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2023年第9期｜冯晏：刷视频笔记
冯晏，当代诗人，随笔作家。八十年代开始诗歌写作并在国内外发表作品。出版诗集《冯晏抒情诗选》《原野的秘密》《看不见的真》《冯晏诗歌》《纷繁的秩序》《镜像》《碰到物体上的光》《刺穿冰层抵达水》等。先后获《十月》诗歌奖、第二届“长江文艺·完美（中国）文学奖”、首届“苏曼殊诗歌奖”、汉语诗歌双年十佳诗人、2019年中国长诗最佳成就奖及第十二届澳门文学散文公开组一等奖；组诗《时间上的梅花螺丝刀》入围《扬子江文学评论》2021年度文学排行榜。
NASA的警告
夜晚，抖音中我刷到一条：“NASA警告说：
有个看不见的怪物在快速逃逸，
其形式是一个失控的黑洞，距离地球
75亿光年，它正在吞噬前面的
一切气体”。时间深井中的75亿光年啊
又被够不到的认知截取了下来。
有关推算，一光年距离地球约9.5万亿公里，
是的，地球距离毁灭还很远。
我关注NASA是因为好奇总是阶段性地
撬动神秘的感知，再进一步
或许是为了去想象人类只有思考毁灭时，
欲望才能从身体上迅速脱落，
再进一步，去想象灵魂脱掉胶囊的外壳，
再挥发掉苦涩如药的气味该多好。
接着，我读到一句布衣天人的留言：
“请把地球撕裂吧，这世界，
唯独死亡面前人人平等”。
这时，金星正在窗外撕裂夜空，时间在跑。
2023年4月17日晚21时40分
围绕宇宙的传说
午后，时间被“火星上存在生命”
的一个传说视频又真空一次
被抹去，被改写，由大变小，给认知加盐
每天多一点。天空下，从嘴唇移开的
是一杯热咖啡，杯子成为移动中的空间重物
北纬38度，南方一家星巴克咖啡店门前
小广场晒太阳的位置有也是无
一个小亮点在宇宙中发出难以被辨认之光的
是地球，我抬头，海的绝望正在看我
头发又随一阵海风起飞，放弃地球引力
再一次的由内到外。我只是我的眼睛和耳朵
窗口的，车流的，森林、荒野和日月的
虚无对日常像一把工作中的剪刀
比细胞还小，我是原子住在体内，与此刻
坐在藤椅上正遥望远方的灵魂继续相互认识
这个下午，当舌尖舔到面包碎屑的片刻
返回现实的一霎那也是幻觉
在量子纠缠中抽身，把牵挂之物还给独立
就像昨天上午，我走出超市迎向暴雨
折叠伞砰的一声，世界被挡在视野之外
闭塞还原了动物，或者植物。闭塞
是每一个人的从前，或者现在
火星上发现黄金矿石的新闻在手机上弹出
耳朵还在搜集生命起源的另类证据
我相信各种假说的片刻真实性
也保留随时的主观否定。就像以往我相信
从猿到人，进化论，而后来又转为相信
上帝之手，被操控。我的价值观在多种可能性上
变形，疼痛，翻卷，结合着混乱
如云雾、雷电。转瞬又陷入追寻一场游戏之说
2023年5月8日9点30分（飞机上）
另一种继续
继续从视频上读宇宙意味着继续被打洞
继续跳水，游进体内潜水艇
找口红。当真相逼近，克服掉听力的胆怯时
进入数字去伪，双耳正吸入日初之光
阳台嗖嗖嗖。宇宙秘密一点点透露给细胞
像吞咽维生素。天眼又录到天体的
新音频，类似我做颈椎核磁的咔咔矩阵
继续向死而生，选用夸张词语源于对沉默
矫枉过正。对话AI给远方付费，等待
继续升级。每10分钟刷一次手机
总能点醒齐天大圣。继续救赎，驱动意念的
不可控功能，继续求证人类的虚拟性
求证一切并非出于自然。继续望尘莫及
抚摸埋进胸口内的银河系，总有一些词语
在被控制中蠢蠢欲动，继续遭遇静电
被某件衣服或充电接头提醒一下
游戏之手在牵扯头发，午夜的惊醒与梦魇
继续被喜悦或者被悲哀，继续扮木偶
如果可以设计，改进脆弱这门缺陷
我接受植入脑部芯片，继续沉浸于超现实
秒变现实的世界奇观。继续打包
学一些有节约怪癖的老人，缝补袜子
吃剩饭，找机会给下一代扔一两条经验也好
2023年5月22日
学会吃醋
——百度镇江中国醋文化博物馆
嗅觉浸入身体的秘境，醋是甜的警钟
酸的突破，曾留住历史典故里一个被爱
考验的饮酒者。通过舌尖体验解脱
沉闷感从一滴醋挥发的缝隙向远处延伸着
醋是气味中尖锐的一击，如鸟鸣或针刺
明代李时珍《木草纲目》中的醋
能“消痛肿、散水气、杀邪毒、理诸药”
瞬间弥漫的醋是对气味的拯救
是一刹那精神性聚集，对注意力的回收
醋是一粒米，与酒同源，是人类对一阵风
又一阵风的沉醉。在镇江，醋并不是
情感的多层含义，而是付形于沉默的年份
是西津渡老街上我偶遇店名中的一个名词
当酸楚在体内沉积时，醋是暗示
醋也是麦子在光中摇曳时，金属的音质
2023年5月31日
围绕泰坦尼克号的海底碎片
“泰坦“号探险船在6月22号19点零8分
计算96个小时氧气耗尽之前我不停刷手机
追随新闻救援，心脏跟时间赛跑时我想象着兔子
宇宙和大自然之间兔子也算大动物
人类有时比蝌蚪还小。当星空在深夜看我
或者仰望银河系，我只发现突破弯度的颈椎
却忘了距离。“失联”是一个藏有
奇迹和危险的词。据百慕大三角记载中的
某一架飞机失联多年后，突然有人返回眼前
时间老去而返回的人却年轻如故
“失联”一词又承载了对DNA重新辨认的责任
围绕“泰坦尼克号”沉船，探险就是去
放大海底和碎片所生成的荒寂
人类靠突破想象力推进文明而文明也不断地
成为某一次教训。氧气耗尽之前，媒体爆出了
海底发出咣咣敲击声，随后证实声音并非来自
求救者的拳头和舱体，海流、海怪、或陌生物种
对神秘的想象又一次在集体潜意识中被激活
三天后，“舱内爆炸”的噩耗击中了
探险船在我耳内上升又瞬间降到一半的
蓝色旗，科学总是对遥不可及的事物
发出犹如虚构般的论证。4000米的海底
潜水器碎片就散落在距泰坦尼克号船头残骸
仅500米的海床上，人们只能通过新闻
相信伸手摸不到，遥望看不见气息的残余
这些天，总有百度记忆向我推送
关于泰坦尼克号和1912年4月发生的，
四月是艾略特《荒原》的进入
出发前一天，体态微胖的船长仿佛被一艘
即将驶入未来的巨轮拖着脚步，甲板在移动他
他右手推开一扇舱门，神色凝重
但不像有危险降临头顶的预感
夕阳，点亮了绅士立于船舷的礼帽和手提箱
人群像蚂蚁在搬运，兴奋而匆匆
人们惊恐于历史，而历史也总是被当下
某些相似的突发事件震惊着。出演《泰坦尼克号》
的莱昂纳多在2021年荒诞电影《不要抬头》中
出演中年以后的天文学博士兰道尔
他们发现半年后有颗陨石将毁灭地球
便四处奔走、警告，但无人相信。预警灾难
也包涵对敬畏万物的迫切提醒，叫喊
探险者，不，是去发现。是渺小对巨大
发现“冰山一角”，每一步都携带着冒险
去潜入海底，碎片、基因突变、各种纠缠中的
不确定性。翻到探索“泰坦尼克号”视频
摄像镜头漫游，沉船、护栏、驾驶舱
破碎方向盘上毛茸茸的苔藓，铁锈和锁链
水草比我昨夜梦中的绿柚子绿得更深
镜头停在被冰山撞上船体的阅读区
书籍已散尽，汇入深蓝，浮游词语偶然闪过
还有成群软珊瑚，粉色小灯柱像手指晃动着
镜头又扫过青苔掩映中海底一等舱
成排幽深的小窗口，是的，灵魂从不呼救
另一个视频正在介绍哈佛的“威德纳图书馆”
2012年我曾从那个旋转的门走了进去
在泰坦尼克号沉船事故中去世的
威德纳和他的儿子哈利在最后遗愿中
嘱托被推上救生艇的哈利母亲
所捐助的藏书室，我被提醒不能拍照
斯蒂文森尚未出版的“自传手稿”
和《金银岛》（1883），莎士比亚全套对开本
以及1640年版的莎士比亚诗集
菲利普·西德尼1613年版的诗篇《阿卡迪亚》
还有1819年出版的拜伦的《唐璜》
这些只是捐助藏品中与诗有关的“九牛一毛”
我记下24岁捐助者一句箴言：“我只收藏喜欢
并阅读过的图书”。而在这次“探险号”逝世者中
又有一对父子：沙赫扎达·达乌德，以及
他19岁儿子苏莱曼，他们没有来得及留下遗嘱
只是在词语碎片中写下 “勇敢者” “人类的骄傲”
并与同伴给未来留下太平洋海面的镜子
而另一位遇难者斯克顿·拉什的妻子温迪
竟然是在泰坦尼克号海难中逝世的老夫妇后人
此刻，我正穿着在她的梅西百货打折时买的黑裙子
他们跳进量子纠缠的神秘主义理论
像在海中一起游泳，不巧的是电影《泰坦尼克号》
扮演老夫妇其中的男演员Lew Palter
今天，6月29日被报道，在家中突然离世
享年94岁。他或许已不想在其中继续思想了
他已经累了，像大海再一次回到宁静的夜
密码组成人类对宇宙的费解，而肤浅
让人们只相信所见、所闻，漏掉了感知
以及多维度可能性。写到此，手机弹出美联社消息
据当地时间6月28日，“一艘搜寻“泰坦”号
潜水器内爆残骸的船只将部分碎片运回岸上
搜寻船已停靠在加拿大海岸警卫队码头。”
2023年6月25日—29日
潜意识的蔓延
眼睛在认知范围内观测到心动
新月低挂却升高了夜，蚂蚁现身于
昨天的雨夜之梦，又暴露了
时间缝隙里有粒子在体内移动
小黑点上的亮片像我打开被发汗的
手中电筒。睡前，我在手机上
看鬼片，像电磁波冲出一片麦子
2023年6月31日
“观察者效应”与想象
总是有视频简化地阐释“观察者效应”
类似物理学家波尔“世界由人的意识决定”
这一理论的延伸。清晨走出卧室
是那棵伸长颈项的巴西木，让我挺胸走出梦
重整了神情。昨天买的黄玫瑰，正在为
投到桌面的一束光打开花瓣。生活就是
在帮助河流找入海口，身影的小斑点能让一艘
行驶的巨轮发现才好。是观察确定了
每一个物品的具体位置：沙发，瓷器，小驿站
一些山谷，分类中的书。无意义在写诗
只为让词语，或者句子去发现大脑，细胞
观测的方法还在继续发明中，“双缝试验”
或“薛定谔的猫”，已经让“谁在观我”
替换了“我是谁”。我只属于被注意到的
并追随着。孤独在否定自身，眼睛无处不在
只有寂寞，被遗忘，那些视线中衰退的叠加态
才能说清一个形容词。嘴唇隐藏于万事万物
是痕迹看到了你最后的吻别，礁石的
星光的，墓碑上的，隐喻犹豫天文望远镜
被观测只是认知的需要而并非眼睛。就像
变化被看到，并不需要说清本质，看到荒野
就意味着生态繁殖的秘密被真理发现了
认识你，爱在看我，也包括爱的侧面和背面
我被梦见，犹如梦在读我，我并非属于水分子
的化学公示，而只是一滴水的姿态而已
今夜，金星又在夜空缩短宇宙与地面的距离
我在夜空下感知无法被观测到时，犹如瞬间消失
2023年7月3日
视频里的马斯克
午后，是视频里的马斯克停止了
正在滑动手机屏幕的食指，就在此刻
追随寂静进入好奇对意义穷追不舍的
有多少熟人。信息中我总能遇见
刺眼或刺耳之针的波段与人群
发生着远程的量子纠缠。是密码让每一条
新的发现都能碰到体内的黑蝌蚪
人们像打捞沉船般渴望一份意外惊喜
来填充本能，在乏味里破冰
接受万物被虚拟化，把认知从超现实
变为现实的并非马斯克，是的
存在被发现的每一瞬间意义都在改变
午后正被夕阳消耗至尾声，马斯克的嘴唇
继续不停地在吞噬宇宙的寂静
时而边说边跳，节奏装饰着大脑
他替屋顶说：“宇宙已经承担了138亿年
地球已经诞生45亿年。再过五亿年
太阳会膨胀，海洋会被蒸发掉
那时，地球将不再适合生命生存”
存在的虚拟性让未来清澈如水，反过来
清晰的未来让存在更加模糊
一袭留恋从大脑移动至我的词语
夕阳的温热破窗浸入，时空并列在从侏罗纪
到眼前餐桌飞落一杯拿铁的可知距离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