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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3年第10期|孟小书:白色长颈鹿(节选)
来源:《人民文学》2023年第10期 | 孟小书  2023年10月13日08:02

孟小书,毕业于加拿大约克大学。著有作品集《满月》《业余玩家》《午后两点半》等。曾获西湖•中国文学新锐奖、《钟山》之星文学奖、十月文学奖、《山花》文学奖、丁玲文学奖等。现为杂志编辑。

白色长颈鹿(节选)

孟小书

老贺幻想过很多他与竹桑再次见面的场景。可能是在女儿的婚礼上,可能是在她父亲的病房里,如果浪漫一点,或许可以在街角的咖啡店里与她偶遇。总之,这座城市有太多的机缘和渠道可以再次将他们汇聚到一起。但无论如何,都不会是像现在这样。

暮色将至,老贺匆匆从工作室赶到了与竹桑约定的地点——丽都公园附近的一家西餐厅。由于是特殊时期,餐厅里没什么人,墙壁上悬挂着两台电视,播放的是世界杯比赛。竹桑戴着口罩,坐在一个角落里。她的眼睛红肿,看起来已经哭了很长时间。餐厅另一个角落坐着三个商务人士,正对着一个笔记本电脑进行一场激烈的头脑风暴,服务员懒洋洋地靠在吧台前,看球。没有人注意到这个角落里悲伤的女人。老贺在远处端详了她一会儿,十年未见,她还是那么漂亮。老贺有点紧张,有点心虚,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她是否已经原谅了自己。他踟蹰着,慢慢走了过去,拉下口罩,身体僵硬地坐到了她对面。面对竹桑,老贺总是难以放松下来。这是两人离婚后的第一次见面。服务员走过来递上菜单,老贺想速速将他打发走,说晚一点再说。

竹桑赶紧擦掉了眼泪,将耳朵两侧的头发挽到了后面,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她原本是迫不及待地要和老贺分析和商量女儿的事情,但老贺苍老的脸,顿时让竹桑感到十分陌生,同时也感到一阵惊慌——他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是自杀……我实在接受不了。”竹桑的情绪再一次崩溃了,老贺显得异常冷静,他想握住竹桑的双手,可又怕不太合适。

“先冷静下来,使馆的人和你说了吗?她有一封遗书,是想安葬在那里。”

“说了。”

“使馆的人告诉我,毕竟现在是特殊时期,如果实在不方便过去,他们可以替我们安葬。但我的意思是还是要过去一趟。”

“我想的也是,一定要过去的。”

“那就让使馆的人赶紧办理加急手续,我们要立即办签证。对了,你查过女儿在网上的消息吗?”老贺说。

竹桑摇摇头,赶紧拿出手机来翻,“还没来得及看,我这脑子全乱套了。”

“不用看了,关于她的消息全部都没有了。肯定是遇到了什么事。”

“我最后一次在网上看到她的消息,是她到猎场了。她好像是打死了一只长颈鹿。全部的过程都有,是她男朋友给她录的。”

“咱们现在要赶紧去办签证,办加急的,让使馆出个证明。但即使签证出来了,航班也很少。最快一班飞机也要一周以后了。”

竹桑狠狠闭上眼睛,眼泪迅速滑过脸颊,浸透在了口罩的边缘上。她努力克制自己不要过于失态,呜咽着把脸埋在了双臂中。

“我一刻都等不了。”竹桑迅速擦了擦眼泪,她拎着包准备起身离开。

“这是最快的一班飞机了。”

“我相信还会有更快的办法。”

老贺坐在原位,目视着竹桑离去的背影。她还是这样,如此盲目,又如此自信。当然,她还是如此动人。电视上传出微弱而热烈的声音,又进一球,场上再次沸腾。

老贺点了一份沙拉,没滋没味地咀嚼着。他抬头望着电视中的比赛,脑袋里一片空白。他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这份无尽的痛苦,木讷地、呆呆地望着电视中来回被踢的球。他已经很久没有和女儿联系了,自从她去法国留学后,就很难再与她直接取得联系,只是单方面地发过几封邮件。他是个不善吐露心声的人,事情总是在心中暗自盘旋着,没人知道他真正在想些什么。他似乎把所有的情感和表达都留在了陶瓷工作室里。他心里明白,自打女儿走后,他就已经彻底地失去了她。

竹桑倒是经常会给女儿打去越洋电话,而且每次都算好了时差,找一个竹桑认为女儿比较空闲的时间打过去。女儿的语气总是很冷淡,绝对不会多说一句。久而久之,竹桑的电话打得也少了。但有一次,女儿同时给竹桑和老贺发过一封邮件,里面是一个投票链接,是关于“绿色和平”组织反抗碳排放的,但这个链接打不开。老贺找了助手帮忙,鼓捣了很久才打开,里面有很多游行抗议的照片和文章,文章是英文的,最下面是一个关于是否支持碳排放的链接。这个链接老贺也只能看懂个大概。他猜测,女儿应该是加入了这个组织。老贺有点担心她会出事,赶紧回邮件让她退出这个组织,但并没有得到任何回复。竹桑也曾试图点开过,但发现无法打开,就自动放弃了。为了这件事,老贺也给竹桑打过一个电话,竹桑听了很激动,说她必须要退出这个组织,否则我就飞到巴黎给她抓回来。竹桑给女儿打过很多次电话,语气十分严厉,让她赶紧回国,不要再做危险的事情了。之后就没有了之后了。

竹桑恨死了老贺,她认为女儿的离开是他们破裂的婚姻导致的,要不是他主动提出离婚,女儿也不至于如此痛恨他们。至于离婚的理由,老贺就淡淡地说了一句,没有为什么,是我不好,是我对不起你和女儿。老贺给出的这个答复,让竹桑无法接受,这比他出轨了还要让人愤怒。当年的竹桑,没再继续追问下去,以老贺的性格,他不会对过去的婚姻解释更多。老贺一个人默默地搬到了自己工作室里。离婚后的几年,竹桑一直活在猜测中。又过了几年,老贺依旧是单身,也不曾听说他有过女朋友之类的传言。或许,他是真的已经厌倦了她们。

飞机舱门开启的一刹那,老贺的耳朵就感到一阵刺痛,他不停地张嘴闭嘴,吞咽口水,双手用力揉搓按压耳郭。由于动作幅度过大,手肘一下打到了竹桑的胳膊。竹桑自从上了这架飞机,就一直锁着眉头,眼睛紧闭。她依然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纷乱的思绪让她头疼欲裂。女儿的死在她心里是个谜,使馆人员告诉她是自杀,但她怎么也想不明白是为什么。她隐隐地觉得应该是与那只长颈鹿有关。可她为什么会打死一只长颈鹿呢?她不是在“绿色和平”组织里吗?竹桑又想,即便到了坦桑尼亚,到了塞伦盖蒂的那片猎场又能怎么样呢?一想到这儿,她就万念俱灰,但无论如何她也要去,去了心里才能踏实。在两片止疼药和半片安眠药的作用下,她一直瘫在座椅上。直到此刻——当老贺的手肘猛然打到她时,才一下睁开了双眼。她迟迟站不起来,精神有些恍惚,整个身体僵在座椅上,像一尊坍塌的雕像。曾有多次,竹桑在长达十小时的飞行中总想找一个适当时机和他聊聊女儿的事,或者聊聊彼此也好。但他一向讷讷寡言,除了枯坐在那里频频点头、自我忏悔以外,绝不会轻易地敞开心扉。漫长的飞行时间中,竹桑总是起了念头又打消。老贺也想找个机会谈谈女儿,但他更想谈的是他们的未来。但看竹桑昏昏欲睡的状态,想着,她现在哪有心思谈以后?之后的一个星期,每天都要朝夕相处,也不急于这一时吧。

机舱里所有乘客都迫不及待地早早站起了身,堵在过道中,让这狭小的空间立刻被封锁住了。坐了长达十小时的飞机,谁都不愿在这儿继续逗留一秒钟。人群终于开始缓慢地向前移动,老贺仍旧揉搓着耳朵,痛苦不堪。

他们在出发前商量好,谁都不要将行李托运。这样可以缩短在机场的停留时间,以最快的速度奔赴使馆。可事情往往不尽如人意,自从入境后,人群黑压压的一片在机场到达处游荡着,耳边灌满了陌生的语言。强烈的香水味扑面而来,让人头晕眼花。背包客们大都是白人,他们脸上挂着幸福与喜悦的神情,满心期待着他们此程的精彩之旅。然而,老贺和竹桑却全然相反,他们无比焦虑、烦躁与无助,与这里的气氛格格不入。他们被很多拿着印有“坦桑尼亚国家公园”广告的拉客黑人朋友弄得晕头转向。是的,他们早晚都会去到那里,早晚都会踏上女儿最后到达的地方。但此刻,他们的目的地是使馆。

竹桑四处寻找接机的人,可眼前的一片混乱让她无所适从。老贺故作镇定,他一边用手机寻找信号,一边说:“实在不行,咱们就在这里打个车去使馆。地址我这里有。”

“你倒是无所谓,我可是通过朋友在网上订好了的,钱都付给他们了。”

“人生地不熟的,就不要斤斤计较了。”老贺的手机终于有了一格信号。

“这是计较的事吗?这是信誉问题!”

老贺条件反射般地一下绷紧了神经。竹桑是个急性子,心里藏不住情绪,喜怒哀乐全挂脸上。老贺就是竹桑的情绪探测仪,而且相当敏锐、准确。隔着房间,甚至相距千里,也会准确无误地检测到她的喜怒哀乐。老贺像一个牵线木偶,无时无刻不被竹桑的情绪所牵引。之前这么多年,老贺倒是也习惯了。离婚后,老贺没了牵动自己的人,瞬间感受到了人们所常常谈到的“悬浮感”一词的含义。他不知如何安放自己的情绪和那敏锐的触角。有那么一段时间,他把自己关进了工作室。但如今,十年过去了,竹桑也有自己的反思,那锋利尖锐的棱角似乎褪去了一些。她学会了点到为止,学会了让情绪先在心里沉淀一下。

老贺忽然拍了拍竹桑的胳膊,眼睛眯起来,指着前方人群中一个纸牌说:“你看,那上面写的是我们的名字吗?”竹桑的目光在一片晃荡的人群中仔细搜索着,一块黄色纸牌上,用线条扭曲地画出了类似汉字的图案,旁边还注上了他们名字的拼音。竹桑说:“赶紧过去问问!”老贺拽着行李箱,立刻上前询问。那黑人小哥穿着一件红色短袖上衣,戴了一顶红色棒球帽,他不紧不慢地指着牌子上的名字,用英文问道:“我要接的就是你们吗?”

老贺兴奋地回头向竹桑挥手,“快来!”

坦桑尼亚的天空如此湛蓝清澈,若是有机会一定要带着一个从容的心情再重走一次,老贺是这样想的。他曾在工作室里,独自看过一个关于在塞伦盖蒂打猎的纪录片。这片神秘狂野的土地他向往已久。与其说他是向往这片土地,不如说他是向往背着猎枪和猎杀一头大家伙,更准确地说,他是向往当一名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猎人。他不要被困在工作室的方块楼里,也不想被困在川流不息的大都市里,更不想被某一种关系牵制住,他要做一个彻底的、无论从身体还是心理都无拘无束的人,当然,这是他曾经的想法。

他心里有一个结,一直未曾解开——女儿来到这里,他是知道的。他曾经在邮件里和女儿提到过这里,也曾把那部纪录片发给女儿看过。没过多久,她就来了。老贺这时才确认,他写的邮件,女儿是全部认真看了的。但没想到,她竟然就这样死在了这里。这件事,他永远都不会告诉竹桑。对于女儿的死亡,他先是感到震惊,其次是恐惧。他害怕女儿是因为他的指引而走向了死亡。他不敢去证实,也无从考证。离婚后,他们的关系便若即若离,不曾有过一次真正的交流。女儿对他来说像是一个极为模糊和虚幻的影像,但又是极为具体的客观存在。而现在,这个客观存在就此消失了,留下的只是一些存在他心中的温暖亲情,以及想象出来的作为一名父亲对女儿的思念。他的确感到过悲伤,但或许更多的是遗憾。

走出机场的那一刻,老贺抬头望了望天,他从未见过如此清澈湛蓝的天空,太阳和云彩离得很近,他感到一种眩晕的恍惚。他喜欢这里,看着迅速划过的景色想着,这里是那么不同,和曾经熟悉的那些建筑高耸入云、人如潮汐的城市彻底拉开了距离。这陌生的语言和人群……这里的一切都与我无关,我也终于可以游离于那些纷扰庞杂、被哀号所缠绕的世界了。对老贺来讲,来到这里相当于一次逃离,一次与现实的一刀两断。女儿的死固然是悲痛的,是惋惜的,但他没有像竹桑那样绝望。“人各有命”,他总是这么安慰自己,也深信不疑。他只想顺利地把女儿的后事处理妥当,并将她深深地埋藏在自己的内心深处,就足矣了,否则还能怎样呢?他更希望的是,如果能通过这次的事情,可以和竹桑再次携手共度余生,他愿意无条件地包容她,他对他们的未来有过很多幻想。

老贺和竹桑各自把头转向窗外。车里的收音机里循环播放着鲍勃·马利的音乐。司机小哥是一个年轻的非洲小伙子,他摇头晃脑,小声跟着一起唱。他几次试图找机会与他们聊点什么,但都无从下嘴。他时不时地从后视镜中观察着他们——这是两副典型的中国人面孔,谨慎、严肃、紧张,甚至两人还有点剑拔弩张的意思。过了一个街口,他终于张开了嘴,打破了这一尴尬的局面。

“你们是中国人吗?”小哥从后视镜中看着他们,用英语问道。

“哦,是的。”老贺被这突如其来的话晃了一下,立马回应。

“你们是第一次来这里吗?”小哥又问。

“是的,第一次来这里。”老贺心情终于放松了点。

“那劝你们千万不要去塞伦盖蒂,那里面已经被搞得太商业化了。人比野猪还多。我们现在一点也不喜欢那里了。”

“那你有什么推荐吗?”老贺问着,他确实想借此机会到处游走一番,以现在的情况来看,出一次国是相当不容易的事。要不是这次的特殊情况,他还不知道要在工作室里憋上多久。当然,这也只是他在心里稍稍闪过的一个想法,他实在不该这么想。

当竹桑听到“塞伦盖蒂”这个词时,心里紧了一下。那就是女儿最后到达的地方呀。

“塞伦盖蒂,你说去到那里会不会找到什么线索?”竹桑说。

“如果你想去,我当然可以陪你。”

“难道你不想去吗?难道你心里没有疑惑吗?”竹桑尽量让自己不要爆发出来。现在她和老贺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她也没有什么立场,也懒得再去对一个男人发火。她只想迅速到达现场,处理好后事,赶紧回家。

老贺没再说什么,对于女儿的死,老贺心中当然有过疑惑,但事已至此还能怎样?但老贺愿意陪竹桑去,他希望可以在那片广袤神秘的平原中,与她一起共度几天浪漫的时光。

小哥虽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从他们的表情和态度上能感受到,某种剑拔弩张的气氛。小哥不再继续哼歌,鲍勃·马利在收音机里呲呲啦啦的声音,与老贺和竹桑阵阵寒气逼人的呼吸声相互交错着。

老贺的英语是自学的,因为经常要与国际艺术家做交流。在艺术界,想要走进国际市场,英语是必备的条件。他的口语中没有语法,和外国人多说多练,自然就会了。他常常很骄傲地和别人说,自己靠二百个单词就能在大学里讲课,且不用翻译。但竹桑就是看不上老贺这一点,总说他们艺术家就会坑蒙拐骗。竹桑是英语科班出身,她虽没留过洋,也没去过几次国外,但说一口标准的英式英语。研究生英语专业毕业后,还找来许多原文小说来自学。她喜欢西方文学,也喜欢西方电影。她曾尝试翻译过一些小说,虽然都没能出版,但这绝不是因为她的翻译能力问题。她的自尊心很强,总想在某一领域有所作为,或是能做成一件事,就像老贺一样。但可能是运气不好,总是差一步就成功了。她嘴上总对老贺横眉冷对的,但心里其实对他有点佩服,不过也仅限于在刚刚结婚的时候。

这会儿,竹桑觉得胸闷,她将车窗摇下了半截,一丝丝干枯的发卷被风吹得时而会扫到老贺的脸上和脖子上。但老贺却没有丝毫的反感,他能感受到竹桑的真实存在,并幻想着竹桑在用另一种方式与他交流。突然一丝久违了的幸福和满足感油然而生。自打离婚后,他就没再找过别的女人,太顺从的没意思,太优秀的不好把控,太平庸的又没有什么共同语言。但自打老贺作品卖上价钱后,情况就不一样了,身边出现了几位各方面都挑不出毛病的女人,老贺也曾尝试交往过,但就是感觉对方走不进自己的心里。十年过去了,老贺还是单身。他不知道是单身久了,还是上了岁数,他偶尔还是会感到寂寞。这些女人蜻蜓点水地来了又走,都不如竹桑有味道。竹桑到底是什么味道,他也说不清。离婚了这么多年,她的味道依旧存在老贺心里,纵使不能再做夫妻,就像现在能并排坐在一起,为了同一件事再次相遇,也就满足了。

经过了高速公路、颠簸的土路和拥挤的市场后,他们终于抵达了中国驻坦桑尼亚大使馆。经过再次的证件审核和无数的等待后,终于等到了使馆官员。他热情地接待老贺和竹桑,并对他们女儿的事情感到遗憾。竹桑一个劲地用试探性的口吻问女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也说不上更多的细节,他和他们知道的一样多。竹桑皱着眉头,她不明白女儿为什么想要葬在这里,官员告诉她,这里是离自然最近的地方。可竹桑还是不理解。使馆官员看了看时间,示意他们自己已经要下班了,他收拾着办公桌上的文件,显得有些手忙脚乱:

“殡葬服务公司的办事效率有点慢,还需要再等上几天。我建议你们可以去塞伦盖蒂那里看看。毕竟,那里也是你们女儿最后到达的地方。这只是一个建议。塞伦盖蒂是我们这里的一级国家公园,里面将近三百多万头大型野生动物,八千多头狮子。怎么样,听上去很刺激吧?你们可以乘坐热气球,在半空中俯瞰一望无际的草原,如果天气好,也许会看到乞力马扎罗蜿蜒的山脉。去散散心吧。或许还会发现一些什么线索。”

“如果你们想去的话 ,我可以替你们叫一辆车过去。不过去那里的费用有点高。你们介意吗?”工作人员已经默认了他们明天就会起程前往那里,他的热情和耐心,令老贺不知如何作答。

“好,我们就去那里,塞伦盖蒂。”竹桑立即答应了。

这里是非洲东部,赤道以南,坦桑尼亚的境内——塞伦盖蒂国家公园内的酒店。令老贺大为震惊的是,他从未见过如此精美奇特的酒店。大堂最显著的位置上,挂了一幅巨大的油画—— 一位头发花白、身体干枯的黑人,颤颤巍巍嵌在一把巨大的、用豹纹皮草包住的椅子里,一副威严的面孔。他旁边架着的猎枪,老贺认得,是一把九响的雷明顿散弹猎枪。他在一部纪录片中看到过,这把枪威力很大。因为只有九响,在猎杀大型动物时,必须保有一个沉着冷静的心态瞄准猎物。猎枪口护木已经裂开,这猎枪像是已经超负荷地完成了它的使命,将最后一颗子弹射向了一只豹子腹部。那只豹子永远披挂在了那把椅子上,同时也永远为这个面目肃穆的猎人增加了一圈胜利的光环。豹子皮的椅子和这把报废的猎枪以及这位干枯的猎人,构成了一个黄金组合。老贺盯着这幅油画入了神。

竹桑也在环顾四周,动物毛皮和标本举目皆是,她感到一双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在凝视着自己。这些动物的尸体让她不寒而栗,不知怎么的,她一下就联想到了女儿的尸体。她不敢再仔细看那些挂在酒店墙壁上的羚羊和长颈鹿的头部。真的要住在这儿吗?竹桑心里犯着嘀咕。老贺倒是四处参观、拍照,看得起劲。竹桑催促老贺赶紧办理入住。竹桑突然对老贺说:“女儿如果在这里住过的话,前台是不是能查到信息?”

“那或许可以吧,咱们去问问。”

竹桑立即拖着行李,用英语向酒店大堂的前台小姐打听女儿的消息,竹桑报了女儿的中文名和英文名后,都查不到任何的登记信息。竹桑有点失落,想着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查到呢?竹桑又打听了猎场的方向,前台小姐说:“想要进猎场是需要预约的,并且还需要一位导猎带领。”她又翻了翻预约簿说,“这几天由于天气原因,猎场处于关闭状态。但四天以后就正常开放了,如果你们愿意继续等待,我可以帮你安排星期六,24号的时间。”

竹桑皱了皱眉头对老贺说:“那我们就预约24号的吧,我还是想到猎场去看看。你说呢,虽然可能也查不到什么蛛丝马迹,但是……”

“我明白。”老贺立即对前台小姐说,“就帮我们预约24号的吧。”

“没问题。这是我们动物的价目表,您这几天也可以参考一下。”

老贺又问:“我们现在可以去哪里转转呢?”

前台小姐拿出了一份地图,地图上面详细画出了附近可以散步的地方。老贺对竹桑说:“看,这些散步的地方都是围绕着猎场,或许我们可以在这里先转转。”

酒店走廊里有一股熟悉的怪味道。老贺仔细辨别着,这究竟是什么味道?啊,是樟脑!他想起了曾经他们一起住过的老房子。那老房子里有一个嵌在墙壁里面的柜橱,里面放的全是些用不到的被子或是被淘汰下来的衣服。由于常年不使用,壁橱里净是霉味,为了驱赶味道,竹桑喜欢在里面挂上两包樟脑球。每次打开壁橱门,都会有一种这样的味道散出来。老贺几次想扔掉那些不用的衣物,都被竹桑喝令制止了。曾经那些生活琐事带来的烦扰,也是种幸福。

那位使馆的办事人员说的没错,这边的办事效率的确很低,在这儿等待的每一天对于竹桑来说都是煎熬。这段时间以来,老贺通常会在上午十点,在酒店附近的小花园里散散步。他很喜欢那里,时常会坐在花园的长椅上休息一阵,将自己放空。他想着,怎么才能和竹桑聊一聊?关于她,关于女儿,他最想聊的还是他们以后的生活,以后是否还有机会走到一起。但这么多年和竹桑的相处模式,以及房间里总体的气氛让他不知道怎么开口,和人深度交流对于他来说一直都是件很为难的事。

竹桑的情绪还是低落、萎靡,但相对前几天来说已经平静许多了,也在逐渐接受女儿去世的事实。即便如此,她还是很少与老贺主动交流什么,总是话到了嘴边,想想又咽了回去。他们只会在午饭和晚饭时商量一两句吃些什么。女儿对于竹桑来说意味着什么呢?是希望、是勇气,也是激励她不断向前努力的目标。她总想向女儿证明点什么,证明她的妈妈不是一个平庸普通的女人,就像她爸爸一样优秀。竹桑的确努力过,她唯一擅长的就是英语,她可以用英语看专业的学术论文。老贺曾经有几篇关于陶瓷的学术论文,都是竹桑帮忙翻译的。她曾想翻译并出版一本英文小说,可女儿却没有给她证明自己的机会。现在人生的目标已经没有了,她整个人都轻飘飘悬浮着。女儿为什么会死在这里?为什么会突然从法国飞到这里?她甚至设想过,女儿没准是被人绑架过来的……种种疑惑和猜测一直徘徊在脑海中。

这天,老贺一早醒来,忽然神清气爽。他打开窗户,昨夜的雨让清晨的空气格外清爽。这是他禁酒的第一个星期,他再也没有因为找不到酒精而焦虑和烦躁。他喝下一大口清水,感到满足。是啊,水才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他仔细体会着这种崭新的快乐。在酒店大堂用过早餐后,竹桑突然提出想要出去走走,老贺感到有些诧异,连忙道:“这旁边就是一个小花园,里面很美。有很多蓝色的花,还有一棵香肠树。我带你去看看,那棵树简直太有趣了,上面结的果实和哈尔滨红肠特别像。你能想象吗?一棵挂满了哈尔滨红肠的树。”说着,老贺不自觉地笑了出来。可竹桑一点也没觉得可笑,反而神情有些恍惚和游离。

对于Leila死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以及留学以后的生活,老贺和竹桑几乎是一无所知。只是突然有一天,竹桑在用手机上网时,大数据给她推送了一条关于女儿的Vlog。竹桑不知道什么是Vlog,只是看到链接标题上写着“又是能量满满的一天!Vlog”。视频的封面有女儿的照片,女儿的背后是椰子树和沙滩,视频的封面照片上还PS了哑铃、相机、草莓和西蓝花的卡通图案。视频的一开始是一张女儿睡眼惺忪、不带妆容的大脸。此刻是早上六点。她现在都是这么早起床了吗?竹桑又激动又好奇。她怎么会突然出现在网络里?竹桑继续观看着,视频弹幕浮现出了几句话,“Leila女神,素颜都这么美!”“Leila的皮肤状态真好。”“早安,Leila!”Leila,这就是女儿在法国留学时用的名字。Leila开始起床洗漱,她是在酒店里,而且是一个极为高档的酒店。Leila进行一番细致的洗漱后,镜头一闪而过,她从身着睡衣懒洋洋的模样,瞬间换成了一名运动美少女——一身橘色的紧身瑜伽运动服和一个高高的马尾辫。接下来就是在酒店吃早餐,她一边对着镜头讲解早餐要摄入什么营养,一边露出满脸灿烂的笑容。接着,她便在海边做瑜伽,准备冲浪训练。她在视频里说,今天她要进行第一天的冲浪训练,以及这是她第一次尝试这种运动。视频就在此刻结束了,若是想看她更多的视频,就要关注她的媒体账号。竹桑立即关注,把她所有视频和留言全部浏览了一番,她这才明白,Leila——自己的女儿,已经是一个小有名气的网红了。而据竹桑所知,那个账号是由她的经纪团队来经营的。他们不许她发任何有关私人的东西。但从那个账号,至少可以知道她的行踪。被经纪团队许可发布的照片,女儿从来都是露着满脸灿烂的笑容。这些照片基本都是她在参加一些商业的体育活动,或是为某个运动品牌拍摄宣传照片。

至于Leila自己,她早就受够了父母的冷战,家里的空气中没有一丝的温度。当年Leila提出留学的想法后,老贺和竹桑立即答应了,他们似乎也松了一口气。Leila进入大学不久,就加入了“绿色和平”组织,积极参与环保活动,还加入了网球和跑步的社团活动。老贺和竹桑留给她的一样礼物就是那张精致的小脸。那时候,国外网上开始流行Vlog,Leila起初还是随便拍拍,后来粉丝越来越多,她就开始琢磨要认真拍摄视频,经营自己了。与此同时,她还交往了一个男朋友,慢慢地他们靠着录制视频得到了第一笔的收入。

自打竹桑知道了她的账号之后,就每星期的一、三、五,都在盼望她的视频更新。

竹桑有太多的疑惑,而从这几条视频中,她无从找寻答案。她给Leila打过电话,Leila有时在日本,有时在意大利,也有时在瑞士。她的行踪飘忽不定,从不会主动向竹桑解释什么。竹桑有一次在电话里哭了,女儿说,既然你都知道了,视频里面有你想要知道的一切,我的行踪在网上都是透明的。竹桑说,不一样,我是你妈,我不是你的粉丝。我有权利知道关于你的一切。你现在还在“绿色和平”组织吗?我看他们好像又跑德国去游行抗议了,这个组织到处去抗议,太危险了,你可千万不要去啊。Leila居然发出了一种蔑视的笑声。你是不是还觉得我还是小孩呢?你可不可以给我一点自由?而且,对于那个组织,你根本就不知道那是什么。再说,你跟我爸离婚的时候告诉我了?你们尊重过我吗?我们是平等的,都是独立的个体,只要做到互不干涉,我们就可以继续相处。

竹桑回过神,对老贺说,Leila的最后一条Vlog就是在那里,她透过玻璃窗,望着远处看不到的猎场。

“走吧。就去那个小花园吧,说不定她也去过那儿,说不定会找到什么线索。”竹桑软绵绵地站起身来。

老贺和竹桑走在酒店长长的走廊里,米色地毯被洗刷得很干净,两侧用高脚架摆放着小型动物的标本,它们造型各异,炯炯有神地盯着某处,像是时刻保持着一种对周围环境的机警。竹桑脑子里突然闪过一念——那应该是它们死前的样子吧。

他们走了很久的路,穿过了长长的走廊和一小段泥泞的土路,空气里蕴藏着十分浓郁的植物的和泥土的腥味。没错,就是腥味,竹桑一直都很讨厌这股味道。终于他们到了那个幽静的小花园。

这里的太阳很低,微雨后的天空清澈明朗。很明显,这里的紫外线格外强烈,竹桑年轻时对紫外线严重过敏,除了脸部,但凡身上一丝皮肤暴露在阳光下,都会让她感到刺痛瘙痒,并且会起很多红疹子。随着身体的衰老,过敏这一现象居然得到了缓解,但竹桑还是谨慎地披上了防紫外线的外套,又将一条颜色艳丽的丝巾缠绕在了脖子上。强烈的阳光将塞伦盖蒂翠绿的树木照耀得熠熠生辉。凉风习习,让人身体舒适,竹桑忽然感到心情一阵舒畅,像漂浮在澄清的水面上。他们漫步在一条不知通往哪里的土路上,两侧是半身高的灌木丛和一些枝丫茂密的树木。不远处,就是老贺说的那一棵香肠树。

“啊,这就是那棵香肠树呀。”竹桑惊喜地说,“还真是特别,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树,太有趣了。”竹桑围绕着它,仔细观察着这棵树,“还真像是哈尔滨红肠呢。”说着从脸上挤出了一丝微笑,她好像太久没有做过这个表情了,脸部肌肉显得有点扭曲。太阳把老贺的面部照得发亮,竹桑偶尔也会望着他的脸。在这一瞬间,她忽然感到自己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地依赖他。

香肠树的旁边,有棵枝叶像伞状般生长的树孤独地挺立着,它看上去像一把巨大的伞。竹桑望着那棵树,“它长得也很奇特,女儿生前也一定见过它。”

“那是金合欢树。”老贺一边说着,一边朝树的方向走去,竹桑不由自主地跟在他的后面。他们站在树下抬头向上望去,那树枝上,开满了黄色的、毛茸茸的花朵。此刻,这里十分静谧,一般游客是不会在这里散步的。树下有一把长椅,他们坐在了这棵金合欢树下。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平和地坐在一起了,况且是在这样一个看似无比浪漫和惬意的时刻。

“你真正了解过博奇吗?”竹桑突然问。博奇,这是Leila的中文名字。在竹桑怀Leila七个月时,她的婆婆就一直说肚子里的应该是男孩,倒不是因为婆婆想要个男孩,只是单纯依她的经验来分析,七个月都不显身孕的就一定是男孩。竹桑喜欢女孩,是父母的小棉袄,男孩是皮夹克,养了没什么用,长大了就跟媳妇跑了。老贺安慰竹桑,男孩也挺好,你看我不也跟自己妈住着吗。竹桑发着呆,心想着婆婆这方面还是有点本事的,眼见着猜对了小区里的五个孕妇,真是个男孩可怎么办?老贺又说,我已经想好名字了,就叫博奇吧?渊博的学问和一颗永葆好奇的心,多好。竹桑无所谓,叫什么都可以。这个名字在Leila还没出世前,就已经被叫起来了。可当Leila出世后,发现是女孩时,已经晚了,他们来不及想其他的名字,就被护士按住填写婴儿的出生表格了。老贺说,女孩叫博奇也挺好。

“你知道她从小就讨厌这个名字吗?博奇,同学们都给她起外号叫簸箕。”竹桑又说。

老贺突然没了声音,一种难以名状的悲伤从心底涌出。一片片厚重的云朵向他们缓缓地移动着,阳光透过云朵的缝隙忽明忽暗。

“你是怎么知道的?”老贺深呼吸了一口气,努力将这悲伤隐藏起来。

“Leila的日记本留在了家里。我打扫她房间的时候看到的。”

“你竟然翻看她的日记了?”老贺露出了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我是她妈,有权利知道她的一切!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那日记上还写什么了?”被竹桑这么一说,老贺也开始有点好奇。

“没写什么,很少的内容,都是关于以前的。我一直都想不通一个问题,你说她加入了那个组织,那么热爱自然环保,怎么会跑来打猎呢?”

老贺也不解,两人陷入了沉默,像是各自陷入了一个黑不见底的、无比孤寂的世界。

这时,使馆工作人员突然来了电话。老贺立刻将手机调换成了免提模式,竹桑和老贺的耳朵竖着贴近听筒——“你们女儿安葬的事情已经安排妥当,时间和详细地址我会发到你们的手机里。”老贺连忙致谢。竹桑的面目有点呆滞,令她没有想到的是自己会表现得如此冷静和得体。她礼貌地表达了谢意,并告知对方他们会按时到达现场。

一道闪电忽然劈开了云层,同时也瞬间隔开了他们关于Leila的对话。

“我们要赶紧回去。据说会有暴雨。”老贺面色突然变得凝重起来,他就是这样,一个容易紧张、遇事极为谨慎的人。这或许和他工作的领域有关,因为在烧制瓷器的过程中,任何一个小小的失误,都会将辛苦了一个星期或是个把月的成果付诸东流。又或许正是因为他是一个谨小慎微的人,才会选择了瓷器这一门手艺。他与瓷器的关系,到底是谁塑造了谁,很难说清。

总之,竹桑此刻心烦意乱,她对老贺的紧张也颇为不满。

“要走你走,我想再待会儿。”

“这暴雨可不是闹着玩的。”

骤然间,暴雨向他们横扫而来,一股股的白烟在地面升腾起来。事实证明,这一场暴雨确实异常猛烈,猛烈到老贺也始料未及。老贺拉着竹桑的胳膊,在雨中奋力奔跑,密骤的暴雨模糊了他们的视线。竹桑的卷发贴在脸上,她实在跑不动了,双手支在双膝上,弯着腰用力喘气,她用力擦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说:“不行了,没劲了。”老贺也累得喘不上气来,虽是暴雨,但气温仍在二十度左右,他们站在原地,看着对方狼狈不堪的样子,突然笑了出来。

“反正都这样了,我们还跑什么呢!”竹桑在暴雨中向老贺的耳边喊了一句。

“你冷吗?”

“一点都不冷,你呢?”

“我也一点都不冷。”

竹桑刚刚还蓬松干燥的卷发全部贴在了脸上,她的头发看上去少极了,头发缝隙间露着宽大的白色头皮,老贺看着心疼,竹桑如此优雅爱美,自尊心又极强,是怎么接受自己严重脱发的事实的呢?他很想抱抱竹桑,但此刻的她又显得十分放松。她的步子变得缓慢从容,倾盆的暴雨让她感到无比畅快,久久不能平复的心情也一下得到了痛快的释放。

傍晚,暴雨把猎场周围的电线冲断了,黑漆漆的一片。没有电,没有网络。他们枯坐在床上,两人的脸被手机屏幕的光映照得都有些吓人。老贺感到眼睛一阵的酸胀,他关上手机,望着窗外。藏蓝色的天空,月亮很明亮,月光把远处的景色映出了一道道的轮廓。

老贺仔细盯着那窗外,忽然站起了身,将脖子探得长长的,用力望着那影影绰绰的光晕:“你看,那里是不是有亮光?”

“好像还真是有光亮,就在酒店大堂那里。他们肯定有应急的供电设备。你听,好像还有音乐呢。”竹桑眯着眼睛,也把脸贴了过去,“走吧,那就去看看。”

在雨季,断电是常有的事。酒店的应急供电设备显然是必需的。客人们集中到了这里,热闹非凡。几盏镶嵌在墙上的灯泡发出暖黄色的光,将高高悬挂在墙壁上的犀牛、大角羚羊、豹子的面孔映得庄严而恐怖。客人们有的身着猎装,这猎装在他们看来是如此的神圣。这些人对猎装的痴迷令竹桑和老贺感到匪夷所思。他们纷纷举杯,畅饮聊天。大厅里弥漫着一股股烤肉的味道。通常是客人们所猎到的战利品——斑马的后腿肉、长颈鹿的前胸肉等。

这时,从稀疏的光亮中,走来一位身着卡其色猎装的亚洲男人。他身材很高大,黝黑的皮肤使他的五官变得很模糊,他左手端着扎啤,很自然地站到了老贺旁边。

“晚上好。”男人起先是用英文试探性地对老贺说。

对于陌生人搭讪,竹桑总是心怀戒备。更何况,此刻的她只想安静地喝一杯鸡尾酒,好让自己心情愉悦些。由于环境过于嘈杂,老贺没听清他说了什么,用英文回了一句:“对不起,这里太吵了。”

男人一下就听出了老贺带有浓重中国腔的英文:“啊,你是中国人吧?”男人脱口而出了一句中文。

“我们是从北京来的。”老贺看了看竹桑。他们陡然感到了一丝的亲切。

“真巧,我也是!你们是刚刚到这儿的吗?之前都没见过你们。”男人从上衣内侧兜里掏出了一个雪茄盒,又从裤子外侧的大兜里拿出了火机。他将其中一根递给了老贺。

老贺没怎么抽过雪茄,也很久没有吸过烟了。离婚后不久,他把工作室里的烟和烟灰缸全部扔掉了,吸烟只会给他带来更多焦虑。可在这样的气氛中,老贺还是忍不住接过了这支雪茄,同时又不自觉地扫了一眼竹桑。

“咱们来的时间可真不凑巧。要是再晚几天就好了。”男人又将打火机和雪茄剪刀递给了老贺。

“确实是,但我们不仅仅是来打猎的。”老贺说。

竹桑在桌子下踹了老贺一脚,示意他不要向陌生人说太多。老贺领悟到了竹桑的意思,及时把话收住了。竹桑冷漠地端起酒杯呷了一小口,她想立刻将这个男人打发走。但老贺却突然来了兴致。

“看你这身装扮,一定是个老手。”老贺其实不太喜欢雪茄,总觉得有一股臭鼬的味道。但眼前的这个男人对老贺来说,充满了魅力。说不上具体是哪里吸引他,只是觉得他一定是一个阅历丰富,拥有不少冒险经历的男人。

“老手谈不上,但最近五六年,我每年都会在这儿住上一阵。打猎真的会让人上瘾。只要一回北京,我就焦虑。但没办法,公司和家里人都在北京。”

老贺吸了一口雪茄,又用力地点了两下头,心中充满了一种心有戚戚的郁塞。他不喜欢北京,或许竹桑喜欢,她喜欢红尘滚滚、车水马龙的大都市。

“你们真应该去尝试一次,无论你们这次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我一直觉得,男人这一生,一定要体验一次当猎人的感觉。扣动扳机,和子弹打到猎物身上的那一瞬间,真是爽极了。我建议你去打斑马,斑马的后蹄筋,太香了!”男人把头凑向了老贺的耳畔,声音压低,说话时,眼睛里冒出了金色的光。

老贺吸了一口雪茄,另一只手不停地转动杯子,肾上腺素直奔大脑,使他感到浑身炽热。是呀,当个猎人,那个在小兴安岭的猎人,那个自由自在的身影,只要身边有一杆枪,他就可以走天涯,那就是我一直向往的呀!

老贺吐出一口烟,神情犹疑地说:“我们已经预约了星期六的打猎计划。真的这么刺激吗?但我岁数大了,恐怕玩不了太刺激的。”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竟然说出了这样一句如此虚伪的话。

“那您看我像多大岁数的?”

“也就四十出头的样子。”

男人伸出了一只手在老贺面前,五根手指用力张开,“五十多了,我看咱俩差不多。”

老贺笑了笑:“还真是。”

他永远都忘不掉在小兴安岭生活时遇到的那个猎人。在那些漫长、一眼望不到头的日子里,那个猎人就像是一盏灯。他在林中挥汗如雨、麻木疲惫地砍伐时,这个猎人的出现就像是一个奇迹,没有缘由地出现于树林间,又自由潇洒地消失在眼前。猎枪在远方森林中炸裂出的余音,时常都会盘旋在耳畔。有无数个夜晚,那个猎人都会出现在他的梦里,他又猎到了一只小鹿、一头野猪,或是一只兔子。当清晨林中布满朦胧雾气时,他会站在一棵正要被砍伐的白桦树前发呆,想象着那位猎人此刻身处何处,他的身影是否还会从未知的远处,渐渐向他走来。对于老贺来说,他是一个没有来处的人。

男人又迅速补充了一句,“您千万别误会,我可不是托儿,这个猎场可跟我没有一丝的关系。我只是觉得别人在这霸占、打猎都这么多年了,也该咱们来玩玩了。您说是不是?”那人端起杯子,脸上突然露出了一丝莫名的惆怅。他凑着老贺的杯子,碰了一下,一口就干掉了。男人叹了一口气,戛然而止了之前的那个话题。

竹桑已经百无聊赖,她又多喝了几杯。她很久没有这样喝过酒了,也很多年没有去过酒吧了。竹桑举着一杯威士忌,慢慢悠悠地一口口呷着。冰凉的强劲酒精中掺杂着一股木质香气,她喜欢这种味道,也喜欢这种微醺的飘忽忽的感觉。她想着,自从离了婚,女儿远走法国后,自己的生活就再也没有放松过。每天都在一种紧绷的状态下游走着。她眼神有点迷离,居然挽起了老贺的胳膊。老贺也顺势夹紧了她的手臂。

男人又向服务员要了一杯威士忌,说:“中国,或许也不仅限于中国,现在对于禁猎的呼声越来越大。”

“这话怎么讲?”竹桑听后立刻清醒了。

“他们前一阵子对于打猎这件事又开始抗议了。有一个女孩还因为这件事自杀了。”

竹桑的面部开始变得扭曲,她用力深吸了几口气,尽量让自己不要过于激动。老贺也瞪大了眼睛,等待着男人接下来的讲述。

“他们?谁?他们?”竹桑问道。

“‘绿色和平’的人。”男人道。

“你说的哪个女孩?又是什么时候的事?”老贺问。

“那个女孩是一个网红,就因为在网上发布了自己猎杀一头长颈鹿的视频,被网暴了。关键是那个女孩还是那个组织的。我猜测她应该是想靠发这个视频来涨粉吧,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她们也都是听经纪公司的。人家公司是要挣钱的,让她录什么就得录什么。但遗憾的是,在她和她男朋友刚刚意识到那条视频应该删掉的时候,这里恰巧断电了,也就没有了网络信号。如果当时及时删掉,可能就不会出后来的事。但我的意思是,这很不公平对吧?大多数的人对打猎还没有概念,对猎场的游戏规则也不懂。政府对打猎是有严格控制的,不是随便猎杀的,每一头动物都是在可杀范围内的,这个猎场都是合法狩猎的,你以为能随便杀动物吗?”

“那个女孩,你还知道些什么?”老贺那一只被竹桑抓住的胳膊,感到了阵阵颤抖。在黑暗中,男人并没有发现竹桑有什么不对劲,也没有发现眼前这个女人已经泪流满面。

“那个女孩和她男朋友,跟我是同一个导猎。我也是听他随口说起的,再多细节也不知道了。你说,那么阳光的女孩,她父母得多伤心……前不久,这个女孩就在那里。”男人看了一眼旁边的桌子。而此刻,那个桌子旁,正站着五个白人,他们推杯换盏,交换着白天打猎时的新鲜事。他们说话声音很大,笑声也很大。男人说话的时候,声音总要扯得很大,竹桑和老贺才听得清楚。

“她和她男朋友就站在那儿,我看她还不停在摆弄笔记本电脑,挺焦虑的。我问他们怎么了,说不能上网,有一件特别重要的事情得处理。我当时还嘲笑她,都跑出来这么远了,怎么还在办公。后来,他们就匆匆离开了,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她。第二天,应该是在下午的时候,我的导猎突然说出事了,猎场也封闭了。又过了一个星期,猎场开放了一部分,但那个女孩出事的那片猎区还在封闭中。算了,不提不开心的事了。反正,我建议你们去体验一次。”男人把剩下的酒喝完,晕晕乎乎地就离开了。老贺听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至少女儿不是因为自己的那封邮件而来,这样对竹桑也就不必再心有愧疚,面对他们的未来,也会更加坦荡。

雨过天晴,空中随意飘挂着几丝淡淡的云,这是一个金灿灿的早晨。老贺被几只嗓音清亮的鸟吵醒,它们肆无忌惮站在窗台上叫唤着。老贺把头扭向了窗子的方向,微微睁开眼睛。他有些恍惚,有那么一瞬间,仿佛觉得自己置身于刚结婚时住的那所老房子里。窗户和眼睛的角度,以及这清晨的鸟鸣,无数次被复制的清晨,早已烙印在记忆深处。即便到了两万里开外的国度,依然会被某个细节一下子拉回去。而这一刻,让他从心灵到肉体都感到无比幸福和舒适,像是被一团金色、温暖的光芒照耀着。他很想再继续沉浸于此刻梦幻般飘浮在半空的状态,可门外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让他浑身一抖,坐了起来。

“贺先生,醒了吗?别忘记九点钟在酒店门口集合,导猎会在那里等你们。”

竹桑在另一张床上,还未醒来。

“我们这就出来!”老贺对着门,突然反应过来,今天是星期六,是预约去猎场的日子!他对着竹桑大喊了一声。

竹桑躺在床上翻了一个身,一时无法从混沌的梦境中清醒过来——一团团的蒸汽升腾,她置身于一团白茫茫的湿气中,慢慢张开双臂,像盲人一般,谨慎地试图触摸到什么似的。脚下的泥泞让她寸步难行,但她已经顾不得这些,湿气将一切覆盖住了,她感到周围危机四伏,被一群身藏暗处的大家伙们偷窥着。阵阵的恐惧席卷而来。老贺不知去向,她一直缓慢地小心前行。而此刻,她眼前真的出现了一个大家伙,它从远处缓慢前来。它身子掩没在雾气中,只有一个细长的脖子直挺挺地移动着。那是什么?竹桑用力睁大眼睛,那是长颈鹿吗?是的,那是一只白色的长颈鹿。它停驻在原地,竹桑也不再靠近,只是望着它。在梦中,竹桑突然痛哭流涕。早上,她抽咽着被自己惊醒,脸上竟流满了泪水,耳边的头发也被浸湿了。她一时反应不过来,想到亲爱的女儿,刚才那是你吗?她翻了一个身,擦了擦眼泪。她反复琢磨着,一时觉得那就是女儿,她在传达着某种信息。

“刚才是谁?”竹桑动了动嘴唇。

“酒店的服务员,告诉我们该出发了。”

“出发?我们要去哪儿?”

“当然是去猎场了。看来你昨晚上真是喝醉了。”

竹桑吃力地站起来,缓慢而摇晃地走去了洗手间。自从她信佛以来,已经很多年没有喝过酒了。昨晚的酒精还在胃里翻江倒海,天花板在眼前旋转了几圈,有点想吐。她不能再继续这样躺下去了,她要振作起来。

“昨晚我到底喝了多少,怎么会这样?”竹桑喃喃自语着。

“先喝点热水吧。”老贺赶紧往电热水壶里倒了瓶矿泉水,“昨天你喝得太多了,拦都拦不住。这么多年也没见你喝过那么多。”

“那是喝了多少?”竹桑每走一步都无比沉重,“不过也好,难得睡了一个好觉。”她晃悠着洗了把脸,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刷牙,逐渐身体才轻盈了一些。她努力回忆着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记忆只停留在了抱着老贺没完没了哭。想到这儿,竹桑懊恼地用力揉搓了几下脸。她看着洗手间墙上摆放的松鼠和猫头鹰的标本,不禁打了个冷战,一种对死亡的恐惧油然而生,宿醉使她异常敏感。这让她又突然联想到了女儿的死。她不寒而栗,双手发抖,立即停止了刷牙,将水龙头开到最大,把脸埋进了急匆匆的水流里。

而此刻,老贺站在床边,心情又阴郁了下去。清晨的太阳已经消匿在了厚厚的乌云中,呈现出一片令人沮丧的晦暗。他反复盘算着今天的狩猎行程,甚至想到了很多的细节。例如,他开始担心自己的颈椎病,猎枪虽说没有多重,但扛在肩头太长时间,也一定会犯病的;面对动物时,应该瞄准动物的什么部位呢?如果按照昨天男人的说法,当击倒一头动物时,等它完全死去,是要与它合影的,那就一定不能击中它的头部。那是要瞄准它的胸口呢还是腿部呢?万一今天没有收获怎么办?等等的问题,让他突然有些焦虑。他的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幻想着将一头猛兽干倒时的情景,这居然又使他有些心潮澎湃。他的双颊一阵发热。竹桑从洗手间出来,变得清爽、精神了许多。

“对对,我想起来了,今天是周六。喝酒真是耽误事。”竹桑坐在床上,赶紧打开化妆包,往脸上涂抹着润肤露和防晒霜。

“我们动作要快一点,时间马上就到了。”老贺将一杯凉得差不多的温水递给了竹桑。门外又是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吓了竹桑一跳。

“这帮人可真不礼貌,哪有这么敲门的!”竹桑冲着门的方向狠狠地瞪了一下眼睛。老贺却立刻起身开门,毕恭毕敬地回答着:“真是抱歉,再给我们十分钟。”

竹桑对于老贺的态度有些不满。她起身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温水。她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做好了去到猎场的心理准备,她希望自己可以冷静、从容地面对一切。她要打起精神,振作起来。

等待他们的是一个身材不是那么高大、身着一身卡其色猎装的白人。他戴着一顶阔檐防晒帽,浑身散发着一股泥土和某种清洁剂的味道。左面脸颊的一道疤若隐若现地藏在刮得不是那么干净的胡楂儿里。居然是个白人,老贺的心情一下放松了下来,倒不是因为黑人有什么问题,只是觉得和白人交流起来更为便捷和熟悉一些。老贺参加过不少国际艺术展,但多为北美和欧洲地区,无论哪个国家,都是以白人为主。非洲、黑人,对于老贺来说完全是陌生的。他对一切陌生的事情,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排斥和紧张。

“我是盖,你们今天的导猎。”盖先生用最简洁的英语向他们做自我介绍,同时伸出了一只大手。

“您好,很高兴认识您。”老贺的手被紧紧地攥着,有一种说不出的踏实和安全感。这一只结实和温暖的手,让老贺对这次的狩猎活动有了一份信任。

“我们会花一个小时,让你们对枪支有所了解,并告诉你们一些猎场的注意事项。大约十点半左右,正式进入猎场。明白吗?”

“我们会有危险吗?”老贺问。

“如果按照规矩来,并且听我的指令的话。你们很安全。”盖先生道。

早上阳光充足,强烈的紫外线让竹桑无处可逃,临出门前她已将自己全副武装。把脸埋藏在了她硕大的遮阳帽下,两只胳膊套上了肉粉色的防晒套袖,墨镜纱巾遮阳伞全部塞进了包里,生怕皮肤接触到一丝阳光。

训练基地与猎场相隔五公里,盖先生开着一辆敞篷越野吉普车飞驰在颠簸的平原上。竹桑一手按住遮阳帽,一手攥紧了围在脖子上的纱巾。为了防止沙子进入到嘴巴和脖子里,她将自己缩成了一团,像个刚从奴隶主家逃出,前往自由之路的妇女。老贺坐在副驾驶,所剩不多的几根头发,在风中狂舞。他望着远处平原的尽头,稀稀疏疏的丛林、若隐若现的野兽影子,以及这干燥凉爽的空气,突然让他心情荡漾了起来。这像是注射了一针致幻剂,使那悲痛万分的心情一下消解了些。

盖先生减缓了车速,转了一个“U”形弯,就进入了一条林荫小道。最终在一个木屋前停下了。

“我们到了,这就是基地。在这里先吃点上午茶,你们一定还空着肚子吧。”对于盖先生体贴的行程安排,老贺和竹桑深表感谢。

这时,盖先生突然用马赛语喊了一嗓子,一个瘦小精干的黑人,突然蹿了出来。他看上去很年轻,二十出头的样子,光光的脑袋,一双大而明亮而凹陷的眼睛。他穿着一身红格子的马赛人服装,这是他们民族的特有服饰。他热情地跟竹桑和老贺打着招呼,满脸都是明快的笑意。老贺伸出手要与他握手,而这个举动又让这个黑人小伙子猝不及防,他伸出的那只手,令老贺不禁一颤——那是一只长得十分松散的手。他从没见过如此修长的手指,手掌与手指的比例明显失调,手背上的疤痕凸起在乌黑的皮肤上。小伙子紧紧攥了一下老贺的手,又抽了回去,突然做了一个格斗动作,两只大拳头在他的脸颊前晃来晃去,灵敏的动作让他看上去像某种小动物。

“Bruce Lee! Bruce Lee!”

“啊!Bruce Lee!”老贺恍然大悟,他说的是李小龙。这应该是他认识的唯一一个亚裔明星,这也应该是他对亚洲和中国的全部认知。

“你喜欢他吗?”老贺用英语一个词一个词地对他说。

“当然,所有人都喜欢他!”小伙子身手矫健,在空中踢了一下腿,对老贺挤了一下眼睛,又立刻接过盖先生的猎包,迅速跑回基地的木屋里,取出了一把猎枪。这把猎枪是为老贺准备的。小伙子将它安置在了越野车的后备厢里。

“他叫乌布,我的助手。是我的鼻子,也是我的眼睛。他替我们观测所有动物的行踪,没了他,咱们会寸步难行的。”盖先生一手搭在了乌布的肩上,又摸了摸他的脑袋,表示对他的表现很满意,“他很勤奋,从不知疲倦。”乌布嘴里叼着一根干草,不停地用牙和舌头在嘴里鼓捣着它,又时不时地哼唱着歌。

“你唱的是什么歌?”

乌布冲他笑笑,显然他听不懂老贺在说什么了。

“他只会说马赛语和几句非常简单的英语。”盖先生一边将他们请进了木屋里,一边说,“这里的原始居民英语都不太好,他们没上过什么学。”

这时,一只长得很奇特的猎犬不知从哪个方向,突然蹿了出来。它的脑袋又小又尖,和它那修长的四肢与身体完全不成比例。而它那双又黑又亮的眼睛,却显得格外炯炯有神。它似乎可以探测到周围一切隐藏的危机,那是人类永远也无法预测和察觉的。

盖先生蹲下来,抚摸着猎犬的下腭,说:“它叫迈凯伦,六岁了。对于一只猎犬来说,已经不年轻了。不知道它还能陪伴我几年。它是我见过最聪明的猎犬了,它能侦测到二十公里开外有什么猎物,当然,这可能有点夸张。但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它有多么敏感。它也知道什么时候安静不动等待猎物,和以最佳时机抓捕。”

迈凯伦将身子俯低,盖先生亲吻了一下它的额头。竹桑也俯下身来,摸了摸猎犬小而精致的脑袋。

“它是什么品种的猎犬?”竹桑问。

“这是灵缇,奔跑速度快,非常适合在猎场里。”

原来Greyhound就是这种猎犬。竹桑眯起了眼睛,鱼尾纹也一下堆了起来。她重复着这个单词,似乎想起了什么。记得上次,她在美国旅行时,坐的就是Greyhound长途穿梭巴士去找的女儿。女儿那时正在加州做一年的艺术交换生,而竹桑和朋友也恰好相约一起去美国旅行,她决定顺路去看望她。自从女儿走后,她们每次的通话时间不会超过十分钟,每每举起电话,竹桑的第一个问题永远都是“最近身体还好吧?”除了嘘寒问暖以及生活最基本的状况外,再也想不出别的话题了,似乎说什么都显得尴尬和没必要。她们常常以无言的沉默作为通话的结束。竹桑那次的美国之旅最后一程,就是要乘坐Greyhound前往加州。而这一趟,却把她折腾得要命。女儿只是为她买了一张Greyhound的车票,并告诉她,只要一站坐到底就到了,除此之外,再没嘱咐过什么。其实,也不需要多加嘱咐什么,女儿说得没错,只要一站坐到底,便是大学的校园门口。但即便如此,竹桑还是走丢了。没有同伴的她,几乎无法独自出行。仔细想想,竹桑确实没有独自出过远门。曾经是老贺陪着,离婚后就是朋友陪着。作为一个提前退休、财务自由、英语流利、身体健硕的妇女,她的生活本应该是潇洒自如、疯狂享受她的晚年的。但她的“无法独自出行”把她牢牢地困在了家里。竹桑决定单独去加州,是下了很大决心的,但终归还是没有见到女儿。竹桑一气之下,坐着同一班Greyhound又回到了出发地,迅速与朋友会合,又一起飞回了北京。女儿也没有过于关心母亲为何没有来。母亲没来是很正常的事,她深深地知道,母亲基本没办法一个人独自行动,或者说她基本就没自己干成过什么事。竹桑气自己,也气女儿。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们彼此都没再联系过。再后来,竹桑就在网上发现了女儿。

竹桑一边发着呆,一边搔着迈凯伦的鼻尖,直到一股肉的香气从木屋里飘出,迈凯伦一下子蹿了进去,竹桑的目光也随着迈凯伦追了过去。屋内弥漫着咖啡和烤肉的味道,原来是乌布在做早餐。

“好香的味道。”老贺的喉结往下沉了沉。这烤肉的香气真特别,肉香中还混着一种炒坚果和牛奶的味道。老贺和竹桑从没闻到过这样的烤肉味。

“当然,这是斑马的后腿肉。斑马要比长颈鹿、大角羚羊还有角马的肉都要鲜美一些,肉有弹性,味道也独特。”说着,盖先生从小厨房里端出来了一大盘冒着热气的面包和烤肉。可当竹桑听到是斑马肉的时候,脸上突然露出了十分反感的表情。

“入乡随俗吧,你就当它是牛肉。”老贺说着,切了一块肉放到了竹桑的盘子里。

“快吃,一早上没吃东西,胃病该犯了。”老贺用叉子往嘴巴里塞了一大块黑乎乎的肉,起劲地嚼着,“太好吃了,你快尝尝。”可由于宿醉,竹桑一点胃口也没有,只是一直觉得口干舌燥。她端起旁边的茶杯,呷了一口热茶,勉强捏起一块面包,嘴巴没滋没味地咀嚼着。而老贺完全沉浸在了嘴里的那块斑马肉所带来的幸福中。

竹桑嘴里的面包咀嚼了很久之后,才使劲咽了下去。她环顾着四周,木屋的墙上挂满了猎枪,新旧款式不一,透着股血腥与暴力的气息。木窗户旁边,挂了一幅精美的手绘猎场地图,竹桑不禁发出一声赞叹:“画得可真美啊。”她站起来,凑上前去仔细欣赏。猎场的北面和东面是用灰色颜料大面积渲染的禁猎区。而猎场中,各种大型动物的卡通形象被分布在了不同位置上。她猜测着女儿的足迹,她是否也看过这样精美的地图。她缓慢地扫瞄着地图,幻想着所有她去过的地方和看过的风景。

老贺太饿了,这顿早餐是他这些天以来吃过的最为可口的一餐。他在心里暗暗地赞叹,原来斑马是如此美味呀。看来那个男人说的对,斑马的后蹄筋一定更好吃。直到他吃完盘子里的最后一块肉和面包,才抬眼看到了那一侧墙上的猎枪。这些猎枪,让老贺惊叹不已,甚至不敢靠近。

盖先生说:“这些都是几十年前的老枪,很多年没有检修过,基本已经淘汰了。这是我父亲的,温彻斯特M70步枪,功能齐全速度极快,你永远都可以相信它。这是我的一支三十年前的老枪,勃朗宁BAR,这款曾经是军队用枪,后来经过改良,重量和后坐力都比以前小了一些。这款就不用介绍了,著名的AK。”老贺对枪支还是有些研究的,虽然没有亲眼见过,但从纪录片和图书中也掌握了不少猎枪的知识。如今,终于能亲眼看到亲手摸到了,对于老贺来说,就像是亲手摸到了一件令人垂涎欲滴的尤物,令他兴奋。

老贺突然驻足于此,仔细地检阅着。他把脸凑近了一些,可以闻到一阵淡淡的铁腥和汽油的味道。他注视着眼前的一排枪口,似乎突然看到了一颗子弹正穿过一只正躲在灌木丛中的野猪,穿过胸膛的那一瞬间,鲜血四溅,那画面被无限放慢,血液悬浮在空中。

盖先生双手架起了那支勃朗宁,枪口对着门外,闭起了一只眼睛。

“我最爱的还是这支,重量、大小都刚刚好。”盖先生又说,“您以前接触过猎枪吗?”

老贺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来一个模糊的身影和面庞,他含糊其词地说:“嗯……算是吧。”

盖先生又说:“相信我,所有男人都会对它上瘾的。”

“我可以试试吗?”竹桑突然说。

“当然。你知道吗,我的客户中百分之七十都是女性。像您这么美的女人和猎枪简直就是绝配。”没想到,竹桑对猎枪确实得心应手。姿势也摆得有模有样。盖先生赞叹着,“你瞧,我说得没错吧!”竹桑用枪口对着门外,瞄准了门口树上的一根树枝。老贺立即起身,“别动,我给你拍一张。”老贺赶紧掏出手机,对准了她。对于给竹桑拍照片,老贺是经她严格训练过的。镜头角度不能过高,人要在照片中间,背景要有特点,还要突出人物。老贺已经很多年没给竹桑拍过照片了,但令他感到惊奇的是,当他举起手机的时候,他就自动摆出了那个姿势——双腿岔开,膝盖微微弯曲,呈一个马步。双手举在胸口的位置,不能过高也不能过低。左手握住右手,这样按下快门的时候,就不会抖。

“拍好了,拍好了。你看看合格不?”

竹桑立刻放下猎枪,胳膊酸得发胀,肩膀也被硌得生疼。

“感觉怎么样?”盖先生笑着问她。

“这枪虽然重,但你别说,还真有点意思。刚才我还是挺酷的吧?”竹桑对照片很满意,仔细地端详着自己。

“就是我这身行头不对,一看就是玩票的。要是猎装一穿……要是……”竹桑刚刚露出点喜悦的神情,突然间消失了,她想到了女儿,如果女儿看到她这张照片也一定会喜欢吧。如果她知道,她的妈妈能打死一只大家伙,也会觉得妈妈很厉害吧?

老贺一下就察觉到了竹桑一定又是在想女儿。他立即说:“明天,明天就给你找一身猎装穿起来。”

竹桑苦笑着:“算了,我又不打猎。”

盖先生随手将勃朗宁递给了老贺。老贺双手接过枪,“我年轻的时候,曾在中国的小兴安岭待过。那个时候每天一睁开眼睛,就有干不完的活儿在等着你。记得有一天中午,我吃过午饭,躺在一棵树下睡觉,恍恍惚惚又来了一个人,那个人浑身散发着一股牛皮还有柴火的味道。我吓了一跳,一看他就是外面来的人。我迷糊着站起来,见他身上背了一杆猎枪。他向我打听路,他说自己是个猎人,游荡在山里。那时候,我真羡慕他,恨不得立刻就跟他走。对了,我记得,他还教过我怎么用枪。好像是这样的……”说着,老贺有点激动,这就是他曾经的梦想呀!可当他把猎枪架在肩上的那一刻,他突然对自己的记忆失去了判断。他心里咯噔一下,猎枪对于他来说竟然如此陌生,这恐怕也是他迄今为止第一次触碰它,怎么会这样呢?

“你是左撇子吗?平时写字、吃饭都用左手吗?”盖先生问他。

“哦……您说什么?”老贺一时不知所措,脑袋有点发蒙。

“我是说您平时习惯用左手吗?”盖先生重复了一遍,还碰了碰老贺的左胳膊。

“不是,当然不是。”

“那么你就要把枪扛在肩的另一侧,并且用右手扣动扳机。就像这样。”盖先生一点点地帮老贺调整姿势。老贺想着,如此看来,自己真的对枪的拿法一无所知。文字理论知道的不少,可真正端起枪来,却像个白痴。

竹桑坐在餐椅上,看着老贺那笨拙的姿势,“还总跟我吹你以前玩过枪呢。简直还不如我。”

老贺沉默了,怎么会这样呢?他在记忆中努力、仔细地搜索着,他明确地记得那个猎人还曾称赞过他是个天生的猎人呢。但……事实怎么会这样呢?

“走,现在我们到外面试试看。”盖先生带着老贺和竹桑走出了小木屋,上午的天空好像离地面很近,让人有种触手可及的幻觉。老贺再一次将猎枪抗在了肩头。这一次,他的动作娴熟了很多。他突然觉得自己高大了起来,也许是因为这看似很低的天空,也许是因为这猎枪让他似乎变成了那个小兴安岭潇洒勇猛的猎人。“现在你只需要,将两腿稍稍打开一点,保持重心站稳。假设这棵树就是你的猎物,你的身体和它要保持一个45度角。就是这样。”盖先生将他的身体转动了一下,又松了松他的肩膀,“你的身体太僵硬了,要放松些,不要紧张。呼吸要平稳,相信我,你的心境动物们是可以感受到的。”

老贺一边歪缩着脖子端着枪,一边转动身子调整体态。他努力让自己放松下来,但手心和鼻头上还是被一层汗珠给蒙上了。他那平日凝重而严肃的脸,显得更加焦虑了。此刻的他突然发现,他好像一下对这件事情失去了兴趣。年轻时对那位猎人及狩猎人生的美妙幻想,也在这一刻,彻底破灭了。他的脸色变得无比阴沉,心情极为浑浊、失落,甚至伴着一丝的痛苦。一大颗汗珠,从他的额头上顺势而下。

盖先生突然拍了下老贺的肩膀,“嘿!你还好吗?在猎场,你们首先要学会的是不要轻举妄动,这些隐藏在草丛或是正在觅食的动物,它们都十分警觉,若是想捕到它们,一定要学会保持安静和等待,否则会在你猝不及防时逃之夭夭。想要拍照的话,就要像我这样,先缓慢地抬起一只胳膊,握住相机,再缓慢地抬起另一只胳膊,注意尽量不要碰到身边的草丛或是树叶,它们对这种窸窸窣窣的声音极为敏感。另外,你的这条丝巾,可能有点危险。有些动物的视力虽然很差,但对这种颜色鲜艳的东西往往会很敏感。为了你的安全,最好不要带进猎场……”

“如果,一枪没有射死猎物,我该怎么办?”竹桑突然来了兴致,打断了盖先生。

“那就必须立刻再补一枪,最好直击心脏。不能让动物在死的过程中过于痛苦。这是猎人对动物最后的敬意。”

老贺“嗯”了一声,这声音沉闷得像是从深邃的腹部中发出来的。

“那第二枪要是没有打中呢?”竹桑继续问。

“我会替你击中它的,放心,最后的战利品是属于你的。你还可以给它摆一个漂亮的造型,和它合影。”说罢,他冲老贺和竹桑挤了一下眼睛。老贺肩膀向下沉了沉。

盖先生的“教学”讲解就此结束了,像是为了不违反合同上的规定而走的必备流程一般。又或许,他知道这些客人当中,只有极少数单纯是为打猎本身而来的,多数客人不需要这么详细的讲解,他们打猎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和死去的战利品合影。而往往,那些战利品都是乌布和迈凯伦发现,盖先生击中的。他们只是躲在盖先生的身后,目睹这一切的过程而已。但对于大多数在钢筋水泥花园生活的客人而言,光是目睹“死亡”,就已经足够了。

他们再次回了木屋,盖先生用一根树杈指着猎场地图,讲解着动物的大体分布位置。

“还有一件事情,今天午后会有暴雨,但我们这里的暴雨都是一阵阵的,非常短暂也非常猛烈,所以我们动作要快一点,争取在暴雨来临前,捕到我们的猎物。”

一阵风吹过,窗外的树叶沙沙作响,像是在悄悄向他们预示着一种未知、可怕且不受控制的危机。盖先生为他们沏好了茶,是那种很廉价的英国红茶。盖先生对乌布说了一句什么,乌布立刻又蹿了出去,在越野车的周围来回检查所有的装备是否齐全。

一切准备就绪后,所有人坐上了车。盖先生踩足了油门,在一阵肆意飞扬的尘土中,奔向了猎场。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3年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