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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西文学》2023年第9期|黄其龙:人潮漫卷
来源:《广西文学》2023年第9期 | 黄其龙  2023年10月16日08:39

就像荡在空中的纸条,从车上走下,一阵猛烈的眩晕涌上来,两只又酸又麻的腿脚着不得地。从早晨的六点到下午一点,没有一点点的饥饿感,我只想找到一张床躺下,甚至懒得乘坐电梯到位于十三楼,花光了我家所有积蓄的套房,随便在一棵扁桃树下的石凳上躺下,五分钟,或许更短,就能沉沉入睡。上午接了十二单,汽车里程表显示七十六公里,乘客多是去金龙湖、裕丰商场、美发中心、水果市场、移动营业厅、酒店、师范学院。一对情侣去了酒店,他们大概是大学生情侣,控制不住荷尔蒙分泌所引发的性想象性需求,又碍于性尴尬的心理,在酒店门口扭捏着,终不敢走进酒店大堂。一个大着肚子的女人在男人的搀扶下去了医院,女人的妊娠反应使她对男人失去耐心,男人做什么说什么都是错,在车上几乎争吵了起来,男人只好忍受着。

胖女孩一头爆炸发型,宽大的黑衣黑裤也罩不住她的胖,脂肪在她腰间堆积,波浪似的肚腩压在两团大腿上。另外两个女孩微胖,长发,都穿开了口子的灰色牛仔裤。她们清一色地抹着红唇烈焰,身上散发着一股浓烈的香水味,摇摇晃晃从KTV大门走出来。

“师傅,去旧城区。”胖女孩最先拉开车门,香水味里头弥漫着淡淡的酒味和烟味。

她们关好了车门,意犹未尽地哼起了歌。我启动发动机调头往旧城区方向去,密闭的车厢里溢满了她们的体香,确切地说是香水味、酒味和烟味,我竟有些迷恋这样的味道,那么迷惑而有活力。很长一段时间,我太老实了,老实到遵守了伦理道德的秩序,再遵守现实生活的秩序,后来四季的秩序和一日三餐的秩序也要遵守,所有的,都那么严严实实、密不透风地遵守着。有时照着镜子,我发现自己很长很长一段时间没发过一次脾气,几年了也没咧开嘴巴真心实意地笑过,我仿佛消失了,镜子里就只剩下一副迷迷蒙蒙的轮廓,甚至认为自己已经死去,我是在另一个世界的空间里游荡。对于气味,有一次我发了疯似的去追赶一趟赶往越南河内的绿皮火车,有人从车窗那里睁大眼睛看着我奔跑,我不知道他是越南人还是去越南做生意的国人,他看见我崴了脚跌进一处草丛,脸上露出惊恐的表情,他一定认为我受了什么刺激,疯掉了。我很想告诉他,我只是迷恋疾驰的火车刮出的那一阵旷野之风,因为火车总是和未知的远方有瓜葛,未知的,就不是秩序的,它刮出来的风,气味是鲜活而有力道的。这三个女孩就像那一趟疾驰的绿皮火车,她们身上散发的气味是鲜活的,暂时在秩序之外。

夜间十二点多,这座边疆小城已经睡熟,街道上还有人摆夜宵摊,但顾客已寥寥无几。流浪猫和流浪狗正趴在垃圾堆里挖掘食物,一只狗抬头向路过的醉汉狂吠了几声——那是一个光着上身,挥舞着上衣,嚷着脏话的中年男子。白天关门晚上营业的足浴店、文身店、情趣用品店、艾灸理疗店在红色和蓝色光晕的包裹下,很有暖意,只是爱干净的人会觉得里头不干净,让人想到脚气、地下交易和疾病。太晚了,十字路口的红绿灯只亮起了黄灯,开车经过无须等待,我只需观望有无来往车辆即可通过。我没有感到疲倦,反倒被她们身上散发的味道提振了精神。车里放着陈慧娴的《红茶馆》,这是我最喜欢的香港歌星,最喜欢的曲目,晚上出车我有时循环着听:

来分你一半

感激这夜

为我伴

跟你一起

我不管

热吻杯中满

…………

胖女孩就坐在副驾驶座上,她别过头来,几乎咬着我的耳朵,撒娇似的说,师傅,这首歌太老了,能不能换一首歌。我说可以啊,想听什么歌,我给你们换。另外两个女孩起了劲,她们一边大笑,一边大声商量要听什么歌,丝毫不顾及我的感受。她们处在一种亢奋的状态,把车厢当成她们刚刚去过的KTV包厢,要继续闹继续欢,而我是要做好服务的。我按照她们的要求,将《红茶馆》换成了《广东爱情故事》,并且调大了音量——胖女孩说把音量调到最大。我知道这样会造成扰民,沿街住宅小区的不少居民会因此从美梦或者噩梦中惊醒,从窗户探出头来骂驾驶这辆车的人缺德、没教养,然后打110报警。我什么也做不了,在张扬的个性面前,在不管不顾的青春面前,来自一个陌生男人的劝告是徒劳的,何况这个陌生男人是一个为她们提供服务的网约车司机。

从她们的穿着打扮,以及大大咧咧的举止上看,她们大概是刚刚从广东返乡不久。这座几乎与越南接壤的小城,人们主要有两种方式搞到钱——种糖料蔗和外出打工。年轻人不愿意扛锄头下地刨土种糖料蔗,于是选择远离家乡去大城市打工。她们打工挣了一些钱,回到家乡城市聚在一块消费、娱乐,将钱花掉,换取稍纵即逝的快乐。

汽车在巨大音响的包裹下发生了震颤,我握住方向盘的两只手明显感觉到震动,我仿佛是在驾驶着一匹在暗夜里狂奔的猛兽。我半开玩笑地说,美女们,车要炸开了,耳朵要炸了,头脑要炸了。她们说哥,嗨起来嘛,很快就到旧城区。其实,她们并不急着赶路,反倒想拖延回家的时间,换取更震颤的快乐。她们跟着雨神用力唱了起来,但不像有情感地跟着旋律唱,倒像是跟着节奏随意地吼,烟味和酒味从她们口中涌出,车厢里的空气变得有些浑浊。她们同时将手伸出车窗,冲着霓虹灯挥舞,冲着那些流浪猫和流浪狗挥舞。群魔乱舞,我乱哄哄的脑袋想到的一个词。

嘿,哥,一起嗨起来。胖女孩捅了捅我的胳膊说。

哥,你有女朋友没有?

我只是笑,并不作答。

咱们走环城路吧,多出来的路费我买单,省得等下碰到交警,被警告教育。我说。

好,走。

我嚅动着嘴唇,怯懦地跟着她们唱起来,声音嘶哑、颓顿。我胆小如鼠,但我认为我应该大声唱开,和她们一样大声,这是一首我不大喜欢的流行歌曲,又何妨。白天躺在床上没有节制地刷抖音,刷奥德彪拉香蕉的视频,腻在厨房烹饪各种自己爱吃的食物,以及不分白天黑夜的睡眠,我的皮肤变得焦黄、暗沉,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就像青蛙跳进了冬天的泥洞里,屏蔽了冬天的可能性——南方的冬天,仍是一片繁花。“面向这个耀眼的世界,唱吧,忧伤!获取向上的力量吧。”我默念道。

这是一种极为奇妙的感觉,它将颓靡的日常彻底打败,我从牢笼走出,一日看尽长安花。从胸腔吼出的歌,就像泼出去的水,带出了许多低落的情绪,我没有想到,能解救我的,不是清冷的夜,也不是《广东爱情故事》歌曲本身,而是来自三个打工女孩的邀请。

音响咚咚地闷响,她们扭动着上半身,眼镜蛇一样左右摇摆。胖女孩不时转向后排,伸出左手去击打后排两个女孩的掌,欢快的气氛到达高潮。我唱着歌,从内后视镜看后排的两个女孩,她们也在看着我,目光对上的一刻,我们忽然喷笑起来。我们的歌声向窗外溢去,飘在喧闹过后的街道,经营夜宵摊的人向我们投以目光,这么晚了,他们再也等不到客人了。女孩们忘记了时间,我忘记了高尚和低俗的对比,忘记了绝对的对与绝对的错,静默着的夜,隆起的是我们四个有趣的灵魂,我多么希望今夜能长久地进行下去。

过完了年,三个女孩可能兜里一百块钱都拿不出来,临出门,伸手向父母拿车费返回广东。她们可能重新站上工厂流水线,也可能面临失业,混迹城市各个角落刨食,没饭吃了找朋友借钱吃饭,天黑了借宿同学的出租屋。

我将她们送到目的地后,她们背对着我走向通往城中村的一条巷子,没走多远,胖女孩转过身向我挥手说拜拜,另外两个女孩也跟着转过身挥手说拜拜,好像我就是她们的朋友——一起在KTV里唱过歌的朋友。我也十分愿意成为她们的朋友。

那一家子要么一辈子走下去,要么走向分裂,家庭内部的疾病本可以理疗自救,不能理疗自救的是无休止的隔阂和不说话。我不知道该怎么打破冷寂,他们的温暖也绝不来自我,我只想太阳高高升起,从遥远的天际投来金灿灿的暖光,提前结束这个寒冷的冬天和阴雨绵绵的天气。

师傅,给你六百块,返回凭祥接我们,送我们到南宁。中年妇女在电话里哀求说。电话里,我好像听到她强忍着的哽咽,像被鱼刺卡了喉咙,痛苦得很是着急。我立即放下刚吃了一半的米粉,拿起放在桌面的车钥匙即刻出发,此时已是傍晚六点,好在天还没完全暗下来,我能开快些去接他们。我在想,他们不是说好晚上要住在凭祥,下一站要往位于边境线的德天瀑布走,要隔着瀑布远看越南吗,怎么现在要返程?我大概盘算从崇左市区到凭祥友谊关景区要走九十公里,再从凭祥友谊关景区返回南宁市要走两百多公里,从南宁市空车返回崇左市区要走一百二十公里,按照每公里五毛钱的油耗计算,加上高速过路费,这一趟我无钱可挣。可是一定要挣钱吗,不,我至少不能做亏本买卖,可是这是一场我与他们之间的缘分,钱不钱的,好像无关紧要。

上午八点拉他们的时候,我从内后视镜那里,看见一位对什么事都漠不关心的中年男人,和一个戴上耳机闭着眼睛睡觉的女孩。中年妇女就坐在副驾驶座上,一头波浪卷发,红色棉衣穿在身上显得臃肿肥胖,可她看起来没有那么胖,她问我南方的天气是不是每天都是这样的潮湿,人不难受吗,南方的荔枝几月份上市,多少钱一斤,还有在哪里可以吃到正宗的白切鸡。我说今年的春雨来得早,已经连续几天下着毛毛细雨,荔枝至少要到五月才上市,白切鸡随便在哪个餐馆都可以点,只是四到五斤重的农家鸡才好吃,带血的白切鸡口感鲜香爽滑,要蘸着酱料吃。

如同一只在雨中穿行的穿山甲,汽车在延绵的群山夹缝中行驶,不疾不徐。喀斯特地貌岩石景观分列南友高速两侧,雨中的石山隐去了棱角,迷迷蒙蒙的,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印象。山脚下的灌木丛倒是清晰可见,它们长满了灰绿色的嫩叶,仿佛在睡梦中酣畅淋漓地吸收从天而降的春雨。半空中,不时飞出几只树莺,从一个山谷飞到另一个山谷,似乎在赶赴一场春天的约会,完成交配。

中年妇女长时间望着窗外,很好奇喀斯特地貌岩石山是如何隆起,又如何长满了灌木丛,没有厚土层的山腰和山顶位置,石头缝隙中还稀稀落落地生长着坚硬的矮树,那矮树形态各异,透过它们镂空的枝杈能看到灰青色的天空。山脚下一垄接着一垄的土地,被整齐地盖上一列列白色塑料薄膜,翠绿的糖料蔗(这类甘蔗用以榨糖,是崇左地区最主要的经济作物,全国五分之一的糖产自这里,因而被称为“中国糖都”)幼苗从薄膜中冒头生长,她误以为是玉米的幼苗。

车里安静,气氛怪异。

说话最多的是中年妇女,说话的对象却是我。这一家子之间也说过话,而那只是在递送食物和纸巾时说的话——“给”“热乎的”“快吃”“纸巾”。这个家庭的内部,仿佛鼓起的大气球,随时都能炸开,我感到极其不舒服。心想我只是他们雇用的司机,不是他们内部的一员,多余的事情我不便掺合。我想打开车窗,让呼啸的旷野之风吹进来,无奈,下着细雨,雨随风飘进车里,必定淋湿我和他们。他们沉默着,我也沉默着,中年妇女问一句,我就答一句,或者为了缓和气氛,我多答几句,告诉她南方的气候、风物以及人们的饮食、起居,白切鸡的做法,荔枝要冰镇过口感最好等。在此之前的一个小时左右,我刚接到平台分派的单,中年妇女就打来电话说要我载他们去凭祥友谊关景区,为了省些钱,让我取消线上订单,转为线下交易,给出五百元的佣金。从位于市区的天湖大酒店出发,到与越南接壤的凭祥友谊关景区,这趟行程只要走九十多公里,一个小时左右即可到达,我很久没有接到这么好的活,即便是空车返回市区,我也能挣三百元左右,我欣然答应。

中年男人双手抱着胸,闭着眼睛,头悬低到右肩。他打着鼻鼾,间断,迟疑。鼻子上的眼镜几乎滑掉下来。从河南到广西,从南宁市到崇左市,再从崇左市区到边疆国门凭祥市,睡前他的脸上写满了不情愿和不耐烦,似乎是被逼出门旅行,因而只是沉默着不说话。女孩初中生模样,旅途的疲倦使她前额的刘海有些凌乱,她用手捋,却更凌乱了。她低头刷着手机,对中年妇女频繁递上去的面包、饼干和水果丝毫不感兴趣,只小口小口地喝些矿泉水。她有时抬头看向窗外,但没有表现出多少兴趣。

中年妇女时不时把头转向后排,她总要说点什么的,总得活络出门旅行的气氛,可她没有获得回应。她是一个被女儿嫌弃的母亲,也是一个被丈夫嫌弃的妻子。她将头转回来,小心地叹了一口气,我能听见气流从她鼻孔里细细地泻出来。她软绵绵地将头靠在车窗上,眼睛看前方不断涌上来的山,这会儿她对景观毫无兴致。

师傅,你跑滴滴一天能挣多少,做这行累吗?她忽然问道。

我说,我是周末或假期在家无聊才出来跑,反正也没事干,跑满一天扣除油费也就两百来块,就当出门透透气。

她哦了声,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觉得这趟行程走得太慢。

上午十点多,我安全送他们到凭祥友谊关景区附近的酒店大门,他们拿好了行李下车,那是一个很大的行李箱,和挽在手上的一些厚衣物。我坐在车里,窗外细雨飘飘漫漫,他们形成一个间隔很长的纵队,一步步走向酒店大堂,雨疯狂地裹挟着他们。

在南宁往崇左方向南友高速公路扶绥服务区,我把车开到一棵九层皮树下停下,将前后车窗摇下一个手指长的缝隙通风,放倒座椅躺在上面睡觉。驾驶的疲惫感几乎使我的眼睛睁不开,我该睡两个小时或者天亮后再启程,闹钟也不必调。准确地说,我处在半睡半醒的状态,几只蚊子飞进车里,嘤嘤嗡嗡地盘旋在我的周身,我的额头、脚踝以及手腕被叮咬,起几个硬硬的包。野外的蚊子比家里的蚊子要凶要毒,我伸手去抓痒,怎么抓都还痒着,直至皮肤被我抓出了血。血的腥味弥漫在车厢里,蚊子越来越多。后半夜气温降得厉害,紧抱着汽车头枕也抵不住寒,从窗缝中跑进来的冷风钻进脖颈,让人更冷了。按道理说,天气冷,就不该有蚊子,有蚊子的季节就该是夏天,可野气横生的南方,四季总是没有明显的边界,蚊子是一窝接着一窝地孵化,怎么灭也灭不完。

下午接到她时,我吓了一跳。她瘦得离谱,流着鼻涕。我的第一反应是她是否是吸毒者,是不是艾滋病病毒感染者。她抬着左手指了指右手,向我示意她手上有燃着的烟,不急,抽完烟再走。一旁立着一个粉红色行李箱,我扭开后备箱开关,跑下车去说你好,我帮你把行李箱放进后备箱。

那是一个很沉的行李箱——出远门的人才会带那么多的行李。我必须使用双手才能抬进后备箱。

先去温馨花店和江南菜市,再去左州镇,天黑前返回市区,再送我到汽车站搭车去南宁。能不能取消线上订单,多少钱,能不能少要一点。她一边拿纸巾擦鼻涕,一边低声说,眼神飘忽,没有一个可以停靠的地方。我估摸着她年龄大概与我相仿,只是瘦,戴一副近视眼镜,眼镜后面的脸膛凸出来的都是骨架子。暖色的卫衣和牛仔裤就好像浮挂在她的躯体上,一个女性该凸起和翘起的局部,都陷在卫衣和牛仔裤里,就像泄了气的球。

身后是城市便捷酒店的入堂大门,或许昨天晚上她就住在这家酒店,刚刚办理退房手续,滴滴打车打到我这一辆。

我回到车上坐着等她抽完烟。车窗外友谊大道两旁及中间绿化带的扁桃树、紫荆树、黄花风铃木、三角梅挨挨挤挤地绽放花朵,各类花的香气在空气中飘飘漫漫,吸进人体内有轻微的瘙痒感觉,过敏性鼻炎的我深受其扰,一天要打几个很大声的喷嚏。

她从温馨花店买来了一束康乃馨,从江南菜市买来米糕、水果、熟食(一只煮熟的鸡)、香烛和黄纸,她把这些东西放在我正后方的座椅上,我仿佛嗅到与死亡相关的混浊气息,就好像有一个去世了的人正端坐在我的身后。我心里一紧,想问又不敢问,在去往左州镇的路上我一直惶恐不安,仿佛有一个硕大的结节卡在我的喉咙里出不来。今天是农历三月初五,当地人早在前天,也就是农历三月初三,完成了拜山祭扫的习俗,我也是在前天完成了对我那生于一九六六年七月卒于二〇一〇年四月的父亲的祭扫,才从老家回到崇左市区。车经过许多喀斯特地貌山脚,经过村庄、田垄、野塘、木棉树下,我时不时看到涂抹了白石灰、挂了新幡的坟地,坟地及周围的乱草被清理干净,显得极为庄重、耀眼,真像一个接着一个的白色肉包子。

半途中,她让我把车停在路边,我得以呼一口长长的气,可心里一紧——她究竟要做什么,荒山野岭的。她打开车门走下车去,从口袋摸出烟、打火机和纸巾,她烟瘾又犯了,鼻涕还一直流着。

她忽然走到副驾驶车门位置,敲了敲车窗,抽泣着鼻子说帅哥,等会儿我们不到镇上,到一处离镇上不远的山坳停车,你在车上等我,我上山去一会儿就下来。

我错愕,不知如何回她的话。我想了一会,才说好的,没关系。

谢谢。你抽烟吗,来一根。

不来了,谢谢。我说。

她抽完烟后,我启动汽车,她从后排座位换到副驾,我们继续赶路。二十多分钟后,按照她手指的方向,我打方向盘把车开进一个山坳。山坳里是大片大片的甘蔗地,路是404拖拉机耕出来的泥路,两边是巨型车轮压出来的两道辙,中间是一条隆起的土疙瘩,车极其难走,若是遇到阴雨天气,车轮打滑必进不去也出不来。

车在一处山脚停下,她左手臂弯抱着那束康乃馨,右手提着那些祭品,下了车。我没有表示愿意为她效劳,跟她说陪她上山祭扫,帮她拿祭品。于她而言,独自一个人的祭扫或许让她的眼界和内心开阔起来,看透行将不远的遭遇,而看透从来不能被代替,也从来不能被提醒。看透蛰伏在人生的某个阶段某个机缘某个遭遇,醒时便是一头猛兽,吃掉一个人有生以来的误解、悲伤和过激的兴奋。我不能泛滥慈悲,保持距离又何尝不是慈悲,慈悲也只在她的内心,安静的更加安静,安静就是唤醒那头猛兽的最大慈悲。她祭拜的对象,可能是她的父亲或者母亲,也可能是祖父祖母外公外婆,或者姑姑、舅舅、友人,甚至是她未来的自己,她大概猜到她死后,将被亲人埋葬在哪一方土地。生前的争吵,死后获得宽容;生前的遭遇,死后获得解脱。

我在车里看着她孤身往山腰走,一条被上一波扫墓的人踩出的山道逶迤而去,她像一只没了力气的爬虫,正吃力地缓缓上移。

山道的两旁,洁白的金樱花开得热闹,雾一样腾腾地漫挂灌木丛枝头,几只树莺飞了起来,在空中“啾啾”几声,飞到山东南面的灌木丛中。我下车去,在山脚徘徊,有意跟踪上去,以防万一,怕她跳下悬崖。

祭扫很快结束,是我想多了,把生命想得随意。她空着手走下山,把鸡和米糕留在山上,留在她祭拜的对象的石碑前。几天后,将这些祭品吃掉的,一定不是她最思念的那个已逝之人,一定是山中的飞禽走兽,豹猫、黄鼠狼、蟒蛇、鹰、大黄蜂、肉食的昆虫……在当地,流传这样一种说法:飞禽走兽就是祭扫对象的化身,祭扫的人抹着眼泪离开坟地之后,它们偷偷吃掉那些祭品,等同于祭扫对象享用了那些祭品。这样的说法,倒也能宽慰她,使她对那个已逝之人不那么亏欠。

天色暗了下来,我们返回崇左市区。她已来不及赶上去往南宁的最后一趟班车。她请我继续为她服务,送她到南宁。在崇左往南宁的高速路上,在漆黑的夜里,在无边无际的寂静里,车在疾驰,只能看见路和路牌,偶尔有飞虫从某处飞起,猛地撞击挡风玻璃,飞虫在挡风玻璃上挣扎,可对流的风压住它的身体,无法扇动翅膀飞起,直到更大的风将它呼地一下带走。她就坐在后排座椅,也就是我的身后,好像暗夜里的一只狸花猫,孤独、诡异、忧伤。这只猫遍体鳞伤,仿佛被什么东西伤过,因而不再号叫,只是在等待,等待某一时间的降临。我脑海里想着猫咬人的事件,害怕她像猫一下突然扑上来咬住我的耳朵和我的右臂,然后把病毒感染给我,让我成为像她那样的人——我害怕变成她那副骨瘦如柴的样子。

密闭的车里,我们渐渐有了交流,她说活不长了,以前不懂事,大专毕业后到处在外面鬼混,染了不该染的恶病。内后视镜里,她低着头看手机,手机屏幕溢出来的光照在她凹陷进去的脸上,投射出来的光没有带出人的体温,反而显得寒气逼人。我说,我嘴很笨,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你。她说,她已经习惯了世人以异样的眼光看她,知道自己感染的那一刻很害怕死,感觉天要塌,后来就没那么怕了,死就死,唯一对不住的是母亲。

她今天祭拜的是她的母亲。母亲只想让她好好找工作,和普天之下的女人一样,嫁人,生小孩,逢年过节回娘家看看,娘家这头的红白喜事都能参与暖场。可她总是与人私奔,去了广东,又去了湖北,差点还被所谓的男朋友拐卖到贵州。母亲气得自己打自己的脸,与她断绝母女关系,直至病死了,她都没回来见她一面,原因是她那时患病的症状已经很明显,害怕暴露在亲人的面前——直至今日,她回到出生地祭拜母亲,她依然躲开亲戚、熟人,偷偷摸摸上山。

她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一切?是的,我同情她,可我人生当中头一回接触艾滋病病毒感染者,除了心里紧张,除了在暗夜中认真开车,我的脑袋和这无边无际的黑一样,似乎什么都能吸纳,又什么都装不下。她的人生遭遇过于丰富、曲折、悲情,她急于寻找一个可以交代一切的豁口,于是一旦打开了话语,逢人便交代。我洞察了她内心的慌乱,黑夜越是寂静,她的内心越是躁动,就像在挡风玻璃上挣扎着的飞虫。

开车,认真开车,送她到南宁,安好。我在心里默念。

你好,请上车。

再见,慢走。

没有说有缘再见,没有留电话,没有添加微信,乘客拿了行李转过身就是下一个路口下一条街道,轨迹的交汇从此断裂,没有谁会记得谁,也没有谁主动去记住陌生人。对于那三个女孩、那一家子、那个流鼻涕的女人,我竟然很怀念他们,在一些睡梦中,他们再一次滴滴打车打到我这辆车,我摇下车窗笑着打招呼,嘿,我们又见面了,这回要往何处去呢?而我每一次醒来,躺在拉了窗帘的床上,想着若是有光亮的地方,他们都能把握住,像喀斯特地貌群山上的灌木丛吸收阳光,这样我就能缓一口气,就不那么怀念他们了。我生平第一次这样想念陌生人。

我坐在车里,等待平台的派单,街上繁密的人群聚集又分散,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又向城市的各个地方散去,纷纷乱乱的。背书包的女孩要到学校上学,她今天或许要将一份作业交给老师。穿厚棉袄戴厚贝雷帽的老人被儿女搀扶着,他今天可能要去医院就医。求职者走进写字楼之前,用纸巾擦去皮鞋上的尘垢,站直,呼一口深长的气,调整身心。城市是一台巨型洗衣机,时间充当洗衣剂的角色,新的人群洗刷旧的人群,印象一直在堆积、叠加、模糊,最后只剩下让人茫然无措的大印象。大印象里,就像落了叶子的树枝在等待漫长的时间,谁都抹不掉独自一人的滋味。

身为一名网约车司机,每天见到数十人,十天就是数百人,而我仍是我。事实上,我是变了的,数百个人的悲欢、情仇、爱恋、静默、呼吸、对话、打扮、举止,我一直都在接纳,我仿佛是一个大熔炉,里头正在淬炼的是我自己。我从熔炉里走出来,发现我并不是纯粹的自己,我从属于天地、万物、人群,我并不能独自一人纯粹地活着,我一直在纷乱之中活着。

晚上收车后,我习惯在抖音上刷奥德飙拉香蕉的视频。奥德飙在乌干达某条有着很大斜坡的公路上,用二八大杠驮运五百斤重的香蕉。他瘦而健硕,看上去没有脂肪而只有肌肉,五百斤的香蕉在他身后形成巨大的背景墙,二八大杠以极高的速度滑行,达到每小时八十公里,其间,还要过弯道,与大巴车、农用车会车,以及避让路上的行人,车轮的转速让人惊心动魄。奥德飙的驾驶技术神乎其神,他要养五个孩子,每天要拉上千斤的香蕉,网友们给他拉香蕉的视频配上专属的BMG——一种悠扬的哨音,清灵、深邃、飘逸、不可一世,人们将他当作一种精神——五百斤香蕉是车的极限,不是我的极限;这趟香蕉如果我不拉,我的后代就要拉(奥德飙)。我不是奥德飙,没有五个孩子要养,奥德飙拉的是香蕉,我拉的是人群,我接纳的是分散的人群,最后人群带着我的气息各自散去,我带着人群的气息,如南方的雨一般飘飘洒洒,走向更辽阔的人群。

【黄其龙,壮族,1989年6月生,广西作家协会会员。散文发表在《广西文学》《民族文学》《星火》《美文》等刊,有作品被《散文海外版》转载,入选《原浆散文精选》,曾获《广西文学》2021年度优秀作品新人奖、崇左市文艺创作花山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