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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草》2023年第5期|王凯:徒步飞行(节选)
来源:《野草》2023年第5期 | 王凯  2023年10月08日08: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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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那么一整年,每个飞行日的早晨,我都在机场大门口抠轮胎。我的基本装备是一根一端折成直角一端弯出握柄,长约五十公分的细钢筋。这东西虽然一文不值却十分好用,能很方便地将嵌在轮胎沟槽里的杂物清理出来。每逢车辆进场,我就会带着这根钩子站在车轮清洗池出口处等着车开上来。清洗池是一个埋在地里的船形钢槽,大概七八米长,涂着赭色防锈漆,四边与水泥路面齐平,里面注有大半槽水。钢槽底部布满凸纹,车只要开进去就禁不住剧烈抖动。这样一来,轮胎上附着的软质杂物——泥土煤灰、人畜粪便、鸡毛蒜皮、果核菜叶以及横穿马路不幸遇难的麻雀、青蛙、四脚蛇之类统统都被洗入池中。这个设施相当有效,只是池水总有一股下水道味儿。好在经过一年熏陶,这味儿我已经不大闻得到了。

车辆经过清洗池这道自动工序,接着就轮到我上场了。水淋淋的轮胎看着乌黑发亮纤尘不染,但我清楚事情并不是那样。所有事情都不是你想的那样。纵横交错的轮胎沟纹中往往暗藏着种种坚硬又顽固的存在。海轮吃水线下吸附的藤壶,抑或那些硌得你心疼的往事。最常见的是石头。戈壁滩遍地都是石头。风化的石头不像河里的石头,每一块都和另一块截然不同,无规则的棱角让它们很容易卡在轮胎上。一天下来,我总能抠出一堆石头(偶尔也有砖瓦和水泥碎块)。一般而言,卡在小车轮胎上的石子用钩子就能解决,卡在大车轮胎上的则要麻烦一些。大车轮胎承受重压,沟槽深广,嵌入的石头往往更大也更难对付。这时候我就得去值班室取来那根扁头粗铁棍,用这件重武器把那些赖着不走的石头撬出来。最难搞的是卡在大车双后轮中间的石头。有一回汽车连一台八吨油罐车左后轮卡进了一块杂志那么大的扁石头,位置深达轮毂,无论我怎么撬它都纹丝不动。我不得不改强攻为智取,直接让司机把车开走了。搞不定就不要硬搞,这是我从轮胎里抠出的哲学。当然,我并非没有原则——战斗机最怕小指甲盖那么大的石子,一旦吸入进气道很容易打坏发动机叶片,而这么大一块石头反倒不会有事。

除了天然的石头,卡在轮胎上的其他东西均属人工制造,包括但不限于:铁钉、螺丝、刀片、硬币、假牙、发卡、碎玻璃、啤酒瓶盖、半截钥匙、手机充电头和一次性打火机。我迷彩服口袋里那把胶皮破损的尖嘴钳就是用来干这个的。抠轮胎这活儿总体来说相当无聊,跟风吹过戈壁或者人熬着日子没什么区别。不过偶尔也有闪光的瞬间。去年秋天我曾用钳子在一台“勇士”吉普车右前轮上拔下来一个奇怪的东西,拿回去琢磨了好几天才明白那是一枚被压扁了的纯金耳钉。这等好事的坏处在于你一辈子大概只能遇上一回,不像坏事随时随地都碰得上。搞不清这些东西都是从哪里来的。一块石头在戈壁滩上待了好几万年,结果被放学的孩子一脚踢上了312国道。一只四脚蛇准备去马路对过的石头上晒太阳,结果动作快或慢了半拍。金耳钉的主人是个姑娘还是大妈?是个男的也未可知。她或他永远也不可能想到丢掉的耳钉会落在一个空军中尉手里。而该中尉本人也好不到哪里去,他至今想不通自己怎么就流落到了眼下这个莫名其妙的地方。这些事物互不关联也毫无意义,却常能让我浮想联翩。它们在某一瞬间被卡进命运之轮,被带到了想象之外的某处。我只能说,这一切均属偶然。我每天都能从轮胎里抠出一堆偶然,然后把它们扫进撮箕,一股脑儿倒入值班室门外那只蓝色垃圾桶里。那只桶是个世界,里面装满了偶然。

这么听上去我好像成了个宿命论者,正瘫坐在地接受命运的摆布。好吧,其实也差不了太多。如果说还有一点区别,那就是我在命运的摆布中仍会不时地搞点小动作,好比站军姿时歪着嘴试图吹走腮帮子上的苍蝇,或者课堂上趁教员回头时飞快地往自己嘴里塞一块巧克力——在飞行学院时我们总能领到大块的黑巧克力,现在想吃只能自己买——这么干的风险是当你正嚼着一嘴东西时很可能会被教员叫起来回答问题。可话说回来了,你要怕这个你就不可能在上课时吃到巧克力。同理,在抠轮胎这种板结的程序中多少也能保存一丢丢自由意志。刚开始接手这项工作时,我每次都站在紧靠清洗池出口的地方,因为那里有一条白色停车检查线。几天下来,我就发现画这条线的人肯定没在这儿抠过轮胎。机关那帮发通知的家伙都坐在办公室里喝茶,而连队这帮出苦力的人都在机场上吃土。原来那条白线显然不是一个理想的检查点。首先,它距离清洗池太近,池水中发酵的沉淀物被车轮翻搅后会散发出浓烈的腐臭味,闻之令人骂娘。去年夏天,我曾趁着没飞行的时候清理过一次水槽。先把池水放干净,再用芨芨草扎的大扫把清理黑腻腻的池底,最后接来胶皮水管将水槽冲洗出原本的赭色。不料那股臭味儿跟渗进了金属似的依然扑鼻而来,充分说明当时的我简直是吃饱了撑的,而且完全没有认清清洗池的本质。清洗池本身无法清洗,藏污纳垢臭不可闻本来就是它无可救药的命运。其次,刚蹚完浑水的轮胎沟纹中仍有未及排放的臭水,常常滴溅到我的裤子和鞋上,但我们每人只有一套应季的迷彩服,不可能天天洗换。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原因在于,即使没有任何原因我也想重新画一条线。画线的地方我已经选好了,只是没有油漆。要油漆干啥?连长这么回答我。那线是随便乱画的吗?连长继续回答我。他还瞪我。我默默地骂他。他肯定也在心里骂我。我们在沉默中互相辱骂并达成了对方是个傻×的共识。

网上买油漆当然最方便,可人家都卖整桶,而我只需要画一根线。再说我凭什么要自己花钱去买这种东西?这机场又他妈不是我的。我从连队学习室找来几根粉笔,在旧检查线二十米开外画了一条歪歪扭扭的白线。我就在这儿等着。起初那些大大小小的车辆搞不懂我为什么站那么远,从池子里出来还和从前一样停在原来的检查线上。司机在等我过去,问题是我为什么要过去?我是不会过去的。我已经拿粉笔跟过去划清了界限。见我一动不动,十秒左右喇叭就会嘀起来。我则以勾手指作为回应。滴,勾。再滴,再勾。如果司机还不往前开,我们之间便陷入僵局。反正我不急。司机要进场就得往前开,往前开就必须经过我。假如他们一脚油门扬长而去那更好,我还省事呢。再说值班室房檐上有监控,真有哪架飞机的发动机叶片不幸被杂物打坏,他这辆逃避检查的车可就说不清了。所以到头来他们还得乖乖地把车开到我面前,等我检查完之后才气冲冲地轰一脚油门走了。

每到这时候,我心里便会涌起一丝快意。那帮司机越生气我越高兴。这感觉十分新鲜,以前我好像从未体会过。以前我总是怕别人不开心。不论父母老师同学还是网约车司机概莫能外。我喜欢所有友好热烈的氛围,害怕任何令人尴尬的场面。我经常担心同学顶撞老师或者饭桌上突然冷场。我无法完整地刷完任何一个相亲、求职或者展示才艺的小视频,我总觉得自己比台上那个被捉弄或被嘲笑的人还要难堪。自然也包括那些在地铁上外放歌曲或者叫喊着打电话的家伙。大概是这两年我的神经变得粗壮了些,经得起用力弹拨而不会断裂,甚至还会生出幸灾乐祸的共鸣。我不再那么在乎别人的感受了。如果在别人和自己之间非得有一个不开心,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我他妈才不管你们是谁呢。我压根不想在这里认识任何人。上次飞行团的1号猎豹车冲我嘀喇叭,我照样冲他勾手指。我当然知道这是飞行团齐团长的车。我就是故意的。首长车司机惯于狐假虎威,导致我们僵持了能有二十秒之久。搞哪样?!司机探出脑袋。一个下士居然在质问一个中尉,可见礼崩乐坏到了何种地步。我自然不屑于理他,只用手里的钩子点点脚下。之前画的那根粉笔线早磨没了,这样更好,我站在哪儿哪儿就是检查线。以前不都在前面停的吗?司机终于把车开了过来,看上去很生气。我让你在哪停你就在哪停,我这是在保证你们的飞行安全,你们的,懂不懂?我正说着,右后车窗也降了下来。小伙子新分来的吧?齐团长叫我小伙子。光看脸的话他比我大不了太多。不看脸他也比我大不了太多。他今年才三十三岁,据说是全空军最年轻的飞行团长,拿过两顶自由空战比武的“金头盔”,大家都说以他这个势头以后少说也得干到中将。他只比我大十岁。给我十年我能干到上校吗?那是不可能的。两年前的我没准儿有可能,现在的我铁定不可能。我们场务连连长今年三十岁,军衔才是个上尉。而我们指导员比连长还大三岁,和齐团长同年也是个上尉。是的。我含混地应一声。看样子他接下来十有八九要对我进行嘲讽,那样的话我该怎么办呢?我还没想好。我不想去看他。可眼角余光还是禁不住扫到了他左胸上的飞行标志。伸展的白色双翼正中印着一个鲜红的“T”字。这个红色字母火苗般烫到了我的目光,痛得我心尖一颤。辛苦你了啊!结果齐团长来了这么一句,还冲我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像新买的一样。按说我也应该笑笑,问题是我笑不出来,只好赶紧从车屁股转过去抠另一侧的轮胎。小车轮胎好抠是好抠,就是底盘低,我必须把腰弯得很深才行。

2

二十三岁的时候,我就已经有了刻骨铭心的往事,不知道是不是早了点儿。铁丝拦腰捆住树干又长进树干,能看到一圈圈皱纹般深刻的勒痕。勒痕处将长出丑陋的树瘤,预示它这一生不再可能成为栋梁之材。这感觉令人苍老。我没瞎说。我真在微信上找过几个测试心理年龄的小程序,结果总在五十岁到七十岁之间,相当准确。对一个老人来说,抠轮胎无疑是份轻省的工作。这事儿很容易,只需要像历史一样不断重复即可,不存在任何技术含量。这项工作的正式名称叫作车辆检查员,听着似乎带点金属感和技术性,但我以自己模糊不清又凹凸不平的人格保证,我的业务范围仅限车轮上那一圈合成橡胶,无需培训随时上岗,随便一个傻子都能轻松胜任,所以我干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实事求是地说,尽管我们场务连被视为整个空军水青场站的西伯利亚,各单位领导收拾不听话的兵时总爱威胁要把他们踢到场务连去,而任何一个随身携带脑子的人都会闻之色变。但如果把参照系从整个场站缩小到我们场务连,抠轮胎却绝对是最舒服的美差。比起天不亮就起来扫上三公里跑道或者一天到晚在草窝子里轰鸟那种烂活儿,站在大门口抠轮胎简直跟放假没什么两样。这等好事惦记的人自然很多,为了避免相互攀比造成内部矛盾,抠轮胎从不固定人选,向来只按编制序列,依次在场道班、灯光班、驱鸟班、消防班——炊事班因为只有两个人暂且除外——之间轮换,每班负责一天。直到去年夏天我接手之后,抠轮胎才真正成了一个专职岗位。我是个干部,连里那帮兵即使眼红也没资格跟我争。他们——包括那帮被我勾过手指的司机——肯定会在背后骂我,但这要看你怎么想了。我要发个帖子同时又关闭评论,那别人有什么意见我也无须理睬。再说了,这个岗位是我自己争取来的,代价是嘴唇肿了一个星期,换作别人不见得肯出这么大的本钱。

去年七月底到今年七月底,我迎来了抠轮胎一周年纪念日。为此我特意上传了一首歌。我多想能多陪你一场/把前半生的风景对你讲/在每个寂静的夜里我会想/那些关于你的爱恨情长。《这一生关于你的风景》。我只录了三遍就上传了,而以前一首歌少说也得录个七八九十遍。应该算唱得不错,居然得了十三个赞和三朵免费的鲜花,创造了新纪录。要知道我注册这个账号将近两年,关注了二百五十七人,上传了三十九首歌,却只有十八个粉丝。这十八个粉丝素质很差,基本没给我点过赞,我至今搞不懂他们为啥要关注我。录歌那天在搞跨昼夜飞行,十六点进场,十八点开飞,到二十三点最后一架飞机引擎关车,只剩下蓝色跑道灯在夜色中闪出两条平行虚线。等到凌晨两点,场站和机务的人都撤了,远处村子的狗默不作声,鸡打鸣则还早,整个世界十分安静。这是我喜欢的时刻。我从值班室出来,一直走到刚刚用割草机清理过的备降道上,沉浸在浓郁的青草气息之中。我戴上耳机开始唱歌。方圆数百米不会有人,我尽可以放开声音。其实我并没有什么“你”,高中时跟我好过一学期的女生个子太矮了,而且她弟弟总想借我的山地车搞得我很烦。我只是觉得这歌虽然尽是病句,唱倒是挺好唱的,没有扯不上去的高调,又带着点不咸不淡的通俗感伤,就跟抠轮胎一样适合我。我已经抠了一整年轮胎,深知此刻身处的夏天是抠轮胎最好的季节。不像春天老是刮风,秋天得清理清洗池里的枯叶,冬天更别提了,臭水冻了一地,轮胎弹性也大为降低,给我的工作带来很大困难。只有夏天的清晨,天空深蓝,残星亮白,草木葱茏,空气腥甜,那是抠轮胎的黄金时间。我自感在抠轮胎这个领域已经驾轻就熟炉火纯青,如果让我一直干下去,没准哪天我会写出一本《抠轮胎技法教程》这样的著作。

可惜那首歌刚录完没两天,具体说是七月三十一号早上五点五十五分,38号空勤大巴从清洗池出来了。空勤大巴从池子里出来本身没什么不对,它肯定得出来,要不然它没法拉着那帮飞行员前往塔台。所以我照例从右前轮开始抠,接着是右后轮。空勤大巴是双后轮,肯定得多费点时间。就是这个时候,我好像听到点儿什么动静,我停下来四处看看,车下除了我没有第二个人。我正要继续干活儿,那声音又起来了。我直起腰退后两步往车窗上扫了一眼。就一眼。我瞬间感觉脑袋充血,额头两侧一跳一跳地,让我头一回怀疑自己真的得了高血压。

我看见了白冰。这个窄脑门宽下巴的家伙正把脸贴在车窗上,鼻头在茶色玻璃上挤出一坨果冻状的白色。他冲着我龇牙咧嘴挤眼睛,两只手不停地拍打着车窗,像是动物园的猩猩。啊不,我说反了,他应该是观光车里的游客,而我才是那只猩猩,手里还拎着一只生锈的铁钩子。我们虽然只隔着一层玻璃,但这层玻璃足以表明我们其实是两个截然不同的物种。比猫和猫头鹰还要不同。那还等什么呢?我飞也似的闪到了车尾,接着狠拍了两记车身。嘭嘭。左边轮胎还没抠呢,我就让它开走了。

毫无疑问,这是我职业生涯中抠出的最大偶然。一朵浓积云在我头顶上越积越厚,高达数千米,大得无法放进垃圾桶。我得在它发展成积雨云之前找个躲避之处,以免被浇成透心凉。形势紧急,早上进场刚结束,我就跑去找连长。如果不是着急,我肯定先找指导员,可打指导员手机他没接。飞行时指导员总在机场上到处移动,不像连长一般都待在跑道边的驱鸟车上。很久没有参加过体能训练,我的体重比一年前刚毕业时增加了快二十斤,两公里的路走得我气喘吁吁,汗水从腋下直流到裤腰,而从前我跑三公里只需要十一分十五秒。连长抱着全连唯一一支银灰色驱鸟猎枪,透过草帽下的眼镜片盯着我。他大概以为自己像个特战队员或者职业杀手,实际上他更像一个农业技术员。我小时候经常跟着我爸下乡,印象中他们县农技站的人差不多都戴着一顶跟连长同款的草帽。我爸到退休时仍是个农艺师,至今为没能晋升高级职称而耿耿于怀,一直到我招飞上了空军航空大学他才变得愿意出门了。然而这瞬间的心理活动对连长没有意义,加上飞机起降的巨大噪音,让我们的沟通极不顺畅。我不知道你——塔台后面停机坪上的飞机已经开车了——我不知道你给我说这些——两架飞机一前一后从联络道滑过来——我不知道你给我说这些到底是啥意思——两架飞机在起飞线轰响着待命——到底是啥意思,这不是你自己——两架飞机从我们面前的跑道滑行而过,终于升空,爬高,拖着滚雷般的尾音消失在天际——这不是你自己非要去的吗?你要去我让你去了,你现在又不干了,你以为——又一架飞机开车了……

我们在飞机发动机金属叶片与压缩气流的摩擦声中艰难地交谈了几分钟,连长对我突然不想抠轮胎这事表示十分不解和强烈不满,反复问我究竟是怎么想的。我当然不能告诉他我是怎么想的。真实的想法难道不都是不可示人的吗?它们因为真实而具有重量,只能沉入海底而非浮在水面。何况真实的想法在别人看来往往荒诞可笑又站不住脚。我在后勤学院——我先后上过三所军校,分别是空军航空大学、空军飞行学院和空军后勤学院,这里说的是最后一所——的一个同学给学员队领导说他奶奶快死了要请假回家,教导员马上给同学家里打电话了解情况,结果他爸说他奶奶刚出门买菜去了,并对部队首长的关心千恩万谢。教导员把我同学叫到队部一顿臭骂,我同学红耳赤面耸肩勾头却一言不发。他不可能给教导员说他请假是因为他异地恋的女朋友劈腿了而他打算前去当面痛斥抑或抱腿哀求。我也一样啊。我不能给连长说我不想抠轮胎只是因为白冰在人群中多看了我一眼,而我无法想象从此以后每个飞行日都要在大门口碰上白冰并为他们抠轮胎的情景。那我还不如死了算了。问题是这个理由只对我一个人成立,包括连长在内的任何人都不可能理解。连长并不知晓白冰是何许人,即便知道他也会说,你连飞行团齐团长都不怕,一个毛还没长齐的新飞行员能把你咋?那我该如何回答?我回答不了。那是个紫外线般看不见听不到摸不着却能灼伤你的原因。我和白冰隔着一层车窗玻璃。不是普通大巴的车玻璃而是空勤大巴的车玻璃。空勤大巴。空勤。我没办法给连长说这些。我只能以抠轮胎那种卑躬屈膝的姿态表示,一年的抠轮胎经历打磨了我的毛刺,锤炼了我的作风,端正了我的态度,让我充分认识到了自身存在的问题和不足,深切感受到了连首长对我的关心和爱护,现在我决定全身心融入连队大家庭,坚决服从命令听从指挥,干一行爱一行,从今天开始就和大家一起去扫跑道。这么正能量的表态让连长满腹狐疑。他抱紧怀里的猎枪,盯着手里的摩托罗拉对讲机,仿佛在甄别对面到底是正牌的公安干警还是来自缅甸的电信诈骗犯。这可以理解。连我都被自己说出的假话搞得耳朵发烫。想回来啊,那挺好——飞机发动机仍在轰响——想回来可以啊,不过也不用着急,你先在那里待着——第一批飞机开始返航,着陆动作柔和轻盈,没有丝毫弹跳感,一看就是个老手——我觉得过段时间再回来比较好,过段时间,你再坚持坚持——着陆飞机正在跑道上高速滑行,接着“砰”地放出红白相间的减速伞——最好等年底那批老兵走了你再回来,这样比较好一点,啥原因我就不说了,你也知道——飞机经过我们时抛掉了减速伞,连长看着守在一边的两个捡伞员跑上前把那具伞拖到跑道外的草地上之后才又扫我一眼——你也知道为啥,对吧?再说这事还得跟指导员商量,他还不一定同意呢——又一架着陆飞机过来了——要不这样,你去找指导员谈谈吧!

太阳越来越大,晒得我眼前发黑。我不知道指导员在什么地方。他喜欢到处转悠,可能在连部办公室或者炊事班,也可能在消防车或者场道车上,还有可能在塔台房顶上或者哪架飞机的机翼下面,或者正在他那辆移动着的破自行车上。他在指导员任上已经干了五年,是全场站最资深的连队主官,据说他刚当指导员时连长还是个排长呢,所以他想在哪儿就在哪儿。我准备去机务保障楼的门厅里再给指导员打电话,那里相对安静一点。不过我不能像平时那样从塔台旁边的草地直接穿过去,那帮飞行员喜欢聚在塔台门口抽烟闲聊,而白冰大概率就在其中。我向西迂回到联络道那边,又从一排大大小小的保障车辆后面绕过去,眼看还有三四百米就到机务楼了,手机却先响了起来。

我说彭排,你跑哪去了?你知道我现在正在干啥不?我保证你猜不出来。指导员在电话里嚷嚷,听着跟他平时一样自带一点欢快,我正替你抠轮胎呢!你工作时间擅离岗位,让一个这么老的同志替你抠轮胎,你觉得好意思吗?

3

仅仅二十四小时我就发现,不论抠轮胎与否,我都躲不开白冰。白冰跟轮胎没关系,只跟我有关系。即使我不再想承认这种关系,也不能阻止白冰前往外场找我的脚步。飞行团和场站机关都在内场,距离我们场务连所在的外场约莫五公里。平时那帮空勤都是坐车来坐车走,所以我完全没想到上午十一点飞行才结束,中午一点多白冰就跑来了。五点一二公里,二十三分零六秒,还可以吧?他关掉手机上的运动App,主要路上碰到好几群羊把路给挡住了。西北果然有好多羊。我现在跑得比你在的时候快多了。你记得吧?那时候我跑步老是最后面几个之一,现在我五公里能跑到二十一分,不过跟你肯定还是没法比。不不不,你可说错了。现在别说五公里,三公里我都跑不下来。你净扯,你忘了大学运动会上你是一万米亚军?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呀。再说你根本没瘦,你比以前胖了不少,昨天早上我差点没敢认你。那说明胖得还不够,再胖点就好了。为啥?不为啥,挺好的。昨天看见你把我激动坏了,在飞机上我还一直想着赶紧来找你呢,飞完回来我问了好大一圈,最后打电话打到你们干部股才知道你在场务连。你当时转校换手机号为啥不给我说一声?这两年我到处打听你呢,你在徐州的时候我问到一个你的号码,打了好几次都没人接,发短信也没人回,后来再打就停机了,估计是号不对。问题是你也不给我来个电话!要不是我分过来,咱们这辈子估计都见不上面了,你说你彭为天是不是个屌人?!我很想告诉白冰,首先这辈子不见面正是我所希望的,其次那个号码一点没错,我就是不想接,所以我把那个号码停机又重办了一个新号。可还没来得及张嘴,白冰又说,阿彭你知道不,你走了以后我有好几次都梦到你了呢。每次醒来才想起来你真的已经走了,搞得我那一整天都没啥情绪。

这话让我鼻子有些发酸。我相信白冰说的是真的。因为我也曾梦到过他。梦里我俩一起去飞行学院超市买冰糕,一起请假进城下馆子,一起去商场打游戏,还一起在上课时偷吃巧克力。但我不会告诉白冰这些。白冰是个不错的人,但我真的不想和他见面。刚才文书跑来说有人找我时我说我不在,文书确实也是这么回复的,可同时又把我的手机号告诉了白冰,于是我的手机就开始不停震动。我在二楼学习室的窗户往外看,白冰就在连门口的篮球架下面坐着给我打电话。还发短信。还申请加我微信好友。手机震动了能有十分钟,终于把我震下了楼。我告诉白冰我蹲坑去了,他倒是没戳穿我。这年头哪有蹲坑不带手机的人呢?这感觉真是太糟糕了。

从连队出来,白冰说他跑步过来的时候看见路边有个超市,提议去那儿吃个冰糕或者喝点冰镇饮料。我骗他说我们一会儿还要集合搞教育,肯定来不及。我摸出烟来问他抽不抽,他一边摇头一边很惊讶地说你都抽上烟了啊!我说抽啊,为啥不抽。白冰开始给我讲我们那期同学的去向,谁谁谁分到了空X师,谁谁谁分到空X旅,谁谁谁毕业考核的时候遇上了机械故障又成功迫降荣立了二等功。他说得挺起劲,可是那些人都已经离我很远了。包括面前的白冰也是。只有说到林博宇时我才有了一点兴趣。他高教机马上都要飞完了,结果“五一”放假的时候他上街骑了个小黄车,被一个送外卖的电动车给撞了,右手腕粉碎性骨折。空军总院鉴定说他没办法再飞了,最后只能转地面去了工程大学。白冰说着叹了口气,队长通知他停飞的时候他号啕大哭,哭得差点儿晕过去,整整两天一口饭没吃。搞了半天比我还惨呢。我说,这下我终于平衡了。你这一听就是反话。白冰说,高教林博宇是第一个放单飞的,说实话飞得比我们都好。还有你,你初教也是第一个放单飞的,也飞得比我们都好。我有吗?我都不记得自己飞过了。你看,你又说反话。飞得好没用。我说,得命好才行。也对,我算是命好的。白冰说,不过你也是很牛的,我记得送你走的时候你可潇洒呢,没哭没闹,我送你上车的时候你还冲我笑呢。

真的假的?我说,我不记得了。我真是一点不记得自己曾在那一刻笑过。记忆中与之有关的一切都是灰色的。当然这不能怨白冰。你不能要求一个健康的人去理解一个绝症患者,或者要求一个富家子去理解一个留守儿童。从来不存在什么真正的理解,除非你变成你打算去理解的那个人。人与人隔着深渊,既无法架设舟桥又不能武装泅渡。盖着蒙布的吹雪车下面有一小块缓慢移动的阴影,我们就站在那块阴影当中。机场被正午阳光暴晒得发烫,散射出刺眼的白光。远处的跑道和草地在加热的空气中如水面般波动不停。我使劲想表现得热情一点。我们应该像一对久别重逢——的确如此——的老友那样畅叙别后离情,可到头来自己还是一台三伏天的冰箱。我很清楚,我和白冰不可能再像从前一样了。他这会儿穿着漂亮的白色空勤T恤,我已经替他脑补出了蓝色的夏季飞行服,左胸飞行徽章中间有个白色的“3”。到了秋天他会穿上柔软的蓝色皮服,接下来则是带着翻毛领的冬季飞行皮服。我从前也穿过,我穿这一身绝对比白冰要帅上七倍。可惜转校的时候它们都被收回去了。与其如此,还不如从来没穿过呢。我觉得自己像个破产的有钱人,现在能穿的只有那套带着股下水道味儿的迷彩服。

去你宿舍坐会儿呗。白冰抹一把汗,外面太晒了。别了,这儿不像你们空勤楼,两人一屋还带卫生间。我们一间宿舍住八个人,光一股脚丫子味儿就够受了,再说他们还在午睡呢。我说,你赶紧忙你的去吧,刚分过来就乱跑,你们领导该批评你了。那好吧,我今天就是来认个门儿。白冰想了想,又摸出手机盯着我把他加为微信好友,这周末要不飞的话,咱俩出去吃饭吧。两年没见了,怎么也得喝点。到时看吧。我模棱两可地应一声。白冰走出去几步又转身跟我挥手,走到路口又挥了一次。他还真是个好人,就是迟钝点儿。我慢吞吞地蹭到楼前,坐在门前的台阶上抽烟。早知躲不开白冰,我何必还找领导要求回连队呢?

我正为自己的草率和愚蠢感到懊悔,头顶上传来两声咳嗽。抬头一瞅,指导员半个身子探在二楼窗户外面,正笑眯眯地冲我勾着手指。我想明白了一个问题,知道啥问题不?指导员给我冲了一纸杯绿茶,他只用了一个纸杯,烫手。刚才那小伙是你飞院的同学吧?人家专门跑来看你,你为啥一直吊着个脸?你怕见到人家。你看,脸红了吧?我不敢抬头,只能一个劲地吹茶叶。其实也没啥,我不早给你说过吗?我也飞过三十多个小时呢。我们那期提得最快的是飞行团老齐,人家都正团了,我还是个正连,那我不活了?还得活是不是?人嘛,总能找到一把适合自己的椅子坐,不一定非得坐在飞行座椅上。指导员大概认为这是一次成功的现身说法,他用齐团长和他自己来证明人生道路可能随时分岔,而哪一条路上都会领略到独特的风景。但在我看来这种半明不暗的表示并不具有真正的说服力。他不说还好,一说反倒让我想到了扛着中将肩章的白冰正在众人簇拥下前来视察,而跑步上前报告的是我这个中尉彭为天。我认为指导员这番思想工作除了成倍加重了我的思想包袱之外毫无用处。基于这种认识,我没有附和他,而是继续坐在那儿吹茶叶。他不知道给我放的什么破茶叶,全都浮在水面,吹了半天一口都没喝到嘴里。

见我没反应,指导员马上换了另一个话题。我让你写的东西呢?搞得怎么样了?他盯着屋顶上的一只苍蝇,我这儿等着要呢。我还没开始写,不知道咋写。我决定耍赖,要不我还是回门口值班去吧。彭为天,你不会真以为抠轮胎能抠到转业吧?指导员收回笑容,目露凶光。他本来就身材壮硕满脸横肉,络腮胡刮过后的青色从腮帮子蔓延至脖颈,看着根本不像一个指导员倒像一个连长。别废话,下午你就找来进国谈去,三天时间必须给我拿个稿子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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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行部队不讲周六周日,只分飞与不飞。天好总会飞,所以休息日基本是些烂天气。白冰第一次约我出去吃饭就是个阴天,不用看天气预报都知道肯定要下雨。这无疑是一个现成的托词,不过我没用。我告诉白冰,我正在加班搞一个材料,领导催着要呢。行啊你,都成笔杆子了。不过也对,以前上学的时候教导员就老表扬你学习体会写得好,我还抄过你的呢。白冰想了想,那你赶紧写,上午能写完吧?我看上午要下雨,你写完了咱们下午出去县城吃羊蛋怎么样?

白冰想得太简单了。材料哪有那么好写。运气顺的人都容易把事情想得简单。刚上初教-6的时候教员带着我们做动作,大家没一个不吐的。白冰是直接吐在机舱里,我可是从机舱里爬出来才吐,档次高下立判。飞起落航线,他每次着陆接地前的“一米平飘”都被教员批为“坑坑洼洼”,那一套带杆、收油门、拉杆、接地的动作我却是一气呵成。空中他还老偏航,后舱教员没少用驾驶杆打他腿。可是他顺啊。既不冒尖也不垫底,夹在众人之间就那么安安稳稳地飞完了初教-6,又顺顺当当地飞完了教-8。他太顺了,根本不知道吃羊蛋必须得提前跟县城熟悉的摊主预约,不然一只公羊只有两个蛋凭什么偏给你吃?还有,去县城也没那么容易。你得先跟熟悉的黑车司机打电话,他们都是附近霍公乡的私家车主,你不认识几个根本别想找到车。写材料那就更难了,比画座舱图还难。压力表空速表高度表地平仪升降速率表电磁罗盘无线电信标螺旋桨转速表……初教-6座舱几十个仪表开关我到现在都能一个不差地画出来。那些仪表设备刚开始让人眼花缭乱,操作起来常常顾头顾不了腚,一旦熟悉之后就会变得十分合理并且一成不变。材料这个东西就不同了。指导员给了我一本师政治工作部编印的《空X师历届“感动军营”人物事迹材料汇编》让我学习,我学习了以后非但没有感动反倒十分气愤。几十份材料每一篇都写得天花乱坠理直气壮,那些大大小小的标题一层又一层仿佛俄罗斯套娃,每一层标题都比我家门上贴的对联还要工整。它们每一篇都和另一篇截然不同,这一篇用过的句子绝不会在下一篇里出现。每一篇材料里都刻画了一个爱党忠诚爱军精武爱岗敬业的先进典型,其中就有飞行团齐团长,他是我师第一届“感动军营”人物,当时的职务是飞行大队长。他参加过多项重大演训任务,还在空军航空兵比武中拿到过两次“金头盔”,这荣誉跟拳击比赛的“金腰带”差不太多,称得上是空军歼击机部队的第一等好汉,光这一点就够写两页纸的了,这还不算他的眼大眉浓鼻正口方。可指导员让我写的是我连场道班班长来进国,这就难办了。那家伙祖上可能是跟着郑和偷渡回来的非洲土著,身材短小,皮肤黑黄,眉毛紧挨着稀疏的发际线,勉强能塞进去三根抬头纹。按说他一张圆脸面积也不算小,但黑豆眼、蒜头鼻和鲇鱼嘴挤在一起,余下的空地全部让给了腮帮子。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看法,别人不一定这么认为。别人没准还觉得这副尊容十分敦厚朴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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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选自《野草》2023年第5期)

王凯,1975年生于陕北黄土高原,长于河西走廊军营, 1992年考入空军工程学院,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著有长篇小说《导弹和向日葵》《上尉的四季》等、小说集《塞上曲》《指间的巴丹吉林》《沉默的中士》等。曾获第十二届全军文艺优秀作品一等奖、第三届人民文学新人奖、首届茅盾文学新人奖、第八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