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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人》2023年第10期|马步升:在雨中的阳光之城流连
来源:《当代人》2023年第10期 | 马步升  2023年10月13日12:24

早上起来,拉萨还在下雨。这场雨是从昨天黄昏时分开始的。那会儿,我刚来到拉萨,刚住下。先前来过拉萨,那是春天,见过春天拉萨的阳光,却无缘拉萨的夏天,亦未曾品尝拉萨的雨天。昨天的黄昏,趁着夜幕还没有完全合拢,我在宾馆附近的大街上走了一走。没有带伞——故意没有带伞——我是想让拉萨的雨淋一淋。一个地方的所有风物都与当地的天气地气有关,一个地方的所有风情民情,都是由一方天地精神化生而来,包括田野的草木,包括人们的衣食,包括少男少女说话的神态。

我来过拉萨,却没有淋过拉萨的雨,自己看到的拉萨,至少是一个不完整的有缺项的拉萨。昨晚,我被拉萨的雨淋湿了。我由此知道了,即便是在盛夏时节,拉萨的雨仍然是冰冷的,“半世漂萍随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的那种冷雨。区别在于,我是主动地自觉自愿地走进这场冷雨的,所以,也有了梁启超先生“十年饮冰,难凉热血”之感。

原以为,高原的雨说来就来,说歇就歇,所有的雨都是不期而至不送即走的。这场雨却整整下了一夜,“晚来闻冷雨,幻出一篱秋”,真的有了某种秋风飒飒秋雨潇潇的况味了。

早上的原定目标是参观布达拉宫外围,还在飞机上的时候,我心中已经为自己设定了一个相当坚定的目标。因为那年春天,当我在布达拉宫里沉浸大半天出来后,发现布达拉宫的后面也是一个需要沉下心来体会的地方,可惜时间不够了。这一眼错过,就是两千六百天啊!

早上出门,雨脚绵密,远胜昨日黄昏,经过一夜降温,夏日冷雨完全有了深秋冷雨之肃杀。放眼望去,满大街的人都打着雨伞,大多的人穿着羽绒服,包括小伙子们。我是不是穿少了?站在街边感觉一会儿,冷飕飕的,却不是那种蚀骨之冷,毕竟是夏天啊,风头上是带着些许暖意的,拍打大地的雨脚是饱含着柔情蜜意的。叫停一辆出租车,当我一眼看见年轻女司机身穿半袖衫时,顿感暖意洋洋,心下不由感叹:我来到的毕竟是夏天的拉萨啊。

在距离布达拉宫不远处的一个路口停车,我重新走进了拉萨的雨中。

在雨声伴奏中,我徒步走过一条大街。大街叫什么名字,我专门找路牌看了,却忘记了,难道是因为高反,一个路牌都记不住。似乎真的有些高反,不久前还去过比拉萨海拔高出许多的地方,一点儿不良感觉都没有啊。昨天的事情已经归昨天了,今天的我走在今天的拉萨大街上,那么,走路就尽量慢一些,这是对付高反最简便最有效的方法,何况,慢些走路是沉浸式游览的正确途径。这是一条繁华大道,道路中间当然是机动车辆的地盘,大小车辆来来往往,在雨雾下迤逦而行,仅看牌照,一条大街上几乎汇集了全国所有省份的车辆,雨水充沛的地方,干旱少雨的地方,为溽暑所苦的地方,凉爽宜人的地方。所有地方的车辆都在拉萨的这条大街上吹响了集结号,一同沐浴在拉萨的潇潇雨声中。偶尔有一只车轮轧着了一方水坑,积水四溅,路边行人一片惊叫,纵身跳开。其实,没有那么玄乎,水花滴落的地方与自己还有一段距离呢,而这一场小小的变故,也让沉静的街面,乍然间生动起来。

我是观察了布达拉宫的方位以后,选择在这条大街上步行的,我相信,从这里可以绕到布达拉宫的后面。走在街边的人都打着雨伞,大多穿着不算薄的外套,有的人在专心走路,有的人就是为了逛大街,街边店铺一家挨着一家,以至于,“鳞次栉比”这条成语,好多次地涌上心头。想起一首歌,把歌词给改了改,变成:拉萨的大街上啊,什么人都有啊,就是没有我的心上人啊。

在心里瞎想,把自己哄笑了,举目都是陌生人,自己傻乎乎地笑,实在没有什么缘由,便只好强忍住不笑。确实,什么人都有啊,天南地北,高低胖瘦,老弱妇幼,百样装束,宛然是,一条大街,天下车,天下人。

满大街飘荡着藏语歌曲,我不懂音乐,也不算是藏语歌曲的铁粉,但我确实喜欢藏语歌曲。藏语歌曲的旋律像大高原的草地那样苍茫辽远,又像大高原的天空那样,天气晴好时,阳光灿烂,云朵散漫,而风雨如晦时,罡风浩荡,长云横飞。藏族歌手无论男女,歌唱时,哪怕只是即兴哼唱,都是倾情投入的,嗓音都是清洁无尘的,就像雨后彩虹,每一个音符都是绚烂的。即便是忧伤的曲调,也是久旱不雨以后出现的阴雨天,小路泥泞,万物欢欣,所有的生命都在呼唤着雨水的滋润。

我能听得出一些歌曲的演唱者,索朗旺姆,旺姆,容中尔甲,蒲巴甲等人,不时,或者同时,歌声在大街两边回响,而最为集中的歌声在我行走的这一侧,音量不等的歌声经过雨水的过滤,混合着车轮的碾水声,树叶的抖动声,还有时稠时稀的人声,时浮时沉,仿佛周围高低错落的楼宇街衢。

我循着歌声稠密的地方而去,在我看见悬在高处的布达拉宫的一角时,也看见了澎湃激越的歌者舞者。

宗角禄康公园到了。

这是一处名动远近的公园,当年擦边走过,这次专程而来,而且是在雨中,在拉萨的雨中。我无休无止地强调拉萨的雨,并没有什么特殊的缘由,我没有在拉萨的雨中失过恋,没有在拉萨的雨中发过财,我要强调的只是,拉萨正在下雨,今天的拉萨是雨中的拉萨。

无数的人在雨中跳舞。应该是内地到处可见的广场舞吧,但这是在早上,这是在雨中。人们跳的是锅庄舞。我武断地相信,这是不同于内地广场舞的拉萨广场舞。内地广场舞的参与者以中老年居多,尤其以中老年妇女居多。所以,在内地几乎所有的大中小城市,乃至村镇,“广场舞大妈”成为一个语义相当暧昧复杂的名头。在宗角禄康公园跳舞的人真多啊,舞者什么人都有啊,中老年男女,青年男女,少男少女,童男童女。看得出,有市民,有游客,民族服装与大众服装,在锅庄舞的节律中,天然和谐。而且,所有的舞者都是歌者,边歌边舞,亦歌亦舞,载歌载舞。

一方从地表下切的低于公园地平面的圆形舞池,舞池中央空地上,四围台阶上,舞池周边空地上,都是舞者,看起来散漫无序,男女老幼参差凌乱,只要舞曲响起,人们就地自由组合,大大小小的锅庄舞组合便应节拍而舞。一时间,歌声飘扬在天,水花激溅于地,一根根长袖甩起,世界都在踏歌而舞。此时此景,不由得想起,据说是八仙之一的蓝采和所做的诗《蓝采和》来:

踏歌踏歌蓝采和,世界能几何。

红颜三春树,流年一掷梭。

古人混混去不返,今人纷纷来更多。

朝骑鸾凤到碧落,暮见桑田生白波。

长景明晖在空际,金银宫阙高嵯峨。

可惜,我不会唱歌,更不会跳舞,在歌舞的海洋中,我只是一只茫然若失的沙鸥,岸边傻愣愣的旁观者,歌者的每一节曲符,舞者的每一次击拍,似乎都在说:拍手笑沙鸥,一身都是愁。

我本无愁,即使当下有愁,也是苦于自己不善歌舞,无法真正体察在雨中踏歌起舞的妙趣奇趣。

注定了,我只是一个大高原的旁观者,那么,我对大高原的虔诚之心和膜拜之情,也只有敞开心扉,放开脚步,多走多看了。

我看见了树。

老树。

怪树。

千姿百态,或千奇百怪的树。

我无端地猜想,如果不是某种处心积虑,如果不是与造化之神心心相印的合谋,世间不可能有这种造型的树——偶尔一见的一两棵三五棵是世间应有的风景——放眼一大片,都是以现代派造型艺术风格生成,而且都是自然生长而成的树,无论怎么善解人意,都是远远超越了我所掌握的植物学知识的。

不是什么特别的树种,杨柳而已。也不是千年修炼的树神树精,挂在树干上的古树名木身份证表明了,这些树的树龄大多在一百年到一百五十年之间。我见过的千年古树不算少了,至于百年老树,我上班的路上,都可看见几十棵。每天,我从一棵棵老树下步行而过,老树岁月经年,一岁一枯荣,日见枝繁叶茂,而我却由“青云青上轻余子,黑发谁量未易才”的年少轻狂,厮混到了“人间白发三千丈,只见桃花一片红”的秋风迟暮。

人啊,即使无愧于乐观、天成、了身达命之人,也不可能完全没有对月伤怀的时候。

雨还在下,落在身上的雨滴似乎没有刚下出租车那时的冰冷,居然有了某种难以觉察的温热。另一种可能,也许是自己本身的体温,或因为走路运动而升高的体温,加热了落在身上的雨水,身上渐渐生出了在文火蒸煮下的那种黏腻。游人很多,大都是打着雨伞的,也有人不打伞,戴着那种可以遮挡风雨的毡帽,而几乎所有的人都穿着厚厚的衣服。这种气温穿这种衣服,当然是适合的,但我相当执拗地认为,这是夏天,这是盛夏,拉萨的海拔虽然比较高,但拉萨是低纬度地区,那么,人们穿什么衣服,应该与季节大致匹配,要不,好像显得一个地方有多么不遵季节召唤似的。

拉萨是无愧于阳光之城的,虽然,这两天阳光被阴雨所遮蔽,所驱离,但阳光积攒起来的温度还是在的,它们储积在天地间的任何空隙中,在随时为众生供养温暖,如同一个大户人家,一年的歉收,并不会导致饥馑一样,只是不像丰年那样大肆庆祝罢了。在我看来,拉萨盛夏的雨天,非但够不上阴冷,房间里甚至仍能觉出若有若无的闷热,而在户外,这种气温刚刚好,多一分温度嫌热,少一分温度则嫌凉,因此,添加任何一件衣服,都是对这种刚刚好的气温的辜负。

在一棵高大的老树下,我借着细心观摩树姿树容的当口儿,暗暗朝周围瞥瞥,发现此时近处无人,便将衣襟撩起,用力搧搧,被圈在衣服里面的湿气随风逃逸,外面的凉风趁虚涌入,新鲜空气的迅速置换,犹如重获新生,顿时神清气爽,稍感委顿的身体为之精神抖擞。

这是一棵白柳,要不是保护牌上分明写着树龄一百二十年,把它想象成八百岁,都是有着不可辩驳的感性经验的。这株白柳枝干粗豪,直径大约在两米左右,高度却不足两米,也许是成长到这个高度,这棵树忽然发现,不能再往上开拓空间了,抬头即可看见布达拉宫的背部,自己倾尽全力,终其一生,也不可能高过布达拉宫,还会挡住众生观摩布达拉宫的视线。一个人想通了某种事情,于是天高地阔,一棵树想通了某种事情,便找到了抵达开悟之境的正途。白柳在两米左右的高度开始分为三杈,一杈朝南,端端正正指向布达拉宫,一杈向东,日日迎接日出,一杈向西,日日目送夕阳西下。三杈的任何一杈如果独立成树,都算是大树,每杈的直径都超过了一米。更为奇特的是,三杈各向自己的方向伸展三五米后,也许支撑不了自身的重量,便各自落地,贴着地皮再延展十米远近后,又都回过头来,向树干方向围拢而来。每一次分杈,都会衍生出众多的小分杈,各个分杈之间,留出大片空地,空地上长满了各种植物,乔木灌木,野草闲花,整棵树看起来,就是一个自成体系的生态圈。

正在观赏,灌木丛中跳出两只高原山鹑,公山鹑头冠绯红,咕咕叫着,母山鹑在一旁假意矜持,公山鹑围着母山鹑,一边叫着,一边舞蹈。此时,我忽然想起网络语言中,把追求女生的男生戏称为舔狗,男生有时候也这样自称自许。鸟儿的世界里亦是如此,公山鹑舞蹈一圈又一圈,歌唱一曲又一曲,母山鹑也许是终于心动心许了,也许是懂得不可过分拿捏,然后,各自抿缩毛羽,伏低姿势,一前一后,羞怯又急不可耐地隐入树丛。

心里正在感叹生命界的神奇和有趣,一抬头,布达拉宫的背面完整地出现在视线里。我正好站在白柳靠住公园小路一旁的一条分杈,分杈的中间下弯的部分,与我身高等齐,我就是在这个地方忽然抬头看见布达拉宫背部的。身体不能趴在树杈上,这是被保护的古树名木,我依偎在树杈边上,好似隐身于掩体中,从这里以这样的姿势观摩布达拉宫,带给我的是一种完全出乎意料的视觉效果。连夜的雨水,布达拉宫好似不是踞山而起,而是自天降于山顶,红色如烈焰蒸腾,白色如白雪悬空,山坡上的绿植以看得见的速度在迅猛生长,而裸露出来的山体岩石,张扬着一种担当一切重量的威严。山下的一大片老树,各自以自己极尽想象力的姿势在生长,尽管是阴雨天,一池碧水中,仍然清晰地倒映着布达拉宫的背部轮廓,还有天上的云影,岸边的树影。

差不多用了四个小时,只看了宗角禄康公园的一角。据介绍,这是修建布达拉宫时的取土地,布达拉宫本身选址在一座独立的山峰上,自然山体本身耸峙威严,加上建筑的高度,再加上取土时下切地层的高度,布达拉宫无异于一座天上的宫殿。取过土的洼地怎么办呢,这样就有了宗角禄康公园。把水引进来,成为一方漾漾荡荡映照天地的碧湖,遍植的各色树木,成为庇佑大地的森林,再架起月桥,连通四面八方,这当儿,云破天开,太阳露出头来,收回淅淅沥沥的雨水,纯净的阳光照射在布达拉宫上,一天一地都是炫目的灿烂。

拉萨的朋友听说我在布达拉宫,便把午餐预订在附近的一家餐馆,电话中确定了我所在的具体方位后,专门强调,不用打车,从那条街走过来,只有二三百米。我的方向感向来很差,雨中转悠了一个上午,衣服精湿,更是找不到方向了。向路边执勤的一位交警寻求帮助,他给我详细指点了方向,从这里到那里,过红绿灯,右转,再左转。我记下了,朝着交警所说的方向迤逦而行。此时,阳光廓清了所有雾岚,天地一派清亮。到了一个街口,我却迷路了,正好一位中学生模样的藏族少女从身边经过,我请教去某条街的方向,她笑吟吟地朝一个方向指了指,我表达了谢意后,往前走出不远,到了,而朋友们也刚好到了,与约定的时间居然分秒不差。我正在暗自庆幸时,忽然发现,被雨水淋湿的衣服,在走路的这会儿工夫已经晒干了。

马步升,甘肃合水人,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研究生院。发表小说、散文和学术论著约八百万字,获奖若干,多次担任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和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评委。曾任甘肃省作家协会第六届主席团主席,现为中国作家协会散文委员会委员,今日中国生态文学委员会常委,甘肃省文联副主席,甘肃省社科院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