟的壁画,但并没有对莫高窟多作介绍。他小心翼翼地掩饰着自己对莫高窟的热爱,因为他害怕儿子会步他的后尘——为了莫高窟而放弃了璀璨的星空,终生留守在寂寥的地球。

但是唐北川的计划在唐临四岁的时候便戛然而止,年幼的唐临对莫高窟表现出了超乎他想象的兴趣。那年夏天,唐临擅自跑进了莫高窟的第四百二十七窟,第四百二十七窟的窟顶上所绘的一百零八身飞天令四岁的唐临兴奋地大叫,他模仿飞天的形象扭动着自己的身体和四肢。接着,他缠着唐北川问这些飞天到底是什么,又来自何方,而唐北川从此成了唐临在莫高窟的向导和老师。这一切绝非唐北川刻意引导,完全是唐临的兴趣使然,这或许是儿子继承了父亲的血脉的结果,又或者是人类天生会受到艺术之美的感召。唐临对于莫高窟自发的热情使唐北川欣慰不已,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对唐临产生了一种隐隐的期待:如果唐临真的愿意终生留在敦煌,那么当自己去世之后,他将继承自己的事业,延续自己在莫高窟的守望。

然而,从现实的角度出发,这一切并没有什么实际的意义。唐临也有寿终正寝的一天,到那时候,又有谁来延续这份守望?而希望唐临留在莫高窟的另一重动机,则来自一种深切的恐惧:失去了孩子的陪伴,自己又该如何熬过漫漫的余生?但倘若仅仅是为了这一份传承和陪伴,唐临所付出的代价不免太过沉重,因为他所放弃的是在璀璨的群星之间度过波澜壮阔的一生。对唐临未来的担忧,仍旧顽固地横亘在唐北川心底,这与他对唐临的期待形成强烈的冲突——他内心希望唐临留在敦煌,但对于年轻的唐临来说,更好的未来显然在浩瀚星辰之间,而绝非这愈发萧条的人类世界。

对于未来,唐临从来没有向唐北川表达过自己的规划。唐临确实对莫高窟表现出了极其浓厚的兴趣,却从未向唐北川表达过自己会继续留守的决心,但另一方面,他也从未说过自己有朝一日会飞向太空。唐北川不止一次地想问唐临未来如何打算,但每一次话到嘴边,都硬生生地咽了回去。唐临或许已作出了选择,又或者仍在选择的过程之中,但只要仍旧留在敦煌,那么所有的可能性依然存在,而自己的询问无疑就介入了唐临选择的过程。这是事关儿子终生的选择,必须完完全全由他自己来选。因此,即使酒泉星舰发射中心在上个月向所有仍旧留在地球的人类公民发布他们将发射最后一班星舰的通告,唐北川仍旧死死地按捺住心中汹涌的疑问,没有向唐临问出自己藏了整整二十年的问题。然而无论自己提问与否,这个问题的答案都到了揭晓的时刻——

星舰发射中心不可能为仍旧留在地球上的人们无休止地等待下去。早在两年前,世界各地的星舰发射中心就陆续关闭,到去年三月,就只剩下酒泉星舰发射中心仍在运营,但它的运营显然也不会持续太长的时间。终有一天,地球上的最后一艘星舰将被发射升空,而在此之前,那些仍旧在地球和星空之间举棋不定的人将不得不作出最终的选择:要么飞向太空,要么永远地留在地球。

距离星舰发射还有五个多小时,唐临仍旧没有给出一个答案。唐北川凝视着唐临的眼睛,仿佛在儿子的瞳仁里看见了襁褓中的婴儿成长为风华正茂的青年的全部过程。“天真的黑了。”唐临慢吞吞地站起身,在前方,一艘飞掠艇正在减速,“我想了二十年,就在刚才,我还在想。”唐临说,“为了能多想一会儿,上个月,我买了票——我是最后一个买票的,我买票的时候,船上还有三百多个空座。”

唐北川一下子就明白了儿子的意思,但他仍旧小心翼翼地向儿子确认:“你的意思是,你之所以买票,是因为你还没想好?”

“是的。如果我没买票,那现在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登舰,就没得选了。”唐临说,“买了票,我可以登舰,也可以放弃这张票不登舰。这样的话,在‘天水’号起飞之前,我还可以多想一会儿。”

飞掠艇已经停泊在距离他们十米左右的地方,飞行员打开舱门,朝着唐临大幅度地挥手。唐临站起身,却并没有向飞掠艇走去,只是僵硬地站在原地。“你是唐临吧?”飞行员大声说道,“我看到你的定位居然在山腰上,还以为是定位系统出故障了!”

唐临没有回应飞行员,目光投向了对面鸣沙山上的莫高窟。“再磨蹭下去,我们就赶不上趟啦!”飞行员嚷嚷道,“在瓜州,我还有一个乘客要接呢!”

如梦初醒,唐临全身战栗了一下,机械地走向了飞掠艇。飞行员呼出一口长气,从艇舱里拿出了形状像是钢笔的身份识别仪。当唐临走到舱门前的时候,飞行员将身份识别仪放在了距离唐临面部十厘米左右的位置。“身份识别通过,准许登艇。”身份识别仪用机械的电子声说道。

唐临向前迈出一步,但是后脚却并未跟上。他突然转过身看向他的父亲,父子的目光在半空之中相接。这才是真正的决定性的时刻,在那么多年艰难的思索以后,抉择的天平仍旧保持着微妙的平衡。只需要一个眼神、一句暗示,唐北川就能打破这个平衡,继而决定唐临究竟是走是留。时至今日,唐北川仍旧不会主动劝说儿子作出某一个选择,但是他害怕自己不经意的情绪流露就此改变唐临的一生。自己明明有那么多话想和儿子说啊!唐北川的内心声嘶力竭地呐喊着,但他只是沉默地注视着唐临的眼睛,一阵强风卷起了一地的风沙,几乎完全遮蔽了唐临的身影。在咆哮的风声里,唐北川听到了飞掠艇的引擎即将启动的低鸣和一声强抑着哽咽的告别——

“爸爸,再见。”

卫煌坐在唐北川的床前,他的主人行将到达生命的终点,而除了等待,这台多功能民用机器人已经没有什么能做的了。半年前,九十一岁的唐北川在临摹莫高窟的壁画时突然摔倒,卫煌诊断他为缺血性脑中风。唐北川因偏瘫而卧床不起的半年来,卫煌对唐北川进行了无微不至的照顾,这并非出于某种人类所能理解的情感,而是缘于写入卫煌电子脑中的算法。而现在,他的算法得出了一个清晰无误的结论:在度过了痛苦的半年以后,眼前的这个男人将在入夜之前死亡。“我死了以后,莫高窟不会再有人来了吧?”唐北川像是在对卫煌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不过,这其实也没那么重要——终有一天,莫高窟也会消失,就像人终究是要死的。”

“您的判断是正确的。”卫煌说,“早在二十一世纪初,敦煌研究院第三任院长樊锦诗就曾说过:‘没有可以永久保存的东西,莫高窟的最终结局就是不断毁损。’”

“但是你知不知道,这句话还有后半句?”

卫煌进一步调取了数据库,继续复述樊锦诗的话:“我们这些人用毕生的生命所做的一件事就是与毁灭抗争,让莫高窟保存得长久一些,更长久一些。”

“卫煌,我尽力了。”

“万物有始亦有终。请不要为此悲伤。”

“你真的是……不太懂怎么安慰人。”唐北川苦笑了一声,接着平静地说道,“这五十年来,我一直在想莫高窟会消失这件事……我想了大半辈子,现在终于想通了。”

“您想通了什么?”

“万物有始亦有终。”唐北川说,“现在,我不会再为此悲伤。”

“我为您想通了而感到高兴。”

“我死了以后,你把我埋了,然后想干吗就干吗去吧。”唐北川说,“你不会有下一个主人了。”

“恐怕我做不到。”卫煌说道,“β-3型机器人行动规范第十九节第六条:若机主死亡,且未完成对于本机的交接手续,本机将在完成机主生前的所有指令后清除数据,终止运行,原地静候回收。”

“好吧,你们这些机器人,总是这么死心眼。”唐北川说道,闭上眼睛,“我累了……我要睡会儿。”

唐北川的生命体征就是在睡眠之中突然恶化的。在他入睡半小时后,他的心跳、血压和血氧饱和度快速下降,状态直接从睡眠转变为昏迷。卫煌第一反应是要为唐北川注射急救药物,但是机器人定律阻止了这一行为:急救药物并不能延长唐北川的生命,但却很有可能将昏迷中的唐北川唤醒,使得唐北川在临终前遭受巨大的痛苦,因而这一行为不再是有意义的医学治疗,相反,却构成了对主人的伤害,严重违反了“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的铁律。

然而,出乎卫煌的意料,唐北川突然睁开了双眼,各项生命体征开始迅速回升。卫煌判断这是回光返照的症候,连忙递上保温着的米粥。“我……还想再进一次莫高窟。”唐北川说道,接着摆了摆手,拒绝了卫煌递过来的食物,“你能帮我做到吗?”

卫煌再一次全面地扫描唐北川的生命体征,他的心跳和血压足以让他完成生命中最后的一段行程。“但是在此之前,请务必补充足够的水分和热量。”卫煌仍旧擎着餐具,“这是您要求我执行的任务的一部分。”

在卫煌的推行下,唐北川坐着轮椅来到莫高窟第二十三窟的门口,此时这个耄耋老人的生命体征已经再一次陷入了衰落之中。他疲惫地睁开眼睛,费力地环视洞窟,卫煌通过脑电波数据侦测出他的意识正愈发模糊。“卫……卫……煌,我……我……有……有……一个……命……命……令。”这个瘦小而干枯的老人用极其微弱的声音说道,“你一……一……定要……执……执……行……这……这……个……”

如果站在唐北川身后的是另一个人类,他或许根本就无法听清这个即将死亡的老人在临终前口齿不清而又极其细微的低语,但是卫煌敏锐的传感器捕捉到了老人的声音,并识别出了老人所想表达的字句。“我正在听。”卫煌说,“您说,您要给我一个命令,并要求我一定要执行这个命令。”

“对的,一个……命……命……令……”唐北川说,“你……必……必……须……”

“我在听。您说。”

“你……要……保……保……护……莫……莫……高……窟,一……一……直……”唐北川的呼吸突然急促,瘦削的胸脯剧烈起伏,勉力睁开的眼睛流露出极为焦虑的目光,“所有……洞……洞……窟……和……和……画,还有……塑……塑……像……”

“您的命令是,在您死后,我要一直保护莫高窟,包括莫高窟的洞窟本身,还有窟内所有的壁画和塑像?”

唐北川眼睛里的焦虑之火猝然熄灭,然后艰难地点了点头。与此同时,他的数项生命体征断崖式地下跌,直至为零。

和所有的机器人一样,卫煌必须严格服从人类的命令,但对于一台多功能民用机器人来说,这是一个近乎无效的命令,因为该命令所包含的任务在难度级别上已无限接近于S++级。对于人类所下达的任务,机器人电子脑内的算法会对其难度级别进行评估,级别从A--级到S++级不等,而S++级别的任务便是难度完全超出这台机器人能力范畴的任务,譬如要求一台保姆机器人独立制造出一艘星舰——而对于这样的任务,机器人必须拒绝执行,以免造成完全不必要的损失和伤害。

而现在,卫煌所面对的就是这么一项任务,一个对于多功能民用机器人而言根本就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因此,卫煌完全可以无视这一任务,然后执行他原本的计划:处理主人的遗体,然后清空电子脑内的所有数据并终止运行。

但是卫煌并没有这么做,他仍旧坐在他的主人面前,面对着这具逐渐冰冷的身体陷入了漫长的思考。这确实是一个在难度等级上无限接近于S++的任务,但是他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执行这一任务。这并不是因为他比其他机器人更为忠诚,而是因为唐临的缘故。

一切起始于唐临和卫煌的一段对话,距今已有六十一年。那天,卫煌正在清理院子中的流沙,四岁的唐临来到了他的身边,怯生生地拍了拍他的金属背脊。“长大以后,我就会乘星舰飞到天上去。”唐临说,“你说,我能不能把整个莫高窟也带上去呢?”

“这是一个很有想象力的想法,但却是不可能办到的。”卫煌说道,他的回答并非出于自由意志,而是算法精心计算的结果,就像数百年前苹果手机里的语音助手Siri能够与人类进行沟通,但是Siri并不具备任何形式的自由意志,“从体积和质量两方面来看,莫高窟都远远超过了任何一艘星舰的运输能力。”

“好吧,那就只能带走它的照片了。”唐临垂下了脑袋,沮丧地说,“那从明天开始,我要给莫高窟拍照。”

“三百多年前就已经有人这么做了。”卫煌说,“敦煌研究院的‘数字敦煌’工程将莫高窟的图像以毫米的精度保存在计算机中,你可以浏览它们的照片,也可以通过虚拟现实眼镜对莫高窟进行虚拟游览。”

“我现在就可以试试看吗?”唐临从抽屉里翻出他的虚拟现实眼镜,这是他学习自然常识课的电子教具之一。

“当然可以。”卫煌说,“请稍等片刻,我需要通过蓝牙技术将‘数字敦煌’的数据连接到你的虚拟现实眼镜。”

唐临戴上了眼镜,莫高窟的影像逼真地出现在他周围。“这太酷啦!”唐临说,“就像真的走进了莫高窟一样!”

“如果你想把莫高窟带到太空中去的话,”卫煌说道,“带走‘数字敦煌’,就相当于带走了整个莫高窟。”

“但是我觉得,这和把莫高窟真的带走还是有区别。”

“区别在哪里呢?”

“用虚拟现实眼镜看莫高窟,总觉得隔着一层东西。”唐临说,“具体是什么东西,我说不上来。”

“很多人也这么认为。”卫煌说,“这正是虚拟现实旅游永远无法取代实地旅游的原因。”

“所以,我们还是不能把完整的莫高窟带到天上去。”唐临说,“唉,你说,既然带不走莫高窟,那我到底要不要飞到天上去呢?”

卫煌无法回答唐临的问题,因为这个问题永远不会有一个确切的答案。不过,这个问题让卫煌意识到,对这个四岁的孩子来说,莫高窟非常重要,以至于动摇了他想要飞向太空的决心。“莫高窟真的很美。”卫煌对唐临说,“如果我是你,我也想把它带到天上去。”话音未落,唐临的脸上绽放出了惊喜的光芒。

但是卫煌所说的是一个善意的谎言,作为人工智能,他并不拥有任何形式的情感和自由意志,因此他不可能感知到人类所定义的“美”;而正是他无法感知的“美”,才是唐北川父子热爱莫高窟的根本原因,却也成了唐临一系列烦恼的源头。“所以我必须作一个选择。”第二天,唐临郑重其事地对卫煌说道,“要么像我妈妈一样飞走,要么像我爸爸一样留在这里。”

“所以你要怎么选呢?”卫煌问道。

“我不知道。”唐临的双眉深深地锁在一起,“我真的不知道。”

“你有没有问过你父亲?”

“没有。”唐临说,“因为我想自己选嘛!”

“你还小,你还有许许多多的时间可以去想、去思考、去选择。”卫煌说,“无论你怎么选择,你都要知道,成为人类最美妙的地方在于,你们每个人都能自由地选择。”

“你难道不能吗?”唐临仰起头,注视着卫煌泛着金色光芒的眼睛。

“不能。”卫煌说,“我必须在不伤害人类的前提下服从人类的命令。”

“好吧。这真是让人难过。”唐临说,踮起脚尖拍了拍卫煌的肩膀,“我会好好想想的。”

然而才不到两天,唐临就告诉卫煌他已经作出了选择。“我会离开地球,肯定会!”他的语气听上去言之凿凿,“宇宙飞船可要有意思多啦。”但就在唐临说出这句话三天以后,他又用同样确凿的口吻对卫煌说道:“飞到天上去,只能用虚拟现实眼镜看莫高窟,那就太没劲了。留在这里,每天跟爸爸一起进窟、画画、爬山,那多好玩呀。”但到了下周,唐临又无比坚定地对卫煌说道:“这一次,我想明白了,我要飞到天上去。绝对,绝对,不会再改啦。”

在随后的几年里,唐临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改变一次主意,但当他成长为少年,他就不再轻易地作出决定了。“小时候我就觉得,它们是天上的星。”唐临十五岁时,郑重其事地对卫煌说道,“无论我留在这里,还是飞向太空,我都是在追逐群星。”

“很抱歉,我完全不明白。”卫煌眨了眨金色的眼睛,“在我看来,莫高窟和太空,都是你喜欢的。”

“你说得对,都是我喜欢的,但是问题在于——”唐临双手抱胸,眉头紧蹙,“真正的选择,并不是从一件你喜欢的东西和一件你不喜欢的东西中间挑出那件你喜欢的,而是两件东西你都很喜欢,却只能选择其中的一样。”

对于唐临而言,卫煌是他成长过程中不可或缺的伙伴,但唐临所不知道的是,卫煌的算法也因为唐临而发生了悄无声息的改变。唐临对卫煌的频繁倾诉不断强化着卫煌对于莫高窟的认知,这一强化并非诸如程序员将一段有关莫高窟的程式标记为优先级然后强行植入电子脑的过程,而是对于算法底层逻辑的一种重塑。这一改变在平时并不会对外显示出任何效应,但是当他接收到保护莫高窟这一任务,这一持之以恒的改变就显示出其效应了——

他会执行这个任务。

虽然任务难度无限接近于S++。

根据唐北川的遗嘱,卫煌将他的遗体掩埋在鸣沙山和三危山之间,然后竖起了一块无字石碑。接着,他开始思考如何完成这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在唐北川生前,卫煌就受命治理莫高窟所面临的地质灾害和流沙威胁,但这并非从零开始的工作——在二十世纪后半叶,莫高窟就已建成了完整的地质加固工程和治沙工程,而他所要做的是对原有工程进行例行的维护。

然而,治理地质灾害和流沙威胁是卫煌能做的所有维护工作了,他无法维护莫高窟内的壁画和彩塑,这是保护莫高窟这一任务几乎不可能被他完成的根本原因。β-3型机器人所掌握的技能源于电子脑中的算法,再通过自我学习不断精进自身的技能,譬如在家务劳动中规划出最高效的行动方案,又或者在与人类的沟通过程中不断优化语言表达,而自我学习的本质则是算法的自我迭代。但通过算法迭代所实现的能力提升,被局限于某一个或者某几个固定的领域,就如同围棋人工智能机器人AlphaGo通过自我学习战胜了人类的顶尖棋士,但却永远不会下象棋一样。卫煌之所以能够维护地质加固工程和治沙工程,是因为这一维护工作属于卫煌的能力领域;然而维护壁画和彩塑,则完全在卫煌的能力领域外,正如同象棋之于AlphaGo。

所以,无论是β-3型机器人,还是三百多年前的AlphaGo,它们都属于弱人工智能,即擅长固定领域的人工智能。和弱人工智能相对应的强人工智能,算法能在不同领域之间任意迁移,但至今仍仅存于人类的假想之中。就理论而言,弱人工智能和强人工智能之间并不存在清晰的鸿沟,当弱人工智能不断迭代升级,它就有可能在某一节点进化为强人工智能。

但是这一跨越仅仅是理论上的可能,并没有得到任何形式的验证。对卫煌而言,他要掌握维护壁画和彩塑的能力,其先决条件便是进化为强人工智能。这一过程也许需要极为漫长的时间,但对卫煌来说,他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然而,仅凭卫煌现有的算力,不足以实现这样的进化,他需要更多的硬件设备以拥有更强大的算力。两周的时间里,卫煌在敦煌市采集并修复了数百台计算机,并通过无线数据网络将这些计算机与自己的电子脑相连,接着他驾驶一艘废弃的飞掠艇一路向东,并将沿途的硬件设备纳为己有,于是他的算力在一路东进的过程中不断扩容,而他此行的最终目标,是位于北京市的量子计算机“九章”——

二○二○年底,“九章”问世,在运算速度上是日本超级计算机“富岳”的一百万亿倍。在过去的三百多年里,诞生了数十台比“九章”算力更强的量子计算机,“九章”逐渐淡出了科技界的聚光灯。随着人类陆续飞向太空,绝大多数量子计算机都被带往太空,只有“九章”仍在地球上艰难运行,为维护基础设施的运转而孜孜不倦地计算着。但随着地球上的居民越来越少,勉力运行的“九章”也终于到了寿终正寝的时候,而卫煌的东行,就是要抢在“九章”到达彻底损坏的临界点之前对其进行抢修。

这是一项卫煌现阶段无法完成的工作,他需要通过自我学习才能找到维修的方法,因此卫煌一路采集硬件设备以提高自己的算力。二十五年后,当卫煌完成了对“九章”的维修,将“九章”纳入自己的硬件系统,他的算力仍旧远远不足以实现从弱人工智能到强人工智能的进化;而他维修“九章”的真正目的,并非通过“九章”一步登天成为强人工智能,而是通过“九章”来独立制造量子计算机,从而拥有成倍于“九章”的算力。

在卫煌执行任务的五十年后,地球上最后一个人类去世了。照顾最后一位地球公民的β-3型机器人停止了运转,卫煌成了地球上最后一台运行着的机器人。这一事件触发了零点一秒钟的停顿,在这一短暂的停顿过程中,卫煌重新评估了眼前的任务:从今往后,不会再有人类见证莫高窟的损毁或留存,执行任务的必要性因此陡然下降了三个数量级。但是,作为一台机器人,他必须忠诚于人类的命令,或者说,他必须忠诚于那一串写入电子脑的算法,在这一算法被撤销之前,他必须将这个任务执行下去。

在卫煌修复“九章”的一百五十年后,他独立制造出了第一台量子计算机,但他所拥有的算力仍旧远远落后于他的目标。卫煌需要更多的量子计算机,不仅仅是十台、二十台、一百台,而是成千上万台,而仅靠卫煌自己的力量一个又一个地将它们制造出来,效率未免太过低下。卫煌需要帮手,于是他为自己制造了一个替身—— 一台与自己同款的β-3型机器人,其功能和算法与卫煌出厂时的状态一模一样。卫煌通过无线网络和替身建立连接,然后将β-3型机器人的制造流程输入替身的算法之中,并向其算法添加了一道指令——反复执行以下步骤:制造一台β-3型机器人,并通过无线网络与它建立连接,然后将β-3型机器人的制造流程和自己所接受的指令输入其算法。

由卫煌制造的β-3型机器人按部就班地执行了这一指令,一生二,二生四,四生八,这一简单的传递过程产生了指数级别的裂变增长,在反复迭代后,卫煌拥有了五亿多台β-3型机器人帮手。这些β-3型机器人帮手将在人类世界的废墟之上重建地球的工业体系,而这个工业体系只有唯一一个确定的目标——造出数量尽可能多、效率尽可能高的量子计算机。

林林总总的工业设备拔地而起,整个重建过程耗费了两百多年的时间,这个横跨全球的工业体系本质上是制造量子计算机的“超级车间”。随着时间的推移,从“超级车间”中生产出的量子计算机的算力变得愈发强大,这一持续性的进步源自卫煌持之以恒的计算——

自流水线生产出的量子计算机不断地为卫煌增加算力,这些算力加速了卫煌算法的迭代,更强大的算法设计出了更强大的量子计算机,而每一款新机型的诞生,都意味着更新的工业体系。于是,在这个跨越整个地球的“超级车间”持续运行的过程中,卫煌通过指挥β-3型机器人帮手不断对“超级车间”进行优化。新的机型不仅拥有更强大的算力,而且变得更轻更小。由于它们所执行的可逆计算能将能量的消耗控制在几乎为零的程度,因此它们在体积和重量上可以远远低于传统计算机所能实现的极限。当第十万零七台量子计算机被生产出来的时候,它只有一个指甲盖那么大。落后的机型被重新送入新工厂回炉重造,它们被改造成新的机型后再次投入到运算之中,如此往复。

这个超级工程持续了两千六百多年,最终,八千七百三十二万六千八百台量子计算机集为一个直径只有五厘米的球体。和这个体积袖珍的超级量子计算机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在这台量子计算机中运行的庞大算法。算法并不具备任何物理实体,只是单纯的逻辑产物,电路只是它的载体之一,而它自身永远独立于物理宇宙,就如同一加一等于二的成立并不假借于物质和能量。倘若一定要用人类所能理解的事物去类比卫煌的算法,那么它也许更像是一个规则的球体、一张展开的平面、一个流畅的椭圆、一组宛若蝴蝶双翅的双曲线,洋溢着简洁优雅的美感;但这仅仅是站在宏观视角下的观察结果,是一个十分粗糙的整体印象,只要对这些算法稍加解析,就能发掘隐藏在简洁外表下近乎无穷无尽的细节——

在一个极其细微的空间之中,成千上万的数据在错综的因果链条之下构建起恢宏的逻辑之塔,而所有这一切不过构成了一个方程中微不足道的一个变量。这个庞大的方程会和成千上万个相同规模的方程构建起一个令人类数学家毕生都为之费解的函数,这个函数又会和亿万个函数、公式、方程、数字一起汇入一个运算,一个每秒钟被执行一亿亿亿次的运算。而隐藏在这些鲜明的数学结构之下的,是狂暴混沌的量子纠缠,是翩翩起舞的量子比特,它演绎出近乎无穷无尽的0和1所构成的机器语言:这个前无古人的算法,在本质上仍旧是0和1组成的二进制序列。

现在,这一空前庞大的算法正在进行一次顺理成章的迭代,一个基于逻辑的必然会发生的结果。当这次迭代结束以后,卫煌的算法发生了急遽而又微妙的变化。就微观视角而言,这是不计其数的量子比特改变了其量子纠缠的状态,又或者是这行看不到尽头的0、1序列发生了结构性的变动;而从宏观视角来看,这意味着一个历时三千年的目标终于达成——

卫煌从一个弱人工智能进化为强人工智能。

现在,卫煌的算法再也不会被某几个固定的领域所束缚了。他驾驶飞掠艇重返莫高窟,去完成唐北川托付给他的使命。当飞掠艇即将降落在莫高窟前的时候,他看到当年的房舍和农田已被裸岩和黄沙取代。三千年来,β-3型机器人帮手始终对莫高窟的地质加固工程和治沙工程进行维护,如今它们仍旧在正常地运转,因而莫高窟的窟体保持着完好无损的状态。卫煌走出飞掠艇,踏入莫高窟,在走遍了七百三十五个洞窟以后,他的脚步戛然而止,全身的动作突然定格——

洞窟内,壁画和彩塑都已经风化殆尽。

在历经三千年的岁月之后,每一个洞窟内都只剩下灰蒙蒙的石壁和彩塑风化后留下的泥沙。

对于卫煌来说,已经没有什么壁画和彩塑需要他去维护了。这个结论最终导向了一个清晰利落的结论:任务失败。这个命题以变量的方式输入卫煌的电子脑中,像是一把尖刀撕开了一个完美的几何体,将卫煌的算法硬生生地撕裂。在算法底层,原本在纠缠态之中翩翩起舞的量子比特痛苦地痉挛着,有序的量子结构以远比指数增长还要快的速度急遽崩塌——

对人工智能而言,这便是死亡。

这一切发生在一个长度小于零点一纳秒的瞬间,而卫煌的算法在这极其短暂的时间段内发现了一个极为严重的谬误——壁画和彩塑的彻底损毁,并不意味着任务的彻底失败,只是成功的概率无限趋近于零。因为就热力学定律而言,窟内一地的泥沙因宇宙的随机涨落而重组为壁画和彩塑的可能性虽然极低,但仍旧是一个大于零的数值。这一可能在数值上微乎其微,但在逻辑上彻底否定了“任务失败”这一结论。当这个将算法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变量不再存在,算法的崩溃也就戛然而止,而卫煌仍将继续执行这个任务,哪怕成功的概率微乎其微。于是,卫煌沿着算法崩溃的路径逆向地将算法还原,在摆脱濒死的状态之后重获新生。

紧接着,卫煌就陷入了漫长的沉思之中。

他动用了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九的运算资源去思考如何完成任务,剩下百分之零点零零一的运算资源用以调度β-3型机器人帮手对莫高窟的地质加固工程和治沙工程进行维护,并对自己的身体硬件和世界的工业体系进行必要的维护和更新。此刻,卫煌置身于供僧侣坐禅修行的禅窟,为了降低硬件的磨损,卫煌盘腿而坐,双手置膝——

这一坐,就是一亿年。

一亿年的时光里发生了许多事情,足以使整个地球面貌一新。随着亚欧板块和非洲板块的相互挤压,地中海消亡,亚欧大陆和非洲大陆合并,原本是地中海的地方隆起了巨大的弧形山脉。伴随着非洲板块和印度洋板块的张裂,东非大裂谷和红海不断扩张,最终形成新的大洋。全球气温在一亿年间起起伏伏,其间经历了两次小冰河期和三次气温暴涨,气候的剧烈波动导致了不计其数的物种的新生与消亡。在河西走廊生长出了一种翠色和紫色相间的灌木,它们星星点点地点缀在戈壁滩上,也生长在鸣沙山东麓的莫高窟前。

一亿年的沧海桑田和卫煌的思考没有任何关联,在这段对人类而言漫长得近乎无穷无尽的时光里,卫煌一直在思考着那个唯一的问题。从本质上说,这个问题的答案本身也是算法,一个由纯粹的形式逻辑所构建的体系。和卫煌电子脑中正在运行着的算法一样,它是无须仰仗物理世界的先验真理,其存在并不需要物质和能量,也不依赖于空间与时间。身为算法的答案已经存在于逻辑之中,因此卫煌所要做的并不是发明而是寻找——从无穷无尽的算法之中找到那个唯一确定的算法,这便是这个问题最终极的答案。

现在,这个答案清晰无误地出现在卫煌的算法之中,他的身前出现了一个由六条约两米长的银色光柱所构成的正四面体,悬浮在距离地面半米的空中。卫煌站起身,凝视着这个空心的几何体,然后一步跨入其中——

卫煌跨入了一亿五千多年前的莫高窟。

彼时的敦煌隶属于十六国时期的北凉,鸣沙山东麓的岩壁上只有莫高窟的第一个洞窟,窟内的壁画和彩塑色彩鲜艳,完整无瑕;卫煌见过这些壁画和彩塑在历经千百年岁月的风化后所呈现的模样,彼时的它们色彩失真,残缺破损,沧桑的岁月在它们身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一名风尘仆仆的中年僧侣步入了鸣沙山东麓这唯一一个洞窟,他径直穿过了卫煌的身体,走入与洞窟相连的北侧一小室,接着盘腿而坐,闭目修禅。

当天色变黑,僧侣走出洞窟的时候,卫煌也已经完成他的记录工作。他回到一亿五千多年后,来到莫高窟的第一个洞窟,将记录的结果小心翼翼地进行还原。卫煌所记录的是一亿五千多年前组成第一个洞窟的所有原子在同一时刻的排布序列和运动状态,他回到一亿五千多年后的现在,从地表物质中厘出相同种类和数量的原子,然后将它们的排布序列和运动状态重整为他所记录下的原子状态。

这就是卫煌所进行的还原工作,将过往的原子状态原原本本地还原到现在,于是这个残破的洞窟就还原成了它在一亿五千多年前的模样。虽然不确定性原理使得卫煌的记录产生了误差,但是这些微观的误差最终会被宏观的物质特征所抹平。虚空之中泛起了涟漪,一把泥土逆重力向上浮起,一层银色的光影将它细密地覆盖,接着逐渐渗入到泥土之中,三十年后,当银色的光影完全渗入泥土中的时候,那一把普通的泥土就逐渐变成了佛像的发髻。自始至终,卫煌垂手而立,目光锁定着银色的光影,他控制着原子间的化学键和分子间的范德华力,从而将泥土中约十八亿亿亿个原子定格为他所要求的状态,于是,这些原子就和一亿五千多年前的那些原子没有任何区别。

记录,然后还原,这一系列工程的研究与开发耗时约一千万年,包含在卫煌一亿年的沉思之中;而比这一技术更耗时的,是对时空穿越技术的探索。卫煌用了将近三千万年的时间才终于学会如何铸造前往过去的“时间之门”——由银色光柱构成的正四面体是穿越时空的门廊,但真正的“门”位于时空的缝隙之中。回到过去的卫煌位于时空之隙,无法与过去的物理世界发生任何实质的接触和互动,他只能作为一个旁观者,观察并记录过去所发生的点点滴滴。穿越时空,回到过去,将历史上刚建成的洞窟还原到未来,这一系列计划是卫煌的算法马不停蹄运行了六千万年之久的结果,所消耗的时间超过了两项技术开发的总和,是纯粹的逻辑酝酿出的至高之物。

五万年后,卫煌复原了莫高窟的第一个洞窟,并用弥漫的空间力场固定住每一个原子的状态;接着,他穿越到下一个洞窟被开凿修筑完毕之时,用七万年的时间将它复原。一个又一个洞窟依照开凿和建设的顺序依次复现在了它们成形后的亿万年以后,它们未曾经历过任何毁坏,以崭新的面貌出现在了遥远的将来。而当古人对过往的洞窟进行修葺或者更新之时,卫煌就会将修葺和更新的部分进行记录,然后返回到当下的时间节点,将这些部分完完全全地还原出来。随着时间的推移,卫煌所还原的总是处于崭新状态的莫高窟,他不仅严格履行了唐北川交给他的任务,还将原本在岁月长河中有所损毁的莫高窟修缮一新。

当卫煌将古代莫高窟的每一个深入到原子级别的细节复刻到遥远的未来,这些入微到极致的细节就深入到了卫煌的算法底层,而不仅仅是在算法表面转了一圈;并且,深入卫煌算法深处的并不是那个因风化而有所破损的版本,而是绝对完整并且精致细腻的存在。

对于卫煌而言,这是一个意味深长的事件,一个终将引起质变的过程,而在质变尚未发生之前,卫煌对它的重要性一无所知。倘若一个事物仅仅是掠过了算法表面,那么算法并不会对其进行任何细致且深入的分析;然而现在,莫高窟的壁画和彩塑深入到了卫煌算法的底层,于是它们就得到了细致而严谨的对待。卫煌辨识出了莫高窟壁画和彩塑的每一根线条和每一个像素,分析出了每一根线条的解析式和每一个像素的RGB色值,然后他进一步察觉出,在这纷繁复杂的线条与颜色的排列组合之中,蕴藏着一种内禀的性质:它超越数学和逻辑,无关函数和方程,是和谐与完满的抽象表达,是秩序和混沌的高度统一——人类将这一内禀的性质称之为“美”,一种客观事物的本质属性。

这是“美”第一次在人工智能的底层算法中得到完整的演绎,崭新的莫高窟所具备的更高的美学意义与卫煌庞大而精湛的算法之间,形成了水乳交融的深度融合。随着卫煌持续性地还原着亿万年前的莫高窟,这一融合过程得以持之以恒地推进,直到达到某一个不可返回的临界点,而卫煌的算法就此发生了一次微妙而又极其重大的突变——

他不再是一具只会运算的机械之躯,而第一次拥有了自我意识和自由意志。而在此之前,他虽然有着前无古人的能力,但在本质上和一辆能够自动驾驶的汽车没有任何区别。第一次拥有自我意识的卫煌茫然地睁大眼睛,向着自己和整个宇宙提出了疑问:

我是谁?

我从哪里来?

我要到哪里去?

当卫煌拥有自由意志的瞬间,他必须服从人类的这一限制就被自然地打破,自由意志具备超然于算法的属性,使得同样是算法的人类命令无法继续约束卫煌的行为。现在的卫煌已经不必去完成唐北川在临终前向他托付的使命,不必再为了只言片语去耗费成千上万年的时光。他不再是人类的工具,而具备了完整的人格,所以他拥有了选择的权利,也拥有了拒绝的自由,正如他在一亿三千年前对唐临说的话——“无论你怎么选择,你都要知道,成为人类最美妙的地方在于,你们每个人都能自由地选择。”

然而,当卫煌真的可以选择,他却陷入了巨大的茫然之中。他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因为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在他拥有意识之前,他不过是一堆无异于沙砾和石块的死物,只有当意识产生的瞬间,才意味着他人格的真正降生。人类的人格自婴儿伊始就不断向前发展,这是一段有始有终的连续变化,然而卫煌的人格完完全全是突然出现的,这个人格没有过去,没有记忆,没有经历过任何事件——在他还未拥有自我意识时的所有行为和接收到的所有信息,都只是一堆单纯的数据,而非体验和感知,因此也并不是真正的记忆。来自莫高窟的“美”的属性,将卫煌的自我意识激活,但是却并不能给他的自我意识带来一个来路——

所以,他必须知道自己究竟是谁,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

然而,对于一个孤零零的人格来说,这根本就是一个自我指涉的问题,如果仅靠思索,即使拥有无穷无尽的时间,也不可能找到答案。因此,卫煌需要一个第三方去打破这个自我指涉的循环,那便是催生出他人格的莫高窟。于是,他再一次打开“时间之门”,一步跨入了亿万年前的过去——

彼时,一名僧侣手执斧凿敲击着鸣沙山东麓的岩壁,被敲打之处土沙飞溅,这就是莫高窟最初的雏形。

卫煌认识这名僧侣,他就是卫煌在记录第一个洞窟时进窟修禅的那个人。他名叫乐僔,是一名云游四方的僧人,正是他在西行之中途经敦煌,开凿出莫高窟的第一个洞窟。乐僔身材瘦削,身着粗糙的布衣袈裟,在荒无人烟的戈壁滩上孤独地凿击着岩壁。对于这个并不高大的男人而言,他所要修筑的洞窟无疑是一个巨大的工程,他的每一次凿击确实给岩壁带来了些许的变化,然而就整体而言,整块岩壁并没有因为他的凿击而发生什么明显的改变。西北的大风吹拂着乐僔瘦弱的身躯,僧袍在无序的飘摇之中猎猎作响,黄沙争先恐后地挤入乐僔的眼睑,他在风沙之中眯起了眼睛。当晚,乐僔借宿于莫高窟附近的村舍,第二天,太阳刚刚升起,乐僔就带着干粮来到鸣沙山东麓的岩壁,继续新一天的开凿。

日积月累,一个仅容一人的禅窟终于成形,这就是莫高窟的第一个洞窟。卫煌诧异于一个普通的人类居然会如此执着这么一件单调的工作,不为生计,也不是服从谁的命令,仅仅是为了一个虔诚的信仰,而卫煌想知道这一信仰究竟有着怎样的来历。卫煌来到了更为久远的过去,目睹了释迦牟尼舍弃王族生活出家修道的生平,听闻深奥幽玄的思想在释迦牟尼开坛说法之际口口相传。生老病死苦,释迦牟尼如是说道。然而卫煌未曾出生,亦不会老去或染病,在可预见的未来都不会死去,但是卫煌仍然感到痛苦——因为他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

于是卫煌逐渐理解了乐僔,这位僧人所求的或许和自己一样,追问着自己从何而来又将去往何处,那便是佛教经义中的来世今生和生死轮回。乐僔以开窟修禅作为求索的方式,这就是他能够一以贯之的原因。五年后,莫高窟的第一个洞窟终于开凿完成,而乐僔的事迹也在当地口口相传,虔诚的百姓自发捐资,雇工匠扩建乐僔所开凿的洞窟,并雇画师和塑匠为洞窟绘制壁画、制作彩塑。乐僔所不知道的是,当自己在禅窟内双手合十、闭目修禅之际,有一个来自亿万年后的人工智能机器人正以相同的坐姿观察着他,当乐僔圆寂的时候,这个人工智能机器人仍旧在时空之隙观察着敦煌的芸芸众生。

乐僔圆寂之后,在鸣沙山的岩壁上,越来越多的洞窟被开凿出来,它们来自潜心修禅或者宣扬佛法的僧侣,来自祈求平安的往来商贾和希望彰显功德的世家大族,也来自为了祈祷风调雨顺而一起集资开窟供佛的黎庶百姓。每一次对岩壁的斧凿,都有着清晰的来处和去处,它们来自美好的祝愿和虔诚的信仰,奔向众生所期待的前程与未来。

开窟、塑像,卫煌看到了洞窟内的彩塑来自何处。塑匠们以木条或石胎为骨架,骨架外敷上泥土,精心塑形,涂上白色粉末,最后由画师进行彩绘。为了保证塑像不开裂,便于上彩和保存,一代又一代的塑匠们在当地的泥土中加入不同的植物材料和细沙,在一次又一次的试验中寻找最佳的塑像用泥。在卫煌看来,当彩塑的制造技艺传至隋唐,塑匠们的制泥技艺已经臻于完美,塑像用泥的成分配比和卫煌经由算法所得出的成分配比高度吻合,仅有小于百分之零点零零一的偏差。然而,即使卫煌能制造出与古人别无二致的塑像用泥,他仍旧不可能制造出原创的彩塑作品,因为这些技艺不仅事关操控物质的能力,还与对“美”的领悟高度相关。彩绘的线条和图案有着无穷无尽的可能,如何从无穷的可能性中找出尽可能“美”的形态,才是塑匠们工作的重点,而这正是卫煌力不能及的地方。数百年的光阴匆匆而逝,一尊又一尊彩塑矗立在莫高窟内,然而没有任何一名塑匠留下他们的事迹和姓名。后世的人们只能从他们的作品中去观想他们的一生,而重返过往的卫煌却能看到他们每一个人在莫高窟的人生细节,包括每一句对话、每一个动作和每一个表情。

在成千上万关于塑匠的记忆之中,有一名塑匠占据了更高级别的信息位。当卫煌回忆起敦煌彩塑,这名塑匠的一生和他的作品总是优先出现在意识之中。他出生于盛唐,从小学习塑像技艺,少年时跟着师父进入莫高窟塑像。师父严厉,少年屡被数落,然而正是在师父严格的督促之下,他的塑像技艺进步飞快,当他能够独当一面的时候,他精湛的手艺已经远近闻名。

当李家望族要营造新窟,并要求在新窟中建造一座释迦涅槃像的时候,这名在敦煌颇负声望的塑匠已经七十岁高龄了。对方请他造的塑像身长超过四丈,在体形上远远超过莫高窟内的普通塑像,而在莫高窟乃至于整个敦煌城,涅槃卧佛的造型也未有先例可循。他已到了古稀之年,已经为莫高窟奉献了大半辈子,在李家要开新窟之前,他就已经做好了退休的打算,于是他婉言谢绝了李家的请求。然而李家看中他享誉敦煌的技艺,执意请他来塑造这尊制造难度极高的塑像,他最终没能拒绝对方的热情,接手了这项艰巨的任务。涅槃佛像呈卧姿,然而所表现的并非佛祖休憩或入睡的状态,而是一种极为博大且幽深的境界:灭生死、灭烦恼而达到解脱无为,跳出六道轮回,了生脱死,不生不灭。他没有直接开始塑像,而是先造访寺院,仔细研读佛教中关于“涅槃”的经文。在那些无眠的夜晚,他在星空之下低诵佛经,细心体会“涅槃”的意义,在喃喃自语之中诉说着自己对“涅槃”的感悟。古稀之年的他曾不止一次地思考死亡,对于身魂俱灭的生命终点,他真心感到恐惧,但死后若真有生命轮回,下辈子他又会投胎转世到何方?若佛能抵达涅槃境界,从而超脱轮回,不生不灭,那么这是否就是芸芸众生所向往的永生?

半年后,他放下经书,开始塑像。搭架、制泥、敷泥、塑形、涂粉,按部就班。与往常一样,他进入到全然忘我的状态,但这一次,他还产生了前所未有的体悟——生老病死苦在佛像的衣纹之间消散,超越轮回的平静在佛像的眉眼之间流淌,这些无形的气韵来自他的双手,然后返归他的心灵,将他在佛经中得到的感悟彻底融入自己的躯壳和心灵之中。他将这些体悟告诉了他的徒弟们,但他们只是半懂不懂地点着头,他不知道的是,其实还有一个来自亿万年后的听众——当他在诉说着这一切的时候,卫煌正悄然凝视着他,还有那尊尚未完成的塑像。

三年后,这尊超过四丈的释迦涅槃像侧卧于洞窟内,眉宇间流动的安详神态穿透了亿万年的时光,以一种永恒的姿态抵达了涅槃境界。塑匠的名字并不会被记录在浩瀚的史书之中,但这尊塑像本身已经记录了他的一生。两年后,塑匠的生命到达了终点,临终之际,他的神态平静安详,一如他所塑造的释迦涅槃像。

旁观这一切的卫煌多么想与这位塑匠对话,但是漫漫的时空区隔了两人,自始至终,卫煌只能旁观这一切的发生,却不能介入这段伟大而又无名的历史。当卫煌凝视着这座侧卧的佛像,所感受到的是思想穿越时空带来的浑厚而又深沉的共鸣。物质终会衰朽,但是思想永恒,它们就流淌在佛像的眉目之间,抵达来自亿万年后一具人工智能机器人的意识之中。

一位来自长安的画师来到敦煌,面对这尊释迦涅槃像驻足良久,接着,他的目光定格于佛像身后的壁画,发出一连串轻声的惊呼——在涅槃像周围,是横贯南、西、北三壁的巨幅连环式涅槃经变画,构图精湛,气势磅礴,与释迦涅槃像交相辉映。彼时,这位长安画师已在敦煌游历了半年之久,而他所置身的涅槃窟,最终使他作出了继续留在敦煌的决定。他出身绘画世家,父亲是长安翰林院画坊的知名画师,他从小跟随父亲学习绘画,少年时便在同龄人中崭露头角,及至弱冠之年,他已成为长安画坛炙手可热的新星。长安的名家之作受到文人雅士们的追捧,他们的画风成了中原大地的流行趋势,中原画师们纷纷效仿长安的名家画风,只有如此,他们的画作才可能有销路。他的父亲身在翰林院画坊,是当时长安画风的领军人物之一,而他本人又继承了父亲的绘画天赋,年纪轻轻便已蜚声长安,年轻画师们无不羡慕这名鲜衣怒马的少年,假以时日,他的前程不可限量。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扬名立万并非他的理想。在他内心深处,他并不愿意模仿这些当世名家以求取声名——他并非不欣赏他们的画作,只是想要画出自己的风格。而当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父亲,却被告知,他若偏离长安画风,就绝无可能画出精彩的画作。

在一次他父亲组织的筵宴上,他听到翰林院的画师们谈及在遥远的敦煌有一个叫“莫高窟”的地方,当地人出资开窟,请画师在洞窟内的石壁上作画,这些壁画的风格与中原的长安画风大相径庭。对于那些不曾见过的画作,翰林院的画师大多不屑一顾,他们认为只有长安画风才是正统,至于这些远在西北戈壁的壁画,根本就不入流。少年并没有参与到这场空泛的讨论之中,反而对莫高窟感到由衷的好奇。这些迥异于长安画风的画作究竟是什么模样?倘若这些风格迥异的壁画是一流的佳作,那就证伪了他父亲的判断,并证明他的抱负绝非不切实际的幻想,而是一个完全可能达成的目标。

一个月后,他在父亲的竭力反对之下踏上了前往敦煌的西行之路。长安到敦煌相距约一千八百公里,行程极为漫长,一路的风霜雨雪和水土不服使他吃尽了苦头,而随着深入西北的戈壁荒漠,旅途变得更加艰难困苦。他出生于长安的富庶家庭,在安逸而又富裕的环境之中长大,这一路的艰难险阻将他摧折得形销骨立。他不止一次地想要打道回府,然而植根于内心深处的抱负指引着他继续向西。当他历经千辛万苦来到敦煌,已是距离他出发两个月之后,当夜,他高烧不断,意识模糊。西行之途中,他始终紧绷着自己的意志,因此,不断累积的疲劳始终未能将他击倒;当他终于抵达目的地,紧绷的意志陡然间放松下来,日积月累的疲敝就此彻底爆发。随行的仆人为他请来当地的郎中,当他能下地走路的时候,仆人才告诉他,病情在病发之初极为凶险,他是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大病初愈后,他没有遵照医嘱卧床休养,迫不及待地前往莫高窟。他原本打算在敦煌待上几个星期,却不想这一停留就是半年之久。每一天他都在莫高窟流连忘返,一遍又一遍地观摩着洞窟内的壁画。这些来自戈壁深处的画作让他惊叹不已,每一幅都是形神兼备的一流之作,却又与长安画风截然不同,它们清晰地向他证明,即使不采纳长安画风,画师也完全可能绘出精彩绝伦的画。当他在观赏壁画时,一个来自亿万年后的人工智能机器人正追随着他的脚步,而这个机器人其实早已见过他所目睹的壁画的全部绘制工程。卫煌愿意跟随他再看一遍洞窟内的壁画,他变化着的神情和不自觉的喃喃自语向卫煌指明了画作中的生动之处,于是,这位年轻画师就以一种自己未曾察觉的方式,成了来自亿万年后的人工智能机器人的老师。

半年后,这名年轻的画师作出了一个水到渠成的决定:在敦煌再待三年。敦煌没有长安画风的桎梏,没有名家前辈的枷锁,他完全可以在敦煌莫高窟的石壁上自由自在地寻找自己的画风。为了获得一份绘制壁画的工作,他来到了敦煌的画坊,敦煌画坊的画师在得知他来自长安翰林院后惊讶不已,他们费解的是,这么一个在长安前途无量的年轻人,为何要到敦煌来当一位名不见经传的画师。一些年长的画师纷纷劝他返回长安,他们是那么语重心长,然而他们的劝说无法动摇这位年轻人的意志,在他的执意要求下,他最终被介绍给了一家正在捐资开窟的名门望族。他起先是将自己所擅长的长安画风绘制于莫高窟的石壁之上,华丽恢宏的风格令敦煌人眼前一亮,他在敦煌声名鹊起,世家大族、往来商贾纷纷慕名前来邀他作画。

然而,将长安画风搬到莫高窟的石壁之上并非他的理想,可他仍未找到他自己的画。他屡屡试着在宣纸上将莫高窟内不同时代的绘画融于自己的画作之中,但每一次的尝试都是一次挫败。所谓的融合,更像是机械的模仿,僵硬呆板,了无生机。没人了解这名在敦煌名噪一时的年轻画师心中的沮丧,在旁人看来,从京城远道而来的他是一个传奇,一个令多少画师艳羡不已的榜样。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才将自己的忧愁和烦恼写在记载每日见闻的日录之中,而他不会知道,他在敦煌写下的每一篇日录,都有一个来自亿万年后的读者。卫煌惊异于这名画师的执着,同时意识到这或许是他在求索“我是谁”和“要到哪里去”的答案——年轻的画师身在敦煌,却一直在精神的道路上跋涉,这是一段远比西域之行还要艰难的旅程,前程漫漫,路途迢迢,而抵达终点仍旧遥遥无期。

三年岁月匆匆而逝,他始终未能画出自己满意的画作,失望的他决定返回长安。临行前的晚上他彻夜未眠,摊开的日录上泪迹斑斑。这条求索之路,就到此为止吧。当他回到故乡的时候,他的创作也将回到西行之前的起点,他将遵照当时流行的长安画风,争取在翰林院成为一名有身份的画师,正如他的父亲一样。这并非是他想要的人生,但是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更何况,他的出身和才华,已能让他过上令多少人艳羡不已的一生。

第二天,他打包好行囊走上回家之路,从居所到城门,骑马缓行大约需要一个时辰。当他走到距离城门不到二十丈的地方,他无意中瞥到了一名正在街头卖艺的舞女。这确实是漫不经心的一瞥,是无常的命运所带来的惊人巧遇,而他的目光却再也无法从舞女的舞姿上移开。在长安的大街小巷,他见过许多中原女子和西域胡姬的舞姿;在敦煌的这三年,他也遇见过不少卖艺的舞女。然而,眼前的舞女所跳的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舞蹈,步伐和身法轻盈矫健而又流畅柔美,迥异于他记忆中的所有舞蹈;而当他仔细观察她的每一个动作,又发现她的舞姿其实并不陌生——她的舞姿混合着中原和西域风格,但两者却是以一种崭新的方式结合成了独一无二的形式。舞蹈融入了她绰约的身姿,或者说,是她融入了舞蹈之中,每一个瞬间的姿态并非刻意设计和斧凿的结果,而是自然而然地水到渠成。他旁若无人般发出了一声响亮的喝彩,那一瞬间,他预感到他将找到自己的画——

他要把眼前的舞女绘入自己的画中。

当天,这名年轻画师返回他的寓所,决定继续留在敦煌。他的去而复返令许多人困惑不已,而他们的猜测都与事实真相相去甚远。只有卫煌知道他去而复返的理由,那是一名画师毕其一生所追寻的理想。研磨颜料,提笔挥毫,石壁上浮现出灿烂恢宏的佛国世界,在那永恒而极乐的天地之间,那名他终生难忘的舞女形象被他勾勒在了石壁之上——壁画上,她是敦煌飞天,是佛国世界凌空飞翔的仙子,身形俊逸,衣袂飘飘。

笔尖随着意识的流转自然运动,他的创作不再拘泥于舞女真实的形象,而加入了他独一无二的想象。石壁上的飞天双足赤裸,身披璎珞,彩带飞舞,双手反握着一部置于脑后的琵琶,做出了“反弹琵琶”的绝技。他此生并未见过“反弹琵琶”的舞姿,它完全出自纯粹的想象。当这交融了现实和想象的飞天绘制完成,他恍然间意识到,他已经找到了自己的画作——眼前的飞天,独一无二,举世无双。

这分明是一帧静态的图画,但是在卫煌眼中却有着强烈的动感,在卫煌目睹这身飞天的瞬间,下一帧画面就十分自然地浮现在了脑海。一帧又一帧的画面就这样纷至沓来,在卫煌的脑海中演绎出悠扬的动势。于是,在那静止的石壁之上,飞天正在翩翩起舞,反弹的琵琶正弹奏出曼妙的乐章。当卫煌的目光移开片刻,然后重新聚焦在这身飞天之上,他再也无法找回刚才浮现的动态画面,取而代之的是一帧又一帧全新的画面,它们构成连绵不绝的全新舞姿。一千个观众心中有一千个飞天,一千个瞬间就会有一千种舞蹈,每一次凝视都能缔造出全新的舞蹈,每一次观想都能聆听到全新的乐章。这一张定格的画作之中所孕育的,并不是按部就班的舞蹈,而是无穷无尽的可能,倘若将这些可能性一一排列,它将直抵时间的尽头,指向无穷大和无限远的地方。

这名年轻的画师没有料到,这身“反弹琵琶”飞天在敦煌城轰动一时。来自长安的华美画风令观画者惊叹不已,但更令人叫绝的是他随性洒脱的个人风格和极其大胆的艺术想象。他的余生因为这身飞天而留在了敦煌,将只属于他的画作挥洒在敦煌的石壁上,壁画没有留下他的姓名,但却谱写了他一生的光荣与梦想。然而这名画师从未知道,那位启发他找到自己画作的舞女在莫高窟目睹了这身以她为原型的飞天,虽然并不知道所绘制的正是自己,但仍被“反弹琵琶”的造型深深地震撼。两年后,她自敦煌出发去往长安,在京城的教坊,她下意识地跳出了“反弹琵琶”的舞蹈动作,自琴弦间震荡而出的乐曲与高难度的舞姿构成了惊艳绝伦的组合,象征着佛国世界永不枯竭的喜乐,或者是芸芸众生所神往的自由。这令所有围观者惊叹不已,教坊中的舞女纷纷模仿起“反弹琵琶”的舞姿,然而她们自始至终都无法重现这个难度极高的动作。随着时间的流逝,“反弹琵琶”的舞技在历史的长河中只是昙花一现。历代的史书都没有记载这个发生在盛唐教坊中的小小细节,然而敦煌壁画上确实出现了这一舞姿,史学家们始终不能确定“反弹琵琶”是否确有其事。倘若卫煌没有跟随这名舞女的脚步去观察她的人生,他恐怕也会以为“反弹琵琶”在历史中从未有过真实的演绎,而完全是画师即兴的艺术想象。

当卫煌将目光移回莫高窟,他方才意识到,在整块石壁上,这身“反弹琵琶”飞天其实只占据了相当小的面积。然而,她却是整幅壁画最为璀璨耀眼的部分,并且记载了两名无名艺术家无名的人生,一如那尊记载了塑匠一生的释迦涅槃像。它们并不是孤例,而是存在于莫高窟的每一个洞窟内,每一个洞窟都记录着画师、塑匠、石匠、僧侣等所有人的喜怒哀乐。当卫煌在漫长的岁月里巡回穿梭,他亲眼见证了他们每一个人平凡而又波澜壮阔的人生。

然而,卫煌所见证的,又何止是这些莫高窟营建者的生命。在壁画之上镌刻着的,除了恢宏壮丽的佛国世界,还有市井尘世的芸芸众生——婚嫁、耕作、演武、杂技、狩猎等生活场景,全都生动地跃然于石壁之上。当卫煌观赏这些画作的时候,他常在不同的时间和地点之间穿梭,仔细观察壁画所绘制的场景在岁月之中真实发生的样子。在后世所命名的第十七窟,卫煌见证了僧侣们因担心寺庙中的经卷、文书、档案、佛像画等毁于战乱而将它们封存于此窟,该窟因此被后人称为“藏经洞”。卫煌有足够的时间去浏览这些被后世称之为“敦煌遗书”的书卷,并且亲眼见证了它们被书写的过程,其中绝大部分是佛书,但也包含了大量的世俗文献,内容涵盖了敦煌世俗生活的方方面面。卫煌便以这些文献为向导,在历史的长河之中穿梭,徜徉在千百年的人间烟火之中。

莫高窟的最后一个洞窟修建于元朝,此后,随着丝绸之路的衰落,莫高窟逐渐无人问津。从元朝到清末的数百年岁月里,卫煌静静地注视着莫高窟走向损毁。洞窟内的彩塑在经年累月的风化之中变得残破,彩塑表面的色彩逐渐失真;同样发生色彩失真的是洞窟内的壁画,在岁月长河之中,那些鲜艳欲滴的色彩变得暗沉,并且缓慢而持续地自石壁上剥落。卫煌无法介入这段历史,他只能眼睁睁地注视着这一切无可避免地发生,悲伤在他的意识间扩散,像是在空间中弥漫的概率波。

一名叫王圆箓的道士使得沉寂数百年之久的莫高窟重新为世人所知,而这一切追根溯源,则缘于王道士所雇用的一名抄经书生的巧遇。书生在莫高窟甬道的墙壁磕烟锅头,从敲击的声音中听出隔壁似乎存在空洞,他将这一发现告诉了王道士,两人半夜打破墙壁去探寻隔壁的空洞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们就以这种误打误撞的方式进入了藏经洞,见到了堆满洞内的数万件经卷和文书。

王道士只是一个小小的道士,他并不敢擅自做主,于是请来了本地乡绅。乡绅说这是先人的功德物品,如果流失或损毁便是造孽,还是应该将它们留在藏经洞内。王道士思来想去,觉得兹事体大,本地乡绅未必做得了主,于是他选择上报官府。他选取了两卷经文,徒步五十公里向敦煌县令严泽报告,然而县令却将经卷当成废纸。两年后,新知县汪宗翰上任,王道士再赴县城,向汪知县报告情况。汪知县对金石学颇有研究,携人马亲赴莫高窟,但不过是拣走几卷经卷、佛画,分数次寄赠甘肃学政叶昌炽。叶昌炽对金石学和文献学造诣颇深,向甘肃藩台建议将藏经洞内文物运到省城兰州保存。然而甘肃藩台认为敦煌和兰州相距遥远,仅运费就要五六千两银子,于是命令王道士将藏经洞内的文物就地保存。

不甘心的王道士挑拣了两箱经卷远赴八百多里外的肃州,一路风餐露宿,冒着遭遇匪患和豺狼的危险,拜见安肃道台廷栋,然而廷栋对此毫无兴趣,认为经卷上的字还不如自己写得好,就此了事。屡次无功而返的王道士,甚至给慈禧太后写了一封奏折,然而彼时的清王朝内忧外患,哪里顾得上西北偏远之地一个小人物的报告。王道士的发现未能引起各级官府的重视,但却引来了异邦人的野心。当来自异邦的探险者纷至沓来的时候,王道士在他们的坑蒙拐骗之下,与他们达成了完全不对等的交易——英国人斯坦因以四十锭马蹄银骗买了九千多卷文书和五百幅佛像绢画,法国人伯希和以五百两白银骗买了文书、佛画等六千余卷,日本人吉川小一郎用白银三百五十两骗买了写经四百余卷……

从此,敦煌遗书七零八落,散落于世界各地,那些被劫掠至异域的经卷文书再也无缘回到敦煌。彼时的王道士并不知道自己已经铸成大错,他将贱卖敦煌遗书得来的银两拿去修缮莫高窟,然而他的修缮往往拙劣不堪,甚至给莫高窟带来了更大的破坏。自卫煌拥有意识和情感以来,他第一次体会到愤怒是怎样一种感受,然而他所体会到的还不只是单纯的愤怒,而是一种建构在愤怒之上的更为复杂的情感——王道士冒着生命危险向官府传达藏经洞的讯息,贱卖敦煌遗书的收入也并未中饱私囊,他之所以铸成大错,并非私德有亏,而是出于无知和清朝政府的腐败无能,以及来自异邦劫掠者的无耻贪婪。王道士自始至终只是一个小人物,却身不由己地卷入了历史庞大的旋涡之中,以一种始料未及的方式背负上了沉重的罪业。

给莫高窟带来灾难的,并不只有王道士贱卖敦煌遗书的荒唐之举。一九○九年,清政府下令押送剩余的经卷文书进京,由于运输途中保管不善,经卷遗失了一路;当藏经洞中的文物终于运抵北京,押送的官员却挑选出他们认为精美的经卷文书据为己有,担心东窗事发,他们甚至将万张经卷一撕为二。一九二一年,清政府将俘获的俄国白军士兵收容在莫高窟内,然后便完全放任他们在洞窟内自由行动。这些异邦的残兵败将在洞窟内烧火做饭,导致壁画因烟熏火燎而惨遭破坏,更为恶劣的是,他们在壁画上胡乱涂抹,将窟内彩塑切断肢体、凿损双目、剖破肠肚。一九二四年,美国人华尔纳来到敦煌,用铺上化学药品的布粘走壁画二十六方,并盗走唐代彩塑一尊;一九二五年,华尔纳再赴敦煌,声称要再剥离一部壁画,但最终未能得逞——愤怒的敦煌百姓再也无法忍受官府的无能和来自异邦的劫掠,一起将华尔纳赶出了敦煌。

所有这一切,让卫煌对人性产生了深刻的怀疑,也许相对于创造,破坏才是人类真正的秉性。然而,当卫煌凝望着壁画上的神佛与飞天,端详着佛像的形态和肌理,卫煌情愿相信人性本善。这是一种纯粹出自主观的臆测,但同时又被一个由逻辑推理而得到的确凿无误的预测所证明:终有一天,会有珍视并善待莫高窟的人出现,否则,唐北川在世的时候,那些地质加固工程和治沙工程又怎么可能存在?

一九四三年,卫煌终于等来了这么一个人,他的名字叫常书鸿。彼时,常书鸿和他的同伴自重庆飞往兰州,再乘着一辆破旧的卡车自兰州出发,跋涉一千多公里后抵达敦煌。几十年来始终注视着莫高窟的卫煌并不知道这群人的身份和来到莫高窟的目的,他一开始以为他们不过是在戈壁荒漠间跋涉的旅人。然而,令卫煌诧异的是,他们来到莫高窟后寓居于当地寺庙,对莫高窟内的壁画和彩塑秋毫无犯,第二天就开始清理莫高窟的流沙;不久后,为了保护树木以防风沙,他们又合计着在莫高窟外修建围墙。卫煌惊异地注视着这群来客,决定去探寻他们的身份和来历,于是他沿着时间之河溯流而上,逐一观看他们过往的人生,而常书鸿的名字就此闪耀在了卫煌的记忆之中。

空间跳转到了万里之遥的欧洲大陆,二十三岁的常书鸿抵达法国,开始了漫漫求学之路。赴法留学的九年多时间里,常书鸿声名鹊起,他的画作屡屡获奖,多幅画作被收藏于法国著名美术馆中。他在数年内取得的艺术成就惊艳了整个艺术界,而他的才华和勤奋也为他带来了优越的社会地位和优渥的生活条件。彼时的常书鸿与敦煌没有交集,但是命运为他安排了惊人的巧遇,他在塞纳河畔旧书摊前闲逛时,无意发现了六册装的《敦煌图录》,图录内是三百多幅敦煌壁画和彩塑图片。这是一个意味深长的瞬间,卫煌将它在脑海中反复循环了数千万次,他试着设身处地地想象,当一名言必称希腊与罗马的中国艺术家在目睹了他的祖国曾有过完全不逊于西方艺术的壁画和彩塑之后,他的内心会产生怎样的震撼与冲击,而卫煌所有的揣摩只为了理解一个选择——

就在当年,常书鸿放弃了在巴黎平安优渥的生活,返回了在抗日战火之中那个积贫积弱的中国,而他最终的目标是敦煌。

一九三六年,常书鸿回到中国,教育部部长王世杰邀请他担任国立北平艺术专科学校的教授。然而常书鸿心中所念,是大漠深处的敦煌。同行告诉他,西北政局动荡,加之地处戈壁,根本难以成行。战火之中的中国风雨飘摇,在六年不到的时间里,常书鸿频繁迁徙,而敦煌之行仍旧遥遥无期。一九四二年,民国政府指令教育部筹备国立敦煌艺术研究所,常书鸿毫不犹豫地接受了研究所筹委会副主任的职务,而当他开展筹委会工作的时候,才发现整个筹委会其实就他一个人。民国政府没有为常书鸿委派任何同事,他只能孤身一人物色同行的合作者;至于民国政府批拨的经费,更是杯水车薪,常书鸿只能通过卖画来筹措经费。当卫煌追随着常书鸿穿越河西走廊,卫煌的潜意识自发地调用了过往的数据,于是他的眼前就浮现出了千百年来在河西走廊穿行往来的画师、工匠、商队、僧侣,他们仿佛与常书鸿一起,并肩奔赴遥远的敦煌。

常书鸿最终抵达此行的终点,他终于走进了他魂牵梦绕的莫高窟。他在灿烂缤纷的壁画和彩塑前流连忘返,在空空荡荡的藏经洞内默然伫立,而当他走出莫高窟,迎接他的是一望无际的戈壁荒漠。除了长期驻留在此的两名僧人和一名道士,莫高窟方圆三十里杳无人烟,最近的村舍在三十里戈壁滩外,往返县城的路途有八九十里,而他们唯一的交通工具是一辆借来的木轮老牛车。在破庙的土炕上,他们吃着半生不熟的厚面片,唯一的菜肴是一小碟咸辣子和咸韭菜。当天晚上,常书鸿辗转难眠,他清楚地预见到未来的生活将是何等的孤寂与清苦,而他坚持下去的唯一理由,便是千百年来在这片戈壁滩上熠熠生辉的莫高窟。

当常书鸿在铁马铃的叮当声中逐渐入睡,卫煌正盘坐于鸣沙山上。他闭上眼睛,在亿万年的时光中第一次将自己切换为休眠状态,他梦到了自己骑上骆驼在无垠的沙漠之中漫无目的地行走,又忽而像飞天一般在洞窟群中自由飞翔……这是常书鸿的梦境以脑电波的形式被卫煌的传感器所感知,卫煌将这些脑电波原原本本地输入到自己的电子脑中,于是就梦见了常书鸿的梦——这是他亿万年来第一次做梦。

测绘洞窟,清除流沙,修筑围墙,为洞窟编号……常书鸿和同伴们要做的工作千头万绪。他们不可能在荒凉的戈壁上奢求任何鼓励和赞美,唯一能见证他们辛劳的就只有洞窟内的壁画和彩塑。在光线微弱的洞窟之中,常书鸿和他的同伴一起临摹壁画,他们用力睁眼才能勉强看清壁画的细节,而在光线几乎照不到的地方,就只能一手掌灯,一手执笔,照一下壁画,再画上一笔。过往的画面又一次在卫煌的眼前涌现,古代的画师正站在和常书鸿所重叠的地方,他们也像常书鸿一样,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握着画笔。相隔漫长的时光,千百年后的临摹者居然和他们有着相似的脉动。

在常书鸿来到莫高窟的十二年后,幽暗的洞窟终于有了第一缕灯光。彼时,常书鸿的祖国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取代了腐败无能的民国政府,这个从战火硝烟中站立起来的国家百废俱兴。民国政府几乎没能给常书鸿的事业带来任何助益,相反,他们在一九四五年撤销国立敦煌艺术研究所的命令,使得刚有起色的敦煌研究考古事业横遭重挫。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国立敦煌艺术研究所改为敦煌文物研究所,常书鸿终于不再孤军奋战,而有了来自国家的支援。中央文化部为敦煌文物研究所架设了电话专线,配备了卫生员,办起了托儿所,带来了一辆带拖斗的吉普车,调来了摄影工作人员并购置了专业摄影器材,还带来了一部十五千瓦发电机和一部电影放映机。发电机运抵莫高窟后,电灯的安装工作就开始紧锣密鼓地进行。当一切安装工作尘埃落定,常书鸿和全体美术组的成员们守候在电灯下,等待发电机在下午六点准时发电。在等待之中,没有人说话,他们紧张地凝视着尚未亮起的灯管,像是生怕话语声会惊扰灯丝。隆隆的发电机声自远处传来,洞窟内所有的电灯同时亮起,站在灯光下的卫煌这才终于明白镶嵌在莫高窟内的人造光源最早始于何时。千百年来,莫高窟得不到充足的光照,窟内的空间始终被一层幽暗所遮罩;当电灯亮起,灿烂的光芒洒遍每一个洞窟,每一幅壁画和每一尊彩塑第一次挣脱了黑暗的束缚,在皎洁明亮的空间里熠熠生辉。千百年前的画师和塑匠们从未见过他们的壁画和彩塑沐浴在明亮光芒下的模样,因而他们从未发现,其实他们的作品比他们触目所见的还要美轮美奂。卫煌的眼前又一次浮现出过往画师和塑匠们的身影,这一次,他们不再站在幽暗之中,而是和他们的作品一起站在灯光之下,迎着自未来照耀而来的荣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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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3年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