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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港》2023年第9期|禹风:姑妈家
来源:《文学港》2023年第9期 | 禹 风  2023年10月20日09:05

去姑妈家做客,心里感觉幸福,那是在上个世纪的七十年代。

姑妈是家里长姐,有两弟一妹,我爸就是最小的那个。

民国时爷爷奶奶一直在常州经营绸缎铺,家境还过得去,有房住有饭吃有钱赚,听讲唯一的难过些,是国民党兵过境,占了家里正房当军官住所,爷爷全家只能在偏屋里挤了一星期。国军不是土匪,并不抢东西毁东西,临走还给了租金。一九四九年解放后,姑妈女大当嫁,经人介绍,和在粮油进出口公司当职员的姑父喜结连理,迁到上海过日子。姑妈生了两个儿子,都比我年长十多岁。

奶奶病得不是时候,病重住院那一周,原本已被抢救回来,可惜尼克松总统访华到了上海,医护人员全部上街,要见证属于地球人的伟大时刻。奶奶突发心痛,姑妈奔跑在医院长廊,诊室里空空如也,主治大夫拿着红色小纸旗,在街上人流里踮脚远眺。那个后来在水门事件中身败名裂的美国人,穿着笔挺西装,像南极企鹅走进蓝色人民装的海洋……大人物对小人物而言,就像大象过树林,难免踩踏几只无辜的青蛙或兔子。奶奶这只羔羊,就此上了天堂。

姑父姑妈是上世纪七十年代会生活的上海人的代表。姑妈巾帼不让须眉,从立信会计学校毕业,当了国有工厂的财务科科长,夫妻俩都高收入,姑父还有搞到各种紧俏食品的门路。所以,对我和妹妹来说,去姑妈家过礼拜天是味蕾的节日。

从江宁路的家出发往北走,我们总步行去姑妈家。第一个十字路口是武定路,左手是乌龟车停车场,停满了天蓝色薄铁皮的乌龟车。这是上海七十年代唯一的出租车,三个轮子一个在前两个在后。人要弯腰曲臂,像刺猬那样紧缩在客座上,抬起眼睛给司机指路。而我这种小孩,不需要低头,可以望望风景。只是迎面来一辆风尘仆仆的大卡车时,也会下意识学大人蜷缩进薄皮车,如花盆里遇到翻土铲子的西瓜虫,害怕成微小的圆球。

乌龟车停车场对面,有两个好地方:一是武定饮食店,二是武定浴室。

穿过武定路,街边上有一些小店小铺子,我记得有一个非常光亮的合作社,我和妹妹走到它门口就立定,阿爸于是打开皮夹子买绿豆棒冰和赤豆棒冰给我们解馋解渴,冰砖肯定不买,因为姑妈家必备。冬天的话,我们会买一包脆麻花,或一袋油果,一路尝尝苔条味或甜霜味。选择朝北走,就因为有这家给我们带来快乐的店。如赶时间,我们会沿着康定路转到常德路,再穿弄堂到胶州路武定路口姑妈家住的小洋房。

其实从家里出来,朝南走新闸路转常德路更近。朝北走固然满足了口腹之欲,却在临近姑妈家时要穿过武定路菜场,鱼腥味是我的克星。

七十年代的菜场不可能看到活鱼,也没有冷冻柜台,那些死后想必已投胎好几次的鱼,它们的第一次肉身经过说不明白的诡异旅程,刚出现在武定路菜场,带来年深月久的海洋动物尸臭,固执地粘到你鼻黏膜上。我捂紧鼻子,一路在铁皮柜台间疾走,腐臭的菜叶和西瓜皮让我打滑,我在摔进烂鱼堆的恐惧里向老天祈求保护。夜里回家,野猫在腥臭的铁皮柜台间跳上跳下,我们总选择与来时相反的方向,躲过臭味从新闸路回家。

于是,我们绕着这一片属于静安区的住宅群,每周循环往复。

姑父和姑妈在上海混得不错,住石头小洋房的二楼,分配到一个长方形房间和一个带厨房的小居室,却并不连在一起,中间隔着一户邻居的小房间和公用的楼层卫生间。

隔在中间的邻居是老工人李师傅和他老婆李师母,既然称为师傅师母,说明他们是有手艺的技术工人。在二楼,还有一家占了两间大房的邻居,男主人从不出房门露面,他老婆庄家姆妈是个高声说话的北方太太,还有一个女儿,一看也是北方人种,高大而丰腴。我们必须讲礼貌,一路低头顺眼招呼着庄家姆妈和李师母,乐呵呵走进姑妈的厨房兼餐厅。

姑妈有高而圆润的额头,白得晃眼;戴上眼镜便有知识女性那种风采。她从不采纳庄家姆妈和李师母咋咋呼呼的任何建议,不言不语,如听耳边风。等两位女邻居在我们面前说够了,各自退进自己房间,如寄居蟹倏然消失在壳子里,姑妈才莞尔一笑,像赞美世界终于恢复了秩序。

她从捂了小棉条的保暖杯里掏出光明牌冰砖,那蓝色妖艳的包装让我们的童心像鲜花绽放。姑妈之所以让我敬仰,首先在于派头大,每次都给我和妹妹一人一个大碗,一人一块冰砖。她安详地把我姆妈的抗议挡在微笑之外。什么“吃多了拉肚子”?一块冰砖而已,吃坏谁的肚子?

妹妹伸过扎着小辫的脑袋,对着我耳朵说:“姆妈是个小气鬼!”

可让我觉得不同凡响的是姑妈的品位,所有我认识的人家,让小孩子吃一块光明牌冰砖就像吃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你不得不一勺接一勺对付那些奶油块儿,虽好吃,终是寡味。姑妈完全不会让你呆吃,她每次都在冰砖旁用车花玻璃碗盛一些绿葡萄干和奶油花生米。

姑妈好像读懂小孩子的心,她用精致的网眼罩子罩着一台子做好的冷盘,她和我们一样决不想耽搁揭开网罩子的激动时刻。但是,我们吃完冰砖,必须先到表哥们的大房间玩一会儿。

表哥们的长方形大房间就在楼梯口,窗户对着对面那栋小洋楼,可看见漂亮的石头外墙和铁条拗成的西式护窗栏杆。没鸽子停在栏杆上时,麻雀成队落在上头,像人脖子上的小小疣子,抖动着。

我最爱的是墙角的小边柜,柜子有六七层抽屉。某个抽屉里有一副跳棋,棋子是各种各样的玻璃珠,珠子大大小小,在抽屉里滚成一片妖异的色彩。除了跳棋,表哥收集了不少剪纸,不是农民家那种红色的喜庆式样,而是《敌后武工队》《三进山城》和《鱼盆》的故事片花样,自己用铅笔从背面拓样到蓝色或绿色油光纸上,拿刻字刀刻,刻完夹在书页里。

大表哥已经工作了,在西康路拐角上的电子修理部当修理工,他圆面孔暴突眼,不爱说话,但收音机、电视机和录音机到了他手里,都会从卡壳的死相里活转过来,重新咿咿呀呀地唱。

小表哥还在上高中,他的鼻子是鹰钩的,眼睛也有点凸,长得像电影《叶塞尼娅》里的魔鬼胡安。大表哥把他们的房间弄成一个大修理铺,报纸堆成小丘,床上摆放工具;小表哥把哥哥的东西收拢来,堆在墙角,自己在厘清的桌子上画服装设计图样。兄弟俩老是针尖对麦芒。

“吃饭啦!”我们留着听动静的耳朵终于听见了老远厨房里姑妈的一声轻唤,她略微提高嗓音,像对屋子一角打盹的人说话,可我们就是有本事从楼房的另一角听见!对这点,大表哥宽厚地笑笑,小表哥就要作弄我们说那是楼下人家开饭,让我们下去吃。我学到一句话,字面上可对抗小表哥,就教给家妹,听她奶声奶气说小表哥:“你要么是吃饱了撑的!”我的逻辑:姑妈菜做得好吃,表哥一定吃多了,所以不馋!

绿纱的网罩已消失无踪,一股香味飘在兼当餐厅的灶头间里,姑父从他听收音机的小卧室走了出来,他是个小老头,笑眯眯的,从来姑妈说什么就是什么,他和我爸一起把圆桌子抬到房间中央,我们围一圈坐下来。

午饭吃的是糖醋排骨、桂花肉、红焖对虾、蒸腊肉、炒乌笋、木耳炒地梨和蹄髈汤,姑父是粮油公司的,所以他们家吃虾都吃市面上看不到的大对虾,几乎够得上大吃大喝的标准,因此,姑妈把灶间的门关上。

大快朵颐之间,姑父和我爸讨论我们江宁路房主家的事情。我一块接一块吃油汪汪香喷喷的桂花肉,想起房主家大爷叔和小爷叔的潇洒日子。他们早上起来,孃孃已烧好了热水,请他们洗脸刷牙,然后从红漆屉盘里拿出切成两半的咸鸭蛋、小油煎过的榨菜丝、雪里蕻咸菜,一起吃粥。早饭后,小爷叔和大爷叔一个看《文汇报》一个看《解放日报》,一字不漏。在早晨十点多钟的太阳里,看完报纸的兄弟俩和嫂子、妹妹以及在家的侄子侄女闲聊,等开中饭。中饭是好辰光,要喝一壶由孃孃加上姜丝温热的特加饭,特别有兴致的日子不喝特加饭,从一个缸里倒绍兴朋友送的酒。下酒无非是霉干菜、酱蛋和炒菠菜之类,喝得脸有些红,兄弟俩就睡午觉,打着悠长的鼾声。下午四五点醒来,去马路上一直往南逛到南京西路,转东到王家沙买个黄松糕,或在雷司令买个面包,转回来准时听收音机里的评弹:咚咚龙滴咚……晚上我回家随父母吃晚饭,不太知道两位爷叔还喝不喝酒,但七点半他们就睡了,趴在二楼地板上,还能隐约听见他们安安心心的鼾声,只有良心平安的人才有的那种鼾声。

姑妈不插嘴,总最后说一声:“那是好人。”虽然大家都明白大小爷叔是落了难,房子被征用,家财被没收,连工作也被剥夺了。两个圣约翰大学毕业的高材生要做的只是“改造”。

我吃饱,趴在灶间窗户上望洋眼,下面是一个民宅中的煤球工厂。工厂的场院里堆着乌黑闪光的煤,铲车在黑坡上晃悠,有时拉煤,有时倒煤。这里加工好的打孔的煤饼和鹅蛋大的煤球,会由小卡车送到大街小巷的供应站,让上海人家生出每天的炉子,吃上热食。

我爱听煤球厂“咚咚”的机器声,越过煤堆,对面那栋居民楼前有棵冠羽丰满的高大泡桐,每到春天就开满紫色有斑点的大花,好比一张张垂着厚下唇的驴嘴巴。有一群私人养的鸽子,亮着鸽哨,在居民楼上空翻飞,像被大风驱赶的浓烟。

午饭后,大表哥常带我和妹妹出去逛街。姑妈寄居的小洋楼门口有一雄一雌两棵白果树,秋天会落下金黄的冠状树叶,我们每次都要讨论一下两棵树的年龄,然后在周围长相雷同的居民楼间逛荡。

上海的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就是一个形容词:静止。我们在住宅间探看,一切全是静止的。小弄堂最关键的元素是墙,这里有无穷无尽、七拐八弯、装备着碎玻璃片的墙,我们伸出小孩子稚嫩的手指,在冰凉坚硬的水泥墙和砖墙上触摸,抬头看防盗碎玻璃那变幻的颜色,有透明玻璃,有棕色的玻璃,有墨绿色的玻璃,也有红色和蓝色的玻璃,玻璃砸成尖锐的三角,用水泥糊得黏黏巴巴的,直刺围墙上的天空。

我和妹妹交换了一下看法,觉得小偷是一个可怜的职业,一不小心,就会像一块腌肉那样,被玻璃刺穿,挂在众目睽睽的高墙上。印象当中,没有人可承受那样的苦恼,只有邻居丁家姆妈偷偷在房里拜的耶稣,才垂着头,张开手臂,流出了没人肯流的血。

小弄堂除了墙,就是紧闭的门。我们看见一扇接一扇红色落漆的木门,像不肯说话的嘴,掩藏住门背后的人和他们的机密。唯一毫不掩饰的是万国旗般晾晒的衣服,一根根竹竿从二楼的老虎窗里挑出來,长裤滴着成串的水珠,白衬衣在跳舞,女人的最隐秘的内衣,平时在人身上躲得严丝密缝,想一想也是罪过,晾到竹竿上,就像是公开浪荡的婊子,奶罩炫耀着暧昧的粉红,在风中一鼓一瘪,内裤耷拉着细长的身子,和“咸带鱼”绞在一起,然后突然在强风中鼓出成一幅画,丝丝缕缕都凸显在男人的眼里。实话实说,上海人公开晾晒的女人内衣,给了我们这代人最早的性教育,并且是强制性的。

有时我们在弄堂里看见彩霞满天,有时雨后的彩虹在居民楼上架桥,只是,唯有大表哥带着我们抬头欣赏小市民生涯中的壮丽景色,我们周围一片寂静。

居民们都在周末的午后沉睡,或者在室内打毛衣,无声地送出一针针。我们站在他们的门口和窗下,听不见他们的声音,倒是野猫从屋顶檐口探出头,投射质询的目光:你们是谁,如此快活地在寂静中放肆吵闹?

这样的周末拜访月复一月,年复一年,爷爷早逝,姑妈长姐当父,为两个弟弟支付教育费用,供他们上大学。而我爸是最小的弟,比姑妈小了十七八岁,恐怕姑妈在他身上倾注了最初的母性。父亲上大学正当三年自然灾害,可是,姑妈学期头上塞给他一袋子奶糖,学期结束他竟能原封不动带回来还给姑妈。姐弟间互相惦记着,以至于把彼此的生活,都以礼拜天当纽扣,交织在一起。

我们的注意力暂时被姑妈邻居庄家的悲剧事件所吸引。

庄家是东北人,女儿又高又丰腴,好比一只亮丽的大号气球。因为没儿子,漂亮女儿给庄妈妈找来个倒插门女婿,这女婿瘦瘦细细,和老婆差不多高,两个人拍的结婚照挂在房间墙上,我们去贺喜讨糖吃看了一眼,倒很欢喜登对。等真人出来,我和妹妹偷偷笑了,认为他们夫妻俩往一块儿一站,就像是丝瓜傍着冬瓜,茶杯加了个柄。

庄姑娘结了婚,很快就怀了孕,不知道通过什么医生朋友一检查,预报是个大胖小子,这可把庄家乐坏了!大外孙子可不得了,就盼着添丁纳福呢!女婿每天去上班,庄妈妈其乐无穷地照顾起了女儿肚子里的大小子,上午熬粥,粥里要放红枣和枸杞;中午喝肉骨头汤,骨头是庄妈妈和菜场里卖肉的大叔套交情专门留的带骨髓的;下午睡完午觉,又要喝牛奶;晚饭每天都吃鱼,半夜了还要下一个水潽鸡蛋,放上些酒酿。我几个星期没看到庄姑娘,等看到她大着肚子出來,原来的身材又宽大了一圈,像楼里出了个日本相扑士。

顺利分娩了,庄家大喜临门,果然是个八斤重的大胖小子!庄妈妈要从胜利走向胜利,如今需要女儿坐好月子,有上好的奶水给外孙吃。大夏天的,庄姑娘听老娘的话捂着大被子,一天三顿不让下床,连便溺都是老娘在床上接。庄姑娘坐月子肥得飞快,看看人都快比床宽了,腕子上的肉像婴儿出了褶子。

这天庄姑娘吃了早饭,给孩子喂完奶,人就发昏了,热度高得惊人,满口胡话。庄妈妈还没在意,我姑妈看不下去,命令她立马叫救护车送医院,庄姑娘已经只有出的气了。医院接到一看,不得不打电话给卫生局和报社,这已是当年让糊涂爹妈捂月子捂死的第五个女人了!天热,加上几个月来填鸭似的给孕妇灌食,庄姑娘其实死于心脏不堪负荷。

转眼上世纪九十年代了,岁月流转,我读了复旦,较少有时间去姑妈家。小表哥谈恋爱住了出去,大表哥始终没结婚,和妈妈长相厮守。

又是一件惊人的事发生在姑妈家的小洋楼里,这次是紧隔壁的李师母。

李师傅生肝病,早几年就去世了,他和李师母膝下无子,落得李师母一个人孤单。李家住的小房间真是小,我小时候追着皮球跑进去过一次,几乎就是一张床外加一个衣柜的地面。李师母是无锡人,宽面大耳,就是无锡泥娃娃的面相,又好比是连环画里地主婆的模样。

李师傅过世后,经常整周不见李师母人影,大表哥奉母亲之命寻找她,总发现她躲在小房间里发呆,连热食也不吃。居委会来关心了几次,俗话说,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见她无动于衷,也就慢慢凉了。

大家习惯了李师母的自闭,除了家里有多一碗面加一个菜时想到端点给她,非亲非故也不去多琢磨她。姑妈还特地去了李师傅的老单位,请他们对职工遗孀负点责任,但那是个垮下去的电池厂,工厂自顾不暇,哪里顾得到像一个省略号那样多余的老工人遗孀?

迟早的事终于来了,还是大表哥端着一碗面,去给两天不照面的老婆子,推开门,四处一转眼睛,一碗面吓得打碎在地上,李师母拿了一根李师傅遗下的牛皮腰带,在衣柜子里吊死了。这种吊死可怕在根本不是吊死,衣柜低得很,脚完全可以踩在地上,可是李师母横下身子,铁了心把自己勒死了。

没亲没故没后人,李师母是公安局的人验看现场后拉走的,没人问身后事,好比完结了一场拖沓不休的梦。居委会搬走了家具和物品,从此姑妈家隔壁留下一个无人敢去踏足、房门紧紧关闭的洞。

我们长大了,姑妈家去得少了,终于,大表哥和一位白净的女医生结了婚,就住在楼梯口的长方形房间里。我们很喜欢大表嫂,她做人欢欢喜喜,特别豁达。

姑妈最后一次头脑清晰,精神健旺,已是上海踏入了新世纪。那个周末,我们全家从城市西部香火缭绕的龙华寺旁、父亲单位分配给他的新二房一厅出发,去姑妈家做客。

姑妈说:“还记得你们小时候我做的馅饼吗?手艺不能失传,所以我带着儿子,今天再给大家做一次!”

姑妈的馅饼,首先年轻人别想象成披萨,披萨的馅子堆在饼面上,换成姑妈的馅饼,这可是丢人的事故。

姑妈的饼馅子是看不见的。一张薄薄的面饼,皱皱的烘得黄黄的皮子,有星星点点的褐色烤斑,馋死人的馅子全在薄饼肚子里。一般有两种馅,荤的是鲜猪肉,素的是萝卜丝。饼有菜碟子那么大。吃的时候,放在抹一点点轻油的铁锅里煨热,托在五个指头上,半分钟就下了肚。吃完,才想起舔嘴唇,回味那没仔细咂巴的鲜味儿。

还有一种面皮上撒芝麻的肉馅饼,料还是一样,个子小一些,有饭碗碗口大,但有半个指甲厚。姑妈发明了它,作可储藏的零食,我春游带上三个,一路吃。

做馅饼,得先揉面团,姑妈伸着两条白胳膊,在圆台面上起劲地揉,面团像一只没脸的猪崽,在台面上滚来滚去,调皮得不肯放低撅起的屁股。等面团发好,切成条子,姑妈就把条子擀成薄片。

她怎样把肉馅或萝卜丝馅裹进去,又天衣无缝地把饼擀平,这个我从来没认真看过。反正,我只对吃感兴趣,吃的时候,馅在薄皮里,淌出汁水。

这一次,婆媳俩和大表哥一起动手,大表哥和他太太熟练地擀着面皮,姑妈舒心地指挥几个关节,不多一会儿,煎锅里就响起了呲呲怪叫,那些刚做成的薄饼,像有活气似的在大表哥手里的平底锅上翻飞,两个面反复烤。等香气击中我们鼻翼,饼就放到了面前碟子里。

看到大儿子掌握了饼的秘密,姑妈像没什么顾虑了,没几天就患上了老年痴呆。她的痴呆,不是龇牙咧嘴淌口水那种,而是面带微笑如雕像般沉静。她不怎么肯开口了,好像一辈子的话都说完了。我们去探望她,她微笑着听我们说各种各样的蠢话,却没评论。我爸像去确认她的智力般问:“大姐,我是谁?”姑妈脸上掠过一丝嘲讽的笑意,说:“你是你。”

你是你,姑妈是姑妈,现在她和我们分开了,我们还是一群俗人,姑妈是一座雕像。

我们终于看出了姑妈的好眼光:大表哥退休了,专心只做一种工作,就是细心照顾呆妈。姑妈不但不再说话,而且成了植物人,连翻身都懒得翻,每天靠大表哥喂她流质,隔一会儿就给她翻个身。这样日复一日整整两年,姑妈才进入呼噜噜吐气的时刻。

姑妈躺在儿媳妇工作的医院里,我们一家和大小表哥全家都来作最后的告别,大伯一家也从苏州赶来送姐姐。医生忍不住对大家说:“谁照顾的老太太?真是孝子!两年植物人,身上连一个褥疮也没有!”我看看大表哥,他显老了,两只眼睛关切地看着娘。

姑妈寄居了大半辈子的小洋楼如今还在那个地方矗立着,周围都动迁了,起来无数的高楼,小楼望出去的天际线变了。我们止步不再去,我们的回忆留在过去,留在姑妈麻利操持一个家的年代。

在许多年的各色梦里,我无法不沿童年的路,回去寻找姑妈的楼房。

我穿过武定路、康定路、常德路,寻找着我们曾当成捷径的弄堂,一直到那两棵更高大了的公孙树出现在我梦境。奇怪的是,梦里我从没一次推开那黑暗的旧门,进门洞上楼。

每个梦里,我都看到姑妈家门洞口,有一棵枝叶繁茂的无花果树,我被无花果树挡在了门外。

我抚摩这棵结着紫色无花果的大树,总觉得一股莫名其妙的劲头从脚底升起,我掉转头,沿着常德路走新闸路,飞快地几乎奔跑般地向某个熟悉的地方赶去。然后我径直在暗夜中醒来,大张着眼,品味着回不去的旧时光……

禹风,小说家,上海人,巴黎高等商学院硕士。著有长篇小说《静安1976》《蜀葵1987》《大裁缝》,中篇小说集《漫游者》及《玻璃玫瑰》等。作品发表于《当代》《花城》《十月》《山花》及《人民文学》等刊物,多描写巴黎、上海及北京的城市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