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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花洲》2023年第5期|温亚军:今天很普通(节选)
来源:《百花洲》2023年第5期 | 温亚军  2023年10月13日08:28

一声刺耳的枪声划破了宁静的冬夜。于是,剩下的夜再难平静。

值班的副中队长张明军被枪声惊醒一跃而起,他在以最快速度往身上套衣服的同时,脑子里想的是这声枪响的缘由:犯人逃跑,还是哨兵——走火?千万不要是后面这种啊!

冬天的衣服穿起来就是麻烦,上衣还好点,棉衣往身上一披等会出门时再套袖子。可裤子穿起来费事多了,张明军心里越急越不顺,一条腿没穿进毛裤,而是穿到线裤里,另一条腿却在毛裤里。他心急火燎,把伸进毛裤里的那条腿抽出来,将毛裤拉出来扔在一边不穿了,倒免了麻烦。

穿好裤子跳下床,却找不到另一只大头鞋,他摸到一只球鞋只好先穿上,过去把灯拉亮。按规定,夜间行动不允许开灯,可他得找到鞋,这天气多冷啊,他不能一只脚穿只球鞋、一只脚穿只大头鞋出去吧,太损形象了。刚睡醒的眼睛猛然与白得刺目的灯光接触,得有个适应过程,张明军眨了眨眼,顾不上光线刺眼,先在床下寻找另一只大头鞋,可床下空荡荡的。时间已过去了一分多钟,不允许再找下去,他从枕头下抽出手枪,从墙上扯下枪套皮带往胳膊上一搭就往外跑,到门口想想不对劲,退回来拿上帽子再往门外跑,又耽搁了半分钟。真磨叽!他为自己的迟钝在心里骂了一句。

待张明军边跑边穿好衣服,跟随几个战士跑上哨楼,哨区已站了好多战士。他们见值班的副中队长才跑上来,有人小声嘀咕了一句:“真磨叽!”竟然与张明军自己心里骂的一样。嘀咕的人肯定是今年要复员的老兵,只有他们才敢这样说。新兵们不敢,哪敢埋怨干部,今后日子还长着呢。

“怎么回事?”张明军没理老兵的埋怨,问道。

“不知道,我正要询问当班哨兵!”一班长担任这周值班员,他立正答道。谁也不知道枪声是怎么回事,大家睡得正香突然被惊醒的。

“哨兵呢?”张明军干咳了两声,清了清刚睡醒干涩的嗓子。

“副队长,是这么回事。”旁边一个声音回答,“换哨时间超过了二十多分钟,也没人来接哨,我就报警了。”

众人把目光投向哨兵王历云。冬夜很黑且寂静,天上有几颗寒星闪烁,无法看清王历云的脸,可谁都知道他长什么样。大家看着他不说话,有些人在心里埋怨王历云:“原来是这家伙搅乱了我的好梦。”

“谁叫你开枪的?”张明军很生气,吼叫道。

“我自己呀!没人叫我开枪。”王历云口气淡然。他说了这番话似乎觉得还不够,又接上说:“哨区就我一人,还能有谁叫我开枪?”

“胡来!我处分你,擅自动用武器。”张明军本来就恼火,三更半夜从热被窝里惊起,却是无人接哨便私自动用武器报警,王历云还用这种口气说话,显然没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张明军心里更气。

“处分我?”王历云反问道,“为什么不查一下原因,就处分我?过了二十多分钟没人上来接哨,难道让我下去叫哨兵不成?擅离执勤岗位,这责任可大了去了。”王历云晃了晃手腕上的表,他是全中队为数不多戴手表的战士。

手表是稀罕货,价格不菲,许多家庭情况一般的战士根本买不起。为便于站岗放哨,上面给中队配备了座钟,摆在图书室的窗台上,表面朝外,大家平时在图书室外面透过窗户玻璃看时间,倒也没耽搁过交接哨。

王历云这么一说,事情变得复杂了,张明军认为自己的表态草率了,便问一班长:“两点至四点是谁的自卫哨时间?”

事情明摆着是自卫哨哨兵误了叫下班哨兵,可王历云在哨楼上没人接哨就自作主张开了一枪示警,孰轻孰重,看上去很好分辨,但真正的责任却难划定,对于张明军来说,一时要做出判别还是有难度的。

“是顾建中的自卫哨时间。”一班长回答道。这个时候,顾建中还在院子的自卫哨岗位上,没法当面向他问明情况。

“查明原因后,一起处理!”张明军只好这样收场。没有查清楚顾建中误了叫哨兵的原因,他不能像对待王历云那样草率地下结论。

今晚真的很冷。张明军只穿了线裤和军裤,冻得发抖,全身的热量似乎为了支援两腿而扩散了,到后来都冷得打战,那只穿球鞋的左脚已冻得快失去了知觉。他抬腕看了看表,四点三十七分,已是新的一天了。他在新的一天,没像平常那样机械地复制一个开始,却是在这种特别的场面中开始,致使他心里很窝火。他真想发一通火,可这个时候,他没法跟王历云和顾建中两个当事人发火,因为他无法理清这看似很清楚的责任。

于是,他想了想说:“这件事明天——不,今天上午我们调查清楚后,支部研究了,再做处理。现在,四点至六点哨该谁站?赶紧换哨,其余人回去休息,不准闲扯瞎议论,迅速睡觉。”

张明军一路小跑回到队部,屋子里一点都不暖和,他冻得全身抖个不停,把皮带和枪卸下放到桌子上,抓起床上的大衣披上,凑到炉子跟前烤火。炉子似乎不热,又是不死不活的熊样子。

他踢了一脚炉子,惊醒了卧在沙发上睡觉的黄狗闹闹,它猛地抬起头来看着张明军,一副感到莫名其妙的神情,张明军生气地骂道:“看什么看?再看把你轰出去!”闹闹是指导员多年前捡来的流浪狗,营院里太寂寞了,战士们闲下来喜欢逗它玩,给它起名闹闹,指导员接受了这个名字,对闹闹格外关照,冬天怕它冻着让它住在队部里。张明军对闹闹一直喜欢不起来,原因是他小时候曾被狗咬过,对狗一直耿耿于怀。

闹闹被张明军骂了后,不满却又无奈地埋下头又睡了。

炉子虽然火不旺,但还是有些热气的,又在屋子里,张明军身上渐渐暖和起来。他捅了捅半死不活的炉子,往里添煤时,有人推门进来了。

他扭头一看,是文书田有成,此人向来进队部不打报告,中队长、指导员从来没指责过他,而其他人进队部如果不打报告,两位主官会当场指出,每周日晚点名时还要讲上五分钟。张明军总觉得有些小题大作,可他没发表过反对意见。

“天真冷,这王历云明显是借题发挥,折腾我们。”田有成搓着手说。

张明军没接田有成的话茬,在事情没弄明白之前,他不能随便偏向谁,也不发表意见。

见副中队长不吭声,田有成又试探着问:“副队长,真要给王历云和顾建中两人处分啊?”

“这事得查清楚,上支部会研究了才能定。”张明军说,他明白田有成问此话的目的,田有成和王历云是同年兵又是老乡,年初支部研究让王历云担任文书,因为王历云有两下子,动不动写首诗抒发一下感情,由他担任文书算是人尽其才。可后来支队批下来的,却是田有成担任文书,当时张明军心里纳闷,支队为什么临时换了人呢?宣布命令前,指导员对张明军说了声“临时换了”,算是做了答复,至于为什么换人,指导员没说,张明军也不问,问了也是白搭,那肯定有换的理由。后来,不知谁把支部原来的上报意见泄露给王历云,为此他很生气,背地里说了不少气话,可从没当着干部的面说过一句。说起来这文书也不算什么官职,只是比普通战士每月多拿点补贴而已,可重要的是,据说年底要实行军衔制,那情形就不同了。文书与班长同级,能高出同年兵一个衔来,所以王历云心里极不平衡,工作态度明显不如以前。当兵尽义务,除了锻炼自己的身体和意志,大多数人心里也有自己的小九九,学技术、入党,这又赶上实行军衔制,复员离队时能升为上士,这是士兵阶层的最高军衔,也不枉当了回兵。最关键的是,在三年服役期满的老兵中,每年都会有留队继续服役的名额。对于来自农村的战士来说,谁不想超期服役呢!留队或许还有机会,一旦复员回了农村,那就得当一辈子农民了。王历云、顾建中和田有成都是第三年度老兵,很明显他们是竞争对手。田有成的想法是,如果王历云和顾建中两人受了处分,那今年留队继续服役就非他莫属了。他的那点心思张明军能猜到,只是他不说破罢了。

田有成听张明军这么一说,心思全写在脸上了:“副队长,这不明摆着的事吗?怎么还……”

张明军说:“总得调查清楚事情的原委吧,我刚在哨楼上说的那番话,是一时冲动说的。”

田有成没从张明军这里探到自己想听到的话题,话拐了个弯:“今晚可真冷,队部这冷得叫人受不了,我还是回班里睡觉去。”

张明军本来想叫田有成把炉火给整旺,可看到他失意而去的背影,便忍住没开口。他总是摆弄不来这种火炉,每次轮到他值班时,炉火都不死不活,他曾经虚心请教过中队长和指导员,他们详细讲过多次要领,可他操作起来,总是捅不旺火,究其原因,还是他学得不用心,没掌握核心。算了,再忍忍吧,天快亮了,太阳出来后就没这么冷了。本来想着上床再睡一会儿,可脱鞋时才想起自己穿着两只不同的鞋,便在床下寻找他的那只大头鞋,头钻进床下找了一通也没找着。他清楚记得昨晚睡觉时,把鞋子脱下后放在床底下了,可怎么少一只呢?他开始怀疑黄狗闹闹,这一晚上除了他和它,这屋子里再没进来过其他活物。他看了看闹闹,它此刻睡得正香,像人一样身子呈放松的伸展姿态,肚子均匀地一起一伏,那由黄而白的毛发像微风过处的麦浪,松散惬意,鼻子里发出细微的呼吸声,平时直立的耳朵此刻也松懈下来,带点儿折痕耷拉在黄得发亮的脑袋上。闹闹睡得如此恣意,让张明军看得异常生气,他的怒气像被炉子里的温火烤了许久,不知道怎么发作时,他却在闹闹睡觉的沙发下发现自己的大头鞋,鞋口冲着外面,像个黑洞洞的嘴巴,要吞噬什么似的。张明军冲过去从沙发下扒拉出大头鞋,鞋帮已经烂了,鞋底还留有犬牙咬过的印痕,很明显这是闹闹的“杰作”。他呼地站起身,盯着露着半排牙不知在做什么美梦的闹闹,愤怒终于爆发,冲着闹闹抬脚就是一下,恰是穿大头鞋的右脚,闹闹在他的鞋子和它身体接触的同时从沙发上弹起,随即发出一声尖叫。闹闹落到地上张开四爪还没站稳,张明军又是一脚上去,闹闹的灵敏度极高,防御能力也很强,没等这一脚落到身上,已迅速往后撤了两步,委屈得呜呜叫唤,歪头用一种不明所以的眼神望着他,他为什么在它沉睡的时候搞突然袭击?闹闹耐人寻味的神态让张明军更加恼火,上前又踢出去一脚,骂道:“不服气咋的?咬坏了老子的鞋,还有理了不成?”闹闹不吃眼前亏,跳到门旁,前爪以最快的速度拉开指导员专门在门上给它做的铁丝环扣,打开门跑了。

“狗东西,便宜了你。”

张明军骂了一句,关上门,为了不让闹闹再进来,闩上了门。看看表,五点过九分,唉,时候不早了,竟然折腾了快一个小时,离天亮还有两个多小时。他脱掉大衣,想了想懒得再脱外衣,直接扯起被子睡下了。

真正钻进被窝,张明军一时却睡不着了,脑子里想着被闹闹咬烂的大头鞋,越想越气恼,鞋子明天是不能穿了,这么冷的天穿球鞋或者皮鞋怎么受得了?要不明天上街去补补被咬烂的大头鞋,凑合着过完这个冬天再说。买双新皮靴的念头在脑子里一闪而过,就不去想了,老婆刚从农村随军到部队,一直找不到工作,还养着一个孩子,全家人靠他的这点工资过日子,哪挤得出钱去买皮靴?再说了,老婆精打细算,每一分钱都攥得紧紧的,要是他拿百十块钱为自己购置皮靴,她心里会怎么想?闹起来,跟他大吵一顿在所难免。那又何必呢,他想。

想着想着迷糊了,快睡着了,一阵急促的爪子挠门的声音把张明军从坠入的睡眠的迷雾中又拽了出来,猛然的清醒让那团迷雾迅速消散。静了一会儿,他才想起是闹闹在外面冻得受不了,想进屋子,毕竟屋子里有微温的火炉,有柔软的沙发。在寒冷面前,动物和人一样都是趋向温暖的。门被他闩上了,闹闹再有能耐,也没法将门从外面打开。

闹闹的爪子抓在门上的声音紧一阵慢一阵,似乎与门在做耐力的比拼,扰得张明军再也无法入睡,他想爬起来给闹闹打开门,反正大头鞋已经被它咬烂了,他不想和一只狗计较。可凉被窝才暖和起来,一起来刚聚拢的热气又要没了,他不愿起来开门。后来,他被闹闹的挠门声骚扰得实在受不了,便爬起来打开门,放它进来。本来想顺脚踢它一下的,可看到它冻得瑟瑟发抖,不忍心下脚,关紧门反身回床上躺下。

张明军迷迷糊糊中被一阵敲门声吵醒,他爬起来头晕得厉害,鼻子也堵得难受,狠劲吸了几下鼻子,没那么通畅,囔囔的声音在鼻腔间短促回旋,心想坏了,这下感冒了,并且还不轻。他下床穿上球鞋准备去开门,刚走了两步头晕得更厉害,举起拳头往自己头上捶了两下,似乎舒服了些,便伸手打开门。

“副队长,今天早上还是不出操打扫卫生吗?”一班长在门外问道。

“今天……”张明军含糊着想说点什么,可他不知说什么,脑子里一片混沌,像是天空刚起了一场雾,所有的思绪和语言都被笼罩在雾里面,他想扒开眼前厚重的雾,可无能为力——其实他也想不起来今天是星期几。

“今天是星期六,按规定星期六不出早操,打扫营区卫生。我已吹起床哨了。”一班长连珠炮似的向他汇报。

“星期六?今天是星期六!已起床了?那就打扫卫生吧。”张明军努力晃了晃头,清醒了许多。一班长得到指示,敬个礼反身去落实了。

今天是星期六了。昨天下午张明军还清清楚楚地记得明天(就是今天)是星期六,竟然给整忘了?他盼望星期六也讨厌星期六,怎么说呢,对于每个人来说,星期六似乎是一周的解脱时间,该想一下怎样过一个愉快的周末,放松下紧张了一周的神经;可对于某些人来说,星期六这个预备着叫人烦恼的时刻来临了,更让人头疼的是星期六后的星期天,星期天对于这些人来说是最空虚最无聊的一天。张明军就是后一种,他最怕星期天,也最盼望星期天的来临,怕的是星期天得卷入令他越来越头疼的家庭生活,他盼望的是星期天早上睡个懒觉。他心里就是这般矛盾。

“今天是星期六,真是的,怎么都星期六了?”张明军莫名地嘟囔了一句。他头晕得真想躺下再睡一会儿。想了想还是不睡为好,过一会儿中队长、指导员都来上班了,他躺在被窝里不像话。反正星期六了,这一周也就这样过去了,没什么感觉似的,时光悄悄溜走了。

可他此刻很想睡,因为他感冒了,头昏脑涨。真是的,怎么就感冒了?真是怕啥来啥。昨天他还想着,值班快结束了,他倒腾不好火炉,再坚持一下,千万别冻感冒了,果然就感冒了。他头又晕又木,全身疲乏无力,伸手摸了下火炉,似乎还有一丝热气维持着它的使命。他懒得再捅火,当然他掌握不了捅火的要领,也捅不旺,便把大衣扯紧歪靠在床头。

开早饭的哨声响了,张明军没有去饭堂。他很少吃早饭,一到冬季,由于条件所限,每天的早饭不是馒头、咸菜,就是咸菜、馒头,无论炊事班怎么变换花样,把馒头揉成圆的、方的,把咸菜切成丁或者丝,泼了香油还是炒过,他都一看就没胃口。他吃怕了馒头,当然还有咸菜。

他在床上歪坐着,等两位主官来中队上班,先把凌晨发生的开枪示警事件汇报一下,然后,他得请假去趟县医院治下感冒,吃药好得太慢,最好能打上一针,快点治好感冒,不然太煎熬人了。其实,中队也有卫生员,是学习了一个月卫生常识的新兵,治头疼脑热的药备了一些,可卫生员胆子小,打针下不去手,张明军曾尝试过逼他狠下心扎针,谁知这个新兵蛋子憋得快哭了,也没打成针。唉,还是别为难他了。

这么胡思乱想着,一个早上算是耗过去了。

直到指导员推门进来,打断了张明军纷乱的思绪。

“怎么发起呆了?是不是一周没回家,想老婆了?”指导员一进门,找了个适合的玩笑逗他几句。

“没,没有!”张明军连忙站起来。

“别急,年轻人嘛,这也很正常,没必要否认。”指导员说,他比张明军大三岁,可这三岁像横亘的一道沟,似乎不可逾越。其实,他们是同龄人。指导员又说:“今天星期六了,下午就交班了,别急。”他显出几分和蔼来,“怎么样,最近家里没问题吧?芳玲(张明军的爱人)还是那样急躁吗?话说回来,一个家庭也是一个团体,要靠互敬相爱才能维持下去,就像咱们中队一样,我要是和中队长尿不到一个壶里,那咱们中队就可能会垮掉。作为一级组织,要靠大家同心同德,靠互相体谅。家庭也一样,老张,你是男人,要多体谅芳玲,她大老远来投奔你,没有工作没有一分钱收入,生活上得依赖你,心里就自卑,要多理解她才是。”指导员对张明军的家庭情况很了解,作为一个兄长,经常唠叨几句,这也算是他作为主官的职责所在。

张明军没话说,他想着此刻说什么都是多余。有时候,保持沉默是最好的话语。果然,指导员不再唠叨,揭开炉盖子看了看,冲张明军摊了下双手,摇摇头出去了。

不一会儿,文书田有成抱着一捆柴火进来重新生炉子,指导员也带着闹闹跟进来了。闹闹一见张明军,恐惧又胆怯地看着他。张明军没注意,闹闹什么时候又跑出去了。指导员摸了下闹闹的头,说:“闹闹不会在外面待了一夜吧?这么冷的天。”

张明军从床下踢出那只被狗咬烂的大头鞋,说:“狗东西不在沙发上好好睡觉,偏把我的大头鞋咬烂藏在沙发底下,害得我半夜穿一只球鞋去哨楼……”说着,他用脚去够闹闹,距离有些远,没踢着。

闹闹往旁边躲了一下,指导员笑了:“不是闹闹干的吧?”指导员的笑很潦草,笑到半路突然收了起来,可能觉得这个时候笑不地道。

田有成停下手中的活计,竖起了耳朵。张明军注意到田有成的这个细小动作,故意中断话题,起身去帮田有成生火。他蹲下拿这个动那个,田有成迅速进入状态,不让副队长动手,说自己来就行,抢张明军手里的柴火。张明军对生炉火心里一直犯怵,他丢下柴火起身,顿时头晕目眩,差点跌倒,顺手搭在火炉的烟囱上,炉火熄灭了没烫着手。指导员扶了他一下,关切地问道:“怎么了?不会是煤气中毒吧?”

张明军摆摆手:“炉子被我捅灭了,哪来的煤气!”

指导员扑哧笑了:“也是,谁中毒了我都信,唯独你老张不可能。你也真是的,捅炉子这么点技术,你怎么就学不会呢?活该你挨冻。”说到这儿,冲田有成说:“快把火生起来,看把你们副队长冻出病了。对了,小田你去找卫生员给副队长要点感冒药,我看他挺严重的,不大对劲啊。”

张明军说:“别折腾了,我没感冒,出去透透气,脑子清醒了就好。”说完披着大衣走出队部。外面冷气逼人,没有咆哮的风猛烈地刮着,头顶还有苍白的阳光以温文尔雅的姿态照射着,寒气却如锥子一般尖锐和迅速,人还没反应过来,就直接渗进身体里的每一丝缝隙,凉到了心底。张明军接连打着冷战,随即又打起了喷嚏。真的感冒了?千万别呀。他在心里叫着,悻悻地返回屋内。

田有成生炉子确有一套,才一会儿工夫,炉火已经生起,从炉口透出红亮的火光,没烧多久,屋子里渐渐有了热气。刚才蔓延在身体中的冷气还没全然退去,依然有点冷,张明军这才想起自己没穿毛裤就出去了,难怪承受不了外面强烈的寒意。他回床边穿上毛裤,然后在炉子上坐了盆水,用热水洗了脸刷了牙,顿时觉得整个人都清爽多了,而渐生的暖意也让他心里泛滥起来的不适慢慢淡了下去。

中队长来了,他一进队部听到张明军吸溜鼻子的声音,就说了句:“怎么感冒了?这鬼天气。”说完,站到贴着课表的门跟前看了看,又说道:“老张,你通知一班长,上午不组织检查卫生了,先搞训练,说不定下周支队验收组就要来验收了,这次是年终,不能马虎。”

“训练什么内容呢?”张明军站起来问。

“列队,各班分开搞,有些班长的教练口令基础差,与战士的步子不合拍,这很致命,不知教导队那帮人怎么教的,咱得下点功夫多练才行。”

张明军去找一班长把列队训练安排完,回到队部后,突然想起凌晨发生的开枪示警事件,赶紧给两位主官汇报:“这都怪我,感冒了头脑昏昏沉沉,差点把这么大的事耽搁了。”

“王历云擅自动用武器,这个性质很严重,半夜三更惊醒全中队人,这不是一般动用武器示警的问题。”张明军刚汇报完,指导员抢先发表自己的意见。

“这事责任在王历云和二班长顾建中两人身上,是顾建中的自卫哨时间,早饭前我把他叫来问过,据他说没耽误时间,他没有手表,是去图书室窗户那里看的座钟,下班哨的时间没到,他就没叫醒下班哨兵。王历云有手表,他在哨楼多站了二十多分钟,见没人来接哨,就擅自开了枪示警的。”张明军想了想,又做了些补充。

“这件事不能这么简单对待,就算顾建中看错了表,没叫醒下班哨兵接哨,王历云也不该动用武器啊,一个老兵这点常识都不懂?这是严重违反规定,得严肃处理。”中队长等张明军补充完,才说。

“王历云开枪示警是有原因的,当然这个原因站不住脚,开枪肯定不对。可导致这次事件发生的却是顾建中,他没有叫醒下班哨兵,致使王历云擅自开了枪。顾建中难辞其咎,不过,王历云的责任更大,擅自动用武器是犯了大错的。”指导员说。

中队长说:“顾建中没叫下班哨兵接哨的原因,恐怕没这么简单,到底是什么情况导致的,得查清楚,该他承担责任绝对跑不了。但王历云做得太过分了,干什么不行非得开枪?性质变了,我看这个人的思想有问题,这段时间王历云思想一直不稳定,原来干工作还可以,上半年支部会上讨论,把他当作骨干培养,可近来他似乎有点不对劲,飘飘然了。就拿这次动枪来说,老兵了,怎么能干这么幼稚的事情?根本不把纪律规定当回事嘛,说句不好听的,他王历云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能写几句顺口溜,当成本事了?自恃会写几句诗就视规定为无用之物了?”

中队长的这一番言辞,显然有为顾建中开脱之嫌,把王历云的责任强化了一些。张明军听着心里起了变化,之前,战士们中间一直乱传,顾建中与中队长关系不一般,现在看来这个说法不是空穴来风。张明军一直觉得,顾建中比文书田有成有城府,尽管田有成出入队部与干部接触得多,但并不见得田有成比顾建中在干部心目中的分量重,毕竟,顾建中是战斗班班长,绝对的骨干,工作中能独当一面。但是,凌晨发生的事情叫张明军到现在还一头雾水,像顾建中这样的骨干,怎么会不叫醒下班哨兵呢?这里面肯定有原因。

“我以为,事情的发生应该从根本上找原因,当然首先得分析谁责任更大。可我想来想去,出这种事,可能还有一些外在的原因。”指导员说。

张明军从两位主官的话中,渐渐听出了一些什么,但他不想再发表意见。这个时候,他一般不发表具体意见,保持沉默也是一种态度。只是这次,他没法保持沉默,中队长点他了,让他也说说看法。张明军吸溜下鼻子,喝口水后,才说:“昨晚——今天凌晨我一直在琢磨,这事说起来比较大,动枪了嘛,我想着给你们两位主官汇报了,得赶紧把情况往支队上报,然后听听有关部门对此事的看法。再就是,咱是执勤单位,动枪示警也是符合规定的,只是动因不一样而已。说白了,其实也不是多大的事,又没产生什么后果,咱能不能先听一下两位当事人的说法?弄清楚来龙去脉,再做决定也不迟呀。”

两位主官相互看了一眼,这下谁也不先说了。顿时,屋子里静极了,有种电流一样的声音在每个人耳边萦绕。张明军的耳朵感觉更明显一些,发出嗡嗡的耳鸣声,他的嗓子也有点疼,一下子有点受不了,吸溜着鼻子,推说自己果真感冒了,头疼耳鸣,得请个假去医院打一针。顿了顿,见两位主官没吭声,他又说道:“我是值班干部,发生这样的事情,无法推卸责任,我愿接受支部的任何处理。”说完,他找手套,准备去医院。

这时,田有成急匆匆推门进来,对张明军说:“副队长,外面有人找你。”

“是谁?”

“邮电局的那位。”田有成看了眼中队长和指导员,说道。

张明军迅速扫了一下指导员和中队长,他们两人脸色平静如常,他心里却翻江倒海:江虹来得真不是时候。他对中队长、指导员说:“我出去看看。”抓起手套走出队部,见江虹扶着自行车站在寒冷的院子里,张明军心里咯噔了一下,看见江虹半边露在围巾外面已冻红的脸,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难受。

“你怎么来了?”他惊讶地问道。

江虹看了张明军一眼,却说:“你感冒了吧,声音都是木的。”

张明军心里忽地一热,全身的血就此涌动开了,是干涸的心田被滋润后,那种让人说不出来的感动。

“去医院看看吧,不要拖,感冒拖久了也会转成其他的疾病。”江虹见张明军不语,又说道。

这句话让张明军内心的酸楚波动着往外涌,他克制住了。只有江虹才真正对他这么关心,妻子芳玲是粗线条的女人,不会这么体贴人,自从随军后找不到工作无所事事,心里窝着火,不是向他发脾气就是找各种话贬低她自己,要不就找碴说张明军看不上她,两人在家里不是吵架,就是她一人颠三倒四地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他算是深刻体会到什么叫“家里无黑白”了。家庭幸福于他只是一种幻觉,是远在天边的海市蜃楼。芳玲随军还不到一年时间,他对家的概念就只有一个字:累。他与芳玲的婚姻说起来很简单,当兵前他们定的亲,提干后探家时结的婚,再次探亲时儿子出生,待他职务升至副连,按边疆地区的规定,芳玲顺利随军进了城。可是,结束了两地分居,他却没有感到家庭的幸福甜蜜,反而给他带来更多的烦恼,使他陷入苦闷和迷茫之中。

在一次军民共建活动中,张明军认识了江虹。他兼任中队的团支部书记,江虹则是县工会的宣传干事,节假日中队与县里经常搞一些联欢活动,一来二往,两人接触一段时间之后,竟然成为无话不谈的好友。日久生情,当她向他倾吐心曲时,他坚定地拒绝了她,没留丝毫的余地。他的难言苦衷她是知道的,而且只有她才能理解。她劝他从那种生活旋涡中挣脱出来,可他不能,有各种因素束缚着他,道德的、纪律的,使他无法脱离已经固定的生活圈子。他与她只能相见恨晚。每当他和江虹在一起,无论说到什么话题都意味无穷,人生、理想都是丰富多彩的,可长期固守在他心里的阴霾,使他无法把多彩的情绪延续下去。就连他与江虹正常的交往,也被他人视为不正当,指导员早晨的那番话看似无意,其实是有所指的,只是不挑明罢了。张明军心里一直明白,指导员不希望自己的领域出现任何差池。

“进屋暖和一下吧,外面太冷了。”张明军说。

“不了,我不冷。”江虹往队部那边看了一眼,轻声说。她的声音他听起来总有种磁性的质感,尤其是关心他的话:“自己的身体自己不爱护,这是对自己不负责。看你感冒这么重也不顾,真不知道你每天都在忙些什么。”

忙些什么?这是一个容易回答却又很难回答的问题,大家都说太忙了,到底在忙什么?不只是忙着应付生活这么简单吧。

“我没事,只是小感冒罢了。”张明军笑了一下,吸了口凉气,顿时觉得脑袋不那么木了。

“我是来跟你说件事的。”江虹说,“我们去院外面说吧。”江虹每次都是这样,在这全是男性的院子里,她局促不安,可再难受也按捺不住来向张明军倾诉心里的烦闷的欲望。每次找张明军,她都是鼓足勇气才来的。

张明军狠劲吸了两下堵塞的鼻子,跟在江虹身后向院外走。两人都保持沉默,因为走向院外必经过操场,战士们正在那里训练列队呢。

此时,战士们正站在原地休息,列队训练最枯燥无味,天气又冷,战士们都无精打采。张明军和江虹走过来时,几个班长顿时来了精神,争先恐后给自己班的战士下达口令,指挥全班在江虹这个异性面前列一番队。

离操场边最近的是一班。一班长下达口令后,队列没像他想象的那样唰的一声整齐有序地立正,马上进入状态,恰恰相反,有几名老兵扭过头看推着自行车的江虹,只有两三个新兵不敢违令才呈立正姿势。

一班长的自尊明显受损,他扯开嗓门接着又下了声口令,可队列还是没整理好,一班长很生气,冲过去一把将一个还在歪着头观看的老兵拉转过来,气呼呼地训道:“训练场上无戏言,大家心里明白,刚才口令没生效,现在罚练倒功。一班注意,前倒预备!”一班长神气十足地下达口令。

练倒功是最苦的训练项目,即站直身子往地上跌扑,接近地面时用手臂撑地来保护身体使其不受损伤。

一班长预备口令下后,稍微停顿了一下,扫视了自己队伍中的每一个人,然后迅速地用余光瞄了一眼江虹。但江虹并没往这边看,一班长心里不免有些失望,当他正准备下达倒的口令时,被张明军及时制止了:“慢!”

一班长停住了。

张明军扫了眼一班全体战士,他看到的是一双双迷惑的眼睛,他再看操场上的每一个班,都是同样情况,他下达命令:“各班带过来,集合!”

几个班长喊着口令,跑步带队在张明军面前迅速集合好队伍。

江虹顿时暴露在数十双眼睛下,羞得赶紧推起车子要走,却被张明军叫住了:“江虹,别走,请你与大家见个面吧。”

“听口令!”张明军转过头,面对队伍喊道,“向右看齐!向前看!现在给你们的任务,就是——看!”

这命令一下,全体战士这才明白副队长的意思,却低下头不朝江虹这边看了。

张明军目光扫到了顾建中,他站在队列最前面,昂首挺胸目不斜视,看不出与平时有何不同。张明军心里清楚,顾建中的内心肯定风大浪急,不管是座钟出了故障,还是有其他什么原因,在王历云开枪示警这事上,顾建中都难辞其咎,他是在众人面前故作镇定而已。张明军心里顿时难受起来,后悔头脑一热把战士们招来看江虹,完全没顾及顾建中此时的感受。

张明军此时内心极其复杂,不光是想到顾建中。他太了解战士的心理了,因为他也是从战士走过来的,在几乎与世隔绝的营院,女性无疑有绝对的吸引力,他只是想着让他们看个够,没有多余的想法。可战士们很腼腆,让他们专门看女性,却低下头不敢看了。张明军发现有几个老兵在用余光瞄他,是察言观色呢。

张明军为自己一时兴起动的这个念头后悔不已。他真是蠢极了,没想到受痛苦煎熬的顾建中,更没顾及江虹的难堪,她可能无法接受这种场面,她肯定很难堪。我这是怎么了?连他自己都感到匪夷所思,难道是感冒所致?不,应该是凌晨的那声枪响还停留在他脑子里,搅得他心乱如麻,他才愚蠢到家的。意识到不妥,他马上停止自己的行为,冲队列说道:“既然大家不愿看,那就继续训练吧。只是——一班长,别训练倒功了,这么冷的天,地多硬啊,万一受伤了怎么办?还是按原计划列队吧。各班带回!”

一班长犹豫了一下,还是答了声“是”,下达继续训练的口令后,队伍迅速被分带开,像一团凝固的云四散而去。

张明军看了看操场边上的江虹,江虹也看了看他,两人迅速走出大门。

“对不起!我这样做太唐突,使你难堪了。”看不到操场的战士了,张明军才愧疚地道歉。

“没有没有!就是……就是有点那个——不适应。”江虹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刚才的勇气,站在几排年轻士兵跟前,虽然他们目光大多朝向地面,可她依然感受到被一群男性偷偷扫视的尴尬。她不否认被男性盯着时的无措,又不忍承认自己的难堪,她努力控制着自己,那一瞬间,有血液冲到头顶般的惊慌感。是的,她是惊慌的,现在仍在狂跳的心脏,足够证实这一点。那她怎么能勇敢地站在这么多年轻战士跟前,竟然毫无怨言?这是不是跟张明军在她身边有关?她在心里确定了是这样。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做,头脑一热,没来得及考虑就这样做了。”张明军说,他的神态里带着不可思议,“有些人总要把一些正常的行为,看成不道德的,原因是‘不应该这样’或者‘不应该那样’,我就不明白了,许多事跟道德根本是两码事。”

江虹犹豫了一下,才说道:“我——理解你此刻的心情。”

张明军望着江虹,似有满腹的话要说,却一时无从说起。

“明军,你不要激动,我懂你的心思。”江虹说,“我今天来找你,有重要的事要跟你说。”

“哦,让我给搅忘了,你说吧。”

“我妈催得很紧,我受不了她这种催逼。这次给我介绍的是林副县长的儿子,明天——星期天就得见面了。那是个花花公子,全县人都知道,就我妈不知道。我有说不出的苦衷,我怎么想,你是知道的,可我,我……”她心里一酸,说不下去了。

这下,张明军更不知该说什么好了,他的头又晕又疼。感冒促使他接连吸溜堵得难受的鼻子,凉风从堵塞的鼻孔穿过,酸涩感随即涌了出来,随着鼻腔的气息一起一伏。吸鼻子的声音让他更难堪,他索性狠劲又吸了几下,来淡化内心的酸楚。

“明军!”江虹又说道,“你给我出出主意,现在我该怎么办?”

看到江虹流泪了,张明军心里的那点不适迅速烟消云散,他为江虹的伤心感到不安。他又吸吸鼻子,那该死的酸涩感又泛滥起来。沉默了一会儿,他还是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尽量把话说得委婉一些:“江虹,你别太难过,有时候就是这样,一个人的能力是有限的,无法改变现状。其实你还年轻,应该有选择自己幸福的权利……”他说得语无伦次,而且毫无意义。当然,他此时说什么都无法使江虹摆脱眼前的困境,只能是小小的安慰,可安慰仅仅是一种形式,无法帮助他人解除任何痛苦。可面对的是江虹,他说什么都安慰不到她。除非,他放弃自己的家庭,接纳她。

这不可能!从一开始,张明军对江虹就只有关心帮助而没有异想天开,尽管他受够了没有幸福的家庭,渴望幸福生活,可一个男人的责任时时提醒他,不能随意抛下妻儿,不顾一切地追求自己的幸福,绝对不能!所以,他一直把江虹当作最知心的朋友,绝不往前迈进,哪怕是小小的一步。

“说这些管什么用?”果然,江虹很失望,哽咽道,“你有你的责任感,或者是道德准则,这没有错。是我的出现,让你为难了。我能想通这个道理,可一直说服不了自己,所以才一次又一次地来纠缠你。”

“江虹!”张明军惊叫道。

“你什么也别说了。”江虹抹了抹眼泪,居然笑了一下,笑得很勉强,“我尊重你的选择。请你保重!那么,我们再见吧!”说完,她跨上自行车,头也不回地走了。

张明军的心战栗着,从他的鼻子里泛起来的酸楚越来越多,让他几乎无法控制,只好用手捏着鼻子,以切断酸涩的源泉。可是没用,鼻子不酸了心里却酸。他紧紧抿住嘴,生怕自己发出不该发出的声音。这个时候,千万不能失态。他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连一声“再见”都没能说出口,或者是江虹不愿意给他说出“再见”的机会吧。

也好,没有“再见”,从此就不用再见。张明军头脑木然地想着。冬天的阳光铺得满地都是,可寒冷依然彻骨,这会儿他却觉得寒冷并没有多少力量,根本浸不进他轻飘飘的身体似的。他知道这是自己心里的空虚在无限地放大,失落感让他辨不清方向,也失去了思考的能力。过了会儿,他才觉头疼得更厉害,像有把锯子在脑袋里来回撕扯、割裂。他抱着脑袋,蹲在地上,默默地流泪了。

他内心奔涌的情感被这严寒冻住,一切似乎都凝固了,包括他的心。在地上蹲了一阵,心里竟然冒出一种无法言说的感觉:他终于落地了。原来,他一直在放飞自己,像放一只笨重的风筝,飞不高,却离开了地面,忽左忽右,永远飞不到更高的地方。现在,他落到地上,踏实了。他抹抹眼睛看看四周,除了阳光,什么都看不到。他慢慢站起来,心里想着,去医院打一针吧,他的头疼得都麻木了,麻木得毫无理性,却似乎很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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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选自《百花洲》2023年第5期

【温亚军,男,出生于陕西省岐山县,1984年底入伍,现居北京。著有长篇小说《西风烈》《伪生活》等七部,出版小说集二十多部。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第十一届庄重文文学奖,首届柳青文学奖,《小说选刊》《中国作家》《上海文学》等刊物奖。部分作品被翻译成英、日、俄、法等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