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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江文艺》2023年第2期|赵燕飞:乙方(外一篇)
来源:《湘江文艺》2023年第2期 | 赵燕飞  2023年10月10日07:19

赵燕飞,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两部、中短篇小说集五部,多部作品入选重要选刊或年度选本,曾获“中骏杯”《小说选刊》双年奖读者最佳印象奖、第六届毛泽东文学奖、《湘江文艺》首届双年奖,现居长沙。

乙 方(外一篇)

文/赵燕飞

“姐姐,卧室的吸顶灯不怎么亮,要换个灯泡才行。”

“姐姐,浴霸上面的照明灯坏了,我刚开的取暖灯搞卫生,热出一身汗。”

“姐姐,网联不上了……”

微信里口口声声叫我“姐姐”的,是“乙方”,公寓租客。

“乙方”看起来二十四五岁的样子,脸上长了几颗不容忽略的红痘痘,我们就叫她小痘吧。小痘是通过中介与我联系上的,她要租我的公寓,其实我不是房东,真正的“甲方”是妹妹:公寓是妹妹的,她不在长沙,便委托我代理出租事宜。这套公寓的地段很好,出了单元门就是双地铁口,出了小区的后门就是四时风光各不同的湖景公园。房子很小,四十来个平方,一个大通间用衣柜隔成了客厅和卧室,厨房卫生间什么都不缺,家电家具也齐全,很适合单身贵族或小情侣住。附近那个安置小区没有交房之前,这里的公寓几乎没有空置期,租金也始终坚挺,租约到期时给中介打个电话,很快就重新出租了,我几乎不用操多少心。但这回有点奇怪,房子挂到中介好几天了,电话接了无数个,却没一个长租客。妹妹急,我更急。上网一查,才发现我高估了行情,于是给中介打电话,要他们帮我下调报价。

小痘就是下调价格之后第一个要与我签长租合同的。所谓长租,也就是首签一年。之前拒绝过好几拨短租客,租金多个几百块,但周期短,太折腾人。好不容易等到一个长租客,按理应该欢天喜地同意签约才对,我却一言不合直接挂了中介电话。他们太得寸进尺了。已经报了底价,他们说“能不能再优惠点”,我说“好吧”,看在要租一年的份上,又减了一百块,还包了物业费。正后悔不该让步的,妹妹可能会怪我租得太便宜,没想到他们又说,“今天签约,收租时间推迟半个月行不,因为租客目前租住的那套房子还有半个月才到期。”

这种话他们竟然说得出口?

“不租了!”说完这句我就挂了电话。烦。空置一天就是大几十块,已经十来天了,指望以租养贷的妹妹是否和我一样心烦意乱?妹妹是下岗职工,实打实地穷,当初买这套公寓,花光了她下岗时所得的补助和家里所有的积蓄才凑齐首付,至于房贷,只能靠租金了。房租抵不上月供时,由我先行垫付。妹妹住在另一个湘中小城,这套公寓从看房到买房再到出租,除了必须由本人签署购房与贷款合同,其他事情都是我一手操办。妹妹是外地户口,当时长沙并没有限购,这套住宅性质的公寓正处在上涨行情,妹妹才办完过户手续,这套小公寓的市值就涨了二三十万。妹妹完全可以转手就卖掉的,是我劝她目光放长远点,先囤几年再说,长沙的房价相比其他省会城市,已经低得不能再低了,上涨是铁板钉钉的事。谁料没过多久就出台限购政策,这类住宅性质的公寓需要购房资格才能交易。长沙的购房资格有多珍贵呢?在限购政策有效期内,如果你是未婚本地户口,名下只能有一套住宅;如果是已婚本地户口,以家庭为单位,夫妻双方加起来只有两张房票。这么珍贵的房票,大多数人舍不得花在一个小公寓上。再说,不限购的商业公寓满大街都是,虽说只有四十年产权,水电费更贵,但仅凭不用购房资格这一点,就秒杀住宅性质的公寓了。这样一来,妹妹的公寓立马被打回原形,房产交易网上的报价回落到当时购入的价位。紧接着,长沙又出台限售政策,拿到房产证四年以后才能上市交易,简直一招比一招狠。不过,这套公寓作为长远投资还是可行的。妹妹真不容易,那一点点少得可怜的下岗补助,哪里跑得赢通货膨胀?随着年纪的增长,工作越来越难找,妹妹总不能坐吃山空吧?买下这套公寓相当于买了一份养老保险,房贷还款选择等额本金,月供越来越少,租金却越来越高,用不了几年,租金收入就高过一个普通工人的退休金了。这是我帮妹妹打的如意算盘。哪想今年的形势与往年不同,周边涌现大量低端公寓不说,公园旁边还有比妹妹的公寓更高端的复式公寓也马上要交房了,我的心理预期原本每次重新出租都要略涨一点点,这回在审时度势之后主动下调报价,明显低于去年的租金水平已经让我很不爽,中介还要压价,还要帮着租客变着法子揩油,我那一点就着的火暴脾气怎么接受得了?

又有中介打电话过来,说是要短租,租金比我的报价高两百。我说“不短租”,中介做我的思想工作,“姐啊,空着也是空着,租出去才是钱,短租有什么要紧呢,等房子出来我再帮你租出去就是。”这话有点道理,于是同意晚上去门店签约。刚挂完这个电话,另一个陌生电话打了进来,一开口就叫我“姐”,要我消消气,刚才给我打电话的妹子是新来的,她什么都不懂,冒犯之处请多多谅解,少交半个月房租不是租客提的要求,那个租客是年轻妹子,人很好,她说她现在租的房子还有半个月租期,这个新员工只想做成这笔单,就直接问我能不能签了约推迟半个月算房租,对不起,对不起……

说得我心软,各自让了点步,少收五天房租。若是妹妹在场,她肯定肉疼:五天房租够她买好几袋大米了。妹妹知道每个月要还多少房贷,能收多少租金,却不知道为了帮她省钱,从小就笨手笨脚的蠢姐姐,硬生生被逼成了女汉子。

第一次出租之前,我去四方坪二手货市场淘了一张九成新的布艺沙发,在楼下门店定做了灰色的遮光窗帘与窗纱,又网购了几件小东西:免打孔的小阳台窗帘,用来代替床头柜的浅咖色铁艺圆边几,绿色的沙发抱枕,浅胡桃色的实木电视柜。电视柜不包安装,卖家说按照说明书一步一步来,简直不用费脑子。收货后打开包装箱,将那堆零散木块与螺丝一样样拿出来摆在地上,还没看说明书,我的头就大了。于是打物业电话,物业给了一个手机号,让我自己联系安装师傅。师傅开口就要两百块。对师傅说完谢谢,我决定为妹妹赚两包大米钱。说明书很简单,第一遍没看明白,看了两三遍,才大致弄懂基本步骤。拧螺丝时,差点伤到手,卖家送的简易起子一点都不好用,花了近两个小时,累出一身老汗,总算把那堆木块拼成了电视柜。

小痘的“前任”退租时,卫生间的地漏堵了,马桶盖也躺在了地板上。下水管堵塞只能找师傅上门疏通,坏掉的马桶盖被我拎去马王堆陶瓷建材城,比照款式和尺寸大小买了个新的,可以缓降的那种。我问能不能包安装。“将配件装上去,拧紧两颗螺丝就行了,”导购员笑着说,“你总不至于连螺丝都不会拧吧?”

螺丝当然会拧,但我从没装过马桶盖。为了保险起见,我特意加了导购员的微信。安装之前,给马桶上上下下都喷了酒精,尤其是我的手要接触的地方,喷了两三次才作罢。对照说明书,先把几个小配件摆在马桶座的两个圆孔上方,再把两颗长长的螺丝放进孔里,怎么固定呢?并没有想象中的铁螺帽,只有两个软软的橡胶螺帽,将就着用吧。马桶盖成功装上去了,的确是缓降的。试着坐了一下,垫圈跑偏了。重新调整盖板位置,重新拧好螺丝,再试,还是跑偏。研究半天,发现是螺丝拧不紧,盖板不能固定才导致跑偏。给导购员打语音电话,问她怎么没有铁螺帽,那个软螺帽拧不紧,她喊了句“亲爱的”,半是急又半是气地说:“那个软的不是螺帽是胀管,这种膨胀螺丝没有螺帽的,你先把那个胀管塞到孔里,再把螺丝拧进去,这样就能拧紧了。”

我没怎么听明白,又不好意思多问导购员,她那边新店开张,忙得很。她说要把那个胀管先塞到孔里,可是马桶孔径明显小于胀管,胀管又软不拉几的,我折腾半天硬是没塞进去。没办法,只好打物业电话,要他们派师傅上门安装,物业的人说“好”,给了我一个手机号。师傅说“个把小时以后才能到,安装费一百八”。我解释说。“只要拧两颗螺丝,也要一百八吗?”师傅大笑,“本来要收两百的,已经优惠二十块了,上门安装服务起步价两百,拧一颗螺丝也是这个价。”

一百八,还得等一个小时,想想不划算。我就不信自己对付不了两颗小小的螺丝,肯定是导购员说错了。再打她的语音电话,她有点不耐烦了,“美女啊,你找个东西把它敲进去就行了。”

“不会敲坏吗?”

“当然不会,我们的安装师傅都是直接敲进去的。”

好吧,我的工具箱里有小锤子。没想到还是不行,胀管那么软,左敲右敲就是敲不进去,还差点砸到手指头。实在没脸问导购了,便向一个曾经给我修过小厨宝的水电师傅求助,他说:“你把螺丝套在胀管里,再用锤子敲,这样就敲得进去了。”

我总算明白了,原来我不是一般的蠢,对智商毫无要求的小问题,我都解决不了,还扬扬得意了几十年,以为自己是个聪明人。一边敲,一边笑自己蠢,终于将该死的胀管塞进了该死的马桶孔,终于可以拧紧螺丝固定马桶盖了。客观地说,花了两三个小时,既为妹妹省下几袋大米钱,又让自己多了一项安装马桶盖的技能,还发现了自己到底有多蠢,真是一举多得的好事情呢。

与我的“抠门”相比,小痘大方多了,那天签合同时,我们顺便聊了会儿天。她说她现在租住的小区,换个灯泡都要一百八。我也表示“气愤”,物业费那么贵,换个普通灯泡多简单啊,左拧几下右拧几下就行了,竟然要收一百八!心里却嘀咕:可能小痘觉得换灯泡吃了亏,所以要在重新租房时加倍挣回换灯泡的钱。

当我是正儿八经的“甲方”时,所遇到的“乙方”,没一个不让我省心的。

四方坪那套两居室在卖掉之前,出租了好几年。第一回出租没找中介,直接在58同城上发了个帖子,上午发的帖,下午有人来看房,第二天就签了出租合同。合同是我自己起草打印的,简单几句话,根本没有中介作为丙方时所出具的合同那般复杂。那时的我,对租客毫无戒备之心。有同事半是玩笑、半是吓唬地对我说:“不要一个人带租客看房,危险。”我说“怎么可能”,世上还是好人多。之后的租客都是通过中介签的合同。并非我突然胆小了,而是网上发这种帖子也没多少效果了,还得自己巴巴地跑过来带看,不如花点中介费更省事。

我的“乙方”里,还有和我成为朋友的。我们就叫她圆脸吧。圆脸与我签合同时,挺着个大肚子,当时我也没想小孩子会不会在我的实木地板上随地大小便,她要求签两年,我也答应了。她交房租特别守时,偶尔有推迟的,我并不催她。果然是她忙忘了,她转完租金就会给我道歉。她的孩子出生时,我给她发了微信红包。某天急需用钱,问她能否提前付一个季度的房租,她立马给我转了账。逢年过节的,我俩还互发祝福短信……有一回特意翻她的朋友圈,发现她晒出的美图里,我家的木地板比以前更明亮更好看。

妹妹的“乙方”远比我的多,却没一个像圆脸这样守时守信的。素质最差的“乙方”,是一个姓陈的年轻女人,姑且叫她陈女吧,陈女第一回打我电话时,说她是租客,问我价格还能少不,我说长租的话可以少一点点。她说她是广电的实习生,没什么钱,可以给她最优惠的价格不。我的心一软,便给了她从未有过的低价。去中介门店签合同时,发现在“乙方”一栏签字的不是她,而是另一个女孩。我问到底是谁要租房,陈女说打电话要租房的是她,她帮朋友租房。我也没多想,等到交中介费时,我又发现陈女和她朋友都不用交。多问了几句,陈女便穿了帮,她自己就是中介,当着我的面转租我的房子。可我刚签完字的合同里,并没有不许转租的条款。合同签的一年,我也交了一年的中介费。才过三个月,陈女打电话说要退租。我说当初再三讲清楚了的,最少租一年,我从不短租的,短租不可能有这种白菜价。陈女说:“按合同来,那一个月的押金我不要就是。”

陈女冒充广电实习生给我打电话以压低价格,我忍了;当着我的面转租他人,我也忍了;可她这么强势地毁约,未免有点欺负人。我去门店要说法,经理说她辞职了,连他们都找不到人,不过公寓钥匙放在店里。再去房里一看,她顺走了我的炒锅和电磁炉,甚至连机顶盒都偷走了。这些糟心的事情,我没有告诉妹妹。陈女那样的异类,给我添堵就算了,没必要再给妹妹添堵。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像陈女那样连骗带偷的“乙方”,我只碰到了一个。但别人家的“乙方”,也常常给我添堵。我现在居住的小区属于双限房,与单位集资房类似,略带福利性质,有资格报名的都买了,又因为离单位有点远,某些已经有大房子住的人干脆将双限房简单装修一下再出租,有的还是群租。我家对面是一百八十多平方米的大户型,被房东装修成五间卧室,每间都带独立卫生间,分别租给了五户,大多是年轻人。我这套房子的公摊面积高达百分之二十五,就是因为每层有两个电梯,却只住了两户。可现在,两梯两户变成了两梯六户。租客的素质也参差不齐。有些喜欢呼朋引伴,深更半夜还在电梯间吆喝喧天;有些几乎不出门,全靠点外卖过日子,用完的餐盒全堆在电梯口。我并不羡慕他们从不上班也能养活自己,却无法忍受他们将生活垃圾直接扔在电梯口。给物业打过好几次电话,物业的人在对面门上贴了提醒条,过了好长一段时间电梯口才恢复干净。

某晚,我家的防盗门被擂得山响,独自在家的我吓得心跳失去了节拍,从猫眼里一望,门口挤着一堆陌生人,看穿着打扮像是从乡下来的。我大声问他们找谁,他们说:“某某某在吗?”我说他们找错地方了,这是我家,我并不认识某某某。他们抬头看了下,又转身看对面的门牌,接着都挤到对面去敲门了。

临近年关,对面的租客好像都回了老家。那群人敲了半天,也没看到有人出来开门,有个女人走过来敲我家的门,从猫眼里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的眼睛哭肿了。我的同情心战胜了恐惧,开门问她有什么事,她说着说着就哭起来了。她的满口方言我只猜出了一小半,好像是她女儿失联了,电话打不通,人也找不到。我建议她报警,不要再在这里干等了,如果我看到要找的人,就要她赶紧和家里联系。

第二天,我下班回家,刚好撞见一个年轻女孩开门拿外卖,赶紧走过去问她是不是某某某,她半是惊讶、半是恼火地说“是啊”,我说“你昨天去哪里了”,她说“我一直在自己房里”。我说:“你家里的人敲了那么久的门你怎么不开呢?你的电话为什么打不通呢?你妈都快急死了。”她翻了翻白眼说:“急死就急死。”然后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世上竟有这种女儿,我也是服了。仔细一想,这女孩不会走极端吧?万一她哪天想不开自杀了……越想越怕的我立马给物业打电话,要他们尽快联系房东,告诉他这个女孩的事情,防患于未然。之后,妹妹的公寓再次出租时,我都会交代中介,那些看起来不太正常的人,比如满脸戾气的,比如凶神恶煞样的,一概不租,出再多钱也不租,惹不起总还躲得起。

让我备感欣慰的是,小痘逢人便笑,一个喜欢笑的女孩,不至于坏到哪里去,更不至于走极端。小痘可能从小被父母宠坏了,不然那些换灯泡之类的小事情,完全可以自己解决的。我早说了,要换什么东西尽管换,所花的钱从下个月的租金里抵扣就行。可她连发几张图片过来,明摆着想要我上门服务。浴霸的图片拍得很清楚,我记下型号,去某网旗舰店咨询有没有同款照明灯卖。店家要我报订单号,我哪有?同样的问题再发过去。店家说:“我们这里没有单独的浴霸灯泡出售,你可以去其他灯具店找找,只要是E27的螺口灯泡就行。”我复制这段话发给小痘,她不吭声。我要她打物业电话,请他们安排电工师傅取下坏掉的吸顶灯灯泡,再将灯泡的型号拍照发我,我给她买,或者她自己买了找我报销就是,因为她拍的吸顶灯图片就是一个白色的圆粑粑,我没有透视功能,怎么知道灯罩下面安的什么灯泡?小痘很快回了一个字:“好”。

网联不上的问题也要解决。问客服,客服给了一个维护电话。师傅说自己买个魔盒就行了。哦,我想起来了,机顶盒被小痘的“前任”拿走了。按照师傅说的,上网搜索魔盒,再把链接发给小痘,问她要我买还是她自己买,她说“自己买,钱怎么办”。我在心里叹了口气手写输入说,“亲,你出力我出钱啊,早和你说了,这些花销都可以从下个月的租金里面抵扣,只是要辛苦你了。”后面还跟了拱手和拥抱的表情。

小痘回了个笑脸。第二天是休息日,我想干脆自己去公寓一趟,买个好一点的灯换掉吸顶灯。问小痘方便不,她说她要上班,男朋友在家里,不过,她在卫生间里找到了另外一个小灯,可以用来照明,卧室的吸顶灯也被她男朋友弄亮了。

就是嘛,现成的大男人放着,不用白不用啊,鸡毛蒜皮的事情何苦都要我操心?做“乙方”得有底线,能够自己解决的小问题,不要动不动就给“甲方”发微信,“姐姐”叫多了,也有令人心烦的时候。当然,这话我只能说给自己听,和小痘说的还是那种客气话,“太好了,那就等你想换灯泡时再说吧……”

业主群

刹那间风狂雨骤,来不及赶回家的人,都涌入业主群发布求助消息。

“哪位邻居在家?请加我微信帮忙关一下窗户好吗?急!”

“你有隐私设置,不能通过群聊加好友。”

“您也设置权限了。”

“直接通过手机号添加。”

“家里没贵重东西吧?”

“没有呢。”

“去了吗?”

“关好了。”

“我家进了好多水,感谢中国好邻居,帮我关窗,还帮我拖地搞卫生。”

……

每逢遇到这类突发事件,业主群就格外热闹,大家推心置腹,防盗门密码也成了邻里之间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信物。代关门窗,代收快递,主人不在家时可以自行参观装修风格或家具摆设,这一切,都是因为有了二十四小时在线的业主群。

这是一个在长沙并不多见的大楼盘,洋房和高层加起来,一共有八九十栋。我所在的这个业主群是同栋某邻居建起来的,聚集了这栋房子的大部分业主,很多是年轻人。这一点我喜欢:和年轻人在一起,自己也没那么暮气沉沉。当初买这套房子,我几乎没犹豫什么。从看房到交定金,只花了半天工夫。置业顾问眉开眼笑,夸我是个爽快人。他哪里知道,我早就做足了功课:比较开发商的实力和口碑,比较不同楼盘的交通、教育、医疗等配套设施。明白自己最需要什么,就不用漫无目的满世界看房了。

为了方便叙述,我们暂且给这套一百平方米的房子取名为“小百”。作为三房两厅两卫的精装房,小百的设计简直无可挑剔,完美到几乎每一个角落都被利用到了:进门的过道做了到顶大鞋柜;客房与儿童房外面的过道做了到顶置物柜;主卧进门的过道做了到顶大衣柜;朝南的阳台足够大,晾衣喝茶两不误;两个洗手间不算小,公共洗手间还做到了干湿分离;厨房不算大,却预留了摆放双门冰箱的位置。还有令人心动的细节设置:鞋柜里有烘鞋机,鞋柜下方有隐藏式换鞋凳,主卧衣柜里有保险柜,厨房有洗碗机和空调,门口还有用来挂伞的隐藏式挂钩……这样的“小百”,我怎么舍得拒绝?

收房也很顺利。有那性急的邻居,买个席梦思往地板上一铺就直接入住了。爱折腾或要求很高的邻居,开始砸砖敲墙。无知者无畏,有人连承重墙都敢砸,其他业主发现后向物业投诉。投诉只能制止他们继续砸墙,已经躺在地板上的碎钢筋烂水泥还怎么砌回去?

某晚,有人往业主群里扔了几张照片,说是在邻居家拍的,几个师傅正拆客厅与阳台的隔墙,墙体外层的水泥都被砸掉了,只剩下瘦骨嶙峋的钢筋。群里顿时热闹起来,楼栋管家和工程师被业主轮番轰炸,要他们尽快制止各种砸墙行为。管家说他们管不着,因为只要不拆承重墙,物业就无权干涉。工程师说那堵墙确实不是承重墙,拆了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但最好是别拆。有懂行的业主马上反驳,说那家拆的墙是剪力墙,虽然不是承重墙,但也不能拆。因为“剪力墙可以增加结构硬度、强度和抗倒塌能力”“承重墙砸不得,剪力墙也不能砸”。

群主老金立马弄了一条接龙信息:“维护楼栋固定结构安全,接龙不拆墙表态”。老金是第一个接龙的,“八十九栋六○六老金,不拆墙”。没多久,就有百把户业主参与接龙。我是第八十九个接龙的,不为别的,只是喜欢这个序号。

我生来胆小,从没打过任何一堵墙的主意,可业主群里每天有人吐槽主卧背景墙太臭,而且是越来越臭,因为气温越来越高了,有位业主在群里晒出他家拆掉软包之后的主卧背景墙,上面霉迹斑斑,看起来蛮吓人。我不敢再偷懒,下定决心拆掉那个看起来很美的背景墙。拆这种背景墙并没违背我许下的不拆墙诺言:只拆掉了墙面的装饰软包和木板,墙体丝毫未动。

刚刚交房的那一两个月,地下车库的装修垃圾堆积如山,有时得侧着身子绕过垃圾山才能进电梯间。负责楼栋卫生的人根本顾不过来,物业的人每天集体当搬运工,却还是跟不上业主砸墙扔垃圾的速度。有什么办法呢?物业规定装修垃圾不许堆放在地下车库,但业主不自觉,物业毫无办法。

第一次在业主群直接撕破脸的,是几户要装空调的邻居。两人共用一个空调外机位,只能上下叠放的那种:先装的直接放地上,后装的得自己花一两百块钱买个支架。物业的工作人员说,外机位的栅栏门装了上下两个门闩,下面的门闩对着谁家,谁家的空调外机就可以直接放地上。言下之意,上面门闩对着的那一户,就得自己买个支架。这话好像很有道理,其实毫无操作性。如果这家先装空调,老老实实买了支架,老老实实将自己的空调外机放在支架上,后装空调的那户怎么办?我觉得物业的人不可能说这样的蠢话。这不,对着上面门闩的业主先装空调,安装师傅直接将外机放在地上,等到对着下面门闩的业主来装空调时,发现自己的“位置”被人占了,便在群里质问那个占了位置的邻居,邻居没回话,这位业主在群里撂下一句狠话:马上要安装师傅拆掉占了他家位置的外机,直接扔楼道去。群里立刻炸了锅,说什么的都有……

业主群是一个无法简单定义的存在。闲得无聊时,翻翻群里的各种消息,有时会让你觉得世界如此美好,有时会让你觉得他人就是地狱,有时你会感动得只想掏出自己的心给群里的人看,有时你恨不得立刻退群从此与所有邻居老死不相往来。说到底,业主群就是一个“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微型社会,里面什么人都有,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业主群里的满嘴跑马,你可以选择相信,也可以选择一笑了之。

比如买车位。

车位开盘之前,群里的热点话题大多和买不买车位有关。车位太贵了;车位没有产权;买一个车位所花的钱,租固定车位可以租二十八年,临时停车每天五元可以停两万天也就是五十多年……总之,赞成买车位的没几个。我很少在群里说话,也从未表态到底买不买车位。停车难是大城市的通病,光有车不行,还得有车位。如今家里有两三台车的人多了去了。小百所在的八十九栋有两个单元,一共四十八层,哪怕按每户只有一辆车计算,车位比也没有达到一比一。我的倒车水平特别差,开了好几年车,硬是学不会见缝插针。有回外出办事,附近只有一个很窄的车位了,而且还是我最不自信的侧方位停车,没办法,赶时间,来不及去别的地方找车位了,我咬咬牙,连续倒了三四把,始终差那么一点点进不去。天气并不热,我的额头却沁出了密密的一层汗。绝望之际,救星出现了,一个矮矮墩墩的小伙子走过来,毫不客气地说:“你肯定倒不进去,下车,我帮你倒。”一把,两把,三把……他的动作很麻利,但也倒了三把才将车倒进去。我抹了抹额头的汗,连声说谢谢。临走前,他轻描淡写地来了一句:“我在部队开了五年车。”不知他这话是自夸还是安慰我,总之,没因倒车误了事就行。

想想看,以我的倒车水平,如果不买车位的话,每天下班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地方停车,转悠半天才找到一个,左停右停却停不进去,那不是活生生的煎熬吗?还是长达几十年的那种。

车位正式开盘前有两次模拟购买的机会,置业顾问小杨再三叮嘱我,先要想好自己选哪些车位,还要多挑几个备选,开盘时要找网速最快的地方,手速也要快,最心仪的车位没抢到,赶紧抢另外的。为此,我特意去车库实地考察,选了十来个车位放进购物车,又在纸上按先后顺序给这些车位编号,第一号抢不到就抢第二号,第二号没抢到再抢第三号……事实证明,我太天真了。正式开盘倒计时,我的心跳越来越快,右手食指已经放在最喜欢的车位号上方了,心里跟着秒表一起倒数,嘴里数零的时候,右手也跟着一起按了下去。可是,没抢到。就在那一秒钟的时间里,手机屏幕上的满绿变成满红,惊慌失措的我随便往一个绿色的编号上用力一点,好了,终于抢到了。仔细一看,我抢的竟然不是八十九栋楼下的,而是位于隔壁栋的隔壁栋,看车位图纸,中间好像还隔了一堵墙,得绕个弯再穿过若干个车位才能到达我们这一栋的电梯口。天哪,我真是蠢到家了。业主群里,大家都信誓旦旦地不买车位,为什么眨眼之间车位就全抢光了?

我去签约中心找小杨,请她帮我想办法,能否退掉抢到的车位,在八十九栋下方另买一个,价格再贵位置再差我也要。小杨说:“姐啊,你们楼下现在只有两个子母车位了,你看墙上的大图。”我一眼就发现还有好几个标准车位是绿色可选的。小杨笑了,“姐,那几个车位需要残疾人证才有资格购买。”

一个子母车位的价格,和两个标准车位的总价差不多,如果可以购买两个标准车位,谁会挑选停车相对麻烦的子母车位?反过来说,正是因为子母车位的性价比不高,才轮得到我这种笨手笨脚的人去挑选。没办法,我只好从仅有的两个子母车位里挑了相对更好停车的那个。唯一值得欣慰的是,这个子母车位离电梯口很近。

然而,没过多久,又有置业顾问打电话问我买不买车位。我说八十九栋楼下的车位不是都卖完了吗,他说还有十来个。我“啊”了一声,难道车位也捂盘惜售?他笑着解释:“不是捂盘,上回开盘确实全部卖完了,但有几个业主因为按揭批不下来,不得不放弃购买。”这话倒像真的。我问他价格怎么样,他说比上回贵个五六千块的样子。又问他怎么买,他说具体开盘时间待定,他先发张车位图给我,标有蓝色圆点的车位就是可以购买的。我看了看,的确只有十来个车位了,有两三个离电梯口还挺近的,买一个靠近电梯口的标准车位,再卖掉现在的子母车位,多少还能挣点现金花。如果还是线上抢购,我就去换个新手机,5G信号如果真有传说的那么厉害,说不定就能顺利抢到自己想要的车位了。置业顾问却说可能是现场排队。

料到会有很多人排队,却没料到这个队提前一天就开始排了。周日开盘,周六中午就有人拎着塑料凳、打着太阳伞去售楼部门口排队了。给我打过很多电话的置业顾问竟然没有及时提醒我,从业主群看到提前排队的图片,我忍不住给不负责任的置业顾问打电话,他委屈地说:“姐,明天才开盘,我准备明天清早给您打电话的,我也不知道他们会这么早就来排队。”

这样子,就算我立马赶过去排队,也只有离八十九栋很远的洋房下方的车位可选了。嘴上说着算了,心里始终惦记着,时不时进业主群了解实时动态。为了买到车位,邻居们都拼了:通宵排队,夫妻轮番上阵,父子轮番上阵……排队的人都被拉进了一个临时微信群,工作人员每隔一个小时在群里按进群顺序点一次名,漏掉一次点名,就得重新排。听到邻居们在群里或庆幸或抱怨,我的心里也是打翻了五味瓶。

车位抢光了,业主群依然热闹。没去现场的人,可以随时进业主群翻图片,看直播。这样的业主群,不仅上通天文、下知地理,有时还是好玩又实用的跳蚤市场,甚至比闲鱼之类的二手货平台更高效。

我喜欢花花草草,收房没多久就跑去红星花卉市场买了一盆高大帅气的龙舌兰,辛辛苦苦搬回家,发现它太高太大了,随便摆在哪里都显得很突兀,不能退货,也舍不得扔,没办法,只好去业主群发广告:“刚买的龙舌兰,树很美,无奈房间太小,现五折转让。”马上有邻居回话:“给我吧,我喜欢。”他还发了一张照片在群里,竟是一株和我这棵长得差不多的龙舌兰。好巧,房子千千万,我们选择了同一栋;绿植万万千,我们都爱上了龙舌兰。我也不用担心这棵树遇人不淑了,虽说一转手亏了一两百,心里却暗暗替那棵龙舌兰感到庆幸:换个大房子住,还有小伙伴早早等在那里,真是好事成双了。

有个业主总在群里叫卖他家的儿童床,说是尺寸买大了,放不下,现八折转让。过了一两个月,他的床还没卖出去,可能是床不够洋气,也可能他的诚意不够吧:我直接选择五折处理,他始终坚持按原价打八折,还把网购的链接发了出来……

业主群经常发布重要信息:要挪车的赶紧——楼下有交警在抄牌;浏阳河那边有草莓种植基地,想摘想买的赶紧去;有新的公交线路经过我们这边;幼儿园在摸底调查;小学开始报名了;有确切消息:在建中学挂靠某名校……业主群的众生相,其实就是烟火人间最真实的缩影。如果费孝通先生健在,《乡土中国》可能要续写了。按照费先生的观点,业主群显然不属于“差序格局的社会”,因为它不是由无数私人关系搭成的网络。业主群应该更接近于“团体格局”,“在团体格局里个人间的联系靠着一个共同的架子;先有了这架子,每个人结上这架子,而互相发生关联”。作为“架子”之一种,微信群具有很大的不确定性。大至同楼盘、小至同楼栋的业主群,有别于费先生所说的“现代西洋团体格局”。后者与宗教息息相关,真名实姓的,结构相对稳固。前者以居住地为纽带,流动性很强。虚拟的空间,虚拟的头像,虚拟的姓名或代码,群民可随时退群,群主可随时解散群,这些虚幻而又充满变数的特质,是业主群的魅力所在。尽管业主群很难产生有效的道德约束,但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倒也达到了一种奇妙的平衡。

就像有些人天天发朋友圈,有些人永不进朋友圈一样,业主群的重要性也因人而异。那些天天泡在群里的人,仿佛聊聊天就能养家糊口。那些从不加入微信群的人,自然也会拒绝业主群。你喜欢的,他讨厌;他热爱的,你痛恨。一切无须辩解,世间种种,都有各自存在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