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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2023年第5期|包倬:武生
来源:《天涯》2023年第5期 | 包倬  2023年10月13日08:15

编者说

林遥是习武者,是武侠小说作家,也是武侠小说史家,面对“一代武侠小说泰斗”金庸,他从毫微处进入,在他人不太注意的文本细节中,窥探金庸武侠小说中所蕴藏的丰厚文化;包倬则回顾自己的“武生”时代,1990年代席卷而来的武侠小说和武侠影视剧风潮,让无数少年沉迷,既塑造了他们的精神世界,也影响了他们的人生之路。武侠小说在文本之内和文本外的时代现场,形成共振、回响。

武生

包倬

大概和电影《少林寺》有关,也可能因为金庸、古龙、梁羽生和柳残阳,总之,功夫突然在我们的生活中热起来了。

《少林寺》是1982年的电影,我看到它时已经是八年以后。如果影片自己会走路,我想,它从出生那天开始走,走到我面前,估计也不需要那么久。其实在《少林寺》之前,我已经看过武侠片《大侠霍元甲》和《陈真》。那个夏天,烈日炎炎,庄稼奄奄一息,农民的心已被晒成了卷筒。这样的情景,在《水浒传》的“杨志押送金银担吴用智取生辰纲”一回里,白日鼠白胜唱过。所不同的是,宋朝人民感叹“公子王孙把扇摇”,吾乡民众则在想,再不下雨,就要“祭龙”了。龙长啥样我们不知道,但我们知道梁小龙长啥样。

烟草收购站里,空气中有阴魂不散的腐烂烟草味。一道生了锈的铁门将世界一分为二:一边是静默的群山,低矮的土坯房;另一边是打斗声震天,民族气节升腾于胸。

一场电影或录像的放映,堪比等待已久的一场雨。先是有风吹来,“放映队要来了”,接着是放映时间和片名。这就像暴雨来临时,风急云乱,电闪雷鸣。长了脚的消息在村庄奔走,经过一遍遍复述,在放映当天下午,变成了山路上长长的队伍。

烟草收购站紧挨着乡政府。放电影,那些国家干部也高兴。近水楼台先得月,他们早早就搬了椅子进去,占据最好的位置。电线杆上的三个大喇叭朝着不同的方向播放着流行歌曲,那歌声像一张网撒向旷野,看似被风吹散,实则已经变成了钩子。远方的山路上,走在队伍前面的人奔跑起来,由此带动了后面的人,蜿蜒的长蛇被肢解,瞬间变成了奋勇的鱼。

冲啊!

这句从某部战争片里学来的台词——用普通话喊出来时,怪异得不像是从自己嗓子里发出的。群山耸立,风是透明的墙。只有电影是我们的老师。我们看见了高楼和汽车,看见了离别和哀愁,看见了侠义和爱,那些乡村未婚男女便学着拉手、亲嘴,唱起了《万里长城永不倒》。白衬衫是一定要有的,没有黑皮鞋,白球鞋总要有吧,否则怎么出现在看电影这样的场合。姑娘们比较含蓄,但出门前百雀羚是一定要擦的,走在山路上,香风阵阵,后面的男子浮想联翩。

那时我十岁,面黄肌瘦,缺牙半颗,上小学三年级。每有电影放映,我总能像只小老鼠似的从售票员的手下溜进场。我之所以屡屡得逞,要感谢那些前来观影的男子。

太阳就要落山之时,看电影的人星星般聚拢了。他们三三两两,嘘风打哨,一个个像充足了气的皮球,踩到地上就能弹跳起来。他们去小卖部里买烟,相互散发;买酒,传递着喝。香烟两毛钱一盒,白酒两毛钱一碗。抽着烟,喝着酒,相互贬损,口才和智慧都在话里——其实是说给姑娘们听。姑娘们也去小卖部里买东西,买的是针头线脑或水果糖。

一旦大喇叭里消停,电影放映就要开始了。抽烟喝酒的男子们丢下烟头和酒碗,撸起袖子涌到放映室门口。那里,两个门神似的男子也撸起了袖子。不同的是,门神的手上还拿着一沓零钱。“别挤!别挤!五毛钱一个人,看得起就买得起。”其中一个高声喊着,话语带刺。他伸手来接钱,可钱没接到,却见面前的队伍潮水般向自己涌来。他被推倒在地,挣扎之间,十几人已涌进了放映室。另一个想来阻拦,但恰在这时旁边有人挤眉弄眼地掏出十块钱来买票,找补半天,总说不对,那钱在两人手上数来数去,旁人像看猴戏般哈哈大笑。

总之,就是想千方百计逃票。而且逃票的原因并不是穷,而是在姑娘们面前表现智慧和勇敢。如果实在逃不掉了,那就硬闯,给售票员的眼睛或鼻子一拳,他就会掩面蹲下,而且往往来不及看清是谁动的手。即使看清又怎样,不服就单挑嘛,反正手脚正痒着。霍元甲能单挑大力士,难道我们还会怕一个把门的?但也有例外。某次来了个放录像的,是个顶着红色大波浪、穿皮裤,而且还抽烟的女人,美得像是从电影里走出来的。那女人站在门口收票,所有男人都乖乖掏了钱。那天晚上,放录像的人高兴了,但观众却不高兴。男观众觉得失去了表现的机会,女观众凑一起嘀咕:“这些男人,一见到了漂亮女人骨头就软了。”

当然,电影又不是那时才有的东西。即使是我们的父辈,他们的童年也有电影看。只是他们那时看的是《地道战》或《南征北战》。战争片固然令人热血沸腾,但并不好模仿——总不能学着电影里的情节把人分成两派来打仗吧?再说了,光是枪炮就是个麻烦事。如果没有足以乱真的道具,光靠嘴里喊出枪炮声,别人会觉得全村人都疯了。

而武侠片则不一样。真功夫,凭的是拳脚。双拳双腿,人人都有。即使是坐在轮椅上,不也模仿《射雕英雄传》里陆乘风这样的高手么?

那时人们看武侠片,不光是看情节,也把人物当成了教练。那时,我无数次梦见自己身轻如燕或武功盖世。那时,我对村庄外面的蝙蝠洞心怀敬意,看见倒挂的蝙蝠,听见流水潺潺,心想,这里会不会住着一位世外高人,他已经等我多年,要收我为徒?而比我们这些孩子更沉迷于武侠的,是那些十七八岁的年轻人。每一个年轻人的体内都住着一位大侠,而世界就在山外。走上三个小时,就能看见公路,就有一辆灰扑扑的班车载着他们踏入江湖。若没有一身本领,如何出道?别说行侠仗义闯出一片自己的天地,恐怕还没走出县城,就被地痞流氓给收拾了。

有人去山上驮来细沙,用蛇皮袋装了,挂在屋里,每天清晨下地干活前先打一百下。有人请木匠做出了木人桩,样子和电影里的一模一样,只是练起来时,会引得旁人哈哈大笑,因为他不是被敲了头,就是被打了腿。于是大家劝说,算了吧,别武功练不成,先把人敲成傻子了。还有人练铁砂掌、扫堂腿、连环腿、前后空翻。此后,但凡遇上大会小会,总有几个年轻人在场上比划。有人沉迷于刀法,苦于宝刀难寻,只好用家中的杀猪刀代替。有人托人从外面买来缝了沙子的绑腿,连睡觉也不松开,据说这样绑三年,便能成为“草上飞”。

我们这些孩子只有羡慕的份了,既没钱买装备,也不能偷家里的刀子出来练。我们只能使用木刀、木剑和木棍,若能用野果浆把刀、剑棍、染上颜色,就已经算是讲究了。学校里,帮派林立,但凡我们在影视里见过的帮派,在那所风雨飘摇的小学里都能找到。有了帮派,自然就有职位,大家为此打斗不息,背帮叛教之事也时有发生。于是我们下课比剑,上课扔飞镖,而在上学放学路上,更是无法无天,你一个人走在山路上,丛林里就有可能横空杀出几个挥舞着木剑的孩子,抢走你的钢笔或食物。如果你是无门无派的独行侠,那就只能哭爹喊娘,如果你的背后站着一个帮派,那明天必有一场恶战。

每个人都一触即发。肉身忍辱负重已久,不能再像石头一样沉默。哪还管得了老祖宗的教训:忍一时之气,免百日之忧。村庄像个巨大的火药桶,人就是行走的炸药、雷管和导火线。就连说话,也比之前更冲。语言变成了刀子和响雷,有时也确实能吓唬住人。但更多时候,只会导致更坏的结果。

第一场雪落下来,大地一片白茫茫。山林里响起枪声,却不是猎枪,而是警察的手枪。原来从秋天开始,闹得人心惶惶的那几个蒙面拦路抢劫者被抓到了。警察在那个雪天的早晨来村里抓人,他们翻墙逃跑,警察追至深山时对他们开了枪。据说打断了一条腿,没打断的腿也吓软了。

那个冬天,不时有消息从外面传来,说那几个家伙判了刑,最多的八年,最少的五年。总之,够他们受的了。简直是疯了。能抢啥呢?乡里乡邻的。某次,他们居然只抢到一盒已经开封的香烟。人们似乎这时才想起,住在这个与世隔绝的村庄,每个人都是锅庄石,只有相互帮衬才能活下去。

春天来了电影队,但放映的是《妈妈再爱我一次》。大人孩子在幕布前哭得稀里哗啦。爱喝酒的男人、懒惰的男人、爱面子的男人、高声大气的男人,心里都升起愧疚之心。而我们这些孩子,在黑暗中找到父母,紧紧抓住,怕他们飞了。

“傻瓜,那是电影啊,假的。”

电影是假的,可情感是真的。不管是侠义,还是爱情,都是每个人心里的种子,只等春风吹绿大地。在没有电影看的日子里,我读遍了村里能找到的武侠小说和十来本《今古传奇》杂志。文字是一条隐秘的通道,那是独属于我的纸上江湖。山坡上,大路旁,地埂上,我读得忘乎所以,哪管什么农活与牛羊。有一次,我甚至读到了一本《太极拳》。可惜这书并不是教人怎么打太极,而是讲太极拳在陈家沟的发展史。直到翻到书的最后,才看到一张稍感满意的照片:白鹤亮翅。

江湖。江湖。我们都知道,一脚踏出这生养我们的村庄,便是江湖。快意恩仇,儿女情长。可我们也深知,阿尼卡不是恶人谷,狮子山不是华山,自己不是成吉思汗的金刀驸马,也没有一个当武林盟主的爹。我们是谁?野草的兄弟,石头的表亲。可是,春风已吹开心门,人便成了清晨的草芽,顶着露水,拔节向上。那些不满于现状,觉得整个村庄都装不下自己的年轻人,率先离开了。不久便传回来一个个遥远而陌生的地名。那是我的地理课启蒙。原本,我们把这种行为叫“出门”,现在,叫“跑江湖”。虽然我觉得“跑”不如“闯”来得威风,但总算跟江湖沾了边。

我也离开了阿尼卡,去县城求学。节令已进入处暑,即新历八月底。庄稼收割在即,地里已经不需要那么多劳动力。通向山外的道路上,经常能见到离乡的人。蛇皮口袋或蓝色牛仔包里装着几件换洗衣服,有的甚至连一双像样的鞋子也没有。虽然他们一个个像丐帮弟子,可胸中却有万丈火焰。海口已夸下,听者半信半疑。信的是命,疑的是现实。江湖就是远方,意味着未知和机会,就像郭靖从蒙古草原来到中原。而像我这种只去到县城的少年郎,顶多算是半只脚踏入了江湖吧。

灰头土脸的县城,只有纵横两条街。即使把那些污水横流、飘荡着蜂窝煤味的巷子算上,也不过十来条。从东走到西,只是几支香烟的工夫。一条河从城边流过,清澈的河水里有参鱼。堤岸垂柳婆娑,不远处便是灯光球场。一条从县城里流出的小支流上架了一座石桥,原本无名,后来硬是被人叫成了情人桥。出于好奇,每个初到县城的少年都曾踏上这座桥,朝下吐一泡口水,再放眼看看三五公里以外的青山。某地成为县城,除了历史渊源之外,地势和水源也是必要条件。关于县城的历史,我在书摊上读到一本薄薄的县志,上面记录着一次大地震和一次农民起义,除此之外别无印象深刻之处。青山环抱的平坦之地面积约二十平方公里,但当时的县城仅占五分之一。那些居住在县城边,甚至几公里以外的人们,大概不敢想象,多年以后,县城这头怪兽会把长长的触须伸进自己的家园。

一九九三年,要熟悉这县城,步行只需要半天。初来乍到的乡村少年们走在街上,对眼前的一切充满好奇。一切都是新鲜的,一切都与乡村形成了对比。自行车与马,电灯与煤油灯,砖房与土坯房,群楼耸立与单村独户,包子与土豆,牛仔衣裤与破衣烂衫……尼采说,人是动物和神之间的媒介,而在那时,我们这些少年是城乡之间的媒介。所以,那些好奇的目光总是惊惶,说出口的话语,也顿时失去了原始的粗犷。小心翼翼,寻章摘句,做个文明人。

忙乱、新奇、懵懂的新生活开始了。天不亮就起床,一切行动听喇叭。做早操,听校长训话,听表扬稿和通报批评。那个趴在电杆顶上的灰色喇叭,风吹日晒不坏,永远能发出令人心里为之一颤的声音。当然,喇叭里偶尔也播放几首港台流行歌曲,不过听起来回声隆隆,失去了美感。

可别看我们校舍简陋,学生们来自农村,一个个像刚刨出来的洋芋,带着泥土的气息。我们也有令人羡慕的地方。比如每月有三十元的生活补助,比如学校有放映室。周六的下午,洗个澡,换一身干净衣服,约两三个同学逛街。兜里仅存的钱要紧把细捏,见到好吃的只能咽口水,见到好看的就当长见识。如果大手大脚,就只有挨饿的份。三十年过去了,我仍然没有学会精打细算,想必就是那时候落下的坏习惯。深入骨髓的毛病,改不了了。

录像从周六晚上开始放映,全是武侠片。两间教室打通而成的放映室,两台25英寸的长虹牌彩电,长条凳紧挨着。放映室里弥漫着洗发香波味、瓜子味、橙子味、烟味,甚至啤酒味。

一九九三年秋季,学校放的第一部连续剧是《大侠沈胜衣》。这个系列分为:《银剑恨》《十三杀手》《白蜘蛛》《相思夫人》《无肠公子》……别说剧情,光是这些剧名,就侠气十足。看到慕容孤芳、独孤雁这类名字,只能遗憾自己不是复姓了。看了剧还不过瘾,我又找了小说来读。小说署名是古龙,可多年以后才知道,这部武侠小说的真正作者是黄鹰。大概那个年代的武侠小说界,为那些活得像侠客的武侠作家代笔是常有的事。

此后放映的《莲花争霸》,我们那时候根本不知道,这是一部从新加坡引进的武侠剧。武侠剧里三个孤儿由一个女人养大,并都成为了杀手。沈冲、高翔、叶群,我独爱高翔。这个一身孤傲的左手剑客,冷酷、沧桑,偏偏还坠入了爱河。二十年后,在昆明,我重看这部剧,物是人非,江湖已远。

那个秋天,少年们怀揣武侠梦,脚下生风。同学大多和我一样,来自高山,吃玉米和土豆长大。可就是这些从小翻山越岭走读的少年,拥有钢筋铁骨。课余时间,经常能见到有人在草坪上翻跟斗和鲤鱼打挺。更有甚者,偷偷去学校后山练武,日积月累,用双拳砸开了水桶那么粗的一棵桉树的皮。

另有家在学校门口的一个成年男子,每天早晨进入学校,在操场上练武。我们都把他当成了武林中人。他矮而壮,穿一袭白衣,留一头长发,有时候舞剑,有时候耍双节棍,有时候练拳。那时候,大规模的拆迁还没开始,汉语里还没有造出“城中村”这个词。他和父母兄弟住在低矮的土房子里,围墙上开满三角梅。他父亲是菜农,出工时要穿过学校操场,有时候担着粪水去浇菜,少不了会泼洒出来,惹得学生掩鼻而逃。他母亲向我们零售一些水果和泡菜,用一张白手帕小心翼翼地包着饭菜票,积攒到一定数量,再换成现金。这位男子大概是不干活的,反正我一次也没见他下过地。倒是在周末时,见他在街上闲逛,身后跟着几个穿着怪异的年轻人,看人时目露凶光,让人不敢直视。又过了不久,这人消失了。有人说他进了监狱,有人说他吸毒死了,但不管结果如何,都不会令少年们吃惊。江湖嘛,血雨腥风,生离死别,不都是寻常事?

我们这些少年,从小受教于《玛牧特依》(彝族《教育经》),说起话来巧舌如簧,打起架来也毫不手软。凳子、石头、饭盒、菜刀,只要能抓到手的,就没有不能当武器的。为一个屁或一泡口水也能打得头破血流,说白了,是为尊严。电影《赛德克·巴莱》里有句台词:“如果文明是让我们卑躬屈膝,那我要让你看到我们野蛮的骄傲。”说的也是这个意思。

在学校里的摩擦和冲突,绝不带到校外。如果有谁被街上的痞子欺负了,那就是整个学校被欺负了。大铁门打开,上百人一窝蜂冲出,还有人喊口号,一二一,一二一。沿途都在寻找称手的东西,石头,木棒,甚至路边的一个垃圾桶,都可以当作武器。

小城纵横几条街,多走几圈冲突双方就能碰面。那些平时三五成群、最多几十人的县城痞子,在石头雨和棍棒林中,早已落花流水,溃不成军。如此几次,不打不相识,大家就成了朋友。近墨者黑,有几个男生开始不上课了,脱去校服,穿上了花衬衫和吊裆裤,头发留长或剃光,走路昂着头。他们进出于麻将室、游戏室、旅馆、车站,靠道上的朋友度日。万一某天没地方睡了,宿舍里还有张床。仗剑走天涯,是每个少年郎的梦。我们总在某个时候,会产生暴力崇拜。当最漂亮的姑娘坐上黄头发小伙的摩托车风驰电掣而去,有多少男生的心在滴血?要么加入他们,要么找个角落偷偷哭泣。江湖不远,就在校门外。翻墙而出,彻夜不归,坦胸露怀,脏话连篇,如果再在某次斗殴中出手又快又狠,要不了多久,你就可以在小城扬名。

在电影《笑傲江湖之东方不败》中,令狐冲说要退出江湖,从此不问江湖事。任我行对他说:“这个世界,有人的地方就有恩怨,有恩怨就有江湖。人就是江湖,你怎么退出?”任我行是对的。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乡镇是个江湖,县城是个江湖,世界是无数的江湖。周六只上半天课,从下午开始休息。在公共浴室里用香皂胡乱洗个澡,换上干净衣服,相约走上街头。与其说是逛街,不如说是看街。看来自远方的杂技团在文化馆门口表演胸口碎大石;看同样来自远方的小贩表演他的菜刀削铁如泥。至于那些南腔北调的打折叫卖,我们耳朵听得起了老茧,但却不为之所动。那时,我们没有零花钱这一概念,能不挨饿就已经是万幸。我们在服装摊前驻足,看那些印着香港四大天王头像的T恤。我们走到电影院门口,看正在热映的电影的海报,《刀剑笑》《东邪西毒》《和平饭店》……我们对那些明星的熟悉程度,超过村里的张三李四王五。

那时的县城,每个周末都会上演一两场打斗。有时候是群架,有时候是单挑。那时,江湖讲武德,多人围殴一个人的事几乎不会发生。如果你走在街上,听到后面传来凌乱的脚步声,一队人马狂奔而过,那么,你很快就会看见另一帮人,提着钢管、西瓜刀或者砖头,以更为嚣张的气焰紧追不放。每一个在县城排得上号的痞子,都有属于自己的传说。这些传说天花乱坠,真假未知。但最令人佩服的,还是那些单挑者。地点往往是灯光球场旁边一个几乎废弃的足球场。地上长满荒草,不时有醉心于武功的人在草地上翻跟斗或练习鲤鱼打挺。突然走过来两帮人,呼啦啦,分别簇拥着他们领头者。走到足球场中央,领头者举起右手,队伍停下,相对而视,神情肃穆。照例,会有一个德高望重的中间人走出来,简单地讲几句事情经过和单挑规则及后果。有时候赤手空拳,肉搏;有时候使用刀和棍棒。总之,流血是在所难免的。无论胜负属于谁,纷争都得过去。不服就单挑嘛。单挑就单挑,没有什么是一场单挑解决不了的事。

我等毕竟年少,而县城的江湖始于它建成那天。总有一些传说历久弥新。比如说曾有一个县城大哥酷爱飞刀,因和某官二代结仇,两人相约单挑,最后他用飞刀杀掉了那飞扬跋扈的“高衙内”。而“高衙内”之父将他诉至公堂,这县城大哥因故意杀人罪被枪决。据说他死时,面带微笑。

江湖传说很带劲,那些以混社会为生的人看起来也很酷。可我们毕竟是学生,面前出现了两条路:故乡和江湖。家里有殷切期盼的父母,江湖有儿女情长、义薄云天。这是一道分水岭,关于前途,关于未来。我们只有三年的城市光阴可混——至少,对大多数人来说是如此。中专是跳出农门的捷径,但也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班主任的嗓子沙哑,大概是过于苦口婆心的结果。那些耳熟能详的训诫,其引起的内心波动远不如一只飞过耳畔的蚊子。我们的心被揪扯着,一会儿豪情万丈,一会儿温顺如羊。上一分钟还在读写背诵,下一分钟就有可能冲上街头,加入到某场打斗中。

罗大佑唱“野百合也有春天”,而我们当中的大多数人,更像是注定要被人视为无用之物的一株株稗子。“一寸光阴一寸金,老师说过寸金难买寸光阴。”(罗大佑《童年》)老师们总是对的。这世界有很多永远正确的废话,说出来振振有词,但效果为零。我们在这种清醒与糊涂的纠结中,度过了三年。我们得到了什么?个子长高了二十公分。声音变得像个男子汉了。谈了一场或者几场恋爱。身上多了几道伤疤。会背几首诗词。知道香港有个散文家叫董桥。读过至少一百本武侠小说。其他的呢,似乎没有了。

“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鲁迅《故乡》)我们的路在何方?是故乡,还是远方?虚度时光的青年们开始焦虑,可一切都来不及了。亡羊补牢,不是已经没了羊,而是连羊圈都没有了。有人因为打架被开除,走时笑嘻嘻地,像是中了大奖。但此后我在小城的街头遇见过他几次,他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开心。“给老子一块钱,”他说,“老子还没有吃早饭呢。”我给了他五块钱。我问他为啥那么穷,他说打了一个通宵麻将,差点没把内裤输掉。又过了一段时间,这家伙在学校铁门外朝我招手(他已经被限制入校),他扬了扬手上的一个黑色小包,说,走,我们去河边照张相。据他所说,前几天他赢了牌,搭车去了远方。他买回一台傻瓜相机,想做我们这些毕业生的生意。他不光拍人像,也拍花。他拍的玫瑰照片卖得最好,五毛钱一张。

夏日炎炎。炎热让人莫名害怕。我至今想不明白,为什么要在夏天升学?难道放在春天不好吗?烦躁。青年们像一张张被扔在地上的废纸,一点就燃。谁也别惹老子,烦着呢。三年前我们踏上同一条船,同而学之。但这是表象,其实大家早已分道扬镳。像是在翻越一座高山,有人备足了干粮和水,劲头越来越足,只等站到山顶看风景。但有人中途停了下来,甚至原路返回。停下或返回,就意味被打回了原形。龙生龙,凤生凤,你是农民的儿子,就回到农村。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开什么玩笑?我们已经进了城,并且习惯了城里的生活。既然天地广阔,那又何止是农村?噢,远方。“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海子《九月》)青年几乎同时想到了更远的“远方”。其实远方一直存在,只是被身边的江湖所遮蔽。这不亚于发现了新大陆。我们找来地图,认真研究起那些远方。我们从未如此热爱地图。那时我们一个个像王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们认领一个个地方,发誓说要在那里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我在地图上画一条长线,那里是齐齐哈尔。遗憾的是,我至今没有去过那里。

六月的天,总是下雨。读过几本爱情小说的青年们,心里泛起愁绪,给暗恋的姑娘们写信,满篇的词语都是湿漉漉的。“别以为我对你的爱会像这雨水消失于大地。它们会在我太阳般热情的炙烤下,升腾于天空,永不止息。”如果有风吹过下雨天,总有会人吟出:“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

自以为是的壮士。其实绝大多数人,更像是肥力不够的麦子,只能勉强支撑着拔节向上。肥大的衣裤里,是我们热血涌动的身体。除了年轻,一无所有。如果时间真的是金钱,那我们都是千万富翁。我们毫无节制地挥霍时间,就像郭靖追黄蓉时大把大把地使用金叶子。

某天传出一个消息:有人报考了武校。其实都不用考,交钱就能去上了。那武校是在大约一百公里外的攀枝花市。招生宣传册上的招式,完全符合我们对武功的想象。听到这个消息的人,眼里闪着羡慕的光,就快得了红眼病。那个即将进入武校的家伙,风头盖过了成绩前几名的书呆子,走路高昂着头,一众小弟极尽讨好之能事。武校毕业能做什么?我们纷纷猜测。有人说可以行走江湖,有人说可以做保镖,最差也能做个保安。

我的同班同学中,有两人上了武校,一个在攀枝花,另一个在梓州。有三个人考上了中专。其余的人,就真的踏上了江湖之路。这是我们当时的说法,一种无奈的自嘲。其实,青山白云外,何处不是江湖?江湖就是社会。每个成年人,都身在江湖。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一些事情在悄然改变,只是我们后知后觉。时光像手中的银子,不经意间就花光了。时间统治世界,谁也无法逃过。那三年,是我们生命中的春天。此后,我们像世间万物,要经历酷暑和寒冬了。

某天,当县城大哥摇身一变,腰间挂着手机和传呼机,开着桑塔纳,喝着矿泉水,奔忙于工地之间;当那些曾经以出手快和狠而闻名的兄弟,分别成了监工或小工头……世界真的发生改变了。这样的改变,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都知道。小县城的青春期,日新月异。

后会有期,是美好的祝愿。我们中的太多人,一别多年,至今未见。毕业时我们唱《明天会更好》,同样是美好的祝愿。像一滴水汇于大海,像一粒沙被吹向大漠,只有自己是自己的宇宙星辰。一滴水的命运不该是随波逐流,一粒沙也不该受命于风。“如果记住就是忘却,我将不再回忆。”(狄金森《如果记住就是忘却》)我们纷飞四散,躺在异乡的床上,想起县城时光和某个人。

大约二十年后,我建了一个微信群。当年的青春少年们,如今已是家里的顶梁柱。忙工作,忙赚钱,忙着养育下一代。偶尔有人发个红包,瞬间抢光后留下几个“老板大发”的表情包后,又像鱼消失于水面。也不是没人说话,但内容几乎都是,某月某日某地,有一场酒席需要同学们去参加。这些酒席形形色色,有父母离世的,有父母六十大寿的,有乔迁之喜的,有三孩满月的,有子女考上985的。

这期间,曾有人张罗同学会。世界在变,县城如此,我们也如此。同学会来了十个人,喝酒,唱歌,AA制,没人装大款,也没人当众打电话骂下属。有三个人已经离世,但没人提议为他们默哀。有人想起了当年上武校的那两个人,但都摇头,表示不知去向。

诗人北岛在《波兰来客》中写道:“那时我们有梦,关于文学,关于爱情,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如今我们深夜饮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

他写出了我的感受。

【作者简介:包倬,作家,现居昆明。主要著作有《十寻》《路边的西西弗斯》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