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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鸭绿江》2023年第9期|杨知寒:隔岸观火
来源:《鸭绿江》2023年第9期 | 杨知寒  2023年10月16日08: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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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叔叔的运动鞋下有一圈透明的气垫,气垫会随移动在太阳下变色,他穿着那件印有巨大狗头的T恤向我们走来时,差不多和小孩儿一样蹦跶着。他和我爸将两台车在外面停好,现在一趟趟出来进去,安置我们带的行李。当女人们在厨房里烧水聊天的时候,他又开始针对屋里那个落满灰尘的放映机,试图在透白的幕布上弄出点儿什么。我爸过去帮忙,俩人分头行事,像进行一种安静的竞赛。我和老郑在餐桌前等待,感觉两边都不怎么需要我们。老郑对眼前的气氛着迷,说我们以后应该经常这样,找个假期让三家聚在一起过日子,感受团圆气氛。这次,我们会在海滨城市的一幢家庭式别墅里留一个晚上,明早父母和老姨一家往北去,我们往南回。我不知道怎么回答老郑才能让他既不失望,也不再抱大的希望——他还是第一回和他们一起住,不像我,已经和这帮人相处超过二十年。我不会给自己营造那么重的梦幻感。

何况昨天我们才刚在老郑家里办完婚礼,就在距离这里不到半小时路程的一个小乡村。一台热火朝天又令人分外疲惫的大戏唱完后,作为新娘的我此刻仍浑浑噩噩。我只是跟着他们,听所有人的安排,也对这种安排怀有安慰。起码让我和我的家人再厮守一天,再被生活通知说:“姑娘,往后就过你自己的日子了。”我知道二十五岁结婚对我们这代人是挺早的,可对母亲和老姨,都是很自然的年纪。她们挺满意我办事利索,从小就教育我说,好车坏车,总得上一辆。我转脸看老郑,他脸上有和我一样浑噩的内容,却喜悦和满足。晚上咱一起玩点儿什么,他计划着问我,你们平时在家玩什么?我说,吃了饭看会儿电视,看到快九点,就各回各屋了。他皱眉对我笑,那是平常。今晚咱们第一次聚在一起,得有点儿特别节目。我在他的后脑勺轻拍一下,注视着他。说好了,我说,别提议,别显你。他们喜欢玩,我们就配合;他们不喜欢,就各自留点儿空间。昨天一天下来,全都累够呛。老郑点点头,我听你的。他在桌子底下指了指客厅里正蹲着找电线的薛叔叔,说,我是觉得他可能爱玩。

餐桌上是两盘虾、一盘凉菜和一些我叫的寿司外卖。到最后不管是虾肉还是凉菜都基本被消灭干净,只有我点的那些寿司还剩了一些。我默默观察过,对它们,薛叔叔一筷子都没动。他就坐在我的正对面,我们的视线也从未交锋过。我爸举杯,对我和老郑又说了几遍祝福的话,这样的举杯分别由我母亲和老姨再完成了几回,也只有薛叔叔,没把杯子从桌上举起过。我能理解他为什么和我保持距离。我们上一次视线相对,还是在一家饺子馆里,都忘了是几年前的事了。那天同坐的还有他的一个司机,以及我的一个朋友。我和朋友在那年冬天轮流给他即将高考的儿子补习地理。他在中午提出请我俩吃饭,去了饺子馆。那时他还没和我老姨领证结婚,但基本上,他们的关系都得到双方家庭的默认,就差一步了。我那时对他印象并不坏。薛叔叔早年白手起家,现在是一家汽修厂的老板,手下二十来个员工,出来进去必带手包,知道天南海北的事。当天饺子吃到一半,他聊起我刚写完的那本书,说我老姨把书带回家后,要求他必须认真拜读。我挺不好意思,说不用,不咋行,可以不看。他笑着摇头,剔牙的时候一手挡着嘴,眼珠上翻,寻思自己的感受。他没忍住把这些感受告诉我,说其实他不能理解为什么我总写那些糟心的事。他没直说这些文字是垃圾,但意思如此,继续写它们,浪费他的,更浪费我自己的时间。我还记得朋友当时一直在桌子底下踢我的腿,力道由轻到重,直到我回踢了他一脚。从饭桌后站起来时,薛叔叔脸色发白,还指示一旁看愣了的司机出去送送我。我走得比他司机快,朋友在我身后一步一赶,说刚才他都替薛叔叔臊得慌,我说话就像扎人的针。

再往后我们有时在家里遇见了,就像对面是团友好的空气,彼此对着空气握手,说来了和再见。我更没叫过他一声老姨父。老姨离婚后自己过了快十年,他们再婚后,我还一直叫他薛叔叔。家里也没人意识到背后有啥问题,以为是习惯了顺口了。我妈私下提醒我改,我爸则不以为然,他和我站在同一阵营,我们都讨厌滔滔不绝好为人师的薛叔叔。对我而言,他那天的行为是种挑衅;对我爸,则因两个姑爷在各个方面上存在的竞争关系,各个方面都在向薛叔叔身上倾斜,无论是我姥姥姥爷的喜爱,还是他个人的事业发展,无不盖我爸一头。唯一能让我爸占上风的,恰恰是我,是在双方子女的较量上。薛叔叔儿子高考差点没过三百分,后来被薛叔叔送到日本,念预科。别的孩子都在国内念大二了,他还没考上一所大学,且眼下签证就要到期。这段时间里,他在一家和尚酒吧打工,晚上就住在那儿,告诉他爸想当和尚,人生理想是去寺庙做个住持。我们都看过薛叔叔儿子传来的他打坐写书法的视频,嘴上夸赞有趣和高深,真实怎么想的,我们不说,薛叔叔也不说。他有时轻松地双手叉后,散步哼着谁也听不出来是京剧的京剧;有时突然接了儿子的异国电话,一人在角落里站住,像棵树一样牢牢生根。我们偶尔能听到他跟儿子说的那些话,无非你必须如何,你只能如何,你不如何你就废了。

一转脸,他对任何人仍是一张弥勒似的笑模样,似乎万事不过心。在我老姨的鼓动下,他还是把酒杯抬起,笑眯眯地面对老郑,说祝贺我们新婚。老姨提议他讲点儿故事听,看来在家他没少给她讲故事。老姨表现得就像个托,和我们每个人对了遍眼珠,因为喝酒脸兴奋得通红,视线最后钉死在我身上,还差点越过桌子,想够我一把。老姨说,你必须听,现成的素材。看我只是笑,不表态,她又去动员我妈,姐,你让孩子听听。我妈和我碰一杯,说姑娘听听。感觉她还挺有精神头儿,除了我爸有些犯困,其他人都做好了听故事的准备。老郑把筷子放下,乖巧地坐在椅子上,就差背手了。他也跟我说,听听呗。我爸体胖,血稠好困,说他去睡会儿,转身去了厅里,在沙发上栽歪下来。薛叔叔不动声色地吸溜他杯里的啤酒,像全部观众就只有我老姨,我妈和老郑,我听与不听,不耽误他讲与不讲。虽然我心里反感他爱播讲,但长夜漫漫,我也不想一个人上楼。看起来我们完全可以继续当对方是空气,拿我来说,可以当薛叔叔是一个播放午夜故事的收音机,收音机不会惹人憎恶。我点头吸了口气,酒劲也让我的性格热乎不少,说,那我好好听。

薛叔叔吧唧下嘴,抚摸一只手的手腕,说起去年夏天,有个朋友来他家里做客。老姨大幅度地点着头,小孟是吧?你快说吧,他可把我吓死了。看出我们都被勾起兴趣,薛叔叔笑说小孟的确是个怪人,也经历不少怪事。有次跟我说,他这辈子,很少经历后背发凉的时候,接下来讲的算是一回。薛叔叔说自己和小孟有十来年的交情,刚认识小孟时,后者还在医院做外科大夫。没过几年,小孟一人离开北方,去广西做生意。有天晚上,小孟一个朋友给他打电话,问有活儿他接不接。小孟久没生意上门了,基本什么活儿都能应,何况人家答应给他一万,说就做一个晚上。其实小孟应该看看新闻,至少去街面上打听打听,就会知道那晚更早一点儿的时候,有两帮人在一个废厂区里血拼。结果是其中一帮人的老大被人给砍碎了,弟兄们想给留个全尸,不敢去医院,托人找到了小孟。薛叔叔说,讲第一个故事啊,有个短名字,我每讲个故事都好取个名。他说到这儿时眼睛冷不防扫我一眼,这还是饺子馆那次后我第一次感觉他注意到了我。薛叔叔给他第一个故事起名叫《缝尸块》。他摸着手腕继续说,这活儿小孟接下。他跟我说,到后半夜人其实就顶不住了。

他们做过外科大夫的,这种事不常见也常见,但那天小孟晚上独自面对那摊碎尸时,越缝越感觉不对劲儿。那颗头在脖子上将断未断,血已经盖满了脸,简单清洗后能看出脸上一道竖长的伤,不影响辨认。死者眼睛闭着,两眼中间有颗黑痣。看到那颗痣,小孟手上的针没拿住,掉了。他跟我说,薛哥,我认识他。那颗痣我一眼就认出来了。他是我一哥们儿。我怎么也想不到是这么再见着他。一瞬间小孟后背的衣服被汗湿透了,感觉屋子里冤得慌。小孟告诉薛叔叔,本来我都缝不动了,不想缝了,可认出他来了,我就必须缝完,还必须缝好。全须全尾,怎么带来就怎么给他带走。那晚我始终有种感觉,感觉他的尸体上带着一句话。不是用语言能说出来的话,只能通过感觉来传递,我接收半天,接收到了,他说,他不甘心。

小孟开始一边缝一边给他念叨,说从来也没觉得一根针会有那么重,得用尽所有力气,把注意力死死集中到小小的针尖儿上。尸体逐步被拼全,血污也差不多擦净,天有蒙蒙亮的意思。小孟给自己搬张凳子,坐在死去的哥们儿旁边。想起他们在校园里一块儿踢过的两场球,那时候这哥们儿已经被开除了,可仍经常往学校跑,在肩膀上披着他已没资格穿的校服,招呼小孟和其他人来,表情臊眉耷眼。他总说,来,赛一场。别他妈天天光知道学习了。知道哥们儿大了不如你们,趁现在还熟,陪我玩玩。小孟在尸体边上扑哧一乐,他可不得不甘心嘛。活着时他没一会儿能坐住,不是踢球就是打架,现在他全碎乎了,真是意想不到。小孟最后给他念叨说,哥们儿,我也忘了你叫什么。现在你又是个全乎人了,上半场你鞠躬尽瘁,咱收拾心情好好上路,准备下半场吧。

一万块钱我不要了,小孟回家后跟在电话里感谢他的家属说,我上学管他借钱买汽水的时候,他也没惦记让我还。薛叔叔讲到这里,有意停顿,看我们每个人的表情。他自己的表情则逐渐隐藏在酒杯后,他的沉默让我怀疑这件事里有没说完的部分。可故事的确已经讲完了。为驱散刚才因碎尸和缝尸而带来的“冷空气”,母亲和老姨起身捡走桌上的空盘,老郑也帮着忙活,很快桌上一片空荡,只有啤酒花的香气,随着一个个嗝儿,在夜里安静地打出来。我爸的呼噜声也在客厅那边响起,此时他的呼噜让人安心不少,感觉日子还是日子,离死亡和恐惧都远。薛叔叔拍下手掌,让我们振作一点儿,说第一个故事只在酝酿气氛,往后讲的保证都让人轻松愉快,觉得有趣,至多有那么一丁点儿的不对劲儿。可听故事嘛,他说,听的其实就是故事里的不对劲儿。他突然冒出这么句话,又以非常快的速度扫了我一眼。薛叔叔把酒杯往桌上一磕,像招财猫一样眯眼睛笑,说他要讲第二个故事了,大家做好准备。

2

还是小孟。小孟在薛叔叔家拢共住了一礼拜,到晚上他们经常在餐厅里靠着一箱酒两碟菜唠到后半夜,有时我老姨作陪,大多时候就只他们两人。连我老姨也记不清楚薛叔叔和小孟具体是哪年认识的,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问薛叔叔,他也答不上;问小孟,对方总是嘻嘻哈哈,说一遍不对,说二遍不对,大家就都不去想了。反正他们认识,而且很熟,在各自人生都走完一半时结成了哥们儿。因为对彼此不彻底了解,相处起来,关系倒比多数男人间的哥们儿友谊还实在一点儿。小孟把什么都告诉给薛叔叔,薛叔叔现在转述,说小孟之所以住了一礼拜,是因为受了点儿打击。要是把他一人留在家里想,怕把人想坏了,这辈子走不出来。听他这么说,我们都好奇在小孟身上出了什么事,如果一个人跟具碎尸都能平静相处,又有什么能把他的精神困厄住?薛叔叔指指自己的胸口,又喝了半杯,说小孟是欠了心里一笔债。现在说是债,可开始来看,无疑天外横财。我看到他和老姨都在找对方的手,他拉着我老姨,说起了一个女人。第二个故事,关于女人和横财。故事的名字叫,薛叔叔一字一顿,《五百万》。

从广西回来后,小孟去了朋友介绍的诊所上班。有个女的心脏不太好,来找他看了两次。到第三次,小孟记住了女人的名字,洪艳芬。洪艳芬五十出头,保养得不错,一年四季除了冬天,脖子上都挂一块丝巾,头发盘在脑后,举止气质不俗。洪艳芬话不多,但和小孟逐渐聊着,像被打开了心门,话越聊越多,人越待越久。觉得小孟的医术可以信任,也觉得小孟始终没成家,说话办事跟年轻人一样,是个她在自己周围找不着的谈话对象,两人说一见如故也不过分。洪艳芬家安在北京,这趟她回来见几个亲戚,亲戚看得差不多了,她那头也有事,就和小孟道了别,留下双方的联系方式后,转身回了北京。小孟对她的印象也不错,当个老大姐处,但见不到也就见不到了,萍水相逢,他很快忘了这茬儿。直到有天他去银行办业务,发现卡上多了笔钱,整整五百万。问工作人员什么人给他打的,是不是打错了?对方对了遍他的卡号和姓名,说都对得上。款是北京打来的,出于隐私保护,她不能告诉他打款人的其他信息。小孟回到家对着摆在桌上的银行卡发了一下午的愣,他其实很清楚,就是洪艳芬打的款,他不困惑这个。他困惑的是,一个见了几次面的女人想从他这儿要点儿什么,能值五百万。

老郑说,应该不是洪艳芬打的吧,他整误会了。薛叔叔说,没误会,隔天他给洪艳芬打了电话,对方承认是她。我妈坐在桌首,离薛叔叔最远,她往前凑近说,就是看上他了。薛叔叔语气带嘲笑,也夹杂一种过来人的心照不宣,他说,我的大姐呀,都这岁数了,能花五十解决的问题谁愿意花一百?又不是在那儿竞标。何况小孟也不是帅哥猛男,他不值五百万。我妈笑着说真是,同为女人,放她自己身上,估计连几百块也舍不得给别的男人花,给我爸能稍微舍得点儿,但也非常精,零花钱都十块十块给。薛叔叔继续讲,洪艳芬在电话里反问小孟,你不一直说想自己开个医院吗?这话他的确说过,不只对洪艳芬,小孟毕业后二十多年,跟不下二十个人说过自己这个想法,没想到是一个萍水相逢的洪艳芬实现它。他紧攥着手机,怕洪艳芬的声音在电话里突然消失,一切是他的一场梦。他问她,为啥给我花这钱呢?洪艳芬说,你别问。你要是想留下这笔钱,就永远不要问。等医院开起来了,有收益了,也全都是你自己的。记着,兹当这笔钱打从印出来就是你的,没从任何人手里过过,包括我。

他收下了?我妈问。在她问出的瞬间,我和老郑的手也勾住了彼此。我不需要去看他一眼,他也不需要,我们知道彼此在想什么,我们都已身不由己地走入了这个故事。五百万,可以轻易改变一个人的人生,提供一个翻盘的机会。感觉我们都已上了赌桌,而决定的筛盅一直在薛叔叔手下稳压,直到他继续讲。小孟收下了五百万。可他没去花它,一块钱也没有,任那个数字保留在他的银行账户上,就像色盅永远不开,赌局才能始终继续。小孟努力让自己淡忘这件事,他试图以不去想来说服它不存在。这样等他忍不住用它的那天,人会坦然得多。

你必须把它花了,我求你,小孟。洪艳芬总是打来问询的电话,催促小孟去实现他开医院的梦想。久而久之,小孟更不清楚这笔钱是馈赠,还是关于什么的报酬。在许多个电话交流无果后,他终于选了一天,穿戴好围巾墨镜,独自赶到银行。他从没交易过这么大的数字,手心在薄薄的毛线手套里发潮了,说话也结结巴巴。都退回这个账户?没问题吧?工作人员要求他拿下口罩和眼镜,面对这种大数额的汇款,她也得提高警惕。小孟的脸清晰地出现在银行监控里,工作人员意识到这个人有点儿精神不振,摘下口罩,脸上是泛青的胡楂儿,他嘴唇没一点儿血色。从银行出来,小孟有点儿失落,为什么他会坚持认为自己花不上这笔钱呢?他敢说,换任何人都会忙不迭地把它花掉,这是赠予,没任何道德与法律上的问题。北风刮着,小孟一路走回,孜孜不倦地研究事情的答案,最后他想明白,问题出在洪艳芬的电话上,是她的催促让他不安。想到这儿他不走了,停在一座桥上,掏出手机,眼前是湖面冰冻后的淡蓝色。这是他主动给洪艳芬打去的第一个电话。

姐,我把钱给你退回去了。他说。洪艳芬在电话那头有点儿走神,他以为是桥上信号不好,来回挪了几步。过会儿洪艳芬说她知道了。姐,不是不领你的情,小孟说,心里实在不踏实。洪艳芬又有好一会儿没说话,她的影像在小孟的记忆里早已模糊。他大声喊,喂喂。洪艳芬叫他别喊了,她听着呢,想听小孟多说点儿。不要就不要吧,她说,感觉她在电话那头微笑着,语气柔和,小孟,虽然我们才见过几面,但我感觉很早就见过你。姐跟你有缘分,本想给你点儿实际的东西,既然你不要,又退给我,这也是天意。姐这辈子什么都享用过了,只有一样没得着。小孟问是什么,洪艳芬不回答,就轻声笑笑。小孟把电话换个耳朵听,这会儿工夫,洪艳芬挂了电话。他再试着拨回,对方已经关机。几天后,电话里传来该用户停机的提示音。

洪艳芬死了,薛叔叔说,她把自己吊死在北京一座豪宅里。小孟托人打听,知道了一点儿真相。简言之,那笔钱是赃款,洪艳芬那趟回老家并非去看亲戚,而是想法子销赃。她清理得差不多了,就差五百万还在手里搁着,没有着落。本来她能躲过一劫的,小孟这么跟我说的,他也一直在这么想,认为是自己害死了她。老姨说,这就是天意,说别的没用。老郑也说,该着。但这不干小孟的事,他本来就是局外人。薛叔叔看看他,顿了顿说,反正小孟是走不出来了。他后来精神一直不太好,洪艳芬总来梦里找他。我给他请了个先生看看,让给洪艳芬烧点儿纸钱衣服啥的。我抿了半杯酒,低声说,洪艳芬不能要。我妈说,对,那女人怕钱。我又说,这故事可不怎么轻松愉快。薛叔叔转头对着老姨,笑得很满意,他不准备回答我的话,他沉浸在这个晚上由他构建出的人情世相里。老郑看出我紧张,想将我面前的酒杯拿开。薛叔叔却在举杯了,这一次,我们碰了一下。接下来是现实故事,没有尸体和横财,大家可以安心。薛叔叔放杯子的动作颇像说书人放醒木,说,一男一女在家偷情,女的老公眼瞅要上楼来了。那一刻,换你怎么做?我老姨说这个她没听过,不是小孟的事了。我妈拧着眉苦想,估计只能藏?老郑没表态。我说,就直接摊牌了吧?薛叔叔摇摇头,男的是我高中同学,女的是他同事。当时他穿着裤头,就像大姐说的,找地儿想藏。女的把他按住了,说你去里屋扯床棉被来。

《罩棉被》。第三个故事叫这个。薛叔叔笑,说这是个绝好的主意。但也不是那女的当时就能想出来的,在此之前,据我同学说,当天和他们平时偷情就有点儿不一样儿。女人早在起初,就有了朦胧的预感。我老姨哼哈着,我们第六感最准。薛叔叔说,确实。那女的告诉他,她耳边一直有打雷的动静。可那天虽说发阴,刚下过一场雨,也不是六月常打雷的时候。环境很安静,工作日的白天,小区街面上除了老头儿老太太,没什么人走动。她丈夫那天和平时一样,出门上班,中午不回来。同学跟我说,那女的当天身子发僵,在他怀里,眼睛却滴溜乱转。等好不容易俩人都进了状态,楼道里脚步声响了。薛叔叔停下来,喝了一大口。在我们这边出现了和他形容里一样的安静,死寂。趁我爸睡着,我妈点起一根烟,我老姨也点了。我盯着在她俩手里传递的烟盒看。老郑则专注地等待薛叔叔,想知道棉被怎么个罩法。

他们计划着,时间分秒必争。我同学到卧室捧了棉被交给她,再听她的站到了门后。他们要抢一个时间差。老公在外头拧钥匙进门,开门一瞬间,女人把棉被迎头罩在他头上,半天不撒手,只是咯咯地笑。她努力笑,制造出声音,同时努力不撒手。门还开着,我同学从她老公身后蹿出去,迅速下楼。等我同学走了,她老公头上的棉被也被扯下,只有女人还笑个不停。她老公问她,闹什么?女人说,你又怎么回来了?他说头疼,想回来歇一脚。那你也不打电话说一声。女人怪丈夫,他说想给她个惊喜。女人捧着棉被,像他们刚结婚那阵羞答答地低头。他强迫她把头抬起来,看到女人含情脉脉,说,我也想给你个惊喜。咱们好久没闹着玩了。

3

没人知道男人后来到底怎么想的。他在厂里上班,做技术员,专业过硬,平日温和少语,无不良嗜好。他在决定自杀前,没和她有过一场争吵。他们的夫妻生活甚至比以前还过得多了点儿。女人在夜里独自睁开眼睛,会去回忆那天往他头上罩棉被的场景。只差一点儿啊,刻不容缓。她安慰自己,我男人好好的,他睡着了。过了大概一个月,有天她自己在家,看电视连续剧,灶上坐着水,突然听见楼下有人喊,声音尖厉,但只有一会儿,水开了的声音更尖,把楼下的动静给压住了,像当天一床棉罩在人头上。女人又看一会儿电视剧,迷迷糊糊睡着,家里座机响了,她被叫起的时候,刚过去五分钟。她却有种感觉,自己睡了一天一夜。是她情人打来的,你下楼去看看。他气喘吁吁。女人以为是他过来了,在楼下等她开门什么的,嗔怪着,怎么最近老没联系呢?男人的声音遥远,他立时和她疏远了,叫女人的全名。李敏,你老公刚才跳楼了。

没必要。老郑说。我们都盯着各自眼前的一些东西看,有酒杯,有烟,有吃剩了的瓜子花生米。我知道老郑的眼前在过什么,他是个单纯的男人,虽然嘴上说没必要,但比起桌上三个女人,他一定会更多地想到那男人跳楼时的情景。他在想自己站到天台上的一刻。薛叔叔等着我抬头看他,肯定地说这是一个可以写的故事,不只这个,前两个也各有各的好。相比下来,我先前在不识愁滋味的年纪里写下的所有事,说苦难不苦难,说宽慰不宽慰,仅仅是游戏。我第一次开始怀疑薛叔叔讲故事的目的是什么,他越是娓娓道来,我越如坐针毡,感觉其他人也是。今晚他操纵我们感受的按钮,像操纵他自己的儿子。

快十一点了,除了我,大家都还想听。我妈又开了一瓶啤酒,咂摸着酒花的香味,给她的新女婿倒一满杯。老郑迫不及待地喝着,边喝边转椅子,观察我的感受。我观察着这间屋子,一楼很宽敞,分为客厅餐厅及厨房;二楼有三个卧室。两层各有一个洗手间。一切事物都有被多次使用的痕迹。不知道上一个来这儿度假的人家是怎么个状态,是否也在夜里推杯换盏,感叹生活的错乱。我喜欢观察时空变幻后留下的痕迹,就像昨天我会在婚礼现场,那个撒有鲜花的玻璃舞台上,幻想其他新娘踏过的场面。一切都让人晕眩,礼花在明亮的天空下一一被放掉,我犹豫在头车里,对着向车门走来的那对小花童,瞠目结舌。小女孩儿的手掌何其软,她捏着我婚纱的裙摆,每一步都很小心。司仪让我在大门后稍作等待。他嘱咐我,等我爸过来给我开门,领我进场,我的手应该怎么挽着他,走到哪一步又应该停下。等老郑到我面前,与我亲吻时,我应该闭上眼睛,那样美一点儿。在我一步步向前走,试着不去踩住过长的婚纱时,象征好运的彩票夹在每一个纸飞机里,由我的亲友向台下飞去。他们有人中奖了吗?我被告知不需要关心任何事。我走在我人生的录像带里。多年后,这卷带子也许被翻出来看,也许会被销毁。我想和老郑说我们不应该有婚礼,有时仪式感是恐怖的东西,它总提醒人记得,平静如何被打破。

看我走神了,薛叔叔不气馁,今晚的舞台属于他,我们每个人的操纵杆也还在他手。他说再讲一个,没等别人说好,已经开始。注定是最后一个了,人没有那么集中的注意力,尤其在不快的事情上。他说这是另一个朋友的故事,说是朋友,其实是邻居。那时薛叔叔刚认识我老姨,他自己住在靠近火车站的一幢家属楼里,每天研究怎么创业。邻居和他年龄相仿,在事业单位上班,已经是个头儿。几年后,邻居来薛叔叔的汽修厂修车,他们在一起吃了个中午饭。几年不见,邻居头发白不少,也没了过去在楼道里碰着时那种压人一头的气场。他谦虚又和蔼,听薛叔叔吐苦水说,他相中我老姨了,苦恼不知道我老姨对他是什么心意,想不通就好喝酒。邻居和他喝干二两,说了自己的一件事。此时我老姨正把她烫了卷的脑袋靠在薛叔叔一侧肩上,她喝多了,半闭眼睛不说话。薛叔叔一动不动,怕惊醒她,音量也放小。他说,最后一个故事,关于我这邻居的。他跟我说别闹心,人和人这辈子什么关系,总是水到渠成的事。总得渠也通了,水也流了,才能形成一条河,源源不绝断。薛叔叔不好意思地笑了下,说这个名他起不好,起不好就有点儿低俗。老郑说没事,我们听故事就完了。他说,行吧。《上错床》。反正就这么个事。我那邻居也好喝,单位应酬多。有天他喝醉了回家睡觉,到后半夜,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睡在一张完全陌生的床上。

他在床上干躺了几分钟,脑袋里过主意。把视线微微向旁边移过去,发现背对他躺着一个女人。不是他老婆,他一眼就可以认定,对方穿着件绸睡衣,胳膊放在被子外面,屋里没拉窗帘,月色还很亮堂。他凭呼吸判断对方醒着,只是和他一样,一动不动。注视那女人,他渐渐认出她是谁。也是楼里一个邻居,丈夫常年在外地打工,孩子也在外地上大学,她一人过日子。他们在小区里照过几回面,女人总是穿着利整的套装,在人工湖前一个人散步,碰见他喊声大哥,笑容客气又得体。他偷偷看了眼墙上的钟点,夜里一点半。想去摸兜里的手机看老婆有没有打电话来,才发现裤子被脱掉了。他只穿了上身一件保暖内衣,下身短裤,是他每天睡觉时穿的衣服。自己脱的还是女人帮他脱的?男人苦思冥想,没有结论。他还刻意翻了个身,女人仍一动不动,只有呼吸快了半拍。

他决定离开,试着不惊动女人,摸黑找地上脱下来的衣服裤子穿。但逐渐放慢了速度,当女人的呼吸还是一样平静时,他突然产生了强烈的好奇。显然,是他喝醉了,摸错了门。他没有带钥匙的习惯,在家都是妻子半夜给他开门。女人在给他开门时,一定和他有过照面,却为什么还给他开了?他不再有动作,也是脑袋还晕,穿戴好后,人坐在床沿上,思量要不要跟女人解释几句。她醒着,他可以确定,黑夜里她一直静静地听他在做什么。屋里陈设挺多,梳妆台上化妆品没几样,都是小瓷人小瓷狗,窗台上也有好些,像孩子玩的东西。女人心思单纯,他这么想,更加不好意思,侧身去看,她露出来的半张脸上一点儿褶皱都没有,皮肤在月光下细白柔软。他又决定什么也不说,起身蹑手蹑脚地把卧室门带上,走出她家。男人回到自己家,老婆给开门,夫妻俩没聊什么话。男人平日总是这个钟点酒气熏天地进家门,老婆已经习惯,他们很快回到熟悉的卧室床上,老婆打起了鼾。他睡不着,眼前总是出现女人的白胳膊,以及她在人工湖前遇着他时袅袅婷婷的身姿。

几年后,他和薛叔叔在小酒馆里把这件事讲出来,两个男人内心都有微妙的观感。薛叔叔问的正是邻居始终没想通的,那晚,女人为什么开门?为什么允许他上床?为什么一动不动,不叫人不报警?他们抚摸着各自酒杯的外缘,凝望彼此的眼睛。人到中年,眼珠都不单被酒催出了红血丝,还催出了怀疑和胆怯。俩人提出一个解释,推翻一个解释。最后邻居把酒账结了,说是辛苦薛叔叔给他的车忙活一回。出店门前,他们还肩膀贴肩膀,迈出门槛,经风一吹,两人也就吹散开。他只想出一句解释,薛叔叔如今说,女人误会了他。至于是怎么让女人误会他的,邻居没交代,但可以猜想,误会必须由两人共同制造,才会出现。

我爸起身了,他没想加入我们的故事会,自己摩挲把脸,上楼去睡。体重在那儿,楼梯被他踩得一步一嘎吱,也是在提醒我们更深露重,该休息了。老姨对薛叔叔说,咱也到这儿吧,各回各屋。薛叔叔温顺地点头。老郑在我面前打个响指,提醒我别入迷了,他这一做,让所有人想起我,想起这些故事原本是给我做素材用的。我妈想让我说说,都有些什么看法。我知道她不在乎我有什么看法,作为这些人里的大姐,她只想圆满散个会。如果能顺带解决我和薛叔叔之间的龃龉,那会更好。不知为何,我不想让今夜太快过去,我的想法开始转变,有东西在突入我的内心。挺好。引人遐想的四个故事,我说,向薛叔叔举起酒杯。他有点儿没反应过来,他杯里只剩薄薄的底。他想倒满,我劝不用,就这样,轻碰一下。我和薛叔叔面对面看着,长久的不对视造成印象里的陌生感,他此刻真像个酒馆里的陌生人。我们都抿了一口,薛叔叔又续一杯,那是最后一杯酒了,琥珀色的液体在杯子里闪着微光。时间进入新的一天,午夜已经过去,我眼中那些录像带的残留画面也越来越像录像带。薛叔叔说,对你有帮助就行。他说这话时,我妈和老姨都上楼去洗漱,老郑在默默收拾桌子。我面前的酒杯也被收走,薛叔叔示意我,可以点根烟。我点了,这是我第一次在家人面前抽烟,此刻他无疑是我的家人。他看着我手上的火星说,不用非得找原因。我把用完的打火机扔给他,说,有理解,也行。

老郑满足地抱着我,他很快入睡,习惯的睡姿是下巴抵着我的头。我注视着夜色里的房间,想象在另外俩屋,另外两对夫妻,我这些司空见惯的家人,是如何陪伴彼此入睡。我曾在少女时梦想过的婚姻,还无法得来确凿的判断,直到今夜,在酒精的作用下,和老郑相伴多年的画面一幅幅闪过,像一次展示用的PPT,断裂着,显示若有似无的勾连。使我迷恋的,正是那些勾连不住的东西,那些生活里的缝隙。昨天,我刚刚从梦幻步入现实,今夜又再从现实摔进梦幻的手掌,它稳稳地接收我,好似这才是一个真相。老郑很好,我亲吻他的下巴颏,当他入梦的时候,他不是我的丈夫,不是任何人。我们无不如此。

早上四点多,我睁开眼,听见隔壁已有刻意放低音量的许多动静。天还黑着,感觉是昨夜的延续,而分明已是新的一天。我父母和老姨他们都在收拾行李了,他们必须在五点前出发,才能在入夜前赶回老家,不影响第二天的工作。老郑陪我起床,他明显还有困意,坚持和我一起下楼去送。见到我俩,他们都有些吃惊,我妈上前给我一个深深的拥抱。

和老郑一起,看他们的车子离开,黑B牌照逐渐消失在街灯亮着的安静路面上,再回到别墅,四处空旷,只有我妈用完没关紧的水龙头,还滴答着声响。老郑劝我上楼再睡会儿,我们的航班在中午,时间足够来个回笼觉。我想去这样做,但几分钟后,我就又在他睡着时走下了楼梯。清晨终于来到,落地窗外有了白色的光影,把窗帘拉开,屋里渐归明亮。我坐在昨晚我们讲故事的餐台边上,点了根烟。想此刻我的家人已驰骋在宽阔的国道,我爸和薛叔叔换手开车,老妈和老姨坐后排,嗑她们永远嗑不完的瓜子儿,聊儿女那点儿事。话题一定会聊到昨天,不,已是前天了,婚礼上的种种。不同空间里,我们回忆着同一件事,孩子们在新房跑来跑去,我穿着累赘的婚纱,坐在撒满玫瑰花瓣的大床上,不耐烦地等老郑快一点儿闯门。他朝我送出捧花时,我利落地接了,他问我有没有通过对他的考验,我脱口而出,赶紧地吧。满屋都是笑闹的呼声时,薛叔叔始终旁观地站着,我余光瞥他,他似乎和我一样在惊讶。人群往外退出,我视线追索着他脚上那双亮荧光的运动鞋,摄影师让笑一下,我就笑了。

老郑下楼时天光大亮,发现我仍在抽烟,他的脚步在楼梯上停了一下。烟从烟盒里抽出,他也坐下点一根,俩人手指尖的两簇火,不能离得更远。屋里没声,阳光和平地照着,一切陈设都被照出旧迹象。他问我是不是更讨厌薛叔叔了,我没答案。他让我在他身上靠一会儿,我一宿都没怎么睡,其实他知道。和我一样,他什么都知道,我们只是不擅长彻底去倾诉。

【杨知寒,作品见于《人民文学》《当代》《花城》等。获萧红青年文学奖、人民文学新人奖、钟山之星佳作奖、丁玲文学奖等。出版小说集《一团坚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