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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23年第5期|南飞雁:美人吟(节选)
来源:《当代》2023年第5期 | 南飞雁  2023年10月18日08:31

导读

她是精明强干的热干面店老板娘,不管碰见什么,都能给揉搓开,和进面里,汆在锅里,捞出盛进碗里,热腾腾端在桌上。她也是老街上的“舞林高手”,一曲《美人吟》奏起,她说:日子再难,我也得活成个美人。

南飞雁,1980年生。郑州大学中文系毕业,中国人民大学文学硕士。著有长篇小说《大瓷商》、小说集《天蝎》等。现为中国作协全国委员会委员,河南省文联兼职副主席,省作协副主席。

美人吟

文|南飞雁

鲁姐说,日子再难,我也得活成个美人。

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小蔺会莫名焦躁,想把店关了。多数是在周末,具体时段是上午九点半到十点半,下午三点半到四点半。美菡跳完舞进门,两人就开始冷战,不过这冷战是对小蔺而言的,美菡可不冷。她热气腾腾地擦干身子,系上围裙戴了头巾,哼着歌忙碌个不停。她的围裙很漂亮,墨绿色的底子,胸口绣了四个卡通字“东东蛋糕”。

“又生气了?”美菡轻巧地打发蛋清,笑着说,“别这样了嘛,就是做做操。”

那可不是做操。小蔺心里更堵。周边七八家店,十来个老板娘和女店员,美菡是最年轻好看的,十几个妇女环肥燕瘦,跟着隔壁热干面的鲁姐跳舞,上下午各有一场,每场一个钟头。小蔺想,等再过二十年,美菡长成了鲁姐,他也不会拦着,就像隔壁的谢哥。

“中午想吃什么?”美菡放下工具,笑盈盈过来,从后边搂紧小蔺,“给你叫个五香羊头吧?”

美菡以前可不这样。刚开店那会儿她紧张得说不成话,小蔺趁没人故意动手动脚逗她,她急得都要哭了。现在故意动手动脚的却换了美菡。改变当然是有原因的,原因就是鲁姐,所以小蔺才焦躁。他焦躁的时候话不多,全写在脸上。他转过身看她。快十年了,她好像停在了高中,眼里眉间亮晶晶的,涂抹开便是一脸毛茸茸的年轻。照这样看,再过二十年她也长不成鲁姐,他倒有可能变成谢哥,像一碗裹满了辣油和麻酱的热干面,根根油腻无比。

“那就定了啊?”美菡掏出手机,下单,付款。五香羊头是小蔺焦躁期的必需品,约等于美菡每个月的红糖姜水。不过他还是不想说话。不过美菡有的是办法让他开口。

“你们同学聚会,做点好吃的带上吧?”

小蔺心想坏了,肯定又要提“总监”。有次同学聚会,群里各种合影刷屏,美菡一眼看出猫腻。女生姓夏,跟小蔺在同一个社团里混过,这倒也无妨,偏偏他一时糊涂,在她朋友圈里留过几次言、点过几个赞,有过几回不清不楚的互动。言也留了,赞也点了,想删也来不及了,全成了美菡结结实实的证据。那时两人还没开店,小蔺当房产中介,兼职送外卖,美菡在超市收银,她数落完小蔺,抹着眼泪说:“个子还没我高,长得也没我好看,不就仗着是个本科生,当了个总监吗?她那公司里头是个人都叫总监!”

小蔺和美菡是高中同学,学习都挺一般。高考时小蔺超常发挥,考到省城读本科,美菡读的大专,两人就是在同学聚会时看对了眼,这才好上了。所以小蔺是有前科的,所以美菡的警惕不无道理。此后“总监”成了他的重启键,一旦按下故障全消,再大的火也得清零,何况还有五香羊头。他眼下还不想被清零,就不能让她说到夏总监,也就不能再沉默了。

“隔壁今天没吵起来啊?”小蔺开始打岔,“还真有点不适应。”

隔壁一东一西两家店,东边潼关肉夹馍,西边鲁家热干面,都是夫妻店,比较热衷吵架的是东边肉夹馍,特点是高潮时猝然收尾。每回东隔壁人声忽然没了,斩刀剁肉声轰隆隆响起来,小蔺总担心剁的是人。其实西隔壁也吵,往往是鲁姐在骂,谢哥从不顶嘴,顶多从店里出来,坐在门口焦头烂额地抽根烟。

搁在以前,美菡通常会上当,忘了再提夏总监,可自从开店当了老板娘,尤其是跟鲁姐混熟以后,斗争经验丰富了,黄段子也能讲了,想骗也难了。她没被小蔺带偏,而是笑眯眯说:“总监那次来找你叙旧,说喜欢吃什么来着?慕斯是吧?草莓的,芒果的,黑巧的,抹茶的,都给她带上。”

美菡这时的神态几乎就是鲁姐了。小蔺听得心惊胆战。

“我亲手给她做,双份,甜不死她,撑死她,撑不死她,胖死她——好不好?”

重启键果然管用,小蔺很快就没有烦恼了,有也不敢表露出来。他不是怕吵架,而是不想吵架被隔壁听到,就像他焦躁的不是美菡跳舞,而是围观的全是谢哥那样的油腻大叔。舞曲声里,小蔺好几次探出头东张西望,小店门口都是谢哥一般的男人,叼着烟卷笑嘻嘻观摩十几个娘儿们扭腰递胯,准确地说,全盯着美菡。这也不奇怪,原本都是油烟佐料里腌制多年的妇女,乍然来了个美菡,难免与众不同,何况她还真就是个美人。看来美菡每天跳舞的这两个小时,就是谢哥们焦头烂额中的五香羊头。小老板们开店不易,难处人人都有,房租水电、卫生防疫、工商税务哪一块都怠慢不得,偏偏小蔺的烦恼更多。好歹是念过大学的本科生,跟一帮中学学历的老炮儿混在一起开店做买卖,人家也不比他干得差、挣得少,闹心了还能看美菡跳舞——可他呢?难道去看鲁姐?

鲁姐什么时候开始跳舞的,已经没人说得清了,就像她在这条街上干了多少年,也没有人能说得清。她给美菡看过一张照片,背景是鲁家热干面的门头,四个人两坐两站,除了鲁姐笑得灿烂,其余三个都是冷着脸。坐着的是鲁伯鲁婶,站着的是鲁姐和一个男的,却显然不是谢哥。

“我前夫,”鲁姐按住前夫的脸,拉满到整个屏幕,“帅吧?”

照片是拿手机翻拍的,放大之后面目有些狰狞,像是被拍扁的苹果。不过从依稀可辨的眉眼看,谢哥的确逊色不少。

“那时候我还不怎么胖,不像现在,跟头大象一样。”

“这是哪一年啊?”美菡知道她说的是事实,但又实在不知道怎么接话,只好小心翼翼地问。

“二十年前了,那会儿刚有这条街,对面的小学、写字楼,还都是工地呢。”鲁姐划拉着手机挑曲子,“先跳个《美人吟》吧,小美女?”

音乐一起,女舞友和男观众就都出门了。时过正午,阳光还好,舞友们排在鲁姐身后,观众们闲坐在自家门口,两下里都在阳光中自得其乐。小蔺的心抽成一团。周末两天,没了学生和白领们捧场,蛋糕店生意要差上很多。生意少了,店里活儿也就少了,小蔺更找不到不让美菡去跳舞的理由。一个小时不长不短,舞曲呕哑嘲哳响个不停,夹杂着舞友们快活的高声谈笑。小蔺像个耗子,在店里钻来钻去,再没有片刻安静。终于,舞曲声停了,美菡哼着歌也进门了,汗珠顺着脖子流,湿了胸前的一小片衣服,声气也有些喘。

“打扫得好干净啊!”她一边笑,一边朝里走,“我得换件衣服,都湿了。”

店里有个小隔断,小隔断里有张折叠床,平时累了可以躺着解解乏。以前打烊之后,生意好了,情绪到了,气氛对了,两人偶尔会挤在上面胡闹一阵子,还折腾坏过一张——不过似乎也好久没有过了。

美菡拉上布帘,窸窸窣窣地擦洗。她爱干净,身上见了汗就得洗,不然就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水是小蔺刚烧好的,干衣服备好了,两块毛巾也备好了,一块泡在盆里,一块搁在床上。他走到门口,拉了把椅子坐下,眼睛一直瞄着隔断。布帘后面,一个热气腾腾的美人正在擦拭自己,身体和帘子不时摩擦,凸显出某一处局部,那是他最熟悉的地方。再等一会儿,美菡就会容光焕发地出来,穿上那件墨绿色的围裙,略带娇羞地冲着他笑。那笑容也是他熟悉的。每到这个时候,美菡的笑是那样神清气爽。

隔壁肉夹馍就是这时候出事的。

肉夹馍夫妇都姓王,人称王哥、王姐。王哥身长八尺,容貌甚伟,却吵不过王姐,也打不过她,只能靠剁肉解压。一般只要王哥剁上肉,王姐就不吭声了,肉剁完就算翻篇。可这次不知何故,王姐得胜之余返了个场,多絮叨了几句,王哥忽然不剁肉了,提刀恶狠狠看着她。毕竟搭伙过日子多年,什么叫虚张声势,什么是真要动手,王姐还是能看出来的,当即跑出了门,王哥影子似的跟上,手里还拿着刀。鲁姐正冲洗垫子,见状不假思索把手一抬,凉水结结实实喷了他一头一脸。王姐躲在鲁姐身后,结结巴巴说不出话。

“凉快不?”鲁姐冷笑一声,“长本事了啊,天天剁肉还不够,还想剁老婆呢?”

凉水一浇,王哥气焰散了大半,声音却还坚挺,湿淋淋地怒道:“是她不想过日子!”

“嚷什么嚷?有理不在声高。”鲁姐气定神闲地瞄了一眼王哥,“过不下去就离,不知道民政局在哪儿,我领你们去,谁不离谁是大姑娘生的!”

王哥有些蒙,刀也垂下了。谢哥幽灵般飘到他身边,顺手卸过刀,拍拍他肩膀,拉他进了店。鲁姐盘好水管,转身对王姐说:“还是因为闺女?”

老街是没有秘密的,就算暂时有,只要鲁姐她们跳一场舞,也就很快没有了。原来王家有个闺女,不顾父母反对远嫁在南方的网友,怀孕结婚又离婚,如今带孩子住在娘家啃老。王姐一提女儿就发火,火烧旺了就忍不住说婆婆。王哥母亲当年也是私奔,也是所托非人,怀孕结婚又离婚,带着王哥又嫁人又离婚。王姐嘴损,总说这是遗传,估计今天返场的时候又说了——美菡讲完这些,感慨着总结说:“要是没鲁姐,指不定得闹成什么样呢!”

这不是小蔺第一次领略鲁姐的风采了,王哥不是她的对手,提上刀也不是。鲁姐收拾起人来就像收拾热干面,刚蒸好出笼的面条够热吧?别家店掸面得用长筷子,鲁姐直接上手,淋油摔打全靠十根指头。美菡天天嚷着戒碳水,却每天一碗热干面雷打不动。她爱吃,鲁姐也爱给她做,还亲手拌好再递过来,眉眼里都是笑,说:“二十年前,我也跟妹子一样,腰条顺溜着呢!”说着提捏起肚皮上的赘肉,叹气,“现在一抓一大把,自打跟你谢哥结婚,胖成大象了!”

那天小蔺也在,吃着面差点笑出声。美菡怕他真笑出来,忙说:“谢哥是对你好嘛。”

“对我好?”鲁姐一声冷笑,“他巴不得我胖呢!生他闺女,胖了一圈,喂他闺女,又胖了一圈,都是因为他!”

小蔺顿时就真笑不出来了。他和美菡正为这事吵架。总体上两人都觉得该结婚了,分歧是什么时候生孩子。一旦争吵起来,美菡总要提起“总监”,小蔺嘴笨,只好说她跳舞,随之争吵升级到顶峰,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几乎天天如此周而复始。每次争吵过后,小蔺都觉得很滑稽,像是彩票还没有买就盘算如何去挥霍。他能做的只是尽量把争吵拖到那个租来的家,这大概就是他的底线,也是他跟美菡心照不宣的默契。毕竟受过高等教育,虽然做起了小本生意,也多少算是个前知识分子,开的也是窗明几净的蛋糕店,总不能跟街上的同行们一样吧?店里经年老垢擦都擦不掉,平静不了几天就得闹出鸡飞狗跳的各种动静。他固执地想要保留一些与众不同,生意上有好有坏就不提了,起码日子还算和睦,不至于动不动就吵得整条街都知道,生生地给人看笑话——哪怕这点区别需要煞费苦心去遮遮掩掩。每每听到隔壁肉夹馍剁肉声起,小蔺就不由得心生艳羡,王哥解压的手段高级多了,不像他,只能拿着抹布擦来擦去,灰垢固然看不见了,但烦恼怎么也擦不掉,好像还越擦越多。

过了几天,小蔺给客户送生日蛋糕,这是个难得的喘口气的机会,可以光明正大地暂时离开老街。两个路口之外,有个存放环卫器具的工具箱,做成了休闲椅的样子,他会在那里坐一阵,吸上两支烟,再一头扎进无边无际的生活里。但这次烟刚点上就抽不动了。鲁姐一屁股坐在他旁边,像一艘潜水艇忽然浮出了水面,荡起的浪头让他摇来摇去。

“过日子还挺仔细呢!”鲁姐拿着烟盒看了看,“男人出门,得带盒好烟。”

“自己抽,没那么多讲究,”小蔺说,“我也就抽着玩。”

鲁姐的来意很简单。街道办搞群众文化活动,有个项目是评“舞林高手”,鲁姐当仁不让要参加的,不过就算她内心再强大,也知道自己舞姿身材外貌都比较欠奉,得拉个帮手。这帮手得是个美人,那自然就是美菡了,只要她肯入伙,事情就成了一多半。但是比舞就得训练,难免会影响生意,所以美菡还在犹豫。

鲁姐说:“有什么好犹豫的?也就几天工夫,你说呢大兄弟?”

“我?”小蔺扔了烟,爽快地说,“我没问题。”

鲁姐显然有些意外,皱眉看着小蔺。这就对了。知识分子吵架不在行,正经八百地谈判还是有把握的。小蔺忽然想笑,语气却很诚恳:“我也有件事情,得请鲁姐帮忙。”

老街对面是所小学,小学旁边是家银行,银行上面是写字楼。当初小蔺带着美菡蹲守两天,吃遍沿街小店,最后对她说:“生意做遍,不如开饭店,咱就在这儿开了。”

“已经有不少了啊!”美菡大概吃多了辣椒,一个劲地吸溜冷气,“像那家热干面,生意多好啊!人都排到外边了。”

“热干面,米线,酸辣粉,肉夹馍,鸡蛋灌饼。”小蔺看着未来的同行们,自信得像只公鸡,“咱跟他们不一样,这就叫差异化取胜。”

小蔺叫蔺敬东,美菡叫他“东东”,店名也就定成“东东蛋糕”。开张之后主打早餐午餐,生意着实红火了一阵,美菡激动得都想看房了,小蔺嘴上不说,心里痛快得很。不料个把月后风光不再,美菡急得例假都乱了,小蔺又是嘴上不说,心里慌张得厉害。两人合计半天毫无头绪,眼巴巴盼不来一个顾客,好容易来了一个,还是隔壁实在塞不下了,端着热干面过来想借个座。

鲁姐来的时候饭点早过了,街面也安静起来。她没空手来,端着冒尖的两碗面,一见两人就嗔怪说:“生意再不好,也得吃饭啊。”

生意的确是不好,整个中午店里就卖出一瓶水,还是借座的那人被小蔺盯得实在坐不住了,这才买的。鲁姐把那人的空碗收了,四下里看了看,咧嘴笑道:“洋气是够洋气了,干净也够干净了,生意咋就不好呢?”

美菡又气又急,委屈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小蔺做中介卖房子时伺候过不少难缠的客户,却没见过如此登门挑衅的同行,一时也是气血攻心,碍于前知识分子的体面才没动手。鲁姐倒是不慌不忙说:“你们小两口还是太年轻,生意哪有好做的?学费少不了——吃啊!边吃边听,姐给你们批讲批讲。”

十五分钟之后,鲁姐端了空碗出门,留下小蔺和美菡面面相觑。其实鲁姐的批讲并不高深,但刀刀见血。像店里主打的早餐,除了面包就是蛋糕,没一个热乎的,牛奶都是凉的,“就不知道弄个微波炉给打打”?再比如中午,来吃饭的都是年轻人,被老板上司虐了一上午,“谁不想吃点口重的找补找补”?思绪及此,小蔺方才回味到那碗热干面的妙处,麻酱丰腴的香,辣油销魂的辣,的确是抚慰焦虑的良药。当晚两人没走,热烈讨论到深夜,重新燃起了希望,还把希望落实在行动上,趁着激动跑了个题,弄坏了小隔断里的折叠床。不过小蔺也忽然觉得不科学,同行历来是冤家,每天顾客就那么多,胃口就那么大,蛋糕店生意好了不就影响到热干面了吗?鲁姐心眼再好也不可能是慈善家。他想来想去,始终不得其解,干脆也就不想了,在疲倦到极点之际轰然睡去。

疑惑很快有了答案。生意有起色之后,小蔺和美菡对鲁姐好感日深,尤其是美菡,爱屋及乌馋上了热干面,一有空就往鲁姐店里跑。那天店里没什么人了,隔壁却还是满满当当。美菡忙着做蛋糕,让小蔺去隔壁弄一碗来。鲁家热干面柜台灶火在最里面,小蔺排在队伍末尾,店里人挨人,却是鸦雀无声,都在听鲁姐发火,顺便埋头吃面。

“吃吃吃,都九点多了,怎么还这么多人?不用上班吗?单位没人管吗?”

吃面和排队的人都面露惭色,大概谢哥实在听不下去了,忍不住小声劝:“快了,就这一波了。”

谢哥的劝等同于煽风点火,鲁姐把手中笊篱一扔,怒道:“早上三四点钟就起来蒸面掸面,忙到九点多还没完,天天这样谁受得了?钱挣多少是个头儿?卖碗面你能卖成首富?差不多得了!”

谢哥不敢回嘴,只好对着顾客赧颜一笑,低声问:“大碗小碗?”

顾客也不敢高声,压着嗓子说:“大碗,两份。”顿了顿,又小心翼翼地说:“打包带走,辣椒——”

鲁姐又不耐烦了,麻利地汆着面,大声说:“盆子里呢!看告示,辣椒自取!不怕辣连盆子都端走!”

等排到了小蔺,他声音都有些抖:“两碗,大的。”

鲁姐敏感地看过来,脸上终于带了笑:“还没吃呢?美菡妹子好辣的,你多弄点,溜边抄底捞,她喜欢稠的。”

小蔺和美菡头碰头吃面,吃得额头都见了汗。他开始相信鲁姐是真心帮忙。的确,鲁姐对生意并不太上心,只做早中两顿,不等天黑就早早关门打烊,更别提对顾客爱搭不理了。用肉夹馍王哥的话说,鲁姐店里得挂个工作守则,就一条“不得打骂顾客”。小蔺一边吃一边心疼,生意好成那个样子,只要开门就有人进,怎么就不珍惜呢?以前听说过有跟钱过不去的人,眼下居然真就见到本尊了。真真是让人眼红。好在蛋糕店的生意总算触底反弹,早餐加了三明治和汉堡包,热饮粥品也有了,中午添了肥牛饭鸡排饭,还学着街对面超市搞了一锅关东煮。西洋东洋,大江南北,就差本土的烩面胡辣汤了。只是此番改良弄得蛋糕店有些不伦不类,“东东蛋糕”成了“东东大杂烩”,工作量也翻了好几番,可毕竟流水上去了,辛苦点算个鸡毛啊。

其实那天的事不止这一件,宛如秤砣被砸成书签,沉甸甸地夹在记忆里。面刚吃完,两人还在回味,鲁姐就进来了,跟刚才横眉冷脸截然不同,她进门就笑,说有事请美菡帮忙。美菡和小蔺都是一愣,实在想不到落魄到这般田地,还有能帮鲁姐的地方。

“一会儿跳舞,”鲁姐说,“妹子你消消食儿,一起玩儿呗?图个乐嘛,是吧?”

美菡脸颊马上就红了。别说跟鲁姐到路边跳舞,就是碰见个挑刺的顾客她都会结巴,手脚不知道往哪儿放。美菡只好嗫嚅说:“可我也不会啊?”

鲁姐不理她,扭头看向小蔺:“你觉得呢大兄弟?”

小蔺本想婉拒,但婉拒需要说辞,说辞需要构思,构思需要时间,偏偏鲁姐根本不给他时间了,一把拉着美菡:“他肯定支持你啊!大学生呢,外国话都学得会,什么学不会?”

这句话结结实实地让小蔺无话可说了。他看着鲁姐和美菡出门,感到了紧张和不安,好像做了错事被当众呵斥。那是美菡入伙的第一场舞,她随着鲁姐她们扭腰摆手,僵硬得像根人形的木头。小蔺这才放了心,美菡脸皮薄心眼小,跳这一场舞跟游街示众也差不多少,肯定不会再去丢人现眼了。舞曲声里,小蔺摸出根烟点上,动次打次的震动贴着地面传过来,音箱里有个沧桑男声在不知疲倦地唱:

风儿轻,水长流

哥哥天边走

自古美女爱英雄

一诺千金到尽头

风声紧,雷声吼

妹妹苦争斗

自古红颜多薄命

玉碎瓦全登西楼

后来小蔺知道了,那首曲子叫《美人吟》。

……

精彩全文请见《当代》2023年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