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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2023年第1期|残雪:寒马和费,仪叔和小麻,寒马和晓越(长篇小说 节选)
来源:《作家》2023年第1期 | 残雪  2023年10月24日08:30

晓越在参加书吧聚会的时候没有发言。一来他是新人,还有点不好意思;二来他特别想听书友们对这本小说的评价。他自己读这本书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他聚精会神,不漏过每个人所说的每一句话。他很快就感到了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处在一个很高的读者的层次上,这个层次属于他所划分的读者群里面的最高层次。晓越刚满三十岁,但已经是一名老练的小说读者了。他的阅读面很广,好像一天大部分时间都在读书,可是只有小说是他的最爱。由于他具有超强的记忆力,所以通过倾听这场讨论会,他对于每一位书友的倾向都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晓越参加蒙城的好几个读书会,因为他的工作就是对蒙城的读者进行摸底调查,一方面弄清他们的各种层次,分析他们的不同的需要,另一方面用一些新的观念和信息去引导他们,启发他们。小桑为首的读书会的成员就是他的文学书籍的基层读者,他就是在这个读书会见到寒马,并一见之下为她的风度所倾倒的。他认识的女孩不少,已经恋爱过两次,但寒马这种女孩实在是太特别了。当她发言时,晓越感到她就像一个洒脱自由的精灵。后来他才知道她新近结婚了,她丈夫就是他久闻大名的费。

尽管知道寒马有丈夫,而且她丈夫是他极为敬佩的人,晓越还是深深地被寒马所吸引。刮台风的那天,晓越找了个借口去接近寒马。起先他担心自己的举动过于突兀,担心寒马对他的提议要推脱。可是刚刚交谈几句他就发现对方同自己一样热情。她不但马上愉快地接受他的提议,在这之前还进了一步,邀他去参加费和她的读书的小圈子。并且她那么欣赏他,说他“代表了一股新的势力”。于是晓越有点昏了头,对寒马说了一番他自己认为有点过分的话。他说完后有点害怕,所以马上告辞了。然而寒马一点都不介意他的过分,过了两天就给他打来热情的电话,邀请他参加“鸽子”书吧的聚会了。

从“鸽子”书吧出来的那一天,晓越感到自己掉进了单恋的深渊。他昏头昏脑地在小巷里走,回忆着寒马在聚会中说的那些话,脑海里全是她的形象。他对费的印象也很好,感到费满怀着一腔对文学的赤诚,是值得他敬仰的前辈。这就意味着,他要长时期地将他心底对于寒马的激情隐藏起来,同她仅仅作为好朋友交往。他想,应该是她身上的文学天赋和她对小说的痴迷给了她那种魔力。晓越深感自己是她的同类,所以才会一下子就被她吸引过去了。对于他来说,这位女子就是美的化身。所幸的是她的工作地点离他很近,以后他仍能常常看到她的身影。他愿意远远地看她,因为一挨近她,他就会激动。

晓越白天里忙店里的工作,每天晚上他就在自己选定的那片文学天地里耕耘。他的目标是小说鉴赏的最高层次。他如醉如痴地阅读,反反复复地深思,多年里已经写下了几大本笔记。他也发表过一些文章,但他对那些文章一律不满意,他认为自己尽管在日常人际关系上老练,在文学方面却是晚熟的类型。他在等待一个全面改观的契机。他模模糊糊地感到,参加“鸽子”书吧的聚会和单恋寒马似乎同这个契机有关。“我必须迎头赶上,不然就来不及了。生命的趋势很可能就是这样的。”他对自己说。

在日常生活中,晓越很有人缘,男女老少都愿意同他交往,都认为他通人心,值得信赖。可是他的这种生活技巧在寒马这里根本用不上。寒马直截了当而又不乏热情和真诚,让他的那种习惯性的谨慎成了多余。实际上在晓越的心底,最喜欢的正是这样的人生态度。由喜欢而爱,他自然而然地对寒马产生了单相思。无论是她的外貌、她的表情、她的才能、她对文学的激情和深入的体验,还是她说话的习惯,只要这些出现在脑海里,晓越就会激动不已。但他却不能随心所欲地接近她。一个月两次的聚会成了他的节日:一次在“鸽子”书吧,一次在“皇冠”商场的楼上的读书会。几乎每天早上他都会提前一点来到他的办公室,透过玻璃窗盯着马路对面的商场的大门,等待寒马在那里出现。

晓越的书店里女店员很多,她们都喜爱他,一些年纪大的常为他的婚事操心。有一位大姐曾为他介绍了三位女朋友,都是漂亮的女孩,但晓越最终都说不合适。因为老有人为他介绍,他后来就公开宣称他是独身主义者,请大家不要再为他费心了。尽管人们不太相信他的话,到后来,为他介绍女友的人就慢慢地少了。晓越精力充沛,生活自律。他在这些日子里每天都在疯狂地阅读、写作,与此同时,他对寒马的渴望也在一天天增强。当他思念寒马之际,那感觉就像自己身处一个不真实的世界中一样。一般那种时候总是在夜里,或者在完成了一项工作,闲下来之际。很多时候,为了忘记寒马,他就加倍努力工作。书店的同事们看在眼里,都觉得他太辛苦了。

“晓越,我侄女哪点不好?”扣子大姐问他。

“她很好,是我不好。我不适合结婚。”晓越真诚地说。

他当然也知道世界上只有一个寒马,寒马已经有了爱人,可他就是摆不脱对她的思念。当他进入到那些深邃的小说世界中时,他总是想,那种场景他只能同寒马谈论,只有寒马最能理解他的感受,因为极少有人像她那么视野开阔。“鸽子”书吧的书友们确实水平很高,但只有寒马是同他最接近的。寒马说话时的眼神,她的特殊的手势,总能在他的心里掀起波澜。当他得知寒马正在写小说时,他甚至觉得自己能够进入她的小说世界,就如他在日常生活中能够进入顾客的心理境界一样。这种感觉是如此地强烈而逼真,以至于他在写读书笔记时,总是不断地在幻想中与寒马对话。近来每天晚上在结束阅读之际他都会说一句:“寒马,今天的讨论到这里吧。晚安。”

现在他自己也打算写小说了,不为发表(他认为自己的语言不适合小说的表达),就为能更加深入到寒马未来的小说中去。他总在猜测寒马的小说的内容与形式,不知为什么,他认为寒马的小说一定是写一些日常发生的却又离奇的事。那种小说会不那么好懂,但对他来说,应该是亲切的。就像寒马在贴着他的耳朵说一些悄悄话一样。因为寒马还没有打算将她的小说发表(他询问过她),所以晓越只能设想。这些各种各样的设想使得他的生活拥挤起来了。当然,寒马有费这样的段位很高的鉴赏家同她切磋讨论,一定进步很快。但也许有的时候,她也会需要另外一种异质的共鸣?晓越感到自己每天都在为此做准备。他想,他在为自己所爱的人读书,这本身就是很大的动力吧。所以认识寒马以来,他的阅读也有了质的飞跃,这体现在他能更容易地进入那种“异境”了。他早就看出来了,所有的一流小说都具有那种异境,但读者并不能每次都顺利地进入。他想,如果现在他像“鸽子”书吧的那些书友们一样,同寒马一块儿共同营造奇境,将所读的小说延伸,他同寒马的这一块土地上的景物一定会独树一帜。这种准备工作令他兴奋,有时还会给他带来自信。

“皇冠”商场读书会的小组讨论会的日子到了。晓越为这次讨论的主题准备了一番。他虚拟了一位青年阅读者G,介绍他的阅读历程。他注意到,在场的听众当中只有小桑和寒马知道他谈的是自身的体验。两位女士都用赞赏的目光鼓励他,这让他敞开了他的情感和思绪,他的讲述变得娓娓动人了。

“阅读不是一件有把握的活计,而是一场看不到尽头的跋涉。当夜晚的风吹在G的脸上时,他所渴望的境界正在悄悄地向他靠近。G在心中判断着:‘几天来的挣扎是否有了成效?’然而不,那种靠近其实是远去。捕捉是不可能的,他只能留在原地紧张地工作,进行他自己构想的营造。我同读者G相识很久了,他属于比较笨拙的类型,他以他的顽强一直在不懈地向上攀登着。上方有些什么?这种问题不在他的考虑之列,他认为他的本职工作就是紧张地辨别。每一次看见那种轮廓时,他就停留在原地了。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双手的功能就是营造。好多年过去了,G仍不能清晰地辨别自己的营造物,但较之从前,他的辨别力还是越来越强了。一路上,他留下了越来越多的营造物,它们并不明显地流露出某种倾向,只是如一些不相干的遗物一样留在他停留过的地方。它们不在他的记忆中,他的记忆里只有悬崖和夜晚的风,以及天亮后没完没了的跋涉。高寒地带的风常常是刺骨的,但G并不退缩,反而更加勇猛地攀登,过往的经验告诉他:严酷当中暗藏着幸福。他还记得在某次的夜晚停留时分,幸福的降临是如此地突然。他所坐的那块巨石给了他感觉,他与它在瞬间结为了一体。山体在隆隆作响。虽然只是短短的一瞬。‘一切都是有过的。’G说,‘就像那些遗物一样,它们在某个夜里终将发声。’

“多少年已经过去了?他不知道,因为没有参照物在周围显现。他的唯一的参照物就是他自己留下的遗物。但遗物不流露出倾向,也不指向任何事物。要在大地的变迁中经历无数个年头之后,它们才会在G的眼前偶尔露峥嵘。”

这就是晓越对青年阅读者G的阅读历程的介绍的开场白。二十多位书友们都沉默着。他们没能完全听懂,但他们被吸引。这时寒马开口了。

“文学的内核就像一粒种子一样,埋在每个人的心田里。它的生长依仗于人的那种内视的目光。那么人的内视的目光又是如何产生的?我想,它正好是来自我们的日常生活的馈赠吧。我猜想,这位晓越的朋友,一位不懈地攀登文学高峰的跋涉者,是一位最能领略我们的日常生活之美的高人。我渴望结识他,更渴望进入他的奇境。我还渴望在平凡的日子里同他一块儿哭泣,一块儿大笑,一块儿品尝美食,一块儿作为同事一起工作,一块儿谈论文学。我想,追求者是从这些美丽的事物当中吸取了巨大的能量和崇高的信念,所以才能日复一日地在高寒地带生存,并坚守在那种境界里进行营造。我自认为也是追求者当中的一员,晓越的描述和我的感受是重合的。”

在经历了猛烈的心跳之后,晓越的目光看向了寒马。极度的欣赏,感激,还有爱。书友们则透过晓越的身影看见了他的日常生活,他们窃窃私语,相互示意,点着头小声说:“是啊,是啊……”在他们的心目中,晓越是一位热心诚恳的书友,他不遗余力地推介文学,文学方面的造诣很高。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得到过他的帮助。他不仅是经营书籍的经理,也是书友们的贴心朋友,大家都认为他有一颗火热的心。

接下去小桑就发言了。小桑新近刚结婚,满脸都写着幸福。她一直将晓越看作挚友,同路人。他也从未令她失望过。她结合自己的阅读体会谈到了作为读者的心灵的阴面和阳面。她将晓越的朋友G君的体验看作阅读的阴面,而将自己的部分体验看作阅读的阳面。她自己的阳面部分的阅读是融入世俗生活,从生活中的所有小事中提炼出美的元素。她说正如寒马所总结的,最好的读者应在阴阳两面都是出类拔萃者。晓越的描述将文学的独特性发挥到了极致,用极为形象的话语勾画出了理想;寒马则将这个理想之力的根源同我们的日常肉体性生活联系起来了。这就是文学的真相,她看似遥不可及,却又同我们每个人的生活息息相关,因为她是最具普遍性的。小桑还回忆起在“鸽子”书吧讨论会上那位名叫岩的青年所说的话,当时大家在讨论理想与行动的关系。小桑问岩,他的行动是什么,岩回答说,他在做家务的时候就会有行动。当时小桑觉得他的回答拨动了她的心弦。经小桑这样一解释,大家都觉得他们已经有几分听懂了晓越和寒马的发言,就都在底下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

那天晚上的讨论会特别活跃,但书友们都不愿做公开发言,他们觉得自己在阅读方面还不够成熟,所以更愿意私下里讨论。小桑和晓越觉得这种形式也很鼓舞人心,因为他们感到了大家都急切地想提升自己的品位,更好地理解少数先行者,争取有一天能跟上先行者的步伐。

“晓越,你的发言太精彩了!”寒马走过来同晓越握手,“你一说完,我马上想接着你的话往下说……这是怎么回事,我们并没有事先商量,却好像配合得天衣无缝?还有小桑姐的总结,同我和你的描述扣得那么紧。我们并没有时刻想这类问题,对吧?就好像,就好像我们很久以前共同决定了某件事,现在只是在付诸行动一样。”

寒马说话时一直握着晓越的手不放,直到说完才松开。她没有注意到,晓越的脸已变得苍白起来。

“寒马说得对,”小桑说,“但不是‘好像’,而是我们真的共同决定了对文学的追求。你还记得你刚来我们店时,我希望你学习写作的事吗?”

“我当然记得。永远也忘不了。小桑姐,你是一块磁石,吸引着我们这些文学爱好者。”

散会之后,晓越没有直接回公寓,他绕了一条道,走到了郊外的公园里。公园里这个时候看不到人影,他沿湖边向前走。他知道寒马完全是无意的,可这是他第一次同她有肢体上的接触啊!此刻的天空黑蒙蒙的,很像晓越的心境。他不知道出路在何方,有没有出路。难道这也是一种生活之网?寒马的手很有力,这是他唯一说得出的感觉,其他的感觉他都说不出,那个时刻他已丧失了感觉的能力,脑海里一片空白。然而很奇怪的是,他记得寒马说的每一句话。她的表达方式是多么迷人啊。所以她应该是小说家,而他自己不是。这不是幻觉,而是实实在在地发生过的事……这种深层的沟通在他和她之间如此地轻而易举,就像两个人随时都能合成一个一样。当然,也可能寒马和费之间也常发生类似的交流,寒马是受过训练的啊。想到费的存在,他对寒马的影响,晓越的狂乱的激情才渐渐地平静下来了。小路的前方有一个影子,像大型动物。晓越停住了脚步。

“小伙子,失恋了吗?”那人直起身来。

晓越看不清他,但感觉到那人看得清自己。

“失恋是好事,可以催人奋发。相信你大叔的经验吧。”

现在两人并肩往回走了。晓越问那人:

“大叔,您那时很绝望吧?”

“没有过不去的河。相信我。”他拍了拍晓越的肩头。

走出公园大门的瞬间,晓越忽然明白了,阅读者G应该是他同寒马两人的合体啊。所以寒马才那么快地接上了他的思路。想到这里,晓越感到豁然开朗:能够与寒马合体创作(即使以这种特别的方式),难道不是他今生的幸福所在吗?也许他和她,就注定了没法朝朝暮暮长相守,但他的追求亦可持续下去。刚才的大叔说得对,失恋催人奋发。单相思也是同样。只要他在文学这条道路上探索下去,以后这样的机会还会经常有。当快走到公寓时,绝望已经慢慢消退了,他的脑海里充满了寒马说话时的神态,那么鲜明。他又一次想到寒马对待她在商店的工作的态度。那不就同他的态度很相似吗?也许他们像孪生兄妹,两人在各方面都非常相似?多么令人激动啊,这种巧合在人群中大概是极少的吧。对,他一定要通过不懈的钻研,成为寒马的文学生涯中离不开的同伴。

晓越慢慢沉静下来了。他本来就是在生活中沉得住气的人。

寒马的写作进展得比较顺利,她属于那种上路比较快的类型。但是她不想马上发表,因为她觉得自己还可以写得更好,她要多方尝试。当然,她暂时还不知道多方尝试是什么具体情况,在目前还只能将这定义为多写多练。所以寒马不让自己闲着,一有空就在写,就在阅读。当她这样做的时候,一些生活中的烦恼就被她抛到了脑后。

她仍然深爱着费。然而正如她预料的那样,费从家里消失的日子比以前多了一些。寒马在心里想,只要费还爱她,她就应该珍惜同他在一起的每一天。人无完人,世上的事也不可能都是完美的。既然她与他之间有过热烈的爱情,那么她今天的这种态度就既是对自己的选择的忠实,也是对费的忠实。比如小桑姐,她自己获得了圆满的爱情,但她也深深地理解寒马的选择,一直在热情地支持她。她对自己说:“我是幸运的,我能写作,我还拥有爱情。”即使费有时从家里消失,她也慢慢地在习惯。她不再慌乱了,她认为一位成熟的女人就应当像她这样行事。可以说,寒马、晓越和费这三个人里面,最为镇定的是寒马,两位男士的情绪却波动很大。寒马也想过,如果费有一天在她和悦之间选择了悦,她自己一定会悄悄地退出。那种事如果降临,会是巨大的痛苦。即使这样,她也准备承受。但是目前,最痛苦的却是费,寒马感到他还一点都没有产生要放弃她的迹象。寒马叹道:“这就是那种刻骨铭心的爱啊。到底哪一方更为刻骨铭心?”她不知道。答案还没有显现,人只能在拉锯中受煎熬。

寒马注意到,从最近这次书吧聚会回来之后,费常常显出神不守舍的样子。她估计也许是悦的那边有了什么情况。她是不会询问他的。有时候,寒马也会憎恨自己,觉得不应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而应开诚布公地同费谈一次话。可是她又知道,她只要谈起这件事,费就会受到伤害。他自己伤害自己已经够深了,寒马怎能再往伤口上撒盐?维持这种关系的难度超出了她当初的想象。寒马常自问:费是不是已经精疲力竭了?如果是的话,维持这种关系的意义又在哪里?人在世上,应该有追求,还应活得理直气壮。如果这两个方面都难达到,就只能算是“苟活”。当然费还不是苟活,他仍然没放弃文学研究——他自己的和寒马的,只是他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了。寒马在写作之余思路总是被拉到这上面来,她左思右想,想到过费和悦的关系的多种可能性……她慢慢地从费身上体会出来了,悦不是强势的女子,性格应该比较温柔,但情感上非常专一。这就是说,她从未爱过费以外的任何人。当寒马在某个深夜里想到这一点的时候,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手脚变得冰凉。莫非退出这个游戏的应该是她寒马?如果悦更强势一点,寒马这边也许反而轻松些。就是因为她的弱势和无定准(想想她的第一次婚姻吧),反而导致了费对她的无穷无尽的担忧和同情,当然还有爱。如今的这种局面,是寒马不得不反复衡量的。

终于有一天,寒马走进费的书房坐下来,面带微笑开口说:

“费,我觉得你该选择一下。我想告诉你,无论你的选择是什么,寒马都可以承受的。寒马在你的帮助下已经变得相当强大了。为什么我就应该把好处都占全,而别人就什么都得不到?我有没有在无意中夺去了别人赖以为生的东西?”

费看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然后长叹一声开口说:

“寒马,你刚才这番话忽略了一个人,这就是我啊。这件事不光是你和她之间的事,还有费啊。我爱寒马,如果舍弃你,我说不定会失去生存的兴趣了。你仔细想过这点吗?我不是一个坚强的人,只有你是,这也是为什么我这么爱你的原因。当初结婚时,我的选择就是你,今天也仍然是。我不那么专一,容易被打动,这是我的弱点。但是谈到选择,我从未改变过。”

“我也爱你,我从未像爱你一样爱过任何人,费。可是这里出现了痛苦,我感到了这个痛苦,我难以无动于衷啊。你会有解决的办法吗?”

“我暂时还不知道呢,寒马。”

费走近寒马,抱住她,他俩偎依着,久久地沉默,彼此听得见对方的心跳。

尽管寒马对于费这种得过且过的态度有一点不满,可她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来。原先她想的是,如果她不退出,悦就会一直处在痛苦中。现在的情况却是,如果她退出,费就会遭致命打击。她知道费没有夸大。那么,现在唯一的选择就是硬挺一段时间了。也许时间会给出转机。寒马心疼费,也理解悦,但寒马知道这事不能由她一个人决定。“现在进入了僵持阶段。”寒马在心里说。尽管个人生活遇到了这么大的困难,寒马在文学上的追求却是一帆风顺。在她的面前,新的契机不断出现,灵感接连闪现,常常到了应接不暇的地步。这是当初费帮助她推开这扇窗的时候,她没有料到的新情况。对于这桩事业,她的感受是一天比一天自信了。寒马想,因为有文学的支撑,她的痛苦比起费和悦来要小得多,而且文学给她带来了更强的独立性。但在帮助费这件事上,她感到无能为力。现在她主要是为费和悦的痛苦而痛苦,所以她对小桑说:“我总是很好的。”相对于那两位来说,她的确总是很好的,这从她每天都能写小说这一点上也可以证实。

“寒马,你就快变成一只鹰了。”费开玩笑地说。

“那意味着什么呢?”

“意味着你会飞得越来越高,越来越远,谁都不需要。”

寒马听出了费的忧虑。她在心里反驳费:“不,我需要费。但为了他,我可以做出任何选择,哪怕是最最痛苦的选择。”至于她自己会不会到达一种谁都不需要的境界,她目前预测不到,她也不想预测。不过她自己确实不同以往了,比如她再也没有产生要同小桑交流关于这类事的念头了,这不就是一种更为独立的姿态吗?从今往后,她很可能会在每件事上都信任自己的判断,她还很可能会越来越难以被打垮。这些都是文学和费给予她的好处。

她还注意到了在家中,费也在通过埋头工作来压制内心的痛苦。他已经发表了好几篇新锐的文学评论。而以往,他并不注重在报刊上发表作品,他最重视的事就是主持书吧的聚会,只有在聚会上他的文学激情才会释放。大家都公认他在这方面的魅力无人能比。寒马鼓励费更多地发表作品,她说:“先知就应该多劳。”但费说,他对那些发表的东西一点都不满意,可又写不出更好的。

寒马最近沉浸在一组短篇系列中,她感到自己的灵感正在朝一个较明确的方向聚焦。她想,也许关键的冲刺时刻到来了?

然而正在这个关头,费一连离开了三天,这是以往从未有过的。

费回来的那天是周末,寒马正坐在客厅里喝茶。

他的样子看上去老了好几岁,双颊陷下去了。他接过寒马递给他的茶杯站在那里喝,他的模样令寒马担忧。喝完茶,不说一句话,他就去洗澡了。

他们一块儿去竹楼吃饭。寒马问费:

“费,我有可能帮你吗?”

“不,不需要。我会处理好的。也许只是时间问题。”

两人坐下来要了兰州拉面和烧饼。

“小寒,费,喜事临门:我们的竹楼要扩建了!”老瑶说。

“恭喜恭喜!真是把日子过得日新月异啊!”寒马回应道。

“今天我觉得费哥好像有心事?”老瑶又说,“吃完这大碗拉面,出点汗,什么烦恼都抛到脑后去了。生活嘛,越简单越好!”

“老瑶说出了真理。”费由衷地点头称赞。

费暗想,自己为什么就没学会简单地生活?不但没学会,还越来越复杂,那张网缠得他那么紧,他像要窒息了一样……

回到家里,费长叹一声,对寒马说:

“寒马,我对你太不公平了,我算个什么人啊!”

他捶着自己的脑袋,满脸都是绝望。

“费,你不要这样说。当初你并没欺骗我,我是成年人,是我自己选择同你在一起的。既然选择了,当然就会有今天的麻烦。你不要老是自责,让我们勇敢地面对,清醒地衡量一下,找出最好的方案来……也许像你说的,目前没有最好的解决,一切都应该交给时间。那就让我们再多一些耐心吧。车到山前必有路。”

寒马说了这番话之后,脑子里也很乱,但她隐隐约约地预感到了什么。她知道她预感到的是她所最不愿意面对的。再看看费的反应,她第一次觉察到了他和她的关系也许会是没有前途的。她凭着自己心里面的那个声音决定了,要坚毅地陪伴费到最后。

“寒马说得对,寒马什么全明白。我的自责一点用都没有,还显得矫情。相信我,这事很快会过去的。”

“虽然我不认为这事会很快过去,但我相信你,一贯相信你,费。”

他俩拥抱了一下,各回各的书房。

后来寒马发现那天晚上费什么都没写,也什么都没读。她知道事情正在变得复杂化。她暗下决心,要珍惜同费在一块儿的每一天。

寒马决定休假日去蒙山的山顶宾馆住两天,将她的一篇短篇小说修改好。费很赞成她的这个决定。其实在费看来,那篇小说已是非常完美了,但寒马不这样认为,她说,她还能写得更好。也许这一篇要大刀阔斧地删节,也许要重写。费相信她的直觉,怀着信赖对她说,奇迹就要出现了。

那天傍晚,告别了费,寒马搭乘的公交车往远郊开去。寒马坐在窗前看着郊区的风景,回想不久前,她同费满怀信心地在此地建立起两人的家庭的情景。不知为什么,她感到当时的情景就好像发生在很久以前一样。这么短的时间里,她对生活的很多方面的看法就完全改变了。当然也可能不是什么改变,而是以前并未形成完整的看法吧。一路上,城市的风景越来越少,乡村的单纯景色在夜幕中让她产生了莫测的惶惑。“本来就会是这样,一切都会这样发生因为对方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啊。”她对自己说。她有种预感,从今往后,将要发生的一切都会是莫测的了。

蒙山并不高,海拔一千多米,那条盘旋的山路边有路灯。车里面的十来位乘客都是去宾馆度假的。路很窄,汽车有时从峭壁上经过,摇摇晃晃的,寒马心中的惶惑越来越浓了。她闭上眼,执着于一个念头:我要写小说。

“为达目的,我女儿死也不怕!”后排的女人突然说。

“这一来,对方就妥协了吧?”坐在她旁边的男人问道。

“妥协?不可能。可是车子已经刹不住了。”

寒马一睁眼,看见车窗外那些黑糊糊的东西正向她猛砸过来,她用双手抱头躲避。这时高速奔驰的汽车发出一声锐叫,寒马被甩出了座位,跌倒在过道里。她满面羞愧地扶着座椅站起来,那十来位乘客都先于她下去了。

“女士,您的包滚到驾驶室这边来了。”司机将小包递给她。

宾馆的大门那里黑糊糊的一片,但仔细看,就能看见一盏橘色的小灯。

寒马走进前台,想要登记。但一位和蔼的老头走过来对她说,不用登记,她的房间是在二楼,二〇三号。老人声音嘶哑,寒马记住了他的模样。

寒马进了房间,才发现自己的内衣全湿透了——多么惊险的夜间行程。

她连忙洗澡,洗完澡吹干头发,然后坐下来喝茶。喝完一杯茶,才感到自己渐渐平静下来了。车上发生的一幕意味着生活本身的粗野吗?她脑海里出现了这个问题。虽然天气并不冷,她还是打开了电暖器。这里因为她在写作的时候身上就会发冷。寒马正要在桌前坐下来时,有人轻轻敲门了。

是前台的老大爷。

“姑娘,您是来找人的吧?来这山顶的人全是来找人的。”

“嗯。可是我还没决定要去找谁呢。”寒马说。

“是忘了吗?你同我一块儿去一个地方就会想起来的。”老人肯定地说。

寒马跟着老大爷走出宾馆,沿一条小路绕山走。月光很好,眼前的景色很美。寒马想,也许我正在走进小说里面去。不一会儿寒马眼前就出现了一栋白色的两层楼房。老人说寒马会在楼里找到她要找的人。

“这是什么地方?”寒马问。

“这是‘死亡屋’,一位富有的商人捐赠的。里面的病人都是患绝症的,他们在这里得到了照顾。这楼房对外的名称是‘白楼’。白楼名气很大,上这里来帮忙的志愿者源源不断。您想进去看看吗?”

“当然,谢谢您。”

“我们去二楼吧,那里有一位大嫂只有一个星期的期限了。”

二楼的那间房间里没有开灯,病人安静地半躺在床上,盖着白色的被子。

老大爷的手电光在地上划了两下,唤了一声“荠嫂”,床头灯立刻亮了。

“欢迎欢迎,”荠嫂说,“请坐在这边的沙发上。”

荠嫂是六十多岁的孤寡老人,身上干干净净,头发梳得整整齐齐。

“护士刚刚给了吗啡,所以我现在很舒服。这位女士是刚从下面上来的吧?我听见车子上山的声音了,这个方向周边的任何响动都听得见。”

“我叫寒马。能和您见面真好。我喜欢你们这里的氛围。”

“寒马,这个名字真好听。您是搞写作的吗?”

“荠嫂,您是怎么猜出来的呢?”

“我没有猜。我想,这样一位美丽的女郎在这么美的晚上来见我,她是搞写作的,写小说。这就是我的思路。这些日子,我常这样想事情。”

“荠嫂是预言家。不光我这样看,护士小颜也这样看。”老大爷说,“寒马,我忘了告诉您了,我姓高。”

“寒马是写小说的,瞧她的天庭多么饱满!”荠嫂高兴地说,“我得了病之后,看了不少小说。我觉得这些小说家都是我的朋友。他们让我产生勇气,所以好久以来我就不害怕了。您瞧,这个柜子里全是小说,我有一个长远的读书计划。寒马,我今晚是第一次同一位小说家会面。您告诉我,读小说是不是应该有长远计划?”

“您说得对极了!我也正是这样的,我读书遵循长远规划……啊,荠嫂,我觉得您不光可以读,您还可以尝试开始写。读和写总是连在一起的。不过今天时间已不早了,我明天再来看您吧。”

寒马和高爷爷走到外面。

“多么美丽的心灵!我怕她太激动,所以赶紧出来了。”寒马说,“高爷爷,我感到白楼是福地,里面住着永生人。”

“寒马这样说我太高兴了,因为我也是这样想的。这里面的病人,只要他们还能行动,就总是在帮助别人。刚才这位荠嫂,每天下午都去给一位老大爷念书,因为老大爷眼睛看不见。有时候,荠嫂念着书就痛昏过去了。”

寒马看了一眼天上的明月,悄悄地抹去眼里的泪水。

“我一见您,就觉得您像我的孙女。您写什么类型的小说?”高爷爷问。

“我写关于寻求幸福的小说。”寒马深情地说。

“那您来这里是来对了地方。”

寒马上楼了,高爷爷还望着她的背影嘀咕:“多么可爱的姑娘!”

她走进房间,看见她的笔记本旁边有一页信纸,上面写着:姑娘,让我们共勉。您的同车人。寒马想,却原来这些客人都是来白楼探望病人的啊,可能白楼里的病人都对外面的人习惯了,都像荠嫂一样随时敞开心灵吧。那白楼真是个宁静的梦,城里人往这里来,可能都是想体验这里的传奇般的生活吧。

夜深了,外面有猫头鹰在叫。可是那叫声一点都不瘆人,反而有点像深情的召唤。寒马叹道:“真是块福地啊。”她决定明天去探望更多病人。

因为没拉窗帘,她看见外面有一些亮晶晶的飞虫在空中游动,它们形成一些图案。寒马简直看呆了。“这一个是谁?又一个?天哪!”她不由得说出了声。她后悔自己没有早点来这里。飞虫的表演持续了好一会儿,这期间猫头鹰隔一会儿叫一声。当四周恢复了寂静时,寒马的眼睛已经睁不开了。

第二天寒马下楼去吃早餐时,看见餐厅里坐的那些客人全是她的同车人。她一一向他们点头招呼。她心里想,是谁给了她那张纸条?也许是他们全体?一直到她吃完,也没人提这件事。寒马吃完时,发现他们都走了,只除了一位女士。这位女士有点像在车上坐在她后排的那位。她好像在等寒马。

“您也是去白楼吗?”寒马问她。

“对。我女儿在那里。我女儿不是病人,她爱的人患了绝症。他是一位年长的内科医生,我女儿小的时候,他治好了她的严重的哮喘病。现在医生快走到头了,我女儿要送他上路。我姓万。我听说您叫寒马,这名字好。”

“万姨,我想问您,您女儿感到幸福吗?”寒马问。

“当然当然,这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送心爱的人上路,这还用说吗?您等会儿就会见到。医生的自制力非常强,他俩是令人羡慕的一对。”

医生的房间在一楼。她俩推门进去时,女儿正在给年迈的医生喂流汁,就像喂一个婴儿一样。后来女儿转过身来,寒马吃了一惊:这位女孩美得像画中的人儿一样。

“您好,”女儿大方地说,“这是我的爱人禹医生。”

老医生望着寒马,俏皮地眨了眨一只眼。

“您是未来的大作家?”医生问。

“只不过是未来的小作家罢了。”寒马回答。

“那也一样。我最崇敬的就是作家。我生病之前常常读小说读到深夜。”

禹医生说要握一下寒马的手。女儿在一旁捂着嘴笑。

医生的手瘦骨嶙峋,但寒马立刻感到了他体内跃动的生命力。

“您是我最崇敬的人。”她情不自禁地说。

“瞧,人人都喜欢您。”女儿说着就在他脸上吻了一下。

医生满足地笑着。万姨拿出她给医生的礼物,寒马又吃了一惊。礼物是一本书,书名是《××××》!寒马一看那熟悉的封面就知道了。

医生感激地收下书,对寒马说:

“一天里面,我会有四个小时没有痛苦。我打算用这些时间来读这本书,争取将它读完。我听说过你们的‘鸽子’书吧,说不定将来我还可以同您讨论这本书呢。我盼望那一天。”

“一定会有那一天的。”女儿连忙说。寒马也连连点头。

告别了美女和医生,万姨和寒马一块儿来到楼下大厅里。

“在二楼的东边,”万姨告诉寒马,“有一位患白血病的男孩,二十九岁,他每天的缓解只有两个多小时,他利用这段时间钻研哲学。”

寒马连忙拒绝了去看望男孩,她觉得占用他的时间是犯罪。

她也不再去看望荠嫂了。她对万姨说,她得马上回旅馆去写作。

“一定是灵感涌出来了吧,这种地方到处是灵感。”万姨高兴地说。

医生的形象带给寒马的刺激太大了,她既亢奋,又有点眩晕的感觉。于是她快步走回宾馆,坐在桌旁,拿出笔记本,记下了关于白楼的奇遇。

“我还不够努力……”她想,“白楼既是福地也是战场。”

“一言难尽。”寒马对费说,“那些病人比我们更像文学工作者。我受到了很深的刺激,我里面有什么东西正在翻转。”

“寒马,你的讲述让我震惊了。我不能堕落,我如果堕落,就彻底辜负了你,我的生命就完全失去意义了。我要抵抗。”费望着天花板说。

“好样的,费。”

他俩各看各的书,各写各的文章。寒马暗想,费开始用力挣扎了,她自己也要用力,也要抵抗,决不再无谓地伤感。

从白楼访问回来之后,寒马感到她的写作的确又上了一个档次。现在她能够更加用力地挤压内部的某种东西了,这种挤压出的产品是一些出乎意料的词语和离奇的情节。她在心里暗暗叫好:“这就是我要的,这就对了!要像荠嫂和禹医生,还有未曾晤面的男孩那样永生……他们是真正的先行者。”

过了两天,寒马将整理好的文稿拿给费看。

费读完后对她说:

“寒马,我无话可说了。我对你的爱已到了极致,但又伴随了深深的恐惧。你在挤压自己的同时也挤压着我。对于一贯随波逐流的费来说,不抵抗就是死,对吧?我将很快会现原形,显出我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寒马沉默着。费的表白让她有种感觉,那就是有什么东西在头顶聚集,终将坠落,一切要做的都得赶紧做,不光为自己,也为费。一定要让费坚强起来,这是她的义务。

“寒马就是那只鹰。现在我看清了。”费边说边吻着她的头发。

……

(节选,原载《作家》2023年1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