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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2023年第5期|傅菲:山中的生活
来源:《天涯》2023年第5期 | 傅菲  2023年10月17日08:32

优剪理发店

小村终于有了理发店。村子太小,养不起一个理发师傅,何况大多数年轻人都外出谋生了。要理发的,是老人和孩子。村里有一个理发师傅,七十来岁了,右脚有点瘸,在他脚下,没有一块路面是平整的,走路一颠一颠,肩膀摇摆得厉害。孩子要理发了,大人领着去师傅家里。师傅打水、洗头、推剪、电吹。洗脸架挂着两条黑毛巾,油蜡蜡的,与抹布没区别。师傅收费低廉,理一次头收六块钱,刮胡子不收费。毛巾太脏,孩子理了一次发,便不去了,嚷嚷着要去集市理发店。大人就自己带毛巾,哄着孩子去理发。老人很喜欢找师傅理发,省得走远路,刮胡子的时候,靠在摇椅上,可以安安静静地瞌睡几分钟。我去理过两次,理发间在厅堂,墙壁上挂一块四方玻璃镜子,玻璃镜子下是一张长条桌,桌面摆放着推剪、手剪、牛角梳子,抽屉里有剃须刀、香皂、刮毛刀。客人坐的躺椅,扶手皮套裂开了,翻出里面的鬃毛。师傅理发很仔细,左手压着头,右手推剪,推过了,还按按头皮。理完了,还问,鼻孔毛要剪吗?

前年10月,村路边的矮瓦房有人在装修。瓦房有两间,是以前作厨房用的。十余年前,房主建了楼房,瓦房便关了门。装修的人是一个年轻人,带一个中年师傅。年轻人粉刷墙,中年师傅翻屋漏(补瓦,预防漏水)。这么小的房子,装修起来干什么用?我也看不懂。年轻人戴眼镜,留了络腮胡,矮敦,头发直竖,穿着有电影明星头像的绿汗衫,两只手臂纹着麒麟。房间打了吊顶,安装了吊灯、空调。瓦房改餐馆,也太小了吧。我这样想。村里有两家小餐馆、两家早餐店,生意挺不错。村子在公路边,南来北往的客人会来吃饭。

过了一个多月,瓦房门口挂了一块亚克力店牌:优剪发艺。每天傍晚,我路过店门,去河边散步,会看看店里。戴眼镜的年轻人要么坐在椅子上玩手机,要么给人理发。

年前,人闭在村里,不方便自由外出。作为客居者,我更无处可去了。我去优剪发艺理发。年轻人问,是洗吹还是吹剪?我也弄不懂什么是洗吹、什么是吹剪。我说,就是把头发剪短,冲洗一下。

好勒。请坐这边椅子。年轻人应和了一下,从墙上取下一件蓝色围布,抖了抖,围在我脖子下,又问,老板,理什么发型?

剪短了就可以,我说。他从抽屉里拿出电推剪,嘟嘟嘟,推了起来。他说,你头发好软,推慢一些。他边推,边抖落围布上的头发。他戴着口罩,我也戴着口罩,口罩像一道闸门,隔绝了两人的脸。隔壁一栋民房,响起了莫文蔚唱的《当你老了》。音量调得太大,震得耳膜嗡嗡嗡响。风压低了树梢,叶落在门玻璃上。

这些天冷,手脚被冻僵。店里开了空调,红红绿绿、黄黄紫紫的纸筒在转动。我受不了空调,额头被冰闭紧了似的,很想打喷嚏又打不出来。我无话找话,问他,师傅,你叫什么名字?

丁丁呛,他说。

叫什么?我又问。

丁丁呛,他说。

我笑了起来,这个名字有点特别,很有意思。年轻人说,他出生那天,正好有出殡的队伍经过镇医院门口,铜锣敲得很响,丁丁呛丁丁呛。他老爹打听了一下,说是百岁老人出殡上山,这是莫大的福缘啊。他本来就姓丁,他老爹就给他取名丁丁呛了。

每次路过理发店,我就想起他的名字,忍不住发笑。过了年,我又回到了村里。正月,天下起了暴雨,春雷咕隆咚咕隆咚滚下来,像放山炮一样炸响,天咕咕咕地裂开缝,暴雨倒泄下来。我穿了雨披、雨靴,去桥底看涨水。过了公路,下石埠头,便是公路桥洞。这是我经常来的一个地方,河水在桥墩下回旋,冲出深深的水潭。鱼就聚集在这里。一个穿藏青色羽绒服的年轻人,也站在桥洞下,打着雨伞,望着河。我咳嗽了一声。他也没回头看我。雨声如瀑,哗哗哗哗。水从桥梁往下流,肆意地流。我走了过去,打了招呼,年轻人,抽根烟吧。我摸出烟,等他接。

年轻人回过身看我,我一下子惊讶了。他是丁丁呛,满脸淌着浑浊的泪水。一个流泪的人站在河边,想干什么?我连忙递烟过去,说,过来,过来,别在那里淋雨,桥下没雨,你陪我抽抽烟。

他也不回我的话,又看着河面。河水黄浊,浪滚浪。啪啪啪啪啪啪啪,暴雨击打着河面。我拉过丁丁呛的手,说,过来,抽一根烟,一起抽。他犹疑了一下,接过了烟,说,我还没抽过烟。

男人总要坏一次的,抽了烟就算坏了一次,我说。我摸出打火机,给他点烟。他手抖着,抖得厉害。我拉着他,坐在桥洞下的麻石上,又说,你现在看到的河水,晚上就到了鄱阳湖,河水越急就流得越快,跟下坡的大货车一样,载重越大,越不好控制。我也喜欢看河水,看河水流啊流,万般事就放下了。

丁丁呛抽了几口烟,呛得厉害,便把烟扔了,说,烟苦。

我们一直聊,暴雨歇了,还在聊。他说他有个女朋友,是黄柏镇人,昨天跟他提了订婚的事,要六十八万彩礼。六十八万的彩礼在黄柏不算高,不好再低了。再说了,收彩礼又不是卖猪,可以几个回合下来砍价,不然,女朋友的父母脸上挂不住,会被村人和亲友讥笑。他拍拍手,摊开,对我说,哪来这么多钱啊?不是要逼我死吗?你知道吗?活人被死钱逼得穷途末路。

丁丁呛以前在义乌开小理发店,他理发,女朋友洗头。两人在一起也有好几年了。义乌客人多,收费也高一些,收入还可以,一年下来,还能存个六七万块钱,比亚迪也买了一辆。女朋友是他初中同学,初中毕业后,丁丁呛去学了理发,女方去学做面膜。跟师傅做了三年,他自己开了店,门面一间,女朋友跟他一起做事。店开了三年,遇上了疫情。门关了三个月,又做了半年,又关了半个月,连房租和生活费都保不住,就退了店面,回到了德兴。在家玩了半年多,没了生活来源,玩不下去了,就四处找开店的地方,找了两个多月,终于开了优剪发艺。店小,档次低,半年房租加装修,花了三万多块钱。丁丁呛最后一笔积蓄用尽了。女朋友已二十六岁,家人急死了,想尽快让他们结婚,“五一”或“十一”就得办婚事。一个女人到了这个年龄,就像个老南瓜,得赶快摘了藏在床底,不然,鸟天天啄。过了这个年,女朋友和丁丁呛谈了三次,他也应承不了。没钱,用什么应承呢?他又不能骗她,又不能应付她。她对他好,很想和他结婚生孩子。他知道,也理解她。理解又有什么用呢?好好的女人,他想多赚些钱,结个体面的婚,养着她,不能亏待她。丁丁呛的父亲是个种田的,也急,早就想儿子结婚了,可没那么多钱,东拼西凑也就七八万块钱,加上丁丁呛存在家里的钱,也就二十来万。老爹去舅舅姑姑家借钱,也就借了五六万,凑不了六十八万。彩礼钱是不能欠的,一万一扎,六十八扎堆在八仙桌上,当面清点。订婚要给女方亲友包礼金,还得三万多,烟酒还得万把块。这个婚,订不了了。

德兴彩礼数黄柏最高,其他乡镇比较低。高得离谱,丁丁呛说。

第二天早上,我去早餐店吃馄饨,看见丁丁呛开了店门,在清扫地面。木头沙发上坐着两个年轻人,有说有笑。还有一个绿头发的年轻女人靠在门边剥柚子吃。很少有不理发的人来店里坐坐。店需要热闹,图个人气,除了棺材铺。早餐店有小女孩在吃炒粉,抱着一个大碗,穿一双黑色平底鞋,脸大,身上罩着一件中年妇人的黑衣服。她敦实矮胖,正在大口吃粉条。我一下子没了食欲。

三月小阳春,太阳黄黄的。春困人乏,人昏昏欲睡。桃花、梨花在山脚下开得有些夺目。泡桐树结了圆筒形的初果,剥开壳,是芝麻状的青籽。我去理发,边走路边嚼青籽。丁丁呛正在给孩童理发,很客气地招呼我,你先坐坐。我站着,看贴在墙上的价目表:

洗吹15元

剪吹20元

直吹50元女士

黑油60元男士

吹卷68元女士

拉丝78元女士

卷拉88元女士

我只知道洗吹、剪吹。上次理发,他收了我二十元。事实上,每次去理发,我都这样招呼师傅,师傅,给我剃个头。看样子,我是固执的人,冥顽不化,拒绝向时尚文明进化。二十多年前,发贵兄给我介绍女朋友,第一次单独见她,她跟我谈牛仔裤,我真是一头雾水,如坐针毡。付出极大的耐心,坐了半个小时,我就走了。隔了十余年,我在市房管局电梯里遇上她,就两个人,她问我,你还认识我吗?我笑了一下,摇摇头。其实,我一眼就认出她了。她微笑着说,看你的样子,你活得非常好。我又笑了一下。

我这样的人只适合山居或村居。理发时,我问丁丁呛,婚订了吗?丁丁呛说,没订,女朋友去义乌摆烤串了。我说,钱是其次的,首要的事是生个孩子出来。有了孩子,一切事情迎刃而解。丁丁呛说,不想生,没钱,孩子遭罪。我侧脸看看丁丁呛,说,你傻不傻,你女朋友的父母是通情理的人,你们有了孩子,夫妻努力,过生活要不了几个钱。外公外婆见了外孙,眼珠都要笑掉下来。

那我在她家里会一辈子抬不起头,丁丁呛说。

我说,这样的事,必要时必须明目张胆,必要时必须暗度陈仓。你知道吗?暗度陈仓是“三十六计”中的妙计。妙计就得用。

我问了一下,优剪发艺虽小,但一天也有三百来块钱的收入。店里无其他客人,理了发,我坐了一会儿,杂七杂八地聊。我说,你赶紧把女朋友接回来,千万不能让她一个人在义乌,靠得住的年轻人不多。

过了半个月,优剪发艺关了门。丁丁呛去义乌接女朋友了。门关了八天后,开了,但女朋友没接回来。女朋友不愿回来,烧烤生意做得挺好。

中午和傍晚,村里年轻的男男女女,都喜欢在理发店坐坐。有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有事没事就去店里洗头。她老公开东风货车,天天跑货。丁丁呛吃住都在店里,自己烧饭自己吃。大多时候是吃面条或蒸包子。他吃辣辣的面,汤上浮着一片红油。过了晚上九点半,无人理发了,他就玩手机。偶尔也蹲在门口打电话,打很长很长的电话。有一天晚上,我和朋友喝茶,到了十一点才回来,看见他四脚朝天躺在沙发上,对着手机怒吼。

中秋,优剪发艺关了门。丁丁呛回了家,门便一直关着,到了腊月初也没开。房东清理了东西,把门面租给了另一个人。房东说,这些东西当店租抵给了他。除了两台空调、一张木沙发,房东把其他东西卖给了收破烂的人。店有两个师傅来装修,贴地砖、粉刷墙面、贴栗黄色的墙纸,窗户改得比以往的更大。只用六天,店就装修完工了,优剪发艺变成了“王记卤菜店”。卤牛肉、牛肌腱、牛鞭,卤羊肉、羊鞭,卤猪口条、猪耳、猪头肉、猪尾巴,卤鸭翅、鸭掌、鸭脖,卤鸡爪、鸡翅,卤鹅掌。男人做卤菜,女人卖货。

翌年3月,在卤菜店隔壁,开了一家“悠悠理发店”。开店的老板是个年轻人,但生意一直很冷清,不知为什么。我也没去理发。

村头的早餐店一直很忙。餐馆又增了一家。餐馆老板在温州开了十三年小餐馆,去年开不下去了。老板说,外面生意难做,没有好做的生意。他们都是长期在外面谋生的人,谋不下去了,才会回到偏远的山村。村子比往年热闹了很多。我有着说不出的悲酸。怎么会这样呢?但不这样,又能怎样?

结霜的人

新营镇的老张,以养鸡、养鸭、养猪、种菜为生。鸡是黄脚鸡,鸭是白番鸭。猪吃菜头、菜脚。禽畜的体物肥地育菜。老张种出来的时蔬,由他老婆拉到集市卖。集市面积有一千平方米,有货摊、菜摊、肉铺,也有提着竹篮、鱼篓来卖菜、卖鱼的人。只有要买家禽,我才会去新营买菜,因为要走七里路。出门时,我打电话给老张说,我要一只黄脚鸡,不要太肥,鸡毛拔干净,内脏不要。

到了集市路口,老张也到了。他停放好电瓶车,提着鸡,站在烟酒店门口。在百米远,我一眼就认出他。他个头高,清瘦,衣服穿得松松垮垮,头像个毛楂。黄脚鸡八十块钱一斤,白番鸭一百块钱一斤,拔毛另加十块钱。

买了菜,我们到集市对面的早餐店,吃碗烫粉。粉烫得一般,调味的剁椒却好吃。新鲜辣椒剁碎、腌制,很是鲜美。街上的年轻人也大多在这里吃,烫粉上盖一个煎蛋,加一份肉丝。有一次,老张送鸡出来,迟了些,这时我已上桌吃粉了。我接过鸡,问,老张,你吃过早餐了?他看着肉汤翻滚的汤锅,说,喂了猪,拔了鸡毛,哪有时间吃呢?肉汤滚着软滑的肉丝,噗噗噗地冒着蒸汽。我说,我们一起坐,你也吃一碗。我拉出半截长条凳,让给他。他说,八块钱一碗呢,挺贵的,我还要回去喂鸡喂鸭,鸡鸭吃食大。

我请你吃,要加什么料,你自己直接加吧,我说。

他坐了下来,对烫粉的妇人说,来一碗肉丝粉,肉汤多添半勺。

吃完了,他又要了一碗粉,端给他老婆吃。我一起付钱,他死死拉住我的手,说,你买我的鸡,是看得起我,你请我吃早餐,那是万万不敢当。他的手刚劲有力,拉得我的手生疼。

骑上电瓶车,他往村里去了。路面有些破烂,坑坑洼洼,他骑得歪歪扭扭。路两边是收割后的稻田,呈褐白色。田埂上,马塘草结着穗头,直挺轻摇。这是初冬的田畴,略显开阔,杂色,田泥被霜冻出一个个洞孔。地锦稀稀疏疏的,山斑鸠在稻草上啄食。田畴的尽头是一座驴形的山。山并不高,但延绵,霜红霜黄了的树,在阔叶林中很是挑眼,映照了山坡。山下有百十户人家。我没有去过那座山。山后便是我常去的罗家墩。这一带,是大茅山山脉西北部余脉,山不太高,海拔三百米至六百米,山梁连着山梁,满眼都是阔叶林、茅竹林或针叶林,山坞众多,人烟稀少。山是浓墨重彩的颜料堆积体。

老张很客气地约我,你去看看我养鸡鸭的地方,一个山坞就我一个人和上千只鸡鸭,有的鸡不回鸡舍,在树上睡觉。

有时间,我一定去,我说。但我始终没去成。那个山坞距镇上有五里地,有些偏僻。再说了,去一个从未去过的地方,如同见一个陌生人,需要机缘。贸贸然去,就唐突了。我随性,不喜生硬。

老张育有一儿一女。女儿外嫁了,儿子高中毕业,读了本省的大专。在读大专时,他儿子以各种名义向他要钱,这个月说要交专业选修课费,下个月说要交英语辅导费。老张没读过什么书,觉得儿子想学,多花费也是应该的。一年读下来,儿子连带学费、生活费一起,花费了七万多块钱。他问了一下同村读大专的,他们说花费四万多块钱就够了。暑假,儿子也不回家,说和两个同学合伙开一家奶茶店,叫老爸给五千块钱。哪有那么多钱给呢?他一个养鸡养鸭的人,省吃俭用,一年也就余两三万,儿子读了一年书,还蚀了一年老本。他给儿子打电话,儿子也不接,过了三五天,也不回个电话。他用他儿子同学的电话打过去,一打就接。他就觉得儿子有什么事瞒着他。只有要钱了,儿子才给他打电话。

好好的一个孩子,怎么变成这样了呢?老张叫女婿过来,无可奈何地说,大顺,你就这一个舅子,我就这一个儿子,我一个目不识丁的人,说不来什么话。你代我去南昌,找找荣昌。他有好多事瞒着我,不和我说实话,十天八天要一次钱,他要钱去,到底干什么事了?钱是要用的,但钱也惹祸。你和荣昌有话说,问个实话出来。

大顺是个油漆匠,在义乌、温州一带做了十几年,处事比较老练。他去了南昌,去了四天,才把小舅子荣昌带回来。荣昌长得高高瘦瘦,白净,头发像棕熊毛似的,一双大拖鞋拖得叽叽啦啦响。看到他这个样子,老张心里来气,说,你这副样子,哪像个学生,街上打流的就是这副样子。儿子坐在椅子上,低着头,看着长短不一的脚趾,吐着烟圈。老张的老婆就拉了拉老张,说,儿子回来了,是高兴的事,大顺,叫春英过来,把孩子一起带来,吃个团圆饭。

大顺就给春英打电话,荣昌回来了,妈烧了饭,叫你和孩子一起过来吃饭。他又对荣昌说,你骑电瓶车去接一下你姐,安全第一,慢点骑,知道不?荣昌推出电瓶车,应了声,我也想姐姐了。

老张的老婆去捉鸡捉鸭了。鸡鸭散养在山坞,会跑会飞。她就扛着一个抄网去扑鸡鸭。她走远了,大顺对老张说,爸,去年10月,荣昌申请了校园贷,贷了两万,和同学开文具用品店,店里生意不好,开了两个月又关门了。校园贷利息按25%算月息,他哪有那个能力去还债。

老张说,书也不好好读,去做什么生意!这个校园贷,不是贷,是在吃人,专吃穷人的孩子。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还没出社会就欠下一屁股债。我要打烂他屁股。

大顺说,利息是月月还了,本金还一直欠着。这次去南昌,我找到放贷的人,谈妥了,还一万本金,算是了结。谈不拢,那我就去派出所报案,起诉到法院。放贷的人也同意了,双方签了字。这个事就这样过了,一万块钱,我已代付了。你也就别责备荣昌了。他还是个孩子,不懂事。年轻人吃了亏,就长大了。

荣昌读的大专学校在南昌郊区,每天有十几个做校园贷的年轻人在校园打转,发名片、加微信,在厕所、食堂、奶茶店、超市等场所张贴广告。放贷的人还请学生喝奶茶、吃凉皮。电商专业二年级的一个学长,就怂恿荣昌贷款,合伙做文具生意。校园贷不用抵押、不扣身份证,所以很多学生贷了。荣昌他们班上就有六个学生贷了,其中一个,贷款下来,赌网络足球,一夜输光,还了两个月利息后,没钱还了,不敢和家人说,又不知道去派出所报案,从宿舍楼四楼跳下来,当场死亡。光学专业二年级的一个学生,还不了款,逃了,不敢回家,换了手机卡,再也没了音讯。

读了两年,第三年实习。荣昌读的是光学专业,在上饶经济园区实习了一个月,他就不实习了。说是实习,其实就是做流水线上的配件工人。他回了南昌。毕业前,南昌市高新区公安局发函给老张,函告:张荣昌因放校园贷,涉嫌违法,被刑拘了。老张拿着函告,手抖着,仰天大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的天。他拿着一把菜刀,捉一只鸡就剁鸡头,捉了六只鸡就剁了六个鸡头。他老婆捡着鸡头,说,你发什么疯啊,拿鸡出气,鸡又没犯死罪。

老张张开了喉咙说,我不剁鸡头,就把儿子的头剁了。校园贷害了他,他又用校园贷害别人。是非不分,读的是什么鸟书?

荣昌被判有期徒刑八个月。过年了,荣昌还在进贤县服刑。邻居没见荣昌回来,问老张,荣昌怎么还不回家?赚钱也太用心了。你这个儿子真是懂事。老张佯装笑脸,他请不了假,还要过两个月回家。荣昌坐牢的信息,被老张一家人封死了。一个坐过牢的人,在乡下很难娶上媳妇,即使女方看中了,也要多花十几万块钱彩礼。

一个年,老张过得灰头土脸,都不敢出门,天天窝在山坞,喂鸡喂鸭。鸡鸭吃野食,仅仅吃野食是不够的,还得吃玉米、麦子或谷子。老张买陈玉米,一袋吃一个星期。玉米撒在空地,呼噜噜地呼几声,鸡鸭就蹦跳着过来,性急的鸡干脆飞过来。山坞有一条很窄的小溪,四季长流。在溪边,芒草长得丰茂,个个草兜比箩筐还要大,一蓬蓬的。草太盛,山坞便无人耕种,人也不来。老张养了鸡鸭之后,鸡鸭钻进草蓬吃虫,也吃草屑。啄了三年,草兜被啄烂,芒草彻底死去。没了芒草,鹰鹞就来了,在空中久久盘旋,一个急速俯冲下来,偷袭鸡鸭。没了草蓬可钻可躲,鸡鸭惊吓得急跳。

我第一次买鸡,见老张,他还是满头黑发,理个平板头,腰板也直挺。两年过去了,他的头发白了大半,腰背也不那么挺了。我不愿走那么远的路去集市,就打电话给他,请他送鸡上门。

端午,新营组织了龙舟赛。洎水河绕新营而过,在胡家桥底下筑了河坝,很适合划龙舟。新营在明代建村,那时朱元璋与陈友谅在鄱阳湖大战,朱元璋行军至德兴,见洎水河边有宽阔河滩,三五万人可安营扎寨,村子遂名新营。新营即新的营寨。看了龙舟比赛,晚上在新营吃饭。餐馆很小,只有两间房,一间厨房,另一间用来待客。2018年上半年,我常来这家餐馆吃饭。这是一家夫妻店,妻子打下手,丈夫烧菜。那个时候,店主读幼师的女儿刚刚毕业。现在,店主做外公两年了。吃了饭,出店门,我遇上了老张。他打着一把伞,站在路边和一个中年男人说话。他见了我,就走近说,你有没有门路,帮我儿子找个事做,我儿子回家两个多月了,我暂时不想让他外出找事做,他莽莽撞撞的,怕做不着调的事。

我说,我是个外地人,除了卖鱼卖肉的,谁也不熟啊。我说的是实话。现在的年轻人,与上一代人不一样,低工资的事是不会去做的,即使饿着,也不去做。镇里无所事事的年轻人比较多。

老张的鸡运动量比较大,肉嫩,汤汁鲜。有两家餐馆常年买他的鸡。鸡肉质好,餐馆卖价高。老张嘴拙,他只会说,自己家的走地鸡,鸡苗也是自家孵的。有一次,我对他说,我想买两只鸡苗,养来玩玩。过了两个月,他送来了鸡苗,说,鸡苗真舍不得卖,你是老顾客了,我才卖。这么好的鸡苗,哪里找啊?他抱着鸡苗,舍不得放手。他双手抱着,鸡苗蠕动着,唧唧叫。黄黄的毛,好看。

小鸡养了两天,就不见了。我到处找,也没找到。一个晒衣服的妇人问我找什么。我说找小鸡。妇人说,小鸡被松鼠吃了。老张听说小鸡被松鼠吃了,击打着自己的手掌,说,你也不看住小鸡,枉费了两个土鸡蛋。我说,哪会放下事去看守小鸡呢?

老张说,小鸡都要看守,看到半大了,才让它四处乱跑找食。老鼠要吃小鸡,松鼠要吃小鸡,鹞子也要吃小鸡。养鸡不容易。

霜冻来了,冻得我手指伸不直,坐久了腿麻,眼睛发花。中医说我气血不足,用黄芪炖鸡,吃几次就好了。第二天早晨,我决心走路去老张养鸡的山坞选鸡,也就没给他去电话。过了新营,过田畈,还没走到田畈一半,我见老张骑着电瓶车,提着九只鸡,往集镇这边来。一问他,他说送鸡去城里,餐馆临时要的,要得比较急。他又问我去哪里。我说,想去你的养鸡场选鸡。他抱歉说,要不等我送了鸡回来,要不改天吧。

田里的霜结得厚厚的,马塘草彻底倒伏了。田埂上的两棵山乌桕树叶黄得透明,田沟里的水结出了冰。霜冻了泥浆,倒竖出一根根柱状,针孔大的冰晶花开了出来。几块油菜田,秧苗发青。我走得浑身发热,脚板发烫。老张右脚踩在地上,左脚踩在电瓶车踏板上,手上戴着厚厚的遮风手套,嘴巴哈出一股股白气。他的头发全白了。我说,你头发怎么白得这么快?老张脱下手套,摸摸自己的头发,摸出了很多霜,说,这是霜,霜太重了,天蒙蒙亮,我就起床喂鸡喂鸭了,霜结在头发上了。我看看他后背,衣服上也结了白霜。

我把他衣服上的霜拍下来。他抖了抖衣服,又摸自己的头发,把霜摸下来。摸了霜,他看看手,手上没霜了,他说,你随时来。

那你赶紧送鸡去,我改天再来,我说。他右脚撑了一下地,骑着电瓶车拐过镇街角,往县城去。他弓着背,骑得慢,在有人的地方,不停地按喇叭。我想,他养鸡鸭的山坞,一定背阳,霜结得深重。

胖妈早餐店

每隔半个月,我都会去胖妈早餐店吃一次小馄饨。馄饨像米枣一般大,皮薄肉鲜,剁椒、酸豆角、姜粒、榨菜丝、葱花等作调料。店小,只有一间约二十平方米的门面房,可摆四张快餐桌、一个台面、两个冰柜、两个煤气灶。一个煤气灶用来炒面、炒粉,另一个煤气灶用来烫粉、烫小馄饨。小馄饨在我们这一带,不叫小馄饨,叫清汤。

厨娘就站在台面与内墙之间,用一个锅炒面,另一个锅烫粉。也有喝粥的人,从隔壁早餐店买两个包子过来,就着剁椒、榨菜丝,嗦嗦嗦地嗍粥。以前喝粥,还配有霉豆腐,这是乡人喜欢的。一次,客人在霉豆腐里发现了蛆,店里便再也不配了。其实,厨娘是一个很爱干净的人,衣服穿得清爽,炒了一次粉面就洗一次锅,碗也冲洗。一个店,就她一个人。乡人吃早餐早,吃了早餐就下地或去工地干粗重的活。她的饺子也包得好,馅入味,皮薄而不烂。有一次,我对厨娘说,明天,你给我包两百个饺子,塘藕馅,肉要里脊肉。

第二天傍晚,她骑辆电瓶车,披着遮阳纱,用不锈钢托盘把饺子送来了。我说,多少钱一个?她说,一块二一个。我说,这是你店里熟饺子的价格。她很爽快地笑了起来,说,煮饺子不就是加了点水、费了点煤气吗?价一样。我付了钱,说,好吃的话,下次再要两百个。当晚,我就煮了饺子吃,吃了一个,就不吃了。我打电话给她,饺子馅不是塘藕,是田藕。她说,塘藕田藕一个样。我哭笑不得。塘藕跟田藕怎么会一样呢?

店开了半年多,就关门了,卷闸门上贴了一张白纸,写着:店面转让,价格面议。连个电话也没留。村小,就百来户人家,谁都知道是她开的早餐店。厨娘带孙子去了。儿媳在张村上班,月薪三千多块钱,开车上下班车油费就用去了一半多,还带不了孩子。她又不好叫儿媳辞职,毕竟是一份较体面的工作。儿子结婚五年多,一直不想生孩子,说,有了孩子,就多了一份拖累。她就对儿子说,你生下来宝宝,我来带,奶粉钱也不用你出。儿子拖了又拖,她催了又催,才有了孙子带。儿子在上饶市工作,一个星期来回跑两趟,也够辛苦了。人辛苦,还存不了钱。她就去做保险工作,做了两年,又去当竹篾厂检验员。开了早餐店之后,她才知道,赚钱是容易一些,可天天起早贪黑,也确实累人。但她乐在其中。每天的流水,可以做八百元到一千一百元,房租一个月六百元,不算工钱,一天可以赚四百元到六百元。每天晚上回家点钱,她就激动。她点了一遍,又点一遍。有钱赚,再累再苦也值得。儿子在上饶买了房,五千八百多的月供有了着落。有了孙子,她不得不放弃了这个赚钱的机会。有人才有一切,其他都是空的。没有人传承下去,有钱又有什么用呢?她这样想。

门关了三个多月,有人来盘店了,胖妈早餐店的招牌还贴在门顶上。开店的人三十来岁,带着一个三岁多的女儿。店也没个开张仪式,鞭炮没放一个。也是,锅还是那两口锅,桌还是那四张小木桌,贴在墙上的价目表也没变,唯一不同的是厨娘。

去吃小馄饨,我站在台面前,苍蝇在面食上飞来飞去。我就对厨娘说,你用纱布盖一下饺子、馄饨。厨娘回过头,看了一下不锈钢盘里的面食,说,有纱布。她继续颠锅,用铁勺重重地翻白菜丝。我又说,纱布不盖,等于没纱布。她说,是的。说完又继续颠锅。

我就再也没吃过她做的面食了。她炒粉有水平,煸了又煸,白菜丝、粉条煸得又软又滑,入味,辣而不呛。一个六十多岁的男人,常来店里帮她收碗、洗碗、抹桌,也帮她看着孩子。他是她的公公。我没看见她老公。她老公是开拼车的,早上六点就去车站叫客,有客人去上饶吧,车马上走。拼车是客满就走。跑的线路是德兴到上饶,单程一百一十公里,不包括接人、送人的路程。

德兴到上饶,没有客车通行。拼车太多,有八十多台,客车营运不了。2018年,拼车价是单人单程四十五元,2019年,涨了五元。2020年,又涨了十元。有人看好这条客运线,以网约车的形式合伙运营,以加盟和购买新车的方式,降低十五元车费,全程走高速,展开竞争。网约车定时发车,客不满也走。车有两种:商务车和南京依维柯。司机收入保底,再加人头费提成,有近三分之二的拼车师傅加盟到网约车公司。开了半年,大多数拼车司机又退了出来——加盟人挣不了钱,公司亏得厉害,服务质量下降。

德兴建高铁站前,是没有拼车的。要坐火车,就坐快客去上饶高铁站。2015年6月28日,德兴高铁站投入使用,却鲜有人坐高铁——车次极少,站又太偏远,建在龙头山,距城区三十五公里。还不如去上饶高铁站坐车。坐高铁,赶时间,拼车就出现了。

德兴到上饶这条线路,每个星期,我至少往返一次。我认识二十多个拼车师傅,年长的,六十三岁;年轻的,二十一岁。车有三种:出租车、小车、商务车。我不坐出租车,空间太小,车太脏。认识的拼车师傅中,不知道是否有厨娘的老公。我固定约车的师傅是绕二的余师傅、新营的张师傅。这两个人可靠。可靠,就是守信用,说几点出发就几点出发。拼车师傅对客人包接包送,有的师傅没出发接人,就说正在接人,接人的路上就说快到了,想尽办法稳住客人。张师傅在三个月前出了车祸,在华坛山镇双溪的山塆口,被拉货的大车追尾,车撞得稀巴烂,幸好车上的人没伤着。

等拼车的时间,我就在胖妈早餐店。在店里,吃一碗炒粉,刷一下手机,车就到了。坐在店门口,就可以看见车停在桥头,我起身,穿过马路,钻进车里。有好几次,等九点的车,我都会看见一个穿黑裙的年轻妇人吃早餐。女人的脸饱满,肌肤雪白,眼睛很有神,身材也丰满。她吃完早餐,骑电瓶车过桥。我就对祖明说,你不要起得那么晚,九点钟,去村头吃个早餐,比什么都有意思。他问,真的?他笑了,我也笑。没有意思的生活,一下子就有意思了。

在店里吃早餐的人不是很多,有时两三个,有时一个也没有。遇上雨天人更少。厨娘见没客,就逗自己的孩子玩。她公公坐在门口,一言不发,僵硬着表情。是的,我从没见过她公公说话。一个浓眉大眼的人,像一尊金刚木雕。

厨娘微胖,走起路来上半个身子在抖。三岁的孩子爱跑,厨娘抖着肉追,手伸开,作老鹰状,叫着,抓住了,抓住了。小孩就咯咯咯笑起来,笑岔了。这个时候,她抱起孩子,喂小馄饨或白粥给孩子吃。孩子吃一口,便抬眼望妈妈一下,扁着嘴继续吃东西。有客人来了,厨娘就把碗递给她公公,她炒粉去了。刷锅,冲水,打开煤气灶。砰的一声,火炸开,锅底红了,筛油下去,加盐,抓一小撮肉丝入锅,干煸,添料酒,干煸,抓一把白菜丝入锅,干煸,捋一把粉条入锅,干煸,辣椒末、大蒜、酱油入锅,干煸,颠锅,又干煸又颠锅,出锅。她把锅煸得邦邦响。锅很沉,她抖手腕,血管粗得爆出来。锅抖,她的头随着锅抖,扎紧的马尾状头发也在抖。

做早餐,得早起。厨娘差不多凌晨四点就到了店里,打扫卫生,煮一锅粥;擀饺子皮、馄饨皮,买肉剁馅,包二百个饺子、三百朵小馄饨;泡干粉;焯面;炒酸豆角、剁椒;切姜粒、葱花,切一小篓白菜丝;烧四壶开水;抹一遍餐桌,冲洗碗筷。最早来店里吃早餐的一拨人,是五十多岁的男人们,他们吃了就去做工,再来的就是小学生,由大人陪着。老师、出远门的人、去镇里上班的人,陆陆续续来吃。年轻人通常是最后来吃的,在店门口站一下,问,还有饺子吗?厨娘说,饺子早卖完了,要不来碗炒面?

粉、面、粥、饺子、小馄饨,卖完了,厨娘开始收拾碗筷,清扫地面,抹桌面、台面、灶面,坐一会儿,喝碗热茶,然后脱下围裙,关上店门,骑电瓶车回家。这时,通常是上午十一点。她还得回家烧饭,一家人的吃喝还得她打点。她老公中午十二点从上饶返回到家,下午一点又去车站附近叫客,还得跑两个单程。开拼车的人回到家里,难得说话。一天要接打一百多个电话,叫客、催客,声带发麻,不想说话,倒头就睡。厨娘给他老公取了个昵称:僵尸先生。

村后新修一条公路,有百余个工人在做工,早餐店有了更多的客人。四张快餐桌不够,厨娘又买了一张圆桌来,摆在店门口。镇城管队员来了,说,店门外不能摆餐桌,影响村容村貌。厨娘说,村子这么偏,没外人来,我也会及时打扫门前垃圾,确保干净。城管队员说,不是没人来就可以在门外摆桌子,镇里的管理和整治是与各个村统一执行的,不能有例外。

厨娘说,这样的管理不符合村里的实情,也不符合商户的实情,是不是可以改改?管理贴近我们商户,才是我们拥护的管理。

城管队员听她这么说,一下子就躁起来,掀翻圆桌,砸烂两张塑料凳,说,跟你好好商量,你也不听,你反而教育我。是我管理你,还是你管理我?是你听我的,还是我听你的?

厨娘说,谁也不管理谁,你是服务于村民、商户。你凭什么叫我听你的呢?

城管队员走进店里,摸起一个碗,砸在炒锅上。碗裂了,锅还是好好的。砸锅,就是侮辱人、欺负人,谁受得了这个气呢?厨娘顺手摸起菜刀,准备朝城管队员劈去。幸好客人拦腰抱住了她。城管队员落荒而逃。厨娘带着锅碗,叫上她公公,一起去镇里论理。

她又在门前摆起了圆桌。城管队员再也不来了。

有一次,我在胖妈早餐店等车,厨娘对我说,你经常往返于德兴、上饶,怎么不坐坐我老公的车呢?我们也是老熟人了,你照顾照顾我老公生意。我说,我又没你老公电话,坐不了他的车。他发车那么早,我赶不上他发车。

厨娘说,也有发车晚的时候,这段时间,去上饶的客人少,拉客难。她掏出手机,把她老公电话号码报给我。

星期四早上,我必去上饶。早上七点钟,我给她老公打电话,我去上饶,你几点出发?

我已经接客人了,你在哪里,我去接你,师傅说。

在红山桥头等你,我说。

好,十五分钟就到,师傅说。

接了我,还要去哪里接人?我问。

去龙头山,在暖水上高速,师傅说。

等了二十多分钟,车还没来。我打电话问,到哪儿了?

在银山矿,马上过来,师傅说。车从银山矿过来,八分钟足够了。我又等了十八分钟,车到了。我看了一下,车里只有一个女人坐在副驾驶。我说,接一个人也这么久啊?

遇上两个傻×,到潭埠桥接他们,他们又不走了,师傅说。师傅脸短且圆,头发乱糟糟的。到了暖水,往公路桥拐,又开了十几分钟,到了一个小村,接了两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两个男人各抱了一个泡沫箱。我怀疑泡沫箱里藏了棘胸蛙,用冰块冻着保鲜。到了上饶,将近上午十点了。下了车,我就删除了他的手机号码。

过了四个月,店门又关了。店面租期到了。房东不租房了,自己开早餐店。厨娘谈了几次,房东就是不租。厨娘说,那这些东西折价卖给你吧。房东也不要,说旧货摆在店里,影响生意。

门店装修了一下,刷了墙,铺了地板,换了新灶具。招牌倒没换。房东的女儿做厨娘,卖饺子、小馄饨、白粥、粉、面。可生意一直不怎么好。客人到隔壁早餐店用餐了。厨娘四十来岁,嘴巴很伶俐,做事也利索。她离婚不久,没了着落,才想到开早餐店。开了两个多月,店关了,在卷闸门上贴了一张白纸,写着:店面转让,价格面议。半年多了,店门还一直关着。

【傅菲,作家,现居江西上饶。主要著作有《深山已晚》《元灯长歌》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