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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港》2023年第9期|禹风:正反发髻
来源:《文学港》2023年第9期 | 禹风  2023年10月17日08:49

到如今我已彻底成了稳重体面的中年人,跟我打交道的人不是称呼我“老师”就是尊称“先生”。但我告诉你,我其实觉得所谓稳重体面就是老式女人脑后的发髻。

老式女人脑后的发髻是盘给别人看的,不定这发髻遮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呢!

呃,至于发髻,当然一般都盘在女人脑后,谁也不信有发髻会调换位置,盘在女人面前吧?

你可以不信很多事,这是你的自由,但到头来,只不过说明你少见多怪。

自然,上面这些废话正是我的逐客令,留下不走的继续听我咕哝。

那时候我只是个小学生,和弄堂里其他小学生没啥两样。那时,各家父母的工资收入大体相似,小学生们穿着也大同小异,口袋里零花钱都那么一点点,而且,没人想让自己同别人不一样。

我和其他小孩不一样的地方主要是读书。我生来是喜欢读书的书呆子,别人生龙活虎,会打会闹会胡调,所以,我没某些男生那般能讨女孩子欢心,慢慢地,我也就不习惯加入学生之间正常的社交,开始独来独往了。

想必“独”这种倾向大家都懂,发现真正属于我的东西在书本里头,我似乎生来要到那些发霉纸页中去挖掘被掩藏的宝物。现在回望,更简单,那正是宿命最初的演绎。

我的爷娘,我们口语称呼“阿爸”跟“姆妈”,他俩的职业当年有点摆不上台面,如今则没什么不好说,他俩就是煤球厂的工人。

煤球厂区天天震耳欲聋,敲煤块的机器高高竖立,有节奏地冲击大地,毫不通融周围居民的投诉,直到大家习惯那种震动,落得不听见敲打声心里反而寂寞。

我去过爷娘上工的工厂,厂子周围是这大城中心的一群小洋楼。厂北面有棵高大的泡桐,我去玩时泡桐树正开花,一朵朵紫色的驴脸垂悬半空,随敲煤机的震击起伏生波。

我爷娘每天回家,累得没心情做饭,随便买点生煎包子和咖哩粉丝汤。吃完了,他俩就轮流烧开水淴浴。家里只有小小煤球炉,最少要烧开四铜铫子开水才能把他俩浑身煤渣灰粉洗干净,总是“磬磬哐哐”搞得很晚。

家里房间才十多个平米,就这么一间房,有人淴浴,别人就得出去。我做作业只能到路灯下马路边,放一张凳子,自己坐在更低的小板凳上,脸贴本子和书去看清文字。

要说这城市弄堂里的人吧,也蛮怪的。有些邻居的孩子帮修车摊往马路上撒图钉,或偷点心铺子上隔夜的“老虎脚爪”吃,弄堂里的大人们看见只当没见,还跟家长夸那种野小囡聪明。我爷娘只是没办法,不得已任凭我到路灯下做作业,可那些弄堂邻居就像吃了我发的糖,一个个跑出来指点我家爷娘:

“小孩子眼睛要看坏的,勿好掼伊到马路上读书。”

“欢喜读书的囡,好好培养嘛。往马路边一掼,不负责任了!”……

这些人帮我讲话,讲着讲着,感动了他们自己,就想上来摸我头,像我是他们生出来,不巧落在我爷娘手里的。我拧身跑开,又折回去拿起我的书本,不让他们来摸我作业。

不过,我阿爸这人安静,又一向让惯的,凡有人说他什么,他永远不分辩也不反驳,常常就照着人家说的去做,哪怕根本没必要,甚至做了更糟。他就这样,我姆妈私底下骂过他很多次,他也没开口说什么,就讲四个字“省得麻烦”。

我猜也猜得出我阿爸不会把弄堂里的“公论”当耳边风,我担心从此爷娘洗不好澡,若急急忙忙带煤尘上床睡觉,我姆妈会难受死的,她是有“卫生神经病”的,如今称作“洁癖”,她会为此失眠。

人家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呢,我家说穷不穷,就是爷娘脸上总带煤粉,让人觉得可以对他们大小声。我也不懂什么“早当家”,我就觉得自己的事自己解决,不要害爷娘下不来台。大家都有面子,他俩尤其需要。

这样,就为这单纯原因,我找了班主任老师和喜欢我的那个语文老师,提出每天放学后留在教室做作业,晚饭我自己带,留到九点半校工张师傅关大门为止。

老师们都体贴我,不但汇报给校长,还征求了张师傅的意见,张师傅说:“一个教室开几个灯而已,没多少电费。只要小孩子一个人在楼里不害怕,我就九点十五分打铃,通知他回家。”

张师傅的话谁也没往心里去,只有我独自琢磨了一番。恕我口无遮拦,不过张师傅真不能算个大好人。

张师傅平日对大家眉开眼笑,不过,他眼前只剩我们小学生时就变回他自己,厚嘴唇叭嗒,骂骂咧咧,对我们大呼小叫,还常抠脚丫子,把脏东西捏成丸,冷不防塞进我们衣领,笑得打跌,反复警告我们谁说出去就给谁颜色看。

他的话,表面上帮我,但我还是有所提防为好:他那么说,说明他可能找机会装鬼来吓唬我,他本就靠捉弄我们让自己日子好过些,这些我全明白。

我一个人留学校里做作业,会不会害怕?应该不会。

其实我有点憧憬一个人在灯火亮堂的教室里看书写字,关键就是:我能独自一个人!

住我们这种七十二家房客的老楼里头,二十四小时白天黑夜,我保证你很难独自一个人。即便想静静拉个屎,也难免阿爸硬跑进房间拿什么东西,还捏鼻子说臭死人。

楼道里天井里晒台上随时都有人抽烟聊天打拳发呆,你想望一望远天风筝,也难免有讨厌家伙们凑上来问你看什么。

有人家来乡下亲戚,碰上收成不好才来投靠的,吃不饱,伸着瘦瘦头颈安安静静坐地上,对谁都懒懒笑。

问题是除了刚上门的穷亲戚,弄堂里无论男女老少都吃饱。我们楼里这些人天天吃太多,伸手就撩你,张嘴就惹气,口里喷胃酸。说的那些话吧,戆不戆,我小孩子判断不了,不过我知道这种话说了像放屁。

其实,虽然还是小学生,但我已被这些人烦死了。能一个人静静,就是幸福。

至于鬼么,我们夏夜常聚在纯黑的天井或阳台上听鬼故事,什么《绿色的尸体》,什么《一双绣花鞋》,听到背上一根凉线嗖地打一鞭,夜色里样样都蠢动。

如果有灯火,我想就不怕。教室里如此敞亮,除非张师傅硬关了灯来捉弄我。不过,我已计划好请他吃老杨烟纸店论纸包卖的话梅和鱼皮花生,他就不至于再搞恶作剧。

计议停当,我把我和学校的约定跟爷娘讲了。阿爸没马上说好或不好,他看着我眨巴眼睛,单眼皮上有皱纹,忽然带了双眼皮风采。姆妈连忙讲不行,晚饭怎么可以不好好吃。

于是我爷娘很正式地买了一盒子白蛋糕,跑小学门房间送给张师傅,请张师傅允许我六点回家吃晚饭,七点再回学校自习,九点半同他一起离开学校。张师傅这厮狡猾,他在我爷娘面前表现得像连环画上慈爱的老爷爷,还不肯收蛋糕呢!

野兔子不是田野里野生的兔子,是大家给隔壁363弄里那个长两粒兔门牙、有点弱智的女小囡起的绰号。

野兔子大概已有十四五岁,比我高整整一个头。她永远扎个大马尾,两只眼睛嵌额骨下,眼乌珠大过一般人,黑黑点漆,搞得眼眶里没多少眼白。她塌鼻子,嘴合不拢,两只大得不成比例的门牙直接咬住了下嘴唇。她走路吭哧吭哧大喘气,身上有股酸臭味。

“嘿嘿。”她会发这声音,只要你从她眼前经过,她像认识所有人。

我家南窗只一个窗洞,在这个洞口我算还拥有点视野,能望见东南面一段马路,绵延的法国梧桐树带,楼下矮仓库的铁皮斜顶,对面和西南面的三两幢红砖居民楼,以及丁字形的两段弄堂。野兔子家就在对面那幢楼里,不晓得几楼,也不必计较几楼,她反正刮风下雨艳阳天都时时在楼门口傻站着,顶多往丁字形弄堂里打个圈,调剂她的位置感。她用不着去上学,没学校要她,她爷娘也不敢跟学校急,急了学校会报告上去,不一定把野兔子送哪里去“工读”。

野兔子本人也晓得利害的,她狠的时候狠,一旦怕起来,会撑开两粒兔子门牙哭兮兮:“不要把我送笼子里去,不要把我当白老鼠!”

嘿,我可不是人云亦云的没腔调货,我是走过路过听见过野兔子哀求的,她声音很浑浊,要站住仔细听几遍,才听清楚。那次,她姆妈就冲出来,抓住野兔子红黑格子灯芯绒衬衫的领子往里拖,对我凶:“听什么听,好滚了!”

这个当娘的以为我是小孩子好欺负,骂过就骂过。我没脾气,轻声对她讲:“野兔子这件衬衣真脏。”她听不清,因为她吼得自己聋了,她看我,和野兔子一起停在门槛上。我轻声重复一遍,她还是听不清。终于,她放开野兔子,走出门来:“你讲啥?”

我大声重复道:“野兔子身上的衬衫太脏了!”

野兔子姆妈愣了愣,在想,她想起事来,不比她女儿快多少。她想到一定程度,勃然大怒,骂我:“关你屁事!滚,滚,滚!”

我迈开腿,跑出安全距离,我还是没脾气,轻声对她说:“有其女必有其母!”

“滚啊,你滚开啊!”这女人大喊起来,两只手使劲拍打大腿,我简直不相信一个人的手能对自己的腿那样子无情,“啊,啊,啊,滚你妈蛋!”

野兔子扯她姆妈手臂,使劲往楼门里拖,她姆妈跺着脚,不肯往门里头去……

这就是事情原来的模样,不过,我发誓,这样的事从来只发生过那么一次。我回家后偎着自家南窗往下看,又见野兔子跑出来在门口同自己玩,我觉得当着野兔子的面跟她姆妈对阵,我还真不如滚蛋好。

“有意思吗?”我学会了这句话,第一次运用这话,是问我自己。

学堂虽然不要野兔子来,野兔子还是明白学堂是啥地方的。她晓得学堂就是“张师傅把着门的地方,里头小孩子全部上刑罚,中午排队吃屎。”

白天我们从没在学校附近看见过野兔子,野兔子不可能属于学校,这不奇怪。奇怪的是自从我留学校晚自习,每次回家吃晚饭,或吃了晚饭回教室,几乎都遇见野兔子浪在学校门房间外边,跟张师傅聊天。

野兔子身上那种酸臭味,你去其他地方都闻不到,这是她专门的气味,只要空气里一传这气味,就可以肯定她已不远。我觉得张师傅不嫌弃她身上臭,张师傅乐意野兔子找他聊天。

这不关我的事,确实,我绕过有野兔子蹲着的门房间,远远跟张师傅打个招呼,就回教室去看我的书,做我自己的作业。

但野兔子不肯放过我,她老在我背后突然大笑:“哈嘻嘻,哈嘻嘻,关夜学,老面皮!”

通常我不理她,直接就忘掉。不过有时候也不太开心,我也不想弄得自己没名气,那我就会站住,跟野兔子讲:“在教室做作业,我自己愿意的,不叫‘关夜学’,好伐?”

野兔子的眼睛跟大多数人长得不一样,她眼白少,像满眼眶都是瞳孔!她就拿这种眼睛看定我,好像我是怪物:“你自己愿意?自己愿意到学校上刑罚,自己愿意中饭吃屎?”

我发现我没脾气,我问她:“是谁告诉你我们吃屎的?”

“我阿爸,还有我姆妈。”她立刻回答,就像告诉你太阳归白天,月亮归黑夜。

“哦。”我看看笑嘻嘻的张师傅,“你问问张师傅我们中饭吃啥。再见!”

张师傅哈哈大笑,其乐无穷:“中饭肯定不吃屎!”

他借了机会就重复这句话:“中饭肯定不吃屎!”

“不过,吃的东西跟屎也差不多!”假如谁追问他,他就更高兴,喊得更响。反正,学校领导一个也不在,都回家过日子去了。

我一个人在教室,当然主要是读书做作业,别人要爷娘逼,我自己还算喜欢上学,可以自觉(为此好像大家都稀奇我),语文数学看上去像人该知道该搞懂的东西呀,有啥好稀奇?

但我也有娱乐,我并不是野兔子猜想的怪物。我虽和大部分男生关系不亲近,但凡搞输赢的游戏我全部参加,他们越不服气我,越会输给我。

课间我们争分夺秒,挑一段清净走廊就蹲,口袋里掏出香烟牌子,重手轻手地拍。

市面上较多的香烟壳子是飞马、大前门、金凤凰、红牡丹和红中华,有时候也有比较特别的烟壳子出现,像绿壳子的牡丹啦,老旧的哈德门啦,或不晓得哪里跑来的蝌蚪文的阿拉伯烟壳,证明“我们的朋友遍天下”这话真不乱说。我们把所有烟盒子拆开,烟纸折成戴帽子的“香烟牌子”,然后开拍。

两只烟牌子叠着往地上砸,砸翻了就算赢到手,如果有不翻身的,允许合掌用虎口拍出的气冲翻它。冲不翻,机会就留给对手了。这里头不光靠蛮力,也用巧劲。手虽然拍脏,口袋塞满了赢来的烟牌子还是很有成就感的,尤其赢来不常见的或烟价高的烟牌子,整节课都愉快(输的人就不得而知了,我常胜)。

晚上作业做累了,我就在课桌上铺开所有当天赢来的烟牌子。拆开那些少见的,打量烟纸上图案,念念上头细小的浓淡不一的文字,然后不屑地把不值钱的飞马牌和大前门牌挑出来,凡旧了的,就扯碎扔废纸篓里,中止它们的流通。我看不起老输的人,更看不起总拿出破烟牌子的家伙们。

烟牌子弄完,继续做作业,或预习第二天的课文。等再感到没劲,还可以翻开书包里一本有透明塑料膜的集邮本,不过里面没邮票,全是我赢来的电影票。有美琪电影院、平安电影院、大光明电影院、国泰电影院和红都影剧院的各色票根,偶尔也有西海电影院的。

电影票也有各自品相,当然最好是完整崭新的,这不容易。我喜欢欣赏电影票的各种颜色和场次,如果大家凑一凑,大致还说得出一年内电影票所代表的那些电影。

我们把电影票按在墙壁上同一高度,放开手,让它们随风飘落,谁的票根飞得远,谁就赢了别人的。

有人以为这种游戏没技术含量,只说明这种朋友洋盘。没技术含量的东西在这个大城根本不可能成为群众性游戏,我们虽是小学生,但小学生聚一起,也是一种群众。

记得那个平庸的晚上,我家吃的晚饭老样子:炒青菜、炒鸡蛋、山林大红肠、锅底浓汤。我吃过饭走进学校,张师傅正和野兔子聊门房这工种,野兔子喜欢当门房,她说自己每天数得清每个邻居进出几回,还记得住他们每次进出的时间。事后回想起来,张师傅应该没看见我经过他们,误会我吃了饭没回教室。

我回到教室感到挺愉快,教室里有股陈旧的木头咸味,也有白天哪个女同学带来的奶油饼干的气味,黑板上留着语文老师的板书:一身是胆雄赳赳……

我们教室后部是个很有意思的斜顶空间,房子在这里坡顶下来,中间斜着三根极粗的老榆木大梁。我喜欢骑在那大梁上看老榆木的花纹,嗅嗅木头陈旧的气味。

我把剩下的数学四则运算题依次做完,背了老师规定的三首唐诗,掏出蓝塑料皮的新华小字典,翻到“一”那栏,准备把所有以“一”打头的成语全部抄录到笔记本上,来个一网打尽。我挺有兴致干这些,可没想到字典这东西有个容易叫人忽略的特点,就是无穷无尽。我大概兴冲冲抄录成语忘了时间,张师傅以为我早不在教室了,也懒得上来看看。突然我眼前一黑,所有灯都灭了。

简直一片漆黑啊,伸手不见五指。狗娘养的门房张师傅关了总闸!

我说过只要灯火通明,我一般不会害怕。可是,坐在空旷教室里忽然失去所有光线我没经验,刹那间我就像从船上掉进了海里,连呼吸都困难起来。

我应该准备个手电以防万一的,我立刻有了这点子,不过,这点子此时此刻只给我带来绝望和恼怒。

不行!我想起张师傅下班前必做的事,他要把给我留的东门锁死,然后再锁上学校铁门扬长而去,回家挺尸。这下子刻不容缓了,我必须从教室所在的位置找靠近的西楼梯摸下楼去,尽快奔到东门口,也许还得边跑边喊,让张师傅醒悟我尚在楼里。

我来不及摸黑收拾我的书包和本子,果断放弃了它们。我站起来,往前一跑,撞在木椅子上,撞得右脚大脚趾剧痛。我忍着痛,朝印象中门的方向摸去,好在这时眼睛已适应了黑暗,我看见走廊窗户透进街灯的黄光,我松口气,准确朝西楼梯奔过去。

推开教室门,其实我已经听到了那阵笃笃声,但我哪里有时间有心思去琢磨!我需要跑过一段走廊,才能摸到楼梯扶手。我借着微光,朝黑乎乎的楼梯口扑过去。

笃笃……

笃笃笃……

我摸到楼梯扶手,心稍定,于是我清晰地听见了楼上的声音,像是从上往下来的脚步声。

一种冰凉的铁锈味儿钻入鼻翼,我浑身寒毛直竖,吓得腿脚发软。楼上这声音并不沉重,也不逼人,但越是柔软,越不带有进攻性,我反而怕得更厉害:鬼,不都是身轻如燕的吗?

我僵在楼梯口,动弹不得,好像我往下一跑,那古怪声音就会被我惊动,化成什么妖魔冲下来逮我。我眼睛越来越适应楼里的黑暗,现在借着路灯微光,我已看清了楼梯梯级和扶手,以及我自己抖个不停的腿。

确实是有人慢慢顺楼梯走下来,我觉得是女人,或是男的侏儒,否则脚步声不可能如此缓慢和松垮。也许真有什么人跟我一样,被狗日的张师傅黑灯瞎火关在楼里,我就等着看个明白吧!我给自己打气,这世界人人气壮如牛,不可能有鬼;有鬼的话,来一个打翻一个!

我靠到楼梯口墙上,慢慢拐弯隐身墙后,探出半张脸,扭着头颈朝上看。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真,我看见有个黑影落到楼梯拐角窗玻璃泻下的淡光里,是个老太婆的剪影。她一转身,面朝我这边走楼梯下来,手里有根拐杖探着路,是手杖发出的声音,她的腿脚没声音!

我慢慢软下去,浑身冒汗,冷汗。我坐到走廊地板上,还是看着她。

现在我看明白这老太婆穿着中式的夹袄,缩着肩膀,不紧不慢,不想去赶张师傅的门。我心里更没底了,难道她是住在楼里的?这楼里没人住呀,就只有教室和老师们的办公室,连个储藏室也没有。

她走近了,我觉得她的头有点怪。我一边这样想,一边上下牙齿打颤。我死盯着她头看,这头有点累赘。

她走到几乎离我只有一米远,我心里迷迷糊糊。老太婆没看见我,也没停留的意思,她一拧身,朝下面继续走楼梯。我只一看,吓得差点叫出声来,一把捂住自己嘴巴:老太婆头后面挽着一只发髻。

挽着一只发髻的老太婆有啥可怕的?不可怕。

不过,我一旦看见她脑后发髻,才明白她的头为啥暗影里看上去那么累赘:她没脸,该是脸的地方,刚才不也是只发髻嘛!

正反发髻!

像我这种在眼火煞清的弄堂世界成长的小孩从小识时务,我肯定不会唱歌走夜路自己壮胆,那是小丑,自欺欺人。吓坏了就是吓坏了,我吓得不敢跟人提起我的见闻,生怕说出隐秘必招灾(我悄悄读的章回小说全这么演绎)。那夜之后(阿爸半夜拿煤球厂的锤子砸了学校铁门的锁,第二天一早从来老实忍让的他请张师傅吃了一记耳光,算私了),我选择生病,病得不重,白天可以上课,但晚自习吃不消。

我爷娘似乎挺高兴晚饭后我又留在家里,阿爸甚至表示他淴浴时我不用去门外,可以躺床上,因为我病了。姆妈淴浴我坐在门外,不过,她给我一个热水袋,让我抱怀里;还问我想吃什么,塞给我一袋冰糖杨梅,只求我慢慢吃,吃多了怕拉肚子。

我到底病没病?

其实我并没撒谎,我想我真被吓坏了,吓坏了的感觉跟生病很像。我觉得自己软绵绵的,心慌出汗,连说话都迟钝吃力。

那些日子,放学后我匆匆收拾书包回家,也不做什么功课,渐渐迷上了二楼半那个公共大晒台。

大晒台有八十多平米,它的主要特征是光芒万丈鲜花怒放。

我们楼房周围全是差不多高度的弄堂房子,除了白云,太阳不会被任何东西遮没。一清早就开大太阳,谁上晒台去晾晒东西都眯着眼。就算放学回家,还是要学孙悟空拿手挡住额头才能远望,夕阳也极明亮,夹带许多蝴蝶鸟雀在其中,迅速迷花眼。

以前我对二楼沈家用各种坛坛罐罐种植在晒台上的喜阳植物只是远看,如今我被这里的繁花吸引住,开始有了蜜蜂的思想。我靠近花朵,无论凤仙的清丽还是蜀葵的野艳,无论醉鱼草花穗的斜逸还是枸杞花紫的淡定,都在我心里引发一一对应的不同礼花。

太阳底下的世界多好啊,不但看得清清白白,而且对我没任何威胁,就像温和慈爱的大手掌缓缓捋着猫咪的头和背。

所有人都喜欢大晒台,我虚度在晒台上的时间里,不时有人跑上来透气、望天色或呆觑四周。等各家生起煤炉做晚饭,晒台上就会上来不少捧着饭碗的人,他们坐在自己带的小凳上,边吃边讲,像各家都缺饭桌。我阿爸姆妈从来就围着小方桌跟我一道晚饭。阿爸讲:“坐要有坐相,吃要有吃相,不可学人家捧着饭碗出门。”姆妈就接嘴,说晒台上那些赤佬是野猫吃相。

太阳晒着我,爷娘围着我,我慢慢把那天晚上的事淡忘了。只要没人特意跟我提什么女人发髻,我就不会再害怕。

上学去看见张师傅,我倒有些忸怩。不因为阿爸请他吃过耳光(张师傅不是那种吃了耳光会寻死的书呆子),是为他一见我,就要同我解释,每次夹缠不清,啰哩啰嗦。他说过他那夜真以为我吃了饭没回学校,他说他当时有急事,后来又说野兔子在门房间外头发起了羊癫疯……

是呀,野兔子不但长得丑,脑筋不好,而且会发羊癫疯。这秘密我终于也知道了。

我买了一包话梅和一包鱼皮花生送张师傅,我对他笑笑,证明不是我教唆我阿爸请他吃耳光的。

张师傅咂着酸话梅,脸上鼓起一个肉疙瘩,眯着红眼看我,突然就问:“你阿爸气坏了,说你在教室里吓得犯糊涂,你,真那么怕黑?”

我认真看看张师傅,这人脑袋胡子拉碴,眼珠发灰,眼眶鲜红,但他再装,藏不住那副看不起我的神色。

我摇摇头,朝四周看,确定近处无人。我凑到张师傅耳朵旁:“我不怕黑,怕鬼!”

张师傅哈一声笑起来,差点把话梅连核吞下去。

我不笑,我说:“有个老太婆从楼上下来,拐杖点地板,嘀咄,嘀咄。她看上去背对着我倒走楼梯,因为我看到她发髻对着我。然后她楼梯口拐弯,人转过来……”

“是谁?”张师傅收住了笑,僵了毛脸。

“不晓得,她转身过来了,脸那儿还是一只发髻。”我困难地说,心里颤抖。

“啊?哎呀!”张师傅张大嘴,话梅被他整颗吞了下去,我看见他喉结鼓了鼓。

“不可能啊!楼里没老太婆!”他斩钉截铁地说,“小孩子不要乱讲!这是我看门的学校,要有鬼,我老张头的名声就坏了!”

我点点头:“我没同其他人讲过,我再也不到学校做夜功课啦!”

张师傅嘴唇哆嗦起来,朝我挥挥手,像赶我快点走开。

有一小段时间没看到野兔子,野兔子像不在家,总不到楼房门洞里站着了。我南窗口望望,望见风景,却看不见野兔子。野兔子从我的风景里消失了。

再次看见野兔子活泼地站在楼房门口,我简直有种喜出望外的感觉。缺少野兔子的风景太安静,像一幅宣传画。而野兔子一出现,这画就破了,全体活动起来,成了舞台剧。原来,野兔子才是这南窗眺望出去能看见的主角!

我下楼,从363弄弄口拐弯进去,靠近野兔子,朝她吹一声口哨。

野兔子看我一眼,像不认识了一样。她嘴里喃喃自语:“老虎灶阿婆可怜兮兮,老虎灶阿婆一天两顿,早一顿来晚一顿,中饭没吃。”

我特别想笑,不过我不看她,她姆妈会冲出来骂“看什么看”;我抬头看自家的南窗,原来从这边看我家南窗还能看见屋檐上装饰,两只翘起的檐角。

“喂,学生仔。”野兔子喊我,“中饭吃屎了吧?”

我哼一声,跟她没啥好讲,我扭头想走。

“老虎灶阿婆作孽来兮,老虎灶阿婆偷跑回家,阿爸嫌贬,只有姆妈喂她,啊啊,她不住我们家。”野兔子又开始吟唱了……

那天上完课,我低头朝家走,有人追上我,拍我一肩膀。

我回头看,原来是张师傅。张师傅嘿一笑,伸手送我东西,是一袋甘草橄榄和一包桔红糕。

“张师傅,你为啥要送我东西?”

张师傅讲,“小赤佬你讲鬼故事讲得我心里七上八下,我信你不行,不信你也不行。我想还要烦劳你,晚上再来做做作业。我和你一道趴教室,关了灯,看真有鬼没鬼!”

我回家,站在依旧撒满阳光的大晒台上,左边衣袋摸橄榄吃,右边衣袋摸出桔红糕,我一会儿头皮麻,一会儿又心跳急。我是不是个天生的胆小鬼?我爸还敢揍张师傅,我谁也不敢揍,还怕跟人吵架。我希望谁都给我笑脸。我就算看不上谁,也不敢让他们知道。何况要捉鬼?啊!

但是,当晚一觉睡醒,我明白了自己心意。

我告诉阿爸姆妈,晚上还、还想试试在教室里做作业。我的成绩下来了,想赶上去。

阿爸翘起大拇指:“囡将来必定要当大学生!阿爸煤球厂,乌金,乌金里飞出金凤凰,就香飘了!”

姆妈讲吃过晚饭我陪你去坐教室。我讲姆妈勿要了,给人家张师傅一个机会,张师傅要陪我坐教室,关了灯陪我一道下楼,送我出校门。

阿爸笑了,讲真不想动手打人,不过,有辰光,一只耳光能打醒人,是好事。

姆妈讲,勿可以再野蛮。张师傅你看看,人还蛮好。

张师傅人好不好,无所谓了,我心里激动啊,张师傅人老扎,不怕鬼的。有他陪着,我倒要看看暗夜里没脸的老太婆到底是什么东西变的!

我激动地去学校,兜了个大圈子,一跑跑过野兔子唱山歌唱的那爿老虎灶。

老虎灶么,就是卖开水的,铺面总蒸汽动动,云里雾里,朝里望么黑咕隆咚,鼻子闻闻,一股水氯气。老虎灶阿婆人呢?伊倒正坐在门口兼卖茶叶水。我看看这阿婆,人清瘦,像没吃饱,低眉顺目不朝周围看,下巴尖尖,尖头一个肉团,像水滴子要落下前放大一下……

“老虎灶阿婆早!”我人来疯,大喊一声。

这阿婆听见大吃一惊,终于抬起头来,我一看,后悔了。

她是个瞎子!瞎子做老虎灶?作孽兮兮!手脚一天要烫痛几次?

“小囡来泡水?”老太婆朝着我这边问,“阿婆眼睛不好,你看清水龙头,要自己泡,慢慢来,千万不要烫痛了。哎呀,作孽煞了!”

我朝她鞠个她看不见的躬:“阿婆,对不起,我乱喊一声。我走了!”

我跑开三步,立牢脚,拉开书包,把姆妈给我当点心的豆沙包子摸出来,跑回去:“阿婆,一日三顿饭,中饭要吃饱!”

我拔脚溜了,今早肯定是我十三点了,为啥要绕过来看老虎灶呀?今天的大节目是夜里捉鬼!

张师傅晓得我晚上愿意来,笑了:“小阿哥,真勿要怕,老张我天天吃大蒜叶子炒面,啃生蒜头当点心;我一个月才淴一趟浴;我大小便从来不擦干净;我两只脚丫老臭,所以我不怕鬼。你躲在我后面,看我捉鬼!”

我抬起头,看着学校楼房,看见校长站在三楼朝下望,我讲:“张师傅,我这个小小囡的确怕鬼的,不过,请你晓得,我最怕的不是鬼,是不卫生的人!晚上请你刷了牙淴个浴来,而且,你挡在我前面可以,绝不许乱放屁!”

张师傅咯咯笑,我走进了学校楼房。

放学回家等吃晚饭,我一分钟也不想在房间里闷,我拿一把小剪子,上了大晒台。

素来我在晒台上也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连阿爸姆妈也勿晓得。

我越是心里烦,越害怕越担心,越想干这些伤天害理的事。

有时候我拿那种硬塑料袋来,找晒台边斜顶瓦片上的野猫屎,野猫屎上必有金苍蝇。金苍蝇分好几种,有绿头的、有蓝头的、也有红头的,都绕着屎低飞,不肯走。我用塑料袋套住它们,再伸玻璃瓶进去,把五颜六色的金苍蝇都锁在同一个圆筒玻璃空间里。

太阳晒得人汗流如雨的日子,我就把瓶子放在最烫的柏油片上。我热,但我有风吹,金苍蝇们就不是热的问题了,它们在瓶子里本来还飞,慢慢就“醉”了,飞起来撞头,跌下去继续走醉步,五色斑斓一群,互相扒拉表演醉拳。嘿,好看!

至于我脾气最不好的时候,我连逮苍蝇都嫌烦,我常常俯身女儿墙外头,折断马路上法国梧桐的枝叶。必须是绿叶繁密的枝条,抽打才带呼呼风声。

我瞄准女儿墙上的麻皮苍蝇(它们下身的灰条纹笔直,像日本绅士穿着条纹西裤),奋力抽下去。不得不佩服自己的爆发力,百事不厌快,十击九中。麻皮苍蝇不是被抽死就被震昏,昏了之后不会醒。

我拿剪刀,自然想做更恶心的事,我难以按捺住自己。

如果晚上要面对鬼,那种正面是发髻,转个身还是只发髻的鬼,我在黄昏非得拿剪刀做点坏事不可!

金色黑条纹的细腰胡蜂们落在醉鱼草紫红花穗上,它们举着僵硬的蜡质翅膀,埋头在花香里。我阴森森靠拢,像个正面是脸反面还是一张脸的怪物。我举起小剪子,凑到它们纤细的腰上,只轻轻一剪,它们便成了落到水门汀地上的两截,头往东爬,下身往西,从此不再相会……

我沮丧地坐在晒台角落里,抬头让夕阳照我脸。我现在下去吃晚饭,默默跟爷娘在心里道个别,万一学校里那个是厉鬼,恐怕我的腰今晚也会被剪断,作为我对胡蜂们行凶作恶的惩罚……

张师傅直捱到平时我快下楼去的时候才轻手轻脚上来,把一把脏臭的扫帚塞在我手里:“别怕,我下去关掉总闸,马上上来。你躲课桌底下,这扫帚上有臭屎,鬼怕屎尿!”

我瑟瑟发抖,探手书包里,我带了电筒。张师傅也有电筒,他朝我挥挥手,把食指放到嘴唇上。

灯一下子灭了,黑暗像大潮水吞没我。我把书包塞进课桌,刚才我已经厘清了我所有的香烟牌子和电影票,只留下那些最好最有面子的,其他撕了。我还给老师和我爷娘各写了一封信,告诉他们我遇到了什么。现在眼前一片黑,我却没第一回那样怕了。

手电光一闪一闪,张师傅信守诺言上来了。其实他闪进教室的模样,也一样鬼魅可怕。他跑到我身边,挺仗义的,往我前头那课桌边坐下。还是该佩服他这个人,这么粗一个粗人,竟能大气不出,静得跟个小女生一样。

等了有十来分钟,张师傅有点不耐烦;我耳朵还没像他那样被香烟熏聋,我拍拍他手臂:听呀,嘀咄,嘀咄,那是老太婆手杖的声音……

“册那!”张师傅轻叹一声,手里举起一样东西,也许是棒子。

就跟前一次一模一样的,有人从楼梯上走下来,走路没声音,手杖点出虚无的嘀咄声。然后,那声音没再往下去,就平着在这一层散漫开来。老太婆的手杖在走廊里嘀咄,走走又停停。

张师傅身上依旧酸臭,他凑到我耳边,又传来口臭:“你说那东西没脸?没脸当然就没眼睛了,不是么?等来了,我们打手电照它!”

言之成理,我不能说什么,只觉得不妥。我忍了一会儿,忍不下去,也凑近张师傅:“张师傅,别着急,先看鬼想干什么。”

眼睛习惯了黑,能看见些影子了,张师傅大概点点头,不能再说话。教室门口显出一个瘦小黑影,头显得有点大。她来了!

我们屏住呼吸,瞪着那团似有似无的影子,只听见鬼也发声音。打发髻的老太婆开始自言自语,她呼吸很弱,声音混成一团,像叹息,还哭泣。

慢慢地,鬼影走到了教室后面老榆木的斜梁前,我好奇心大起,猜想鬼会破壁而出,到房子外头去兜风。

那样也好,不但叫张师傅晓得我没撒谎,而且,我俩可借此机会全身而退,从此再作计较。要理解,我可不想不明不白地被鬼咬死在教室里,身边还有个死张师傅,外加一根沾屎的扫把!

可惜,那鬼影站住了,竟呜呜咽咽哭诉起来。

鬼摸着老榆木说:“是我的房间嘛,我的房间是我的!”

鬼话连篇!你的房间当然是你的,不会是别人的。

但这个是我们班的教室。

“爹爹,阿姆,没脸见你们,对不起你们。明明是我们的,到了我手里,丢了!”鬼诉说。

张师傅调皮,乘着鬼哭,打开了他手电。他不照鬼,朝着反方向照照。

鬼没看见手电光,大概正摸那老榆木的房梁:“我喜欢这榆木啊,花纹就像我小时候看见的太阳光。不摸摸老榆木,如今觉都睡不着了!”

张师傅的手电光照到了鬼背上,是一件中式老女人夹袄。他手电光忍不住往上,照见一只发髻!然后,张师傅倏然熄灭了手电。

我伸手拍了张师傅一下,他扭头过来。我放心了,不是鬼用法术灭了张师傅。

张师傅凑到我耳边:“两个髻?你肯定?没脸肯定就没眼,等她转过身,我照她!”

那鬼磨蹭了一会儿,真的呜咽一声:“我要去睡了。”

她才转身,张师傅的手电光就照到了她前胸。对,是个女人,不,女鬼。她有隆起的胸部。

手电光往上,果真还是一个发髻。那鬼视若无睹,从课桌间探着棒子往前移动,我们从侧面看见前后两个髻,一模一样,中间看不见耳朵,但有正常的脖子。脖子看不出有没有正反面区别,除非你凑上去拦住她,硬看。

谁敢?

双髻老女鬼走出了教室,张师傅轻轻对我说:“跟上去!”

我们把鞋子脱下来,张师傅这人恶心,拿上了那根搅屎扫把。我们轻手轻脚跟上去,如果这时谁经过,一定以为楼里有三只鬼。

我们跟着女鬼上了楼,进了教师办公室,渐渐走到大楼东墙边。我们胆子变大,都把自己手电打开了。只见老女鬼摸索一阵,拉开墙上一道木门,闪身进去,咔嗒咔嗒从里头反锁了自己。

张师傅摸着脑袋,倒吸了一口气:“啊,我明白了!这栋楼学校占下一大半,隔壁那一小半是街面房,从前同这楼是通在一起的!”

我觉得心里对野兔子的看法有点变了,当然不是觉得她美了,是觉得她身上有故事,我想同她好好吹吹牛。

张师傅拉我捉鬼的第二天,我俩中午跑到学校背面那条街上看房子。东墙的街面房正是那老虎灶,老虎灶的瞎老太婆面无表情对打水的女人们一个个关照过去:“小心烫,龙头自己掰。走好,别绊了脚。”

那么,谁住三楼东墙边房间呢?

我们走上去,张师傅像个警察一样用力敲门。门里大概没人,半天敲不开。问问邻居?这个,张师傅就不敢冒失了。

我俩看见往上还有个铁扶梯,上去看,是晒衣裳的小阳台。我们躲阳台上,留一只眼睛看楼下,看看是否有人进出。

我要回校上下午的课,张师傅问什么课,我告诉他体育课。张师傅笑了,说不用去,小高那猪头敢罚你,我可以治他。不过,体育课后头是语文课,是班主任老师上的,我一定要回去。

又等了半小时,我正盘算先回,楼梯噔噔噔响,大鸣大放上来一个女的,钥匙钻锁孔,拉门就要进,张师傅张牙舞爪扑下扶梯,一把抓住她:果然!从背后就没看错,竟是野兔子!

野兔子看见我和张师傅,嘻嘻笑,问你俩怎么会在这里,一起偷东西么。张师傅不理她,问:“这谁家?反正不是你家。你偷东西?”

野兔子咬不严两粒发黄的四环素门牙,嗤出小泡泡:“我不是小偷,这是我外婆的房间。”

她外婆,我一下子福至心灵:她外婆就是老虎灶阿婆!

我们推着野兔子涌进老虎灶阿婆房间,可怜见的,房间只有十几个平米,堆满了杂物,果然尽头的墙壁上有个上锁的木门。

“门那边是哪里?”张师傅问野兔子。

野兔子茫然摇头:“这个门死的。我没开过。那边,那边当然还是墙壁。”

我不太喜欢张师傅对待野兔子的态度,野兔子固然是野兔子,但张师傅你不就是一个小学门卫而已?我退出那小小房间,问张师傅:“你要一个人跟野兔子在这里?”

张师傅喉咙里哦了一大声,慌忙也退出来。他看看野兔子,喉结乱滚,没说出什么,只好跟我回学校。张师傅路上说:“乖乖龙滴咚,韭菜炒大葱!水落石出嘞!”

水落石出个屁!当然我们晓得世上没什么鬼,是个开老虎灶的老太婆。可晓得了这个又怎样?老太婆为啥没事头上弄两只发髻,正一个反一个。她是瞎子,她不晓得我们在教室里,她这样做想吓死谁?

张师傅还在得意:“不得了,聪明死了,还偷接学校的电,接在九寸电视机上。我总闸一拔,电视机就没声音,她就晓得了!乖乖!私了还是公了,这个?”

我傍晚没上大晒台,我站在自家南窗口看,一看见野兔子站楼门口,我就一溜烟跑下去,转进363弄。

“喂,野兔子,你不想你那个‘老虎灶阿婆’吃官司吧,你马上跟我来,到学校门口来。”

我跑回学校门口,看见野兔子气愤愤地跟在后面。这时候张师傅回家吃晚饭的,我就站在空无一人的传达室里,叫野兔子别进来。

“野兔子,你外婆就是老虎灶阿婆。”我说。

“啊,你怎么会知道的?”

“别废话,现在你就当我是警察。”我说,“我在帮你。告诉我,为啥你外婆说学校是她的房子。”

野兔子把大拇指伸进自己嘴里咬,摇摇头,不讲话。

“张师傅马上就回来了。到时候他就扭送你外婆去派出所。”我吓唬她,“别当我傻瓜。”

“你这小囡莫名其妙,我家的事你打听什么?啊,要不要我回去告诉我姆妈?打不死你!”野兔子生气了,脸颊发红,嘴角积起一堆白沫子。

“好吧,野兔子,你个蠢货,敬酒不吃吃罚酒,人家要请你外婆吃官司了,你还不老实!”我又不是警察,这么吓唬她,做得也不太地道,但我实在好奇。

“那本来是我家房子好不好?”野兔子气得卷起了袖子,“告诉你好了,猪头三,中午吃屎的学生仔,这条街从头到底,连你小瘪三一家住的那栋,从前全是我外婆家的。”

她往地上蹬一脚:“气死我。让我姆妈晓得,她要打死我了。如果她打不死我,我就报复打死你。”

我傻愣在张师傅门房里,说不上话,只看着野兔子撒腿跑,她边跑边东张西望,像怕被谁看见。

后来,我没对别人说起这事,没和任何人再提起过野兔子。不是我怕野兔子报复我,说句实话,我不希望看野兔子的姆妈发疯。这女人发起疯来,野兔子肯定会被她活活打……打死应该不会,一看就晓得野兔子是她亲生女儿,但打残废可能,本来就是女戆大,再打残废,废上加废……我可不想造这个孽。

从此我不再动心留在学校做作业,我跟我家楼里一个老光棍韩爷叔攀上了交情,吃过晚饭就到他房里读书。韩爷叔房间虽小,四面墙壁都敲了木架子放书,从前他是震旦大学毕业的,现在在南角子拐角第二食品店门市部里负责卖柿子饼和油巧果。他把他唯一的小方桌让给我写作业,还请我喝汽水。一到周末我就帮他提水、拎菜,参加他的大扫除;我阿爸姆妈直接送给他好多煤球。韩爷叔对我,只有一样不客气:他要看我写的作文,看完没一次夸过我,鼻子一声冷笑,把我作文本扔到墙上,弹落到他单人床。韩爷叔每次都声明:“我不是针对你,不是针对你啊!”

我和张师傅彻底划清了界限,最明显的是他想同我聊聊我俩一道捉鬼的事,我鼻头里哼一声:“张师傅,睏醒了伐?捉鬼?你是法师吗?我从没见过什么鬼,你搞错人了!”

张师傅骂:“小瘪三,猪头三,吃错药的阿乌卵!你什么意思?”

我没什么意思,别以为我没看见你跑到老虎灶拿那个瞎子老太婆的钱。

我昂着头走过门房,进出我的小学,我坐在教室里上课,课间去看看那三根斜立的老榆木木梁。我从老榆木的花纹里看见阳光的丝线和波浪,很久很久之前也有阳光,照着和我无关但同我一模一样的人们。

后来我们搬家了,原因是煤球厂从这个地段迁离。厂里给我阿爸姆妈安排了稍微面积大一些的住房。我们住到了西南边一个老庙边,庙边还有一座蛮玲珑的塔。每年夏天都要开庙会的,到处都跑来人逛庙会,人挤人,跟春天旧木头砍开里头那些白蚁般蠢动。扒手们开心得像家里杀了肥猪……

很多年我没回去小学时住的老楼,也暌违了我的小学母校。我就是不太想去,心里没那兴致,也许我自己也不明白我缺乏怀旧之情算啥病症。

很少几次,冷不防我瞥见做得很松很大油腻腻的发髻,才会下意识地一惊,浑身鸡皮疙瘩,想起童年夜遇双髻鬼婆的往事。事属久远了,我也不清楚到底是不是我的幻忆。谁能相信自己的记性呢?

再说人间哪有鬼?有的全是些鬼故事而已。

禹风,小说家,上海人,巴黎高等商学院硕士。著有长篇小说《静安1976》《蜀葵1987》《大裁缝》,中篇小说集《漫游者》及《玻璃玫瑰》等。作品发表于《当代》《花城》《十月》《山花》及《人民文学》等刊物,多描写巴黎、上海及北京的城市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