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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港》2023年第8期|徐可:敦煌守护神(节选)
来源:《文学港》2023年第8期 | 徐可  2023年10月16日08:48

“敦煌者,吾国学术之伤心史也。”

——陈寅恪

引 子

中华文明虽历经磨难,但是绵延五千年却没有出现大的断裂,更没有彻底消亡,反而不断发扬光大,除了自身强大的生命力外,更有赖于一代代学人的精心呵护与虔诚传承。每当它遭受劫难的时候,总有志士仁人挺身而出,勇敢守护,使它免于消亡的悲惨命运。

敦煌莫高窟的保护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从上世纪四十年代至今,在以常书鸿、段文杰、樊锦诗等为代表的一代代敦煌人的无私付出和艰辛努力下,莫高窟从一座残缺破败、任人掠夺的石窟,成为保护与研究并重的敦煌学研究重镇。当我们徜徉在一座座石窟中,细细欣赏那些精美的壁画和彩塑时;当我们来到博物馆、图书馆,欣赏和研究敦煌文物、敦煌文献时,怎么能不感念一代代敦煌守护者的付出和奉献!

莫高窟,又叫千佛洞,坐落在甘肃省敦煌市区东南25公里处的鸣沙山崖壁上。

敦煌,古代丝绸之路上的要隘重镇。早在公元前2世纪,敦煌在盛极一时的丝绸之路上,是中国与西域各国进行政治、经济、文化交流的一个大都会。文献记载:“敦,大也;煌,盛也。”单从地名就可想见当年盛况。

自十六国时期的前秦建元二年(公元366)起,历代虔诚的佛教徒们便不断地在鸣沙山崖壁上开窟造像,使这里成为我国历史上著名的佛教圣地。隋唐时期,随着丝绸之路的繁荣,这里更是兴盛一时,在武则天时期就有洞窟千余个。宋元以后,由于丝绸之路的没落和其他一些原因,这里的佛教日趋衰落,莫高窟也逐渐不再为世人所知。

1900年6月22日(清光绪二十六年五月廿六),沉睡近九百年的敦煌藏经洞,因为一个小人物——道士王圆箓的偶然发现而重见天日。藏经洞只有8.65平方公尺,然而却像小山一样堆满了古代的经卷、文书、佛画和法器!据统计,藏经洞文献约有5万件,包括佛教经帙和典籍文书两大部分,其中经卷约3万件。所有文献基本上是手写的,它们始自晋代,及至宋末,中间历经7个世纪。涵盖宗教(包括佛教、道教、摩尼教、祅教等)、儒学、文学、医药、天文、历书、星图、农业、科技、算术、针灸、兽医、矿业、化学、气象、兵器、冶炼、工具、食品、植物、动物、音乐、酿酒、制毯、制糖、造车、造纸、养蚕、丝绸、印花、印刷、雕版、婚丧、民俗等众多领域。除了汉文写本外,还有古藏文、粟特文、于阗文、龟兹文、梵文、回鹘文、希伯来文等写本。如此数量巨大、文字多样、涉及诸多领域的手写文献真迹,多半又是孤本与绝本,无人能估量出它的总体价值!这一发现为研究中国及中亚古代历史、地理、宗教、经济、政治、民族、语言、文学、艺术、科技提供了数量极其巨大、内容极为丰富的珍贵资料。

然而,藏经洞的发现,并没有引起本国政府和学界的重视。王道士虽然不知道这些东西的价值,但他认为这些古董总归值些钱。他装了一箱子经卷文书,送给他昔日在酒泉当兵时的老上司安肃道台廷栋。结果这位道台大人居然认为这些经卷上的字不如他写得好,完全不当回事。1902年,金石学家叶昌炽到甘肃做学政,他是行家,看到敦煌写本后马上判断这是了不得的文物,建议甘肃省当局把藏经洞的文物全部运到兰州保管。但这样做需要5000两银子的经费,省里怕出这笔钱,就下令敦煌县令汪宗瀚去查封藏经洞。汪宗瀚受命,于1904年3月将藏经洞文物就地封存。但是他根本没有认真查点,开列清单,只是把这一洞的宝物推给了王道士来看管。万般无奈的王圆箓,竟斗胆给清廷最高领导人慈禧太后写了一封秘密奏折。然而,此时的大清王朝已是风雨飘摇,哪里还会顾及区区此事?王圆箓的企盼如泥牛入海,杳无音信。

各级政府的不负责任和敷衍了事,最终导致了千古悲剧的发生!来自国外的一些探险者,他们用灵敏的鼻子嗅到了莫高窟藏经洞独特的味道。他们瞪着一双双贪婪的眼睛,伸出了贪婪的双手,对它施加了人类文明史上空前的破坏与掠夺。

首先向它伸出魔掌的,是英国人斯坦因。在西方人对中国西部的考古发掘热潮中,他先后四次进入中国。1907年3月,他来到敦煌,在译员蒋孝婉的配合下,骗得了王道士的好感和信任,最终用四锭马蹄银(约合二百两银子),从王道士手中换走了29箱敦煌文物,其中文书写本24箱,绢画丝织物5箱。1914年,斯坦因再次来到敦煌,又从王道士处获得写本570余卷。

接着是法国人伯希和,1908年3月26日到达敦煌,用了两个月时间,把洞中全部文献看过一遍,对莫高窟作了一次全面考察,并抄录题记拍摄照片。最终,他以五百两银子从王道士手中换取了6000余卷文书写本和200多件古代佛画与丝织品。这些写本和佛画,是整个藏经洞文献中的最精华部分!

1911-1912年,日本人大谷探险队成员橘瑞超、吉川小一郎来到敦煌,先后于王道士处收购写本600余卷,并将精美的两身塑像纳入行囊中带走。

1914-1915年,俄国人奥登堡率考察队来敦煌,据俄罗斯方面的整理编号,奥登堡于敦煌收集写本18000余卷,绢画百余幅。同时还剥离窃取了莫高窟第263窟等壁画10余幅,带走塑像10余尊。

1924年,美国人华尔纳来敦煌,黏剥壁画26幅,带走莫高窟第328窟塑像、第257窟彩塑各一尊……

在藏经洞被发现之后的二十多年间,外国冒险家纷纷来到这里进行掠夺性考察,把莫高窟的数百件壁画和塑像、藏经洞里的数万件文书、近千幅唐宋佛画,运回自己的国家。

这是中华文化史上的空前大劫难!

当中国学者得知远在西北的敦煌有举世罕见的大发现,并且多数出土文物已落入外国人之手时,他们震惊了!他们愤怒了!当金石考古大家罗振玉听说,莫高窟的藏经洞里还有上万件遗书,他火急报告清朝学部,要求学部立即发令保护。学部火速命令陕甘总督毛实君将藏经洞再次封存,并拨银六千两,用于收集失散的遗书,并将其押往京城。可悲的是,这六千两银子,经过层层克扣,到王道士手中,只剩下三百两;更可悲的是,藏经洞文献在押送京城的过程中,又被一双双贪婪之手雁过拔毛,最终送进京师图书馆的仅为8697卷,不足出土的五分之一。

敦煌在流血,中国学者的心在流血!面对敦煌遭遇的重重劫难,中国学者义无反顾地站了出来,开展了一场世所罕见的文明大抢救;之后,更有一批批优秀学者奔赴大西北,扎根敦煌,守护敦煌……

最先站出来的,是著名金石考古专家罗振玉。

1909年9月,法国人伯希和在北京的六国饭店办了一个展览,请来罗振玉、蒋斧、王仁俊、董康、宝熙、吴寅臣等著名学者。他展示了带来的敦煌遗书的原件,包括《沙州图经》《尚书释义》《敦煌碑赞合集》《慧超往五天竺国传》等稀世珍本。在场的中国学者无不受到极大的震动!当罗振玉看到敦煌写本《老子化胡经》《尚书》残卷等珍品时,“惊喜欲狂,如在梦寐”。他听说在敦煌藏经洞尚存六朝至唐宋写本六千卷,当即报告学部,要求学部即刻发令保护藏经洞遗书。他还亲自起草了电文,命令陕甘总督毛实君查封敦煌石室,将所余遗书悉数解送京师。同时,他还在《东方杂志》上发表了《敦煌石室书目及其发见之原始》一文,记录了在六国饭店见到的敦煌遗书十二种书目三十一种;紧接着又写了《莫高窟石室秘录》,首次向国人公布了地处边远的敦煌无比重大的发现,以及痛失国宝的真实状况。

紧接着,一批著名学者,包括胡适、郑振铎、王国维、陈寅恪、王仁俊、蒋斧、刘师培等,都投入对敦煌遗书的收集、校勘、刊布、研究中。更有罗振玉、刘半农、向达、王重民、姜亮夫、王庆菽、于道泉等,远涉重洋,到欧洲和日本,去抄录和研究那些流失的遗书。罗振玉为保存和流传敦煌石室遗书付出毕生心血,在整理刊刻敦煌遗书方面业绩斐然。1921年,罗振玉参与发起组织“敦煌经籍辑存会”。为了保存这些中华文化的“劫余”,他奔走呼告,筹措资金,并决心捐出个人全部俸禄,购买余下卷轴,后又主倡集资影印敦煌遗书。罗振玉在政治上十分保守,但是他在抢救和保护敦煌遗书上居功至伟,功不可没。

有论者认为,我国学者对敦煌遗书的大抢救,是历史上第一次自我的文化觉醒。他们共同努力,多学科同时并举,形成了敦煌学最初的架构。

然而,学者们的努力,并没有彻底改变敦煌的命运。莫高窟偏居遥远荒凉的大西北,依然遭受着一次次的磨难。先是500多名逃窜到中国的白俄士兵,被敦煌当局关押在莫高窟中,他们将门窗和牌匾尽行拆卸,当成烧火的木柴,在洞窟内毫无顾忌地生火、做饭,大量珍贵的壁画被烟熏火燎,面目全非;他们对大量壁画乱刻乱描,对大量泥塑断手凿目,使莫高窟惨遭蹂躏和破坏。接着又来了美国人华尔纳,从这里窃取了20方精美壁画。

敦煌在流泪,苦苦地等候着自己的保护神。

终于,他们来了……

最先来到敦煌的,是画家们。

进入20世纪40年代,画家们开始远赴莫高窟临摹壁画。最早到敦煌的有王子云、吴作人、关山月、黎雄才。其中停留时间最长、成就最大、影响最大、争议也最大的,是张大千。有人说他是莫高窟保护的第一功臣,因为他扩大了莫高窟的影响力,使莫高窟受到更多人的关注;也有人斥之为千古罪人,因为他破坏了很多壁画。孰是孰非,迷雾重重,这里且按下不表。

1941年10月,国民政府监察院院长于右任赴西北考察。他到莫高窟一看,深深为之震动。“斯氏伯氏去多时,东窟西窟亦可悲。敦煌学已名天下,中国学人知不知?”这是于右任参观莫高窟后写下的《敦煌纪事诗》中的一首。面对莫高窟满目疮痍、流沙堆掩的现状和前景,于右任忧心如焚。他返回重庆后,当即给国民政府写了一份建议书。在介绍了莫高窟的艺术成就及被破坏的情况后,郑重提出:

“似此东方民族之文艺渊海,若再不积极设法保护,世称敦煌文物,恐遂湮销,非特为考古家所叹息,实为民族最大之损失,因此提议设立敦煌艺术学院,寓保管于研究之中,费用不多,成功将大。”

1942年,历史学家向达受中央研究院之约,率考古组赴西北和敦煌考察,亲眼看到莫高窟的惨状。归来后,他写成万言长文《论敦煌千佛洞的管理研究及其他连带的几个问题》,发表在重庆的《大公报》上。贺昌群马上写了《敦煌千佛洞应归国有赞议》,也发表在《大公报》上,及时响应。

在于右任的呼吁和社会各界的声援下,1942年6月,国民政府决定成立“国立敦煌艺术研究所”,由教育部出面邀请法国留学归来的画家常书鸿负责筹办。

1944年1月,敦煌艺术研究所正式成立,常书鸿出任首任所长,延聘一批画家和学者,在异常艰难的条件下,走上了敦煌石窟文物保护和研究漫长而艰巨的道路。

多灾多难的莫高窟,终于纳入中央政府保护之下。它无人管理、任人劫掠宰割的历史,终于结束了。

1943年2月20日清晨,常书鸿和李赞廷、龚祥礼、陈延儒、辛普德、刘荣曾一行六人,像中世纪的苦行僧一样,身穿北方的老羊皮大衣,头戴北方老农的毡帽,顶着高原早春的刺骨寒风,乘着一辆破旧的敞篷卡车,从兰州出发,沿着古代著名的“丝绸之路”,开始了一生难忘的敦煌之行。

历史应该记住他们的名字,他们是为保护莫高窟而来,他们是莫高窟的第一代守护者。

遗憾的是,除了常书鸿外,我们对其他五人的生平事迹知之甚少。我想方设法查阅典籍,只在常书鸿的回忆录《九十春秋——敦煌五十年》中有寥寥几笔简单介绍:

“时间一天天过去了,人员和物资仍无着落。当时,一提起塞外戈壁滩,不少人便谈虎色变,对长期去那里工作,则更是望而却步,无人问津了。一天,一个偶然机会,碰到一个在西北公路局工作的国立北平艺专学生龚祥礼。他一见如故,欣然应允随我前往敦煌,并且又由他介绍了一名小学美术教员陈延儒和我们一块去。有了两个人的队伍,总比单枪匹马好多啊。我内心感到很欣慰。后来,又经过和省教育厅交涉,由省公路局推荐了一位文书,名叫刘荣曾。最后还缺少一名会计,没有办法,我只有到教育厅举办的临时会计训练班去招聘。开始,这个班四十几个人中没有一人愿意应招。半个钟点以后,才有一个穿着长布衫名叫辛普德的人站起来说,他愿意去敦煌。”

在同一本书中我们得知,李赞廷是天水中学校长,调来担任敦煌艺术研究所筹备委员会秘书。

通过网络搜索,我还查到了龚祥礼的事迹。龚祥礼,又名龚柯。1916年生于开封,中学时代受业于中国水彩画开山大师李剑晨先生。1936年考入国立北平艺专国画系,恭列黄宾虹、齐白石、潘天寿、汪采白、王雪涛诸大师门墙,刻苦研摹唐、宋、元、明及当代诸家名迹,融会贯通,绘事大进。1942年随常书鸿赴兰州、敦煌筹建国立敦煌艺术研究所。在敦煌期间,他虚心向常书鸿、张大千学习,精心临摹了大量壁画,受到常书鸿先生赞扬。然而,由于当地冬天气候十分寒冷,生活条件异常艰苦,加之劳累过度,他肺病复发,常常大口吐血,身体状况越来越差,不得不于1944年含泪离开敦煌。龚祥礼擅山水,他的画清新灵秀,雄浑博大。后曾任重庆国立艺专讲师,郑州日报社、郑州晚报社美术编辑组组长,郑州市美协主席等。2011年3月27日,龚祥礼先生以96岁高龄仙逝。

常书鸿是在法国留学期间与敦煌结缘的。那是1935年秋的一天,常书鸿穿过卢森堡公园,打算去卢浮宫看画。他于1927年到法国来学习艺术,此时已是小有名气的画家。在途经塞纳河畔一个旧书摊时,他偶然看到一大部盒装的画集《敦煌图录》,一套六册。这正是当年伯希和的探险队拍摄、由伯希和编著的。他好奇地打开画集,敦煌壁画第一次闯进他的眼睛,那些来自中国的古画,遒劲有力、气魄雄伟、精美绝伦,将从公元4世纪到14世纪千余年的中国美术史展现在他眼前,令他无比震惊,为之倾倒!那是西方绘画——从古代的拜占庭绘画到当时的野兽派艺术都无可比拟的。等他在吉美博物馆看到中国古画真迹时,他彻底折服了。一幅色彩绚丽、人马风景栩栩如生的唐代立轴绢画,已经具备了高度写实的技巧。这幅创作于公元7世纪唐代无名画工之手的绘画,无论在远近透视、人物动作等方面,都已远远超过了意大利13世纪文艺复兴时期代表作家乔多的壁画,令人惊羡不已。于是他决心离开巴黎,回归自己民族的艺术中。1936年他回到中国,从事艺术教育,并很快成为一位著名画家。

1942年,于右任邀请他去敦煌。于右任向他描述了莫高窟的惨状,讲了关于保护莫高窟的具体意见,特别强调:“不管国家如何穷,也得设法保护莫高窟!”一席话令常书鸿感动万分。当时住在重庆的徐悲鸿和梁思成也都极力鼓励他去敦煌。他们把保护莫高窟的希望寄托在这位年轻的优秀画家身上,令他倍感责任重大。1942年8月,“国立敦煌艺术研究所”筹备委员会成立,陕甘宁青新五省监察使高一涵任主任,常书鸿任副主任,张大千等五人任委员。从此,他的一生,就与敦煌紧紧联系在一起了。

1942年年底,敦煌艺术研究所筹备委员会在兰州召开会议,初步决定了敦煌艺术研究所的各项筹备工作。当时有人建议把研究所所址设在兰州,常书鸿坚决反对,坚持必须放在敦煌莫高窟。他说:“兰州距敦煌1200公里,这么远怎么搞保护怎么搞研究呢?”他向于右任也反映了这个意见,得到了于右任的支持。为此,他得罪了那些在研究所问题上打个人算盘的官员,他们对他提出的工作要求、人员配备、图书器材、绘画材料等问题采取不合作态度,许多工作难以展开,研究所在筹备过程中处处受到掣肘。在他的努力下,才招到了5个人,购置了少得可怜的纸、墨、笔、颜料等绘画材料。因为教育部所给的经费非常有限,常书鸿不得不把自己最近几年创作的几十幅油画拿出来开个人画展,用卖画得来的钱来筹办行装、安顿家庭。

常书鸿满怀着激情奔赴敦煌,然而当他离开兰州,沿着河西走廊一路西行,他的心渐渐沉重起来。从兰州到敦煌,按理说4天即可到达,可是他们乘坐着运载羊毛的破旧卡车,却走了一个月时间。越往西走,地势逐渐升高,气候更加寒冷,沿途村烟稀少,谷野荒凉。城乡凋敝,田园荒芜,人们衣衫褴褛,面带菜色。路上,一位妇女带着病儿,搭车去城里医治。他亲眼看到,半夜里那个婴儿被活活冻死。

从安西到敦煌,连破旧的公路都没有了,只能换坐骆驼。一眼望去,只见一堆堆的沙丘和零零落落的骆驼刺、芨芨草,活像一个巨大的荒坟葬场。这一段路程更加艰辛。渴了,只能喝又苦又臭的井水;饿了,只能啃又冷又硬的干馍和沙枣锅盔;累了,就地倒在沙堆上休息。他不禁想起张骞,想起玄奘,想起班超……

1943年3月27日凌晨,当一轮红日从嶙峋的三危山高峰上升起来的时候,一幅壮丽的画面呈现在他们眼前:从一个沙丘的夹缝里,不远的峡谷中,隐隐约约露出一片泛绿的树梢头;透过白杨树梢,无数开凿在峭壁上的石窟,像蜂房一样密密麻麻。灿烂的阳光,照耀在色彩绚丽的壁画和彩塑上,金碧辉煌,闪烁夺目。整个画面,就像一幅巨大的镶满珠宝玉翠的锦绣展现在大家面前,令人惊心动魄,赞不绝口。一路的劳累,仿佛一下子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们迫不及待地扑向这座向往已久的民族艺术宝库。

其实,一路上的风餐露宿、辛苦颠簸,才是艰难岁月的开始;更艰苦的日子还在后头。那时,张大千还在这里,正要返回重庆去。张大千对他说:“我们先走了,而你却要在这里无穷无尽地研究保护下去,这可是一个长期——无期的徒刑呀!”常书鸿说:“如果认为在敦煌工作是‘徒刑’的话,那么我一辈子‘无期’地干下去也在所不辞。因为这是自觉自愿没有人强加于我的神圣工作。”因为这是他多年梦寐以求的工作和理想,也正是这种理想使他能够在以后的困难和打击面前不懈地坚持下来。

百闻不如一见。当常书鸿第一次投入莫高窟的怀抱时,他的心情只能再次用“震惊”二字来形容。他深感自己过去对这个伟大的艺术宝库的了解太肤浅、太可怜了。那时,虽然已经千余年的风雨侵蚀及人为的毁损,但仍保存较完好的洞窟数百个。它是中国石窟寺中现存规模最大、保存最完好、也是最古老的艺术宝库之一。这个石窟群,开凿在敦煌东南30公里的三危山和鸣沙山之间,大泉河西岸南北走向的酒泉系砾岩的陡壁上。陡壁高三五十米不等,由南至北,开凿石窟的崖壁共1680米,700余窟,分南北二区。南区长940米,是石窟群艺术精华所在。包括晋、魏、隋、唐、五代、宋、西夏、元朝各代修建的壁画、彩塑洞窟309个。北区长720米,有大小洞窟200余个,内有壁画和彩塑洞窟5个。整个石窟群壁画总面积达44830平方米,彩塑2400多身。如果将这些壁画排成2米高的画面展出,这个画廊可达22.5公里长,是全世界唯一最大的古代艺术画廊。更为宝贵的是整个石窟的艺术价值。这数量巨大的壁画彩塑,从洞窟建筑结构,壁画的装饰布置,画面的主题内容、民族特征、时代风格来看,是自4世纪到14世纪的千余年中,无数艺术匠师呕心沥血、天才智慧的艺术结晶。这些辉煌的艺术成果,既是中华民族优秀文化艺术的结晶,又是在充分吸收和融合了外来民族文化艺术基础上不断创造的结果,是民族文化艺术交流的集中体现。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艺术宝库,在过去的几十年里除了多次遭受人为的疯狂劫掠和破坏外,迄今仍然没有得到最低限度的保护。洞窟无人管理、无人修缮、无人研究、无人宣传,继续遭受大自然和人为毁损的厄运。窟前还放牧着牛羊,牧人和淘金沙人在洞窟里住宿,烧水做饭,毁坏树木;洞窟中流沙堆积,脱落的壁画夹杂在断垣残壁中随处可见。就在常书鸿巡视洞窟的时候,第444窟中一块巨石砰然落下,如果不是躲闪及时,后果不堪设想,这让他深感肩上的工作任务是多么艰巨、多么沉重!

1943年,敦煌艺术研究所筹备委员会发布第一号布告,宣布莫高窟已经收归国有,是国家重要的文化古迹,要加强保护,不得破坏。布告上还有若干要求参观群众必须遵守的具体规定,如不得在壁画、塑像上题写刻画;不得在洞窟中住宿、生火、嬉戏打闹等。这一布告结束了莫高窟长期无人管理的状态,为石窟保护开了人为管理的先例,具有划时代的意义。

首先,他们雇了一百多个民工,沿着千佛洞崖崖面用夯土修建了一道长达800米的围墙,把狼群、窃贼、牲畜和肆虐的沙暴全部拦截在外面,莫高窟几百年来第一次有了安全感。

沙是保护石窟的大敌,为了整理洞窟,就必须清除长年堆积在窟前甬道中的流沙。据工程师估计,堆积成山的流沙体积超过10万立方米。此外,还要修补颓圮不堪的甬道、栈桥,修路植树,等等。由于教育部所给的5万元经费已经所剩无几,雇不起民工,他们便自己动手,从春到冬,整整大干了10个月。

受到常书鸿的感召和影响,他在国立艺术专科学校的好几位学生陆续来到敦煌,董希文、张琳英、张民权、李浴、周绍森、乌密风……这些年轻人的到来令他大喜过望。教育部的经费迟迟不到,他们的生活条件、工作条件变得越来越艰苦,只好向敦煌县政府借钱度日。没钱买临摹壁画的纸、笔和颜料,他们就地取材,土法制造。没钱买菜买粮食,他们自己种庄稼种蔬菜。

如果说生活和工作上的困难还能克服的话,最可怕的是远离社会的孤独和寂寞。在这个周围20千米荒无人烟的戈壁沙洲上,职工们没有社会活动,没有文体娱乐,没有亲人团聚的天伦之乐,承受着巨大的孤独寂寞,心理变得特别脆弱。

1945年4月,一个巨大打击悄悄降临:常书鸿的妻子陈芝秀——她也是一位留法画家,是在常书鸿的鼓动下从重庆带着儿女来到敦煌与他团聚的——突然不辞而别,扔下了常书鸿和一对儿女。得知消息的他悲怆欲绝,骑上枣红马连夜追赶。可是到哪儿找去?而他自己,因饥渴交加,伤心过度,疲劳过度,昏倒在茫茫戈壁滩上。所幸被当时在那里找油的地质学家孙建初和一位老工人救起,否则中国就少了一位杰出的敦煌学家!

在儿女的哭叫声中,常书鸿开始默默承受这意想不到的打击。在苦不成寐的漫漫长夜里,他思绪万千。回想起回国几年来的坎坷风雨,回想起妻子跟他一起遭受的苦难,他心头一阵阵涌起自我谴责。妻子出生在江南鱼米之乡,又长期在法国留学生活,习惯了优裕的生活环境。回国后,她随常书鸿从上海、杭州到昆明、贵阳、重庆等地,过着战乱中颠沛流离的生活。到了敦煌后,生活环境和条件更加恶劣,难以忍受。他一心沉在工作中,没有重视她的思想情绪,没有关心她的生活,有时甚至还跟她发生争吵。现在回想起来,内疚不已!

在第254窟,面对着那幅北魏的佛本生故事《萨埵那太子舍身饲虎图》,他的内心受到了强烈的冲击:

“我想,萨埵那太子可以舍身饲虎,我为什么不能舍弃一切侍奉艺术、侍奉这座伟大的民族艺术宝库呢?在这兵荒马乱的动荡年代里,它是多么脆弱,多么需要保护,需要终生为它效力的人啊!我如果为了个人的一些挫折与磨难就放弃责任而退却的话,这个劫后余生的艺术宝库,很可能随时再遭劫难!”

不能走!再严酷的折磨也要坚持下去!在选择事业还是选择家庭这一关键的抉择时刻,他最终还是选择了事业。

…………

(全文见《文学港》2023年第8期)

徐可,江苏如皋人,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鲁迅文学院常务副院长,编审,作家,评论家,启功研究专家。著有《仁者启功》《人间圣境》《背着故乡去远行》《三更有梦书当枕》等二十多部。曾获中国新闻奖、中国报人散文奖、百花文学奖、丰子恺中外散文奖、汪曾祺散文奖、冰心散文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