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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2023年第10期|禹风:返程
来源:《长江文艺》2023年第10期 | 禹风  2023年10月19日08:16

骤起疾风,风像水流从伍云后脖子吹过,那种季节转换的沁凉,竟让他愉悦地想起夏天喝的绿豆汤。一小朵风干的栾树花落进领子,他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伍云拿开耳机,萨拉萨蒂的小提琴曲停止了呜咽,他看清楚眼前状况:陌生的郊区公交车站正沐浴夕阳。为什么等这么久了,还只他一个人候车?

他拖着行李步行到这里。其实他不晓得这车站的过车频率,甚至不晓得车站是否还在使用。很久没车辆经过,事实上若公交车已改道,他也不会知道。

车站站牌边有告示栏,上面除了公交路线图,并无任何解释情况的新告示,暗示一切正常。他该相信自己的初始判断,运用耐心这项古老技巧。

伍云是在他的返程中。

这漫长旅行后的返程尚带有航天飞机回大气层后的重力。他确确实实朝着离开很久的城市返回,朝久违的家返回,且越来越近,近得不再间隔千山万水,而是已到达了市郊。

那何必焦虑呢,地球都绕上了一圈半,还在乎这么小小的不确定性?

再耐心等等。

他塞耳机回耳孔,背靠锈迹斑斑的站牌铁杆,闭起眼睛,理智地躲进古典音乐的庇护所中去。

四周皆是休耕的农地,但看不见飞鸟。

伍云想,在开阔的田野上等车,好过夜晚走去空寂无人的大厦边等待戈多。

他许多次那么做过。

留在自己的城市时,有几次他晚上喝了酒,跟朋友告别,并没直接回家,而是朝那幢办公大楼走去。

其实他已很久没进入大楼了,多年前他已从报社辞职。没工作证,他怎么也进不了大楼的,除非正式回去拜访从前的同事。

他只是想走走那条路,通往报社的路。

他的青春岁月和这张报纸紧密联合,在回忆中掰扯不开。

他很想让自己的感官再次进入曾经浸淫的环境,肯定就会有褪色记忆瞬间复活,给他带来比酒精更有趣的刺激。

当然,他没因为私密的小渴望麻烦任何人,宁愿在夜色中接近下班后的报社大楼,尽可能接近,嗅到它的气息,盼望这气息里尚有一丝熟悉的东西。

他总是从大衣或茄克口袋里扯出墨镜,架到自己的鹰钩鼻上。他会有一顶得体的帽子,有时是鸭舌帽,有时是小礼帽,跟着他不同的上衣变化。他戴上帽子和墨镜就成了一个陌生人,假使不特别琢磨,没人会看清是他。他自然不想让人认出,在如此不合适的时间。很难解释自己的动机哪。

空无一人的镶满大理石的报社大堂,灯火灭了一大半,显得黯淡,只有保安坐在大理石柜面的前台后。保安是流动性很强的人员,这几批同他没有交集。

不过他并不走进大堂去,他就在门外停车场边站立,抬头看看自己的办公桌曾紧挨的那片玻璃墙,低头回想自己那辆凤凰牌新自行车是如何在报社停车棚里失窃的(小偷幽默地把他锁在自行车上的环形锁留下,好端端锁住车棚的支架)。他掏出香烟,吐出烟圈,想念自己在办公室里伺弄的那些芋科植物娇美的粉色花。

不不不,并非如别人会疑心的那样,他不是想回头去这栋楼里上班,尽管他大学就读的专业暗示他该在这行当呆上一辈子。

这很难分诉,是的,他也许至今对这专业还有感情,不过,走有走的充分理由。流逝的时间也证明离开是明智的。

然而,这可不是把一个零件从机器上拆下那么简单。

伍云蓦然发觉他已将一组《西班牙舞曲》反复听了多遍,天竟已蓝黑,刚才天边的些许火烧云现在成了墨团。眼前的路不但没公交车经过,连其他车辆或者拖拉机也没有。这个公交车站大概率是个陷阱。

现在怎么办?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当然,他一路也是这么辗转过来的,这种事绝非第一回发生。

甚至伍云觉得这是他迄今为止人生的一个隐喻。一开始,你还确认自己前往的是计划中的驿站,到得后来,人越来越聪明,看过的人和事足够多,再无自信能前往认准的方向。

并没什么蛮横的外力干预,如果有,倒好了,事情便有因果解释。

不是的,事实上这就像人跳进海里,海可不是什么游泳池或淤积不流动的苏州河。海水下面热闹着呢,有变幻不定的强弱洋流。就是说,洋流裹挟万物,你朝南而去,很好,可能到达正西。

伍云终于不再躲进音乐,拿开耳机,开始向四周张望,想寻求地方上的帮助。他看见在目力所及的地方有孤零零几栋亮灯的房子。他立刻拖着自己所有行李前往,放任行李的轮子不断磕碰,不停地带给他各种震动。

走过糟糕的土路,来到房子前。谢天谢地,有人,这里有个世上最简陋的“超市”仍在营业。小店店主是个右手残疾的中年男,他一眼就看出了伍云的问题:“等公交车的?你等了多久了?”

残疾男那毫无特点的五官保持不动,像个泥塑怪物。但他没什么口音的普通话说得很清楚:“公交车很久没来了,也许半年,也许一年,也许更久。没人通知,我听说它如今停靠旁边的村庄。”

伍云待人接物炉火纯青,他拿出一百元人民币,要求小店店主带他去还有公交车停靠的村子。

当然不能奢望人家开出一辆车来载上他,伍云等了十分钟,小店主单手拎起伍云最大最沉的那只箱子,走在前头引路。他们横越广大田地,向给人以希望的有公交车接驳的村庄步行过去。

田野散发出垃圾的臭味,三三两两尖鼻子矮腿的野狗匆匆在垄沟里奔走。

有过一回,仅只一回:伍云那夜并没喝酒,他只是随意走出家门透气,迈开腿朝前走,却不晓得去哪里。兜了一大圈,他出现在报社大楼前。

他走到空寂无人的停车场边,掏出烟,抬头寻找玻璃幕墙后自己曾坐过的那个位置。

这时有个披散乱发、散发浓烈体味的戴旧眼镜的男人咧着嘴笑眯眯从马路上过来,从伍云身边迈过。伍云黑夜里还戴墨镜,却不妨碍他马上认出了袁昭。老袁还没退休?

他拿开嘴里烟,轻轻对着那背影招呼了一声。

老袁兴冲冲转身过来。伍云扯掉自己墨镜,忍不住发笑。

“啊呀,我眼花了吗?你从哪里蹦出来的?”袁昭顿脚,紧走两步,一拳砸在伍云胸口。

伍云没让老袁进报社,他扬手招来出租车,带老袁去了黄河路。

这条路霓虹闪烁,两侧挤满一家家个体户经营的大艳大俗的餐厅。

开酒,布菜,伍云没兴趣八卦。他其实更想仔细看看老袁,一切时间的作为其实都印刻在人脸上。伍云自己这十多年的遭际也如此。

老袁激动地开口:“你知道的吧?你离开时的那个结构散了。老覃得肝癌死了。”

伍云摇头说自己不晓得,他从没跟任何人打听过报社任何事。他曾说过一句不厚道的,把当年报社比喻成刚碰了冰山的泰坦尼克号。

现在,老袁同他讲这些是没意思的。

他含笑凝视老袁,默默品味他身上及话语中透露的时光的印记。分手时他拥抱了老袁。

老袁还在船上,他属于那艘伍云为之献出了青春的船。那艘船早已寂灭,现在只是一个赝品。

有个细节触动了伍云。老袁告诉他,当年属于他伍云的那张办公桌仍在原地,他的芋科植物奇迹般在窗边活了下来,年复一年长成了一大片,由一个又一个前后接替的编务当成部门一宝照看着。

伍云后来漂泊不定,走得远时走去天边,不过,想想报社办公室里的芋科植物,它们那样安全地锚定在时间和空间里,他便毫无道理地觉得自己这只风筝也还系着细细的连接原点的长线。

伍云走得浑身汗湿腿肚子发软,终于在邻近村庄找到了仍在运行的公交站。他又塞给送他来的残疾人五十元,打发他回去。

之后,伍云掏出干粮吃了点,耐心等车。

漆黑夜幕中公交车终于来了,这无疑是郊县长途公交车,它独特的模样伍云从前见过,留有记忆。

他费力把自己的行李一一搬进车厢,车厢里寥寥无几坐着几个乡人。

伍云愉快甚至喜悦地问司机:“我去市中心,你的车会停在哪些地方?”

司机飞快地咕哝了一句,车厢里响起一片嘈杂乡音。

伍云咧嘴而笑,等待司机回答他。

司机关熄了马达,打开驾驶室车门跳下车,特地走来车厢里。他面对伍云,竭力以浓重的乡音说普通话:“我的车不去市中心。我想跟你讲清楚,这地方没车去市中心。我们去金山。”

金山?从南汇北部海边去东边金山?绕海边走,就是不往市里去?

伍云镇定自若:“那我就先去金山吧,至少金山会有车去市中心的。”

司机点点头:“是的,到了白天,那很有可能。”

车又发动了,慢车大概要行驶两小时,伍云心里有地图。两小时后,伍云将离自己市中心的家更远。

回去自己的大本营真是世上最难的事情之一。

当年才二十五六岁的伍云在他的专业里崭露头角,已得着了东部城市群报业经济新闻一等奖。喏,他是对得起他获得的奖状的,他单身,每天都回报社大楼孤零零熬夜,将跑了一整天采写的内幕写成文字。当然,有好些不适合见报,只能发内参。

不要误解伍云,假如把他看成行业的苦役者,很可能伤害他年轻的旺盛的自尊心。他搞得那么晚并非全然因为辛苦,对这行业的人士而言,一天的主要活跃时间开始于黄昏。

若用“觥筹交错”这四字给那些夜晚作注脚,伍云大概是乐意接受的。

一般周一到周六(改成五天工作制后就到周五),每天夜晚伍云手里至少有三张请柬,必须连赶三场。白天得到的一般是场面上信息,到夜里,才有真正的、能让行业人士眼睛一亮的猛料流传于酒桌。

此外,晚宴才是扩充交际圈的主战场,谁拥有强大的交际圈,谁才拥有这个东方港市瞬息变化的内幕消息。一出大学校园,伍云立刻摸准了行业的脉络,他本是腼腆和内向的,却蜕变飞快,成为很善于交朋友的年轻记者。

说来窍门就一句:先帮别人有效率地传播信息。

人家并非为交朋友而交朋友,他们是努力着来欠你一个人情。

伍云很快手里抓满了人家欠他的人情,像渔民拖上一满网渔获。

没人批评二十多岁的伍云不停进进出出报社大楼,每月跟部门报销厚厚一叠出租车发票;也不批评他叼着香烟满不在乎地从前辈们身边跑过,没大没小地拍打别人肩膀,悄悄把礼物塞到编辑大人们口袋里;更不会批评他从发布会上跑回报社,下午就拿起毛巾肥皂到报社浴室冲澡——年轻人满负荷工作,爱清洁岂不是好事(哪怕有人怀疑他和新认识的女士约了晚饭前那一杯)?

若有老前辈批评伍云,那大体是为他发出的某些报道。这些“鲁莽”的报道可能会带来难以预计的麻烦,年轻人爱惹事生非,或太过模仿不合时宜的马克·吐温。

别人玩扑克,露一手洗牌功夫,伍云坐在自己办公桌后面,浇湿他紫色叶子的芋科植物后,洗开一叠叠名片,从数百人中挑出今天该打电话约见或简单聊聊的十几二十位,把名片整齐地摊开。

办公桌角放一个大托盘,里面是他洗得干干净净的茶具。他不像前辈们那样摆谱喝龙井或功夫茶,他在上海商城的进口货铺子里挑选英式红茶和伯爵茶,那种独特的味道正适合他,他需要在连续不停的一场场采访中间,迅速地舒缓,然后去另一个地方见下一个人。线索是随风飘荡的蛛丝,要挖出具体而切实的东西,你必须同当事人们面谈。所有关键性因素全靠面谈,面谈不做任何纪录,对方可以否认……

伍云给了自己充分的时间。一个年轻人坐在这样得天独厚的位子上,他只愿为真相活着。

他每天要接起码一百个电话,大多数来自陌生人或不那么熟悉的人,他在电话上非常挑剔并不易相处。当然,谁想从一百个电话里剔除九十五个相对没价值的,只能像他这样干。有个德高望重的报社老人偶尔逛进这部门旁听了他的电话,笑了:“我年轻时的上海滩,办报就需要这样的小伙子!唉,可惜了!”

是的,怎么不是可惜了呢!伍云回头看就晓得,自己在走向被放逐的路上奔跑得太认真。

要是像个第三者一样看自己,伍云完全可以把这道路看得清楚,至少从他选择自己专业的那天开始。

专业的路如今走到了尽头,一开始却并非毫无预兆。

伍云住在城市的中央,在前英租界的主干道附近,而那个著名学府却远在城市的东北区域。在这城市前一百五十年历史中,东北区域历来属于工业、码头和战争,集聚大量劳工人口和底层移民。一个令人瞠目的事实是居住于城中心的市民们大多数终其一生都不曾造访城市的东北大区,足见此区域与现代生活及设施的隔离。

不过,办学的人看中便宜地皮,大城几家著名学府都选中了东北区的土地,很早就落户在它相对靠拢市中心的地段。

伍云这么一个普通市民家庭出身的大学生,并不会对交通困难过于敏感。

有时他离开校园搭乘公交车回家,需换乘好几条公交线,同陌生人紧紧挤在一起,路上花费起码两个半小时。

若他踩自行车回家,就会落得个汗流浃背,不过凭着年轻有力,路程会缩短为45分钟至一小时(赶时间必须冒险走北边那条肆行大卡车的公路)。公路和市区的马路是两回事,公路沿线大批工厂排放各式废气,一程骑行,人的喉咙和肺部会留下多种奇异感觉。伍云常常中途停下,从路边瓜摊买几片切开的西瓜,酣畅淋漓地吞下去,既解渴又冲洗喉管。那时他真的比较浪漫,化工厂的气味还能让他联想起水果硬糖……

大学毕业后他常梦见自己同另外六个男生一道分享的那个寝室。在四年本科时间里,七个室友中疯了一个,毕业后不久又疯一个(这位最后死在了精神病院)。他梦见自己仍住那寝室,可寝室楼却荒败下去。每每走进房间,所有人都在白日里酣睡。

他走出校门,大路上没什么公交车站。往前走好久,遇到的公交车都不去他家的方向。如何接驳绕行?他越来越伤脑子。公交车总是挤,车站站满黑压压的人群。

伍云感到无力再挤进拥挤的车厢。

夜总是很轻易地滑行过来,回到忙碌的白天。

赶完夜场,伍云一贯回报社而不是回家。他那时已从父母家搬离,在市中心西侧租了较宽敞的公寓房。也许该早点回去喂一对笼养的相思鸟,但晚些回鸟儿也不至于饿死。他奋力写稿,争取上头版或经济新闻版的头条。

额外的努力持续被证明效率低下,伍云呕心沥血的稿件总被大段删除、改换主旨或不予采用。他提出异议,得到一个圆熟的反问:你考虑过这些适合本报吗?

伍云当然是恼怒过的,如果拿出专业主义,他满可以振振有词地辩论,不过,在现实中,那有什么意义呢?

夜里,常常只有他一个人孤独地留在大楼里。

他书写,书写……

伍云把寝室的床让给了某室友从北大来访的老乡,他正好有点馋,想回家吃顿妈妈做的晚饭。他沿着校门前的大路往南走去公交车站。前头马路上有几个人,都是他同班同学,在路边说话,犹犹豫豫,要走不走的样子。看见伍云,他们都瞪着他,让伍云觉得好笑。

他们指着他的长裤。

原来,他们中一位拿来了剧院的戏票,计算了路程赶时间,但有人来不及回寝室换正装了,他还穿着不像样的篮球短裤!

当然,助人为乐。伍云脱下自己长裤给了别人,现在他自己不伦不类,白衬衣垂下,完全遮没了换来的篮球短裤,像没穿裤子上街。他只好把衬衣塞一个角在短裤裤腰里,显示他有穿裤子。再看,他今天穿着刚擦亮的皮鞋呢!这实在不合适进市区。

伍云摸摸胸口口袋,刚在邮局收到一笔《青年报》的稿费,足够买条新长裤,外加新皮带。他斜穿大路,走到大路那一侧他从未探访过的工人区,那边有商厦。

远远地他看见几栋方正和半圆弧形的楼,人们在这些楼的里侧和外侧行走,楼的蓝色和灰色玻璃闪烁日光。楼不新了,周围空气有点脏,含着细细的尘。他嗅到了工厂那种药水味。

确是一个商厦,伍云走入,竭力想分辨男子服装区在哪个楼层。商品摆放杂乱无章,问其他顾客也问不出结果。他踏上楼梯,往楼上走。日用百货,女士服装,童装,也许最高层是男装?

最高层的楼梯口坐着一个老阿姨,短发齐耳,木然挥动一面红三角旗。

伍云见顶楼的商铺被蓝色塑料板围了起来,像是在整修。他有礼貌地打招呼,欠身问老阿姨男子服饰区在哪里。他指指自己的腿说要买长裤。老阿姨笑了,她努力描绘一条秘道:“你从这边圆拱进去,别害怕,就是暗些,顺着通道绕弯,走,走,走,然后走到那头的圆拱里……”

好的,伍云说自己不害怕,他走进老阿姨指明的施工秘道。

不过他立刻退了出来,那是个矿坑坑道般的临时通道,完全没光线,也没灯,黑黢黢的。

倒不是不敢走,这通道高度太低,伍云必须弯腰才能进入,然后一直弯腰往前,不晓得通道多长,看不见尽头。他不想尝试。

退回再问老阿姨男士服装区是否在底楼,若是,他准备下楼绕过去。老阿姨犹疑不决,最后点点头。伍云觉得不保险,就问:“或者周围有没有其他买得到长裤的店?”

老阿姨指了指方向。透过商厦的玻璃窗,看清那是一个居民区的边缘。老阿姨说那边有个社区商业点,也能买到衣裤。

伍云下楼走出商厦,他找不到去商厦另一侧的通道,于是就朝老阿姨指的社区商业点走过去。

走着走着,他发现不对:皮鞋踩到湿漉漉的地面。

放眼看去,周围纵横交错的几条小路,连带路与路之间的地块,都像蒙了层肮脏的积雪。季节是初秋,那种泛起大泡的“积雪”,不晓得从哪里来。

伍云爱护自己的皮鞋,生怕弄湿,他迟疑地驻足观望。

他看见到处也还有行人,不过,人们不断地跳跃着行走,变换落脚点。

噗的一下,远处又涌一股“积雪”,像黏稠的液体慢慢流淌。

伍云找不到干燥能走的路。他竭力分辨干硬的地面,只发现一个土坡。他站到土坡上,就漫无目的顺着干硬的地面走,希望这样能去到他买裤子的目的地。一回头,来路已被“积雪”漫得看不见,有人在“积雪”中摇摇晃晃地想拔出腿。

伍云走到了干硬地面的尽头,再往前,竟然是一排小平房的屋顶。

现在伍云已不想买裤子了,他懊悔为了长裤走来这从未拜访的区域,这里的住宅仿佛是工业城的附属建筑,泛着泡沫的“积雪”想必来自什么不明不白的工厂。

看那些人行走其间虽然尴尬却习以为常的模样吧!

本为回家吃一顿好饭,却被人换去了长裤。为了体面,他想买裤子,却弄到最后僵持在一块残余的干地上,走投无路……

伍云同人交朋友主要还是凭感觉,尽管他坐在有利益可交换的位子上。

有一回坐报社大楼的电梯下楼,伍云和一个陌生的同事同在电梯轿厢里。那人抬起头,他也抬头,互相一笑,就交了朋友。彼此看着顺眼不就是交朋友最好的理由?

那人在报社人脉深广,他不单是广告部的得力干将,还是前任社长的侄子。

伍云为了发稿困难对经济版编辑颇有微词,广告部这位老兄听见笑笑:“小兄弟,发牢骚不解决任何问题,我来拉个饭局,让你俩当面聊。”

发不出稿件的记者和多次枪毙了他稿件的编辑能坐下一起吃个饭不容易。

“你太年轻了嘛!”既然答应了来喝酒,人家就愿意给后生说几句,“不要吭哧吭哧傻做,先搞清楚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你们这些人科班出身,自然是骄傲的,想把大学教授说的那一套做起来。哈哈,并不是我障碍你。你的文章被剪了,你恨我这把剪刀有啥用?”

伍云还算是个明理的年轻人,他只是需要人点拨。

既然他在社内也有了朋友,他就听见了直截了当的真话。

只是,他痛觉自己的专业落空了。若从一开始就让人明白现实,他不会选择这专业。

为什么要让人走这么长的路,才告诉他此路不通呢?

人确实是可以一下子跑得远远的,远到好像一切变得崭新,生命重焕光彩。

伍云辞职后,有一阵子他对自己的那只手机不习惯。

这城市在伍云大学毕业前还没迎来通讯革命,手机尚未出现。当时遍布大街小巷和大学宿舍楼的公用电话才是大众通讯的标配,电话亭给老年人提供了工作机会。

伍云进报社后,配备的第一种随身通讯工具是BB机:对方来电留下号码,他就地寻找公用电话回电。后来BB机升级,不但有来电号码,还可以留言,甚至有股市行情报告。这之后才渐渐配备起手机。有手机之后,作为城市记者,电话铃声就像翅膀在蝴蝶身子边不停拍打,永无停息之时,除非深夜。

辞职后,手机很快便提醒了他生活的巨变:仅仅才一个月,来电便少到几近于无。

伍云已负责任地告诉所有人他不再是记者。他如今不眠不休在电脑上模拟留学所需过关的各种考试,时而看看桌上那手机:手机哑口无言,成了废弃物。

这是一种脱胎换骨,痛苦暂时还没光临,因为他存有新鲜的希望。

伍云很幸运,几乎可说是上帝保佑他:他仅花了十个月就通过了所有考试,被欧洲的古老学府录取,坐飞机到了巴黎。

他摸上了另一条跑道,看上去前程似锦,却又感觉渺茫。

这过程让人联想起地球上某些生命体,它们在一定阶段内靠啃食自己的身体器官维持生存。只要渡过难关,它们又会生长出健全的新器官,重新适应改善后的生存环境。

伍云必须维持自己的求学和生活,他实际上每天只睡五小时。他得完成转换,用英语和法语思考,用商业世界的规则解决所有现实问题。他奋力前行,从不犹疑,更没时间空想;他那时凡事非此即彼,成功或失败,生存或死去。

感谢上帝,上帝始终站在伍云这边。他最终完成了转换,一切如愿,有富可敌国的公司愿报销他的留学费用,雇佣他进入商界,公司的中国总部需要他这样的人。

拿到聘书那天,伍云明白自己这才算真正离开了泰坦尼克号,经过挣扎并未沉没,有巨轮经过,恰巧将他捞起。

不过,他内心也清晰地明了一个事实:得到的聘任不是让他继续高飞,而是要他展开回程。

欧陆虽好,不是久居之地。那里并不需要伍云,巴黎不稀罕一个仅有上海经验的人。聘用伍云的公司请他去北京。

回程,一个漂亮的令人欣羡的圆弧,指向古都。

在干燥的气候带醒来,有时伍云需要想一想才明白自己身在何方。

他已很久没喝过汤,江南特有的老鸭汤或腌笃鲜他不敢奢望了。北京的钟点工阿姨听他说想喝汤,困惑地微笑,然后为他做了一碗排骨汤。他喝的时候竖起了眉毛,阿姨抱歉说这不是她的擅长。

他换了个钟点工,新来的阿姨当面露一手,擀面杖熟稔得好比手臂的延伸段。她给他擀面,做出百十来个白菜肉饺。至少,她默许了伍云用吃馄饨的方式吃饺子,伍云喝着小葱味儿的饺子汤,肠胃特别思乡。

北京虽干燥,他的梦境却充满了水。海水,湖水,江水或溪水。在任何水里,伍云都在折腾,有时用力往水下潜,有时躺在水上看云,顺流而下,或又绝望地挣扎避免溺水。总之,他的梦境带来了很多水环境,他希望自己能站起来,在水面行走,或索性像条鱼,用鳃呼吸,朝水的极深处潜入。

偶尔去了一回北师大附近,他看见了无极限俱乐部。无极限俱乐部有个六米深的水箱,聘请前亚运会蝶泳冠军当着潜水教练。伍云交了费用,跳入那玻璃箱水体,跟着教练学会了初级潜水技巧,拿到了证书。

其实,伍云很清楚这又是一个恰逢其时的隐喻。

公司许诺伍云,在北京的工作算作熟悉状况,两年期满,他将继续他的回程,到公司将会新建的上海办事处上任。那样的话,如植物完成开花结果整个流程,伍云可回到他土生土长的环境里。

也许他可以再次洗开珍藏的一叠叠名片,将那些在他这里冬眠的人物唤醒,重新联接并激活过往的关系。那么,想必血脉会通畅,他满血复活,再次进入觥筹交错的社交圈,那对伍云对公司都是好事。

可事实上,正如历史在前一百五十多年间反复演绎的,外国商人们很容易在北京城折戟沉沙。

公司不遗余力按自己的方式推进,表面上也达到了和行业主管者觥筹交错的目标,但是,主管者在经历长长的被追求期后,打出自己那张底牌:只愿意同公司在东部沿海某省份的一个小城市合作实施本地化生产,不建议项目落在上海。

伍云始终负责推进这合作项目,他认为这结果极富逻辑性:那个沿海小城市是主管总局局长的家乡,他就要退休了。

公司业务是必须取得特别许可证的,公司当然只能退而求其次,答应下来。虽没进上海,其生产部门毕竟首次安放进了这个大国的国境。

公司给伍云的新安排是永久性地留在北京总部。如果伍云执意回上海,公司愿做出较为可观的赔偿。总之,伍云运气不错,这是个富裕且重视自己形象的大公司。

他选择回到上海,在上海的其他跨国公司另找位子。回程终于在形式上闭环了,只没有太多实际收获。

伍云觉得自己只是没亏损而已。他很快就找到了新的职位,年收入上升百分之二十,头衔升一级。

如果按部就班,自己别弄出什么幺蛾子,以十年为一个阶梯,他可以稳定地在商务体系里发展,故事亦可就此收尾。

山中一瞬间,世上已千年。哪怕一粒石子落回它原处,青草和尘土也有回响。

伍云淡出报社、出国留学,又回国从商,这传说早在他原先的专业圈子和社交圈子里成了一个流传不辍的口述故事。

他回到城里,很快有人知道了。大家作为老友,应该聚一聚呀。

出乎伍云意料,除了城里报社电台电视台最相熟的行业老友,过去他曾以笔相助的几个普通人也极热情地加入。不需要伍云请客,从前城市商委的一位潜力干部、现任某集团总裁热情洋溢地安排了接风晚宴,只等“半辈子不见”的他及众老友们出席。

伍云备足二十份礼物,由公司派车送到现场。且不必说老友重聚的激动和欢喜,只说那浓重的往日气息扑面而来,便仿佛时间的魔法正在上演。

伍云发现人们的面容都有所改变(别人必然也如此感觉他),时代裹挟着人前进的同时,人的脸容则拓下了时代的质感和纹理。

大家都称呼伍云小阿弟。那是当然,他贡献给这行业的正是他最美好的青春年华。

这批人大多数已从原先叱咤风云的位子上退下来,让位给更年轻更野心勃勃的人。他们截留的资源继续滋养着他们的人生,然而,依然饱满的雄心再也得不到任何新营养。酒过三巡,伍云便品出了激流勇退者们的心态。

请客的总裁反复感叹着“老朋友们啊”,是的,他也即将退隐了。

伍云记得当年同他一道出席在武夷山举行的某年会,那时这位潜力人士风头最劲。他俩一起到山顶的庙宇观光。

伍云不信佛,而这位站在浪尖上的人掩藏不住内心的惶惑抽了一签。

签曰:喜鹊不叫乌鸦叫进身不如退步好

当时伍云假装欣赏佛像,没让对方发现自己窥探了签文。

在山上,抽签人很好地掩饰住心里的翻腾,依旧妙语如珠谈笑风生,不过,伍云觉得那些笑语再不真实。

后来,此君没再往仕途上前进,他转到企业任职。想必那签文给了他某种警示。

照这大城里一线人物发迹的常规看,此君后来可谓是平平淡淡度过事业的后半程。可此刻回看,谁说他不是个明理的智者呢?他当年仕途上的竞争者们有许多翻了船,惹上了牢狱之灾,其他人哪怕上升到城市最高层级,最后也被迫转换路径归于沉寂。事实是一代人的舞台落下帷幕。

再看自己专业范围里这些人士,如今除了退休的,大多数人已转业,有的去了相熟的企业挣点安稳钱,有的去了媒体集团的附属经营部门,所谓退居二线,平稳过渡,大大方方换取一份退休金。

梦想,曾让每个人自带光环,最后,光环自然褪去,只剩平常日子里的牢骚。

大家兴致勃勃告诉伍云当年城里各种风云人物如今的下场。繁华枯寂,彩云飞散,竟没什么人得其正果。

“小阿弟,你年纪是最轻的,滑脚也是最快的,去的世界又是最好的,你最有出息。”老大哥老大姐们由衷地夸赞伍云,忘记了他们当年对他意气用事“辞职出走”的腹诽。

亲切的感觉始终笼罩这场丰盛的晚宴。大家都心知肚明:欢饮一场尽醉方休之后,这批人此生再不会群集高谈了。

伍云暗暗心惊,若当时自己不是年轻气盛一走了之,今日定将同样沉浸于行业衰落的暮气。这些年他知道自己也是在混日子,并没走在内心期盼的路途上,也没得到足够资源或机会施展,但主动的改变还是让他保持着活力。

他把精选的礼物一一送给大家,带着对往昔的眷恋,对友情的珍重。

他知道,这一个名利场归零了。

公交车在夜色中行驶了很久很久,车上其他乘客没行李,他们窥视伍云,让他感到不安。

其实他真没把握这辆公交车到底驶向何方。司机宣称的目的地只是个语音符号,如果与事实不符,他也没办法。假使这是辆黑车,周围是心怀不轨之徒,他也只有听天由命。

伍云感到极度疲惫。他看看窗外,看不清的黑黢黢的旧公路,很少有明亮的路灯。说是从海边去往海边,也看不见海岸。总是经过一些落寞孤寂的村落,几乎没灯火。

车突然驶入了一个有低矮建筑物的空场,停了下来,司机宣布上厕所并休息半小时。伍云觉得夸张,从郊区到郊区,何须这般矫情?

他还是跟着大家下了车,行李都留车上,他带着自己要紧的双肩包,怀疑自己是否明智。若有人打劫,就会直接对他的包下手。他有点后悔没把贵重东西和证件分成两份,一份搁在大行李中。但是,那样也好不了多少。

待客的房子里放满躺椅,公交车的乘客们熟门熟路往躺椅上躺下去休息。他们看着站立的伍云,做手势说方言,意思他也可以躺下。伍云看看躺椅,不想让人看出自己的疑心和不合群,就抱着双肩包坐下。他打量着周围,保持警惕。

半小时过去了,没人起身上车,司机也不来招呼,那些人个个打起奇怪的呼噜,进入了梦乡。伍云觉得这是卡夫卡式的荒谬,他几乎确定司机已载着他的行李远去。这出戏到底将如何揭开谜底?

他什么也做不了,做了也没用。耐心是他唯一的法术。

五十分钟过去了,第五十三分钟,司机出现在躺椅室门口,他惊奇地看看坐着看他的伍云,脱口而出:“你没有休息?”

他没等待伍云的回答就高声叫嚷起来,要所有人立即上车。睡着的人都坐起来,擦着流到腮帮子上的口水,没头没脑往外跑。伍云紧跟他们脚步上了车,坐回原来的座位。

公交车又启动了,车外一切混沌,抬头却看见繁星密布的夜空。伍云累得难以入睡,他的心因星空而安定了些:无论归途多坎坷,他没离开星空之下。星空之下是个封闭空间,像一个巨大的室内。他从星空下返回星空下,不必太害怕。

他忽然睡着了,梦见了自己离开了很久的家,那是位于徐家汇的一套高档公寓,大堂里有24小时服务的管家。

这些管家们对他有个承诺,他们在他离家去旅行的日子里照看他的一条亚马逊龙鱼。鱼缸寄放在他们的休息室里,他手写的注意事项贴在鱼缸上。

伍云看见鱼缸里不止一条龙鱼,很多龙鱼银光闪烁,在水草间滑行。他离开了多久?龙鱼繁衍了多少代?

他忽又梦见黑色的人物从窄巷冲出来,抢夺他的行李,然后撕扯他的背包,他奋力拉住背包的背带,想喊却喊不出……

他醒了,司机正推搡他,目的地到了!这已经是金山地盘,请下车。

伍云惊惶地道谢,走出已空无一人的车厢,他的行李整齐地码放在车边。司机说:“这个时候出租车少,你可以去公交停车场外面的路边扬招。”

空气冷冽而清新,伍云像传说中的奇虫蝜蝂,背负和拖拉着许多东西,慢慢挪向街头。啊,这陈旧的马路,只存在于他童年记忆中。没任何现代的细节可将他从梦境拉扯出来。

同他一样等待出租车的人并不少,他们也伸直头颈,望着路的尽头。

这样过了半小时,终于有出租车打着夜灯出现,伍云招手,车却停在别人身前。车开走了,继续等待,又有新车出现,仍停在别人身前。

伍云点燃了一支烟,他早已学会了真正的等待,就是戒绝任何希望的等待。

没有希望就不会有失望。上帝终究会安排一辆听他雇用的出租车。

是的,就是如此,大约一个半小时之后,有一辆出租车停在他面前。出租车司机探出小脑袋,看着伍云。伍云往前一步,听见司机说:“行李这么多,要加价的。”

伍云点点头,不想此刻开始讨价还价,他说:“你下来帮忙放行李,我去市中心,挺远的。”

小头司机恍然大悟般哦了一声,咣当关上了打开的车门:“我不去市中心。我的车没法去市中心!”

伍云抢着问:“加你钱也不去么?你不去,什么样的车会去?”

小头司机再次探出头来,像看傻瓜那样打量伍云,一字一句说:“先生,这里通常不会有车去市中心的,我们是郊区的出租车。你等等市区开过来的车,搭上返程吧!”

伍云终于武功尽废,觉得天旋地转,他绝望地问:“市区多久来一趟出租车,停在什么地方?”

小头司机关上了车门,探头张望其他客人。他倒是没忘记回答伍云:“一个礼拜总也能看见几辆上海车的,你耐心等等。最好去金山最豪华的夜总会门口,那里会有上海车!”

良港艾丽丝顿,金山最豪华的夜总会兼五星级大酒店。

伍云第一眼见它就明白它不是偶然存在在这里的。良港艾丽丝顿在等待,等待着它的辉煌时刻。

夜总会门口的大停车场已停满了轿车,伍云才瞥一眼,就看清密密麻麻的市区牌照。啊,有那么多车从市中心下来,笃定能搭其中一辆回转去吧?

不过,长夜将尽,浑身乏力,一路奔波人消耗得太厉害,伍云需要休息。他预见回到市中心后还有更劳乏的事,不如先进酒店住下。他把行李交给酒店大堂的行李员,走到前台去要一间标准房。

“先生,您真幸运。”女服务生把门卡交给他时叹了口长气,仿佛他历史性地中了大奖,“这是最后一间房了,酒店客满了。”

进房脱光衣服洗了个热水澡,伍云把行李堆放到门后,准备倒头便睡。可他忍不住还是拉起窗帘往楼下看了看,想再看一眼停车场上那么多的市区车,他自信有社交能力搞定其中一辆,让他搭车回去。

撩起窗帘登时就吃一惊:酒店门前公路上一片车前灯的黄色海洋,蜿蜒到天边,远处地平线上的光点兀自蠕动不已。想驶入良港艾丽丝顿停车场的来车依次排到了无限远。

伍云拨打总机和前台,想问问到底怎么回事,可总机和前台铃声响个不停,就是没人接听。

睡意终于像急火烘烤的铁锅底的水珠,刺啦一下消散了。他背起自己那只皮包,打开门,到酒店大堂去探究竟。

失望的来客们站满了大堂的每个平方米。他们拖家带口,每家都有大行李。这些人议论纷纷,愁容宛然,恳求前台再核对一下电脑,找找还有没有空房,哪怕条件不好的、在维修的,甚至布草间也行。

伍云想大概自己离开市区太久,想不起现在有什么长假了。这些人刚抵达,假期刚开始,要搭他们的车回去,怕还要耐心等几天。不过,这尚可接受,他也可借此休养几天,在这几天里好好社交一番。

踅进俯瞰大堂的二楼酒吧,想来一杯。吧台上倒有点冷清,只有个半老徐娘。伍云同她眼光交汇,就笑说:“我请您喝杯热红酒吧?”

半老徐娘回一眼伍云,不露牙齿地笑笑:“谢谢,还是我请你好了,这酒吧是我的。”

原来如此,伍云指指人群:“我不晓得这是怎么回事,是酒店办庆典活动,还是最近放什么长假?”

酒吧老板娘诧异地扬起眉毛:“你不晓得?当然,其实我也不太晓得。”

她说,一开始车辆是零零星星从市中心跑下来的,就像天空飞来几只不合群的北红尾鸲。后来车多起来,三五成群,就好似白头鹎或灰喜鹊。

现在这两天可不得了了,成批成批的私家车南下,比田野上团团滚的麻雀还多。

“他们下来,他们要房间,他们住下就不走,他们和酒店谈生意,要酒店给长住折扣。他们也到夜总会花天酒地,好像明天就不过了似的。”老板娘告诉伍云,“我也是市区来的,我十几年前来的,来了就很少回去。我也不晓得那里怎么了,反正,听说最近只让出不让进呢。”

只出不进,什么情形?伍云喝了热酒,谢过老板娘,顺手买几包零食,就钻进大堂人群轧苗头。这些人都算富裕阶层,男人大腹便便,女人一脸傲气,但夜色里他们个个焦灼不安。伍云搭讪了几个男人,说自己只住一夜,房间可以让出来,但有个条件是需要有车送自己去市区西部的徐家汇。

眼睛骤然发亮一把逮住他手臂的人最终还是摇头放开了他,他们说多花点钱做个交易可以,不过,送不了你去徐家汇。

问缘由,人人摇头,就不再多说了。

伍云堕落云里雾里,明白自己失去了对家乡的判断力。难道世界发生了突变,他已成了彻头彻尾的局外人?人家已把他当成了拎不清的家伙,连解释都懒得给他?这种令他脊背发麻的不安可不好受。

有个打扮得清秀的年轻女人对伍云使眼色。

伍云正眼瞧她,判断她是夜总会的姑娘。

姑娘问:“先生要回市区吗?先生愿意付多少费用?”

伍云想了想,谨慎而礼貌地问:“这很难安排吗?我从很远地方回来,离开久了,不领市面了。”

女孩子点点头,好像明白了伍云的状况。她露出一个职业性微笑:“要不请到夜总会去坐坐,我让我们的妈咪同您讲。反正,您放心,她有办法。”

挤进比大堂更有人气的夜总会,伍云首先看见一只巨大的翼龙在大厅的穹顶上飞舞,气势逼真,可能真是用兽皮制作的。

他一边扭头观看翼龙一边跟着女孩子往KTV长廊走。漫不经心探探头,愣住了,他看见自己正站在一个满天星的大包房里搂着K姐唱歌。

女孩子停下来不耐烦地等他。定定神,伍云明白视野里这人长得酷似年轻时的自己。奇妙,此君那种沾花问柳的腔调他也很熟悉,带着刻意的分寸和礼仪,仿佛身边不是卖笑女郎而是大家闺秀。伍云从前就是如此这般混迹于市区的娱乐场。

终于在走廊深处的办公室见到了夜场妈咪。弯眉毛的妈咪听带他来的女郎低语,朝伍云上下打量,确认他已入住酒店,是正经的酒店客。

“酒店客人么,好说。”妈咪点点头,“您知道这种事风险很大,我们也不容易,收了费是要花出去的。”

“我懂,”伍云抢着点头,“我只是回自己的公寓,不给人添麻烦。”他说完从包里摸出护照,让妈咪看他的签证记录,他是个回头的浪子,在外很久了,想回家,而已。

“只是,到底发生了什么?不可思议。”伍云问。

妈咪意味深长摇摇头:“我们也不懂,不敢乱说。我们只懂自己会做的事。如果您一定要问,有个客人教我们这样回答,喏——经验不管用啦,凡事您自己琢磨呀。”

伍云没再多问,他只问明了搭车去市区的价格,吃了一惊。但他立刻打开背包,拿出一沓纸币放到桌上。妈咪把钱扔进抽屉:“您在这儿等等,我去问一声。”

第二天吃过午饭,伍云不晓得该不该就此退房,也不晓得弯眉毛妈咪会不会按约前来安排他。

他躺在床上,想自己那公寓是不是已充溢了霉味儿,有没有进过窃贼。而那条龙鱼,多半已死了好久:怎能托付给公寓物业那种人?假使今天运气好能回家,是不是该蜗居一阵子不出门。

不晓得,所有的返程都会结束,闭环。然后陷入混沌,不知道往后又什么样。

早晚又将厌烦一天天叠积的日子,背起行囊再次出发,寻找自由、放纵和某些极限状态。

门上响起笃笃声,伍云跳起身打开门,弯眉毛妈咪戴着墨镜,站在走廊里朝他勾手指。

那辆车停在酒店不起眼的后门外,是辆公务车模样的廉价汽车。

驾车人大大咧咧坐在驾驶座上,戴墨镜,朝妈咪挥手。伍云把行李一样样塞进空荡荡的后备箱,打开车门,坐到副驾驶座上。妈咪一闪身,消失了。

“几个注意点。”驾车人自顾自点燃一支烟,望着前路,“会有人查车。你得照我说的做。”

“我俩是干活的搭档,用同一张通行证。”他转脸过来看伍云,伍云这下子认出他是昨晚K房里那个年轻人。

通行证摊开在驾驶盘上,是张媒体采访通行证。

“我给你一张名片,从现在起,你就是名片上那人,千万不要忘记。”年轻人伸手到身边手提包里翻找,扔出一张旧名片。

“此外,我不能送你到徐家汇,我不经过那里,你可以在市区下车另叫出租。”

伍云对此深感厌恶。他不在乎出高价,但收了钱的人不能把客户随便撂在马路上。

“这样我就不太安全吧,兄弟。”他反抗说,“我很久没回,一直在国外,现在我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也许我都不会叫出租车了呢。”

“这没办法,我是纯粹帮忙的。我从不收钱,这点你要搞清楚。”说话人脱下了墨镜,神气地盯着伍云看。伍云这才看清他其实不像自己,是兵马俑式的脸谱。

“钱历来是那些女人赚的,我不骗你。”兵马俑青年复又戴上墨镜,潇洒自若地发动了汽车。

伍云低头看看手里名片,诧异地张大了嘴。

“你是记者,××报经济部的?”

兵马俑青年若有若无地一个点头,车驶上了不拥挤的小路,七拐八绕。

“我手里这张名片有年头了,你从哪里翻出来的。”

“我同事的。”年轻人不耐烦地咕噜了一声。

“前同事吧?我打赌你撬开了别人锁住的抽屉。”伍云嘴角露出了嘲讽的笑容。

开车人扭头看看他。

“那个办公桌上有些年深月久的芋科植物,花色我忘了,叶子都是墨绿面紫色叶背。”

车哐当一声停在路边。

伍云笑嘻嘻把名片拎起,送到年轻人眼睛前:“我的名片。”

一种莫名的亲切感回荡在两人之间。伍云办公桌的现主人满口答应将前辈送到家。

“是的,您不会理解现在正在发生的一切,哈哈,要不是我,恐怕您连家也回不了啦。”“您离开太久了,您已经out了。您连地球换了轨道都不一定晓得。”

伍云当年也如此没大没小调侃老前辈的,这是这报社的风尚,是它血液里的东西之一。这是张市民报,因为市井,它至今还活着。

“泰坦尼克号没沉没嘛。”伍云调侃说,“换了一班水手而已。”

“不,老前辈,泰坦尼克号确实是沉了。”年轻人答他,“我们驾驶的是幽灵船,所以您不懂。时代进步了。”

确实沿途有两道哨卡检查了通行证,哨卡上的人表情阴郁,令伍云感到难以适应。不过,兵马俑青年同这些检查员们插科打诨,免去了打开后备箱的检查。

他们两次驶离检查站后年轻人才说放心吧(假若这些人查出伍云的行李,可能就得升级公关才能带伍云回家)。

伍云有点羞惭,哪怕报社真的是泰坦尼克号,虽然它带走了伍云的青春,留下些许恩怨,但丝丝缕缕的温情依然把他和它连接在一起。

兵马俑青年帮着伍云把行李搬进公寓大堂,他给了伍云他的名片,答应找时间来伍家做客,为前辈解说如今的虚拟世界。

“不会有可预见性了,也不会有稳定性的,那是旧时代的特征。如今,我们先跳进大海再学游泳,先跑马拉松再学走路,碰见路障掉头就走。”他最后凑到伍云耳边说。

没人前来搬运伍云的行李,印象中永远坐着两个女服务生的公寓前台空空如也。

伍云推开物业办公室的门,期待看见自己的龙鱼鱼缸。在摆放鱼缸的位置上是一只丑陋的监控大电屏。伍云惊讶地凑近屏幕,电子屏上都有细密编号,第一个号码是楼层,后面的号码是房号。

他才看得一眼,便大惊失色。屏幕上是些活生生的人,面对镜头在他们房间里生活。他们咀嚼,他们刷牙,他们躺着看手机,他们打游戏,他们教唆自己的鹦鹉说粗话,他们互相斗嘴、打闹、亲吻……伍云看出他们并非不晓得自己的处境,当一男一女开始脱衣服,他们对着屏幕做手势,然后屏幕上代表他们房间的区块便黑屏了。

持续有方格子进入黑屏,也有方格子复明,屏幕上人们好像连续剧的演员。

相关楼层没黑屏的几格里有一格是伍云家。他仔细看,看见那上头有一只明亮的大鱼缸,里头游动着不少龙鱼。

“您回来了,伍先生?”一个甜蜜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这次回来您不走了吧?”

伍云诧然回眸,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制服女生像老熟人一样望着他:“我们会把您的行李消毒后送去您房间。按规定,取钥匙得请您把护照或身份证原件留我们这儿。”

伍云没要求自己的行李,也直接放弃了被人看管得很好的那一大缸龙鱼。他只背起那只容纳了他“一家一当”的背包,匆匆跑出了公寓大楼。

街上依旧阳光明媚,抬头是他熟悉的高大法国梧桐。他扬手招了一辆市出租公司的白色的士,告诉司机目的地是金山的良港艾丽丝顿,不过,先去一次报社大楼。

他决定走进自己早已离开的那个时空,把他亲手培植的芋科植物挖一小株回来。

那东西给他一种有根的安全感。

禹风,小说家,上海人,巴黎高等商学院硕士。著有长篇小说 《静安 1976》《蜀葵 1987》《大裁缝》,中篇小说集《漫游者》及《玻璃玫瑰》等。作品发表于《当代》《花城》《十月》《山花》《人民文学》等刊物,多描写巴黎、上海及北京的城市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