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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杂变”
来源:阳泉晚报 | 李建永  2023年09月28日11:19

“拉杂变”这个词,来自苏东坡短文《书拉杂变》:

司马长卿作《大人赋》,武帝览之,飘飘然有凌云之气。近时学者作拉杂变,便自谓长卿。长卿固不汝嗔,但恐览者渴睡落牀,难以凌霄耳!

查《汉语大词典》,在“拉杂”词条之后,还真有“拉杂变”这个词条,解释道:“讥喻模拟古人而堆砌杂凑的作品。”司马长卿即西汉文学家司马相如,字长卿,蜀郡成都人。据《史记·司马相如列传》记载,司马相如弹琴,撩临邛(今成都市邛崃市)富豪卓王孙新寡的女儿卓文君,与之夜奔,贫困潦倒,返回临邛,开起了小店,相如酤酒,文君当垆,后世传为佳话。汉武帝刘彻偶然读到《子虚赋》,大为赞赏,喟叹道:“朕独不得与此人同时哉!”恰好为武帝管理猎犬的官员(“狗监”)蜀人杨得意听到此话,便对武帝奏称:“臣邑人司马相如自言为此赋。”武帝拜相如中郎将。一直不给相如好脸色的老丈人卓王孙,立马换上一副欢喜面皮,恨女儿嫁给相如太晚,厚分财产与相如,作锦上添花之榜样。只是相如不爱做官,常请病假,有钱有闲,与战国时期的韩非子有一比——“相如口吃而善著书”,就爱琢磨着写大赋。后来汉武帝拜相如为孝文园令。相如针对武帝好“仙道”而作《大人赋》,抒写“大人”不满于人生短暂,世事艰难,于是乎乘龙驾云遨游“仙界”,联想缤纷,辞采绚烂,文末归于超脱无有,暗含对武帝尚好神仙之道的讽谏。据《史记·司马相如列传》记载:“相如既奏《大人之颂》,天子大悦,飘飘有凌云之气,似游天地之间意。”而《汉书·司马相如传》只最后一句文字略有小异:“飘飘有陵云气游天地之间意。”这就是东坡所说的“司马长卿作《大人赋》,武帝览之,飘飘然有凌云之气”。

然后,东坡笔锋一转,说“近时学者作拉杂变”——即胡乱缀连堆砌一些历史典故,创作一些“獭祭鱼”“点鬼簿”之类的文章,就自比司马长卿了!并戏谑道,即使长眠千年的司马长卿不怪罪阁下,但是读者读了阁下的“拉杂变”烂文,恐怕郁闷瞌睡得哈欠连天,直接从床上掉下去了,哪里还能像武帝那样飘飘然有凌云之气呢!

东坡《书拉杂变》收入中华书局出版的《苏轼文集》第六十六卷“题跋·杂文”部分,短短五十余字,连类引譬,生动形象,嘲讽谐谑,鞭辟入里!读好文飘飘飞升,读烂文沉沉下坠,此诚乃妙喻也。由于近两年为某出版社编辑杂文年选,在下“周览泛观”了很多杂文,不仅感叹发表杂文的报刊园地正日益减少,更感慨当今杂文质量之良莠不齐。回望中华文学史,从《诗经》、《楚辞》、大汉文章,一直到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文学体裁发展到今天,杂文已然成为一种非常重要的文体。鲁迅先生称杂文是“感应的神经,攻守的手足”,因而,短小精悍、议论风生的“轻骑兵”杂文,是最适合于信息化、云时代、科技潮、快节奏这个风云变幻、波澜壮阔的大时代的。

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文学体裁及代表作家。尽管司马相如凭借一篇《子虚赋》,即“圈粉”武帝,进而成为有汉一代的“赋圣”,为他赢得荣誉和地位。然而,“时运交移,质文代变”,今天来看,除了选入《古文观止》里的《司马相如上书谏猎》,写得精短而流丽,“朴而能华”“委婉易听”,堪称上品;其他如《上林赋》与《大人赋》等大赋,均铺排堆砌,冗长累赘,“繁华损枝,膏腴害骨”,大部分段落亦属于“拉杂变”文体,声闻过情,过分油腻。谓予不信,找一篇自己读读便知。其实,就连西汉时期与司马相如同时代稍晚的太史公司马迁,在《史记·司马相如列传》“太史公曰”亦对其评价:

《春秋》推见至隐,《易》本隐之以显,《大雅》言王公大人而德逮黎庶,《小雅》讥小己之得失,其流及上。所以言虽外殊,其合德一也。相如虽多虚辞滥说,然其要归引之节俭,此与《诗》之风谏何异。杨雄(《汉书·司马相如传》“赞曰”写作扬雄)以为靡丽之赋,劝百风一,犹驰骋郑卫之声,曲终而奏雅,不已亏乎?

太史公概括得非常到位,相如赋虽多“虚辞滥说”,然其要旨却是“归引节俭”,讽一而劝百,与《诗》之刺世疾邪、归引正途的宗旨,殊途而同归。这不正是今天杂文的价值和功能之所在吗?

东坡所贬斥的“拉杂变”文体,其病在于“拉杂”而不在“变”;恰恰相反,其生路却正在于“变”。“拉杂”,即拉拉杂杂,杂乱无章。就文章而言,专指那些堆砌杂凑的作品。清代文学家、思想家方东树《昭昧詹言》讲过:“世人皆学东坡,拉杂用事,顷刻可以信手填凑成篇,而不解其运用点化妙切之至于斯也。”并说:“李(白)、杜(甫)、韩(愈)、苏(轼)所读之书,博赡精熟,故其使事取字,密切赡给,如数家珍。今人未尝读一书,而徒恃贩买饾饤,故多不切不确。”东坡文章看似信手拈来,“拉杂用事”,实则是以“博赡精熟”的学养为支撑,用宋代女词人李清照的话来形容,“晏元献(晏殊)、欧阳永叔(欧阳修)、苏子瞻(苏轼)学际天人”。那些不肯正经读书,却又想展示“丰富学养”的作家,不免左顾右盼,东拉西扯,填凑成篇,最终必然成为“贩买饾饤”者。

常听人说,要敢于说,敢于骂,那才叫来劲的好杂文。我多次撰文讲过,“敢说”固然重要,而“说得好”尤为重要。杂文杂文,要既杂又文,杂而不文,还叫什么杂文?那才叫真正的“拉杂变”呢!那么,怎样才能“说得好”呢?就杂文创作而言,太史公司马迁所说的“《春秋》推见至隐,《易》本隐之以显”,就是很好的“参照系”和“方法论”。“《春秋》推见至隐”,是通过具体的历史故事演进,来揭示事物发展的必然规律性,即从现象到本质。譬如,庄子的《庖丁解牛》、韩愈的《马说》和柳宗元的《黔之驴》,就是“推见至隐”的好杂文,都是通过“讲故事”来“讲道理”的。“《易》本隐之以显”,则是直接“立论”,从本质联系到现象。譬如,孟子的《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民为贵》等篇,就是“本隐之以显”的好杂文,亦即通过对蕴涵深邃哲理的命题论述,来影照事物的诸种现象。

《春秋》的微言大义、褒贬鞭挞,《诗》的怨刺讽喻、顺美匡恶,都是最基本的杂文笔法;加之《易》的极深研几、洁净精微,更增强了杂文的哲理性与思想美。然而,文体一也,而变化万端,乃至于无穷,这也正是文学创作之魅力所在。《易》曰:“虎变文炳”“豹变文蔚”。文贵于“变”,有“变”才有创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