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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2023年第5期|柴田绿:​爱情,一个决定性瞬间
来源:《天涯》2023年第5期 | 柴田绿  2023年10月09日08:26

你一定来自那温郁的南方,

告诉我那里的月色,那里的日光,

……

我将合眼睡在你如梦的歌声里,

那温暖我似乎记得,又似乎遗忘。

——何其芳《预言》

到底是为了什么而争吵的呢?现在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但在那个房间里剧烈争吵的情景,可能永难忘怀。考研那年,我们分别租了房子,告别了宿舍集体生活,有了自己的空间。我租的是校内青年教师公寓,她租的则是学校附近的一栋可以望海的小阁楼,房租不贵,但房间非常好。我很羡慕。

而且惊喜的是,有一对秋千就在楼下,但遗憾,它们被如蟒蛇一般的灰色粗绳缠了起来,人依旧可以坐在上面,但摇摆的幅度是很小的。我跟她都喜欢荡秋千,看到公园的秋千,无论如何都得去荡两下。不管怎样,有秋千就是美的事情。

你至今都记得那房子的布局。研究生毕业前夕,她生日那天,你送给她一首诗——《一次告别》(你们即将在两个城市工作)。借着学生生涯终结的伤怀,你酝酿了一个多月,这首诗是对你们关系的回顾,某种程度上,也是不祥的预言。显然,那房间一定会出现:

新浪屿14楼崭新的单身居室

揭开一个新的冬天

它的两扇大窗

较难被打开,有时威海强烈的夜风

使它们轻微响动

我弯腰找出印有“同济”字样的

打印纸,来到窗前

窗外画满浓郁雪意

和远方的汹涌波涛

接下来的日子,是雪,又一场雪

落在威海的屋檐上,和无边无际

不平静的海面上

维也纳新年音乐会响起

室内没有供暖,你依旧习惯

进屋脱掉外衣

一个名副其实的冬天,不是吗

我时常穿过校园去找她玩儿。2011年新年第一天的傍晚,大雪,我们备好零食,看维也纳新年音乐会。我们都不懂古典乐,但还是觉得那个气氛很好,借由这场全球直播的盛会,在新年伊始,仿佛与更广阔的人联结在一起。

搬进了新房间,称心如意,其实无论看什么,都是快乐的。

我们也一起在电脑上看电影。一个明媚的午间,我过去找她,说下午不学习了,一块儿把这部电影给看了吧,之前就想看的,当放松好了。那部电影叫《牛仔裤的夏天》,主角是一个小屁孩儿。我俩局促地坐在略窄的写字台前。看着看着,我就觉得不对劲——这电影太幼稚,几近无聊。我扭头看她,她正聚精会神看着电影呢。

“有点没劲儿。”我嘟囔。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唔了一声,说,有点,不过也还行吧,看看再说呗。我不说话,继续看。又看了十多分钟,我实在难以忍受,旁若无人地说,这也太幼稚了,不看了!她说,也行,不看了。

几天后,我到她阁楼,进门后,看到她的电脑全屏画面,不是别的,正是《牛仔裤的夏天》中那个倒霉小屁孩儿。我手搭在她头顶,说:“咦,你自己又接着看了啊?这弱智电影,嗳——你真行……”她有些害羞,像做错事被逮个现行的样儿。她说,电影没看完,就想着还是看完……我才知道她是喜欢这部电影的。她说这电影还有续集,拍了第二部。我奉上嘲讽。

很多这样的时刻,你过于强势了。你有一种“不假思索”和“理所应当”的倾向。你认定的标准当然是正确的,你以为。有太多这样的时刻,她迁就着你,你却take it for granted(认为这就是理所当然的),以至于认不出这是些很贵重的时刻,随之而来的,是你也无法认出她情感中最珍贵的部分——你是一个粗心的掠食者。但更令人心碎的是,这样的宽容,却是以一种愧赧的姿态进行着。后来的日子,你每每想到这一点,心就隐隐作痛,而痛的程度刚好与她的愧赧成正比。

时隔九年,在厦大的湖边,你从老师那里得知一个真理:以自我为中心乃是最大的罪,它有另一个名字,叫“自私”。爱的对立面是什么?你好像被问住了。“爱的对立面并非恨,而是自私和冷漠。然而,好消息是,爱能遮掩一切过犯。”你才知道,爱,原来会出现在那些充满过错和罪的地方,后者就像人生裸露的伤口,爱如温暖的大手,轻轻将其覆盖,随即,负伤的你感到了温煦。

你愿意爱吗?爱哪些人?爱那些先爱了你的人?哦,这太容易了,然而,如果每个人都抱持这样的想法,这世上可能永远不会有爱发生。你逐渐认识到,一个人只有通过被爱,才能学会去爱。也正在于此,爱胜过了它的对手。你明白了克尔凯郭尔的深意:爱,出离了一切功利的情感算计,它驱散一切胡扯和模棱两可,一切犹疑;别再多说了,你去爱,你应当爱。(克尔凯郭尔《爱的作为》)与此对应,你后来还在文本细读的课上引用如下语句:“不爱是容易理解的,而爱却永远无法成为谈话的内容。”(洪子诚《读契诃夫:“怀疑”的智慧和文体》引孙柏论文)

你很喜欢《冷山》中的一句台词。茫茫黑夜与雪,山洞的篝火旁,主人公问:“你醒来后,听见外面呼啸的风声,此时你的心口因太想念某个人而隐隐作痛,你把那叫什么?”很早之前你就看过这部电影,但须等到多年以后,方能为它加一笔沉重的注脚:她对你一次又一次羞赧的容让,就是你人生中彻夜呼啸的大风。

在那个房间中,到底是因为什么而争吵的呢?真记不清了。那次争吵好像是这段关系中最剧烈的一次,似乎也是第一次真正的争吵。我的面庞因愤怒而发热,表情一定是狰狞的,她声音的分贝也提了上来,对话越来越细密、紧张。在最剧烈的时刻,我的声音盖过了她,我觉得她不占理,而且,她也的确不如我会说。

情绪到达顶点,我已不想再听她说什么了。就在这时,我如疯狂吼叫的演员,在舞台上做了一个令自己都稍感讶异的动作:我随手抄起桌上一把亮晶晶的不锈钢小勺子,伴随着猛力的喝止,狠狠地往地上摔去,咚的一声,由于地面材质的原因,不是金属般脆亮的声音,反而是闷闷的,勺子咕噜噜滚了几圈,停住了。

一瞬间,安静了。她看着我,两秒钟后,拿起外套,打开门,走了出去。

房间变得空大,突然冷了下来,我意识到自己的嗓子已经沙哑,左手稍许发抖。无辜的勺子,我捡起它。我一时不知该干什么,左右为难。她已经用旧了的手套还摆在写字台上,拘谨而委屈;她布置新房间时,精挑细选的小碗正无言地待在桌上;还有那捞饺子用的大漏勺,也挂在墙上。她用这漏勺捞过热滋滋的炸土豆片,那是我第一次吃自制薯片。她说:“妈妈说我总挑又贵又好的物件买,她让我毕业后一定把这漏勺给带回家去。”

我呆在原地。她没带钥匙。天黑了,这么冷,她会去哪里?我一筹莫展,拿起钥匙,下楼寻她。小区昏黄的灯光看起来就很疲惫。我迈着细碎急促的步子,先去临海一侧的小区大门,海风呼呼地吹。快要出大门的时候,我向右扭头,突然瞥见稍远处的秋千上坐着一个小女孩,路灯下,柔顺的头发显得乌亮,她安静地荡那秋千,双手自然地握在一起,脚尖稍稍用力,只是那厚重粗绳缠住了秋千,她并不能真正荡起来。那真是一个无辜的女孩。我心骤然一紧,走到她跟前说:“走,我们上去吧。太冷了。”她站起身,拍了下羽绒服的下摆。

你当然不会忘记这一幕,寒冬路灯下,秋千上孤独沉默的女孩。某种程度上,这一幕成为了类似黑洞那样的存在,于倏忽之间,迅急地吸纳了你对她的一切亏欠和悔恨,它是高度浓缩的标志性画面。你后来想起它,总会呜呜痛哭。经过了剧烈争吵后,那个女孩在寒风中荡秋千。所有亏欠,都如海边大风,凭着这个带有原点意义的“空缺”,向你灌了进来,你再也无法招架,尤其是后来听到她说,你愤怒地拿起勺子的时刻,她以为你会打她。你诧异于她竟会这么想。“怎么可能呢?”你怎么可能对女生动粗呢?即使在最失去理智的时刻,你也压根不会想到这个选项,事实上,如果她不提及这种可能性,你连想都想不到。

在后来的年月里,你多次回到威海,都会去小区逛一逛,去秋千那里看一看。你发现,秋千不再被缠住了,于是,就像那个夜晚,你也孤身一人,以一种迟到的姿势,蜷腿坐下,摆荡了起来。2021年暑假,你又只身来到这儿,一群小孩和家长就在秋千旁。你犹豫了,要不要再去荡一下?很多年过去,你再也不是大三大四的学生了,而立之年,你已为人师,如果被一群幼儿园小孩围观荡秋千,显然有些难为情。但你还是走了过去,用力荡了起来。天地晃动,秋千起伏的许多个瞬间,你都能想起那个无名的黑夜,她低着头,握着手,沉默地坐在被缠住的秋千上……你很想告诉她:这秋千,已不再被缠住了。

我想我的过人之处,是我常常能(当然并非每次)仅通过她的一个眼神、一次蹙眉、一个欲言又止的瞬间、一副掠过的表情,就知晓她心里想的是什么,一些想说又不好意思说的话,或是与字面意思相反的内心活动。我都知道。

她说:“你真是厉害,你咋知道我想什么?”她甚至觉得你能跟她妈妈相提并论。她有时开心地咧嘴笑,那样子在你看来憨憨的。“就这也能令她开心哇?”你常这么想。你这么容易就能读懂一个人,知道她隐秘的想法,你以为这是你的某种特异功能,又或骄傲地以为自己拥有一颗丰富而敏感的心。但你后来知道,这只是妄念,你并非对谁都有这样的魔力,与其说这是你单方面的力量促成,倒不如说这是由一种“关系性的互动”而释出的魔力。

与她分手后,你时常揪住自己拷问,以至于这拷问成为你的心结。你总是在问,你可以易如反掌地让一个人单纯地咧嘴笑,你为何就不珍惜这种能力呢?这么容易让一个人快乐,为何不一直让她幸福下去?你为何如此残忍呢?你实在不想说出那句包含“失去”与“珍惜”的俗话,但事实上你诠释并实践了那句陈词滥调,你是一个不能免俗之人。

她有个很动物性的习惯,就是闻气味,头发、衣服、皮肤,像小狗一样,反复闻,闻不够似的。她说她最喜欢的气味是妈妈身上的,其次大概是我的。我体会不到这一点,虽然后来在博士论文中做了感官方面的研究,对气味也是敏感的,香与臭,烟味、青草味、辛辣味、甜腻味,我都很敏感,但我却只是把这些气味“对象化”,后来又“知识化”,我从未真的进入气味世界,遑论用嗅觉这一生理机能去实践爱,或者说把爱落实到这个层面:闭上双眼,张开鼻翼,去拥抱,去搏斗,去辨别;进而,去习惯,去爱上某种源于自我生活的气味。我没有。它出空了言说、理念、逻辑、思考等等,它原始、野蛮、生机勃勃,它无所顾忌,它认准的是一种溢出知识范畴的“固有的东西”。

有一次,她用带着猎奇的语调跟我说:“哎,你可知道,《霍乱时期的爱情》的女主角用嗅觉就知道爱人是否出轨,闻一下,一切明了。这也太厉害了!”那语气好像她需要更加精进,去习得这样的能力。我唔了一声,心想,我也得看看这部小说。

你时常对学生们说,知识,理念,以及对文本的感受力等等,并非仅仅依靠天赋、理性、刻苦而习得,有时候,某些珍贵的“得到”,一定依赖阅历、经验、挫败、泪水、铭心刻骨的悔恨等等很实际、很生活的东西。这番话有你的亲身经历来支撑。比如,当你的生命留下了她的辙痕后,你对《半生缘》的如下细节便有了属于自己的理解:“曼桢这种地方是近于琐碎而小气……曼桢有这么个脾气,一样东西一旦属于她了,她总是越看越好,以为它是世界上最好的……他(世钧)知道,因为他曾经是属于她的。”

这段文字,有一个重要的关口,在“越看越好”。这是对物品(她遗落的手套)的爱,是占有性的、孩子般的爱,在“越……越……”的句式中,爱,因一个重复的感官动作(看、闻)而得以增强。重复带来的喜悦伴随着一种不讲理的执念,它属于一个闭环,并不需要他者的参与。

而颇见功力的是,这种对物品的喜爱,被张爱玲迅速迁移到世钧(被爱者)身上。由物及人,作为读者,一下子被这种“琐碎的”不讲理的爱,及随后而来的遗憾(“曾经属于”),深深打动。

这是她赠予你的扎根于生命的崭新感受力,比什么都宝贵。因为最好的文学批评,是用自我的生命去写就的,是将自身的隐秘、反思、苦痛、欣悦等等综合地融进去。

2011年,我准备考研,先是打算报考浙江大学,相关资料都买了,复习一个月后,发现其出题风格和方向均不合胃口,赶紧换学校。当时,我对思想史感兴趣,再加上历史学是全国统考,复习路径什么的很套路、很成熟,于是我想报考华东师范大学,成为许纪霖老师的研究生,但许老师跟我说他的思想史研究需历史学基础,便拒绝了我,并建议我转报本校文学专业。思考一番,我又把目标转向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时间已来到了7月份,小半年时光被我蹉跎过去。你看,我只用几行字就概述了数次改弦更张,而这背后有一个忙不迭的亦步亦趋的身影——我每一次动作也都会导致她的改变。她从未抱怨。

我们没有专门聊过这个事情,它似乎是不言自明的:应该报同一个学校,但专业肯定不能是同一个,否则会造成彼此的竞争。我对中国现当代文学感兴趣,她则打算报考文艺学专业。我们也没有触及这个很现实的问题,即:如果没有同时考上,那之后怎么办?因为我们大约知道,不好的考试结果只能导致一个不好的恋情结果。

“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后来你备课时看到《伤逝》中子君说的这句话。你想起了当时不断考研换学校的光景,及那个亦步亦趋的身影。

这句话的通行解读是从启蒙与被启蒙的关系着眼:子君被涓生“创造”了出来,当涓生听到她说出这句话时,心里有快感,其喜悦来源于观念的喜悦、改造的喜悦。但现在的你知道,涓生其实过度解读了那句话。你现在完全明白,这句话被子君说出后,其本身的什么“我是我自己的”自决性内涵早就飞走了——她是说给涓生听的,她知道涓生喜欢听的是什么。真正令她动心的,首先还是涓生这个人,以及能跟他在一起的“条件”。他们的爱不一样,一个爱具体的个人,另一个爱抽象的观念。

令人辛酸的是,子君用一种“自决性”的观念装置,谋划了一次隐晦的“亦步亦趋”。子君的爱带有实实在在的“物质性”(与“观念性”相对应),因此不难发现,在他们热恋结束、开始同居后,二人对恋爱的回忆明显不同:子君总是播放涓生求爱时的细节动作,如同放私密电影(这种重复性也与曼桢相似),只是悲哀的是,子君在“重复”中一次次加深、确认着对涓生的爱,而涓生恰恰就是在这样的差异之中慢慢离弃了子君。

2011年9月,我的成绩因排在班里第四名,以0.2分之差,错失保研名额。但鬼使神差的是,我争取到了华东师范大学的保研名额,可直接去面试。10月7日,我第一次去华东师范大学闵行校区。那次面试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灾难,我的一点可观之处都挑不出。仓皇散会后,我在浦东机场,等待飞往威海大水泊机场。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坐飞机。飞往威海的人寥寥无几,候机区空荡荡的。我还心存侥幸,因为结果还没出来,就产生荒诞的想法:“也许最终录取我了呢?”

登机广播响起,我起身,同时,诺基亚手机震动。我慌张点亮屏幕,映入眼帘的是“很抱歉地通知你……”几个字,无需再往下看了。那一瞬间,少年时期的失败经历被悉数召回,小升初,初中升高中,以及第一次高考,我都是失败的,发榜时的失落如经年的梦魇,总是攫住我不放,这次它又袭来了。“这是真的吗?我又失败了?”

登机后,需立刻关闭手机。我一阵虚弱,感觉全身都软了。失败的消息意味着即使考研,我也无法再报华东师范大学了;这次算是提前进入复试。然而当时已经是10月份,两个月后就进考场了。再一次临时换学校吗?考试大纲和指定参考书,每个学校都不一样,肯定来不及了。怎么办呢?

疏朗的机舱,我的位置靠近窗户,第一次坐飞机,但毫无兴奋。我有气无力象征性地看着万里高空的云朵。怎么办呢?要不考公务员吧,考研这条路就算了吧。一想到公务员考试的那些题目就头疼,更不擅长。那该怎么办呢?我觉得前途一片灰暗。我鼓励自己,这好歹不是高考,压力再大也比不上那时复读的压力大,就算考不上也是可以找工作的,回去赶紧做简历吧。

飞机降落后,我打开手机,赶紧给她发了条信息,告知一下结果。她说:“机场大巴的停靠点在哪里,我去站点等你。”从乳山到威海市区,又是不短的大巴车程。我在大巴上,仍六神无主地思索接下来该作何打算,心是慌乱的,想的全是自己。而暮色与她同时来临,快到站了,我看到她站在那里等我。我不知她站了多久。

你不知她站了多久。透过大巴暗色的厚玻璃看到她,你当时有一种心安之感,好像是有了依靠,怎么说,像是回家了。坦白说,那时你从未想过结婚这件事儿,“结婚?什么?结婚,那可是太‘大人’的事儿啊!”你总这么想,婚姻是很遥远的事情,你还以为自己是个孩子。这种观念甚至也感染了她,你们都觉得结婚是一件非常非常大的事情,是遥远的事情。你并没有想过跟她结婚。因此,在那个时刻,那个逐渐接近站牌,她在等候你的时刻,你尚无法命名你的内心感受(这是你巨大的无能),然而,现在你则可以,她如同你的妻子。

她对我说:“别慌,别急。”以前一起主编学院院刊《世纪风》时,她也总这样安抚我。每每我急躁,面对诸如排版、跑印刷厂、核算等等劳神事务时,她会对我说:“别急,我们一起来,总有办法。你别急。”我听到后,整颗心就舒缓下来了。所以,“别急”仿佛成为我的定海神针,即使跟她分手后,我遇到棘手之事,也会默念:“别急,总会有解决办法,别急。”

最终,我决定还是考研,已不抱任何功利心,就以一种象征性的悲壮姿态,把这条路走完而已。考完后,就赶紧找工作。于是,我又开始去物色新的学校。她又跟着我一起选学校。

选学校的指导原则自然是复习成本越低越好,譬如说,如果报考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那么笔试最好只考“中国现当代文学史”这一科目。几乎没有这样的学校存在。我灵机一动,要不报考非文科但综合实力又不错的学校吧?我在211和985高校名单里挑,主要物色上海的大学,诸如东华大学之类。电光火石之间,想到了同济大学!对啊,同济,一提到上海,不就是“复旦”“同济”吗?同济大学以理工科见长,且需要复习的科目也更少。“要不就选它吧?”我扭头对她说。

于是,赶紧去看同济大学的出题风格和方向,发现近几年总是考些港台华文文学,以及散文这一文体——这些都是较偏门的啊,我的薄弱环节。

有天傍晚,风特别大,阁楼是14楼顶层,窗户被吹得嘎吱响。还坐在电脑前埋头比对学校的我,起身找废纸,打算将其卡在窗户缝隙,以阻止这吱嘎声。我找到一张用过的A4打印纸,正要打开窗户,她突然发现,这张纸是她作为学校文学社成员采访优秀毕业生的草稿,纸上赫然出现“同济大学”的字样。“啊,对啊!我咋忘了,是王学姐,她今年考上同济大学了!我们可以去找她取经!”

如果没有那张纸,你们不会顺利去到同济大学深造,王学姐的硕士导师是研究生初试出题老师,王学姐后来告诉你们,老师偏爱的出题方向,提醒复习的重点,这对你都是意义重大的帮助。于是你们得以在上海,度过了两年半的硕士生涯,遇到了数位才华横溢、授课精彩的老师,你才知道,同济大学虽以理工科闻名,但人文学院的师资,却是你经历的几所高校中最强最好的。

许多年后,你们相隔甚远,早已不再联系,你在社交平台上看到了她的一条状态,一张同济大学四平路校区照片,配上一句话,也许来自马雁的诗句:“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

那时我们怎么会被钱害得这样辛苦?价格的尺度对于学生而言和对于现在的我而言,差别过于大了。那时,会因为仅仅贵两三百块钱,转而选择另一个选项,现在想来,真有些无谓。因为价格,我们拒绝过不少东西。那个阁楼的暖气,也是因为心疼钱,一开始没有开通。没有供暖的威海的寒冬是怎么挨过去的?太不可思议了。

金钱的相对论——现在看来并不算高的数字,当时却很有压迫感,时常让我们很委屈。这委屈,在回望的视角中,又加倍放大了。现在流行一个词——童年报复性补偿,“童年”此处可代指一切“曾经如此渴望却无力得偿,而今可以承担却永远错失”的阶段或心情。

我们都渴念着威海,其“独到之处在于她能一点一滴地留在你的记忆中,那些连贯的街巷、街道两旁的屋宇、房屋的门窗等等,虽然并不显得特别漂亮或罕见,却能占据你的记忆”(卡尔维诺《看不见的城市》),在同济大学读研时,我常梦到它,在梦里威海变得更加纯白,马路的坡度更大了,我奋力骑着车,在清新的空气中追赶蓝天和大块云朵。所以,在同济大学的两个暑假,我们都回去度假,本来那里也凉爽。

可问题是,威海的房租偏偏暑期最贵,价格是淡季的三倍有余。我们囊中羞涩,只能负担起一个月的房租,于是在不同的网页中辗转,挑啊挑,眼睛都看花了。这个房间不错,但只接受押一付三(三个月起租,且还得再押一个月房租),那个房间临街又太嘈杂;这个在经济开发区离市区太远,那个是海景房,显然又负担不起……由于有长时期失眠的经历,我对住宿环境又较苛刻,反复筛选的过程异常熬人。

终于,还是找到了一家商用改民用的酒店式公寓,就在学校斜对面,水电费另算,但押一付一是很难得了。与房东讨价还价到彼此都腻烦的程度。那个房东操着纯正的威海方言(我们一直都不觉得它好听),音色粗糙,是个地道的胶东汉子,五大三粗,典型的海滨市民的肤色。他为我们这次极为晦暗的度假画上了充满恶意的句号。不夸张地说,我们经过这次旅行,伤痕累累,疲惫至极。

刚搬进去后,一场罕见的台风来袭,我们被困在房中两三天,吃饭都成问题。我慢慢发现这个房间的问题,它是商业房改民用房,我们的斜对面、楼上、楼下,不少房间都被改造为公司办公室。而离我们很近的房间,是个暑期补习班上课的地方。原来,这栋大厦更准确的定位是写字楼。这意味着,每天一早,睡眠较轻的我都会被来补习的学生吵醒。当意识到这一点,根深蒂固的悲观情绪,迅速凝聚足够多的乌云压在心头,整个房间遂具有很强的压迫性。这样的心情直接影响到了我对她的态度。

你现在回顾那个暑假,还是认为,对这段关系而言,它是个具有很大伤害力的点,它很苦涩,很消极,似乎散发着毒气。在回忆之中,那一个月灰蒙蒙的。你第一次有虚耗之感。她在那个时候的状态也不够好,有些消极,即使现在看来也是。你们似乎都易怒一些,缺乏耐心,当然,你总是更糟的那个。

威海、校园、你、她,这些元素都没变啊,但在那个暑假,好像一切又都变了。你现在知道,那其实应该是婚姻的一次预演,如果你们结婚的话,那一个月,可能就是婚姻中琐细、庸常、无聊、委曲的灰暗面之预表。那是一次考验。你们差一点没能经受住那次考验。

我们迎来了极其寡淡的日子,这是本科毕业后第二次回威海,失掉了第一次的兴奋——它来自于一种延时的满足,刚离开故乡而萌发的浓烈思乡情终于在一年后得到满足。然而,正如昆德拉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开头表达过的,“一次不算数,一次就是从来没有”,第二次才重要,但第二次也令人惧怕,祛除了兴奋的光晕后,它意味着重复,以及在重复之下被巩固的真相。

台风过去,我们要打发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她更多的是在公寓睡觉,而我则独自去那些眷恋的地方——去过了无数次,但仍可以再去一次;或者搭一班公交,任其将我带向某处。我手上拿一本从申城带来的《收获》或《小说月报》,在短途中打发时间。有一点毋庸置疑,我对威海的爱远超过她。我们之间的一个大不同是,我因威海本身,而热爱威海,她则是因为我而愿意回到威海。可能也正是这个原因,她在那个暑假更多的是在公寓睡觉,白日永昼,她的睡眠似乎也是如此。后来我分析《荷塘月色》,作者深夜的“出走”与逃逸,而当“我”从荷塘回家后,发现“妻已熟睡好久”,文章戛然而止,有种无言的失落和孤独被作者精确地克制住了。这让我想起在威海的多次单独出行,这的确是有象征意味的,切实的物理距离也象征着某种情感和心灵的差异。

你的硕士毕业论文业已写完,而她竟还未动笔。你开始督促她,也数落她,这是你爱的一种方式。你想要她更积极一些,更上进一些。

你回想起,在考研复习的过程中,也是你多次提醒她要温习这个、练习那个;她的本科毕业论文也是在你的催逼下完成的;在硕士毕业前夕的就业季,又是你拉着她去面试(而这次面试直接决定了她后面的人生轨迹,把她送去远方)。你现在还是坚持认为,这是你爱的一种方式和表现,它无疑是诚挚的,但依然是以“强势”的面貌出现。

所以,那个暑假,当你看到她总是在公寓睡觉,不怎么看书,也不怎么动笔时,你有一种怪异的感觉,这不是好感受,这不是好事,它可能是人与人之间的深层差异导致的。直到现在,你都很难将其很好地诉诸语言。你现在觉得,这怪异之感,带有某种毒性,而这毒素,可能就内在于你的强势和去改造他者的欲求之中。

这种自以为是的爱的方式,在几年后,将你彻底轰毁,将你炸成碎片。

成为老师后,你在课上借着梳理1940年代文学思潮与文本分析的机会,反复提醒学生“改造”一词的暴力性:“当你的朋友,无论在表述还是在行为上,出现了一种要‘改造’你的冲动,是时候考虑离开那个人了。当某种‘权力’试图改造你,你也要立刻意识到这一点。自我‘改变’‘颠覆’或‘反思’是可能的,更是应该的,但‘改造’,则不可以。”讲台下,是一双双明亮的眼睛。你不确定他们是否真的领受了这些话。

晚饭后,我们就去校园散步。可说的话并不很多,身处回忆之地,唯一无需过多谈论的就是回忆本身。

有海风从我们中间吹过,沉默,我们有些怠惰。

走到校园一处有健身器材的露天健身场所那里,我们坐下来。我拿出手机,并没有什么理由。“一起听首歌吧,是我珍爱的歌曲,好像还从来没跟你分享过。崔健的《一块红布》。这首歌有不同版本,但最好的,还是收录在《解决》这张专辑中的录音室版本……你知道么,当崔健在柏林演唱会唱《一块红布》时,真的把一块红布蒙在了眼上。当他把红布蒙在眼时,他做到了歌手通常不会做的事情;当他开始开口唱歌时,他做到了诗人做不到的事情。这是我高中同桌告诉我的。”我激动地向她转述。

播放歌曲,崔健的歌声响了起来:

那天是你用一块红布,

蒙住我双眼也蒙住了天,

你问我看见了什么,

我说我看见了幸福。

“写得好吧!一块红布,蒙住了眼,便也蒙住了天,就那小小的一块红布,多么真实又新颖的经验!”我接着说,“注意听这句——‘我感觉这不是荒野,却看见这儿的土地已经干裂’,你细听他‘荒野’的发音,甚至出现了一种质朴的男性哭腔。他的声音,你刚开始听可能有点儿不适应,像一团鲁莽的气流,不按标准化的套路来,但一旦适应了,你会发现他特别感人。”

歌曲中的小号声出现了。“每每听到那小号声,我都觉得真是神来之笔啊,崔健可真是天才,艺术感觉太好了,他对小号的运用丰富了世界摇滚史的配乐方式。”我边听边看着前方的草坪说。伴随着崔健的小号声,歌曲进入了整个华语音乐至今都难以企及的一段。这时,我转身看她,郑重地说,整首歌最最打动我的,正是下面这段,它只出现一次,在最后:

我不能走也不能哭,

因为我的身体已经干枯,

我要这样永远陪伴着你,

因为我最知道你的痛苦。

“我每次听这首歌,都在等待这最后一部分的降临,我觉得崔健在唱‘陪伴着你’的时候,好像要哭了。太辉煌了,太悲伤了。”

空空荡荡,这是暑期的校园。我们无所事事地坐在一起,我告诉她:“嗯,每次听到这句的时候,我都内心哽咽,这真是最感人的歌词和旋律啊。我真想跟你分享。你看,它只‘这样永远陪伴’,因为它‘最知道你的痛苦’。这样的句子不耍小聪明,不凹造型,是修辞的最高境界,它不是那些刻意写出的漂亮句子,它与它表达的内容直抵那最诚挚、稚拙的所在。”

说完这些话,歌曲也行进到末尾,崔健的情绪已到达顶点。我发现在音乐声中,她眼睛有些发红,我很意外。在泪快要涌出的时候,她用手揉了下眼睛,看着我,说了一些话。我不打算在此转述这些话。

她说了一些话,那时你按字面意思接受了这些话,这些话并不难理解。但你们分手后,再听《一块红布》时,你体会到那时的她是多么多么疲惫,面对两难抉择,她愿意爱你,爱那个忘我地与她分享《一块红布》的你,但她似乎开始碰触到一个极限,她感到无力、无奈。因为,就在几天前,你开始失眠,它激活了你大二整整一个学期的失眠记忆,你看着窗帘外渐渐变亮,恐惧、绝望,对她认真地说了一句话:“这里像牢房。”

“我觉得,这里像牢房。”

“哪里?”

“就是这个房间,我受不了。”

“跟我在一起也像在牢房?”

“这个房间像牢笼,我被困在这里了。时间过得太慢了。”

当这些对话发生后,我们知道,是该离开了。这场旅行的结局太黯淡了。可是,我们遭遇一个窘境:才住了十八天而已,连三个星期都没住满,可我们讨价还价下来的房租是整一个月的。

那个房东是时候出场了。

我们联系房东,试图与他沟通,看看能不能退十天房租给我们,此时正是威海旅游旺季,我们走后,他可转手继续租给别人。十天不行,哪怕五天、三天也可,囿于金钱的我们,就是如此卑微。

房东自然是一口回绝。我们那时竟有那样的幻想,正说明太过年轻和幼稚。

“一分钱都不能退,这是你们自己的事儿,你们这些学生,真是的……”房东遂去抄水电表,计算费用,打算从我们的押金中扣除。我们显得很弱小,不退其实也找不出毛病,的确是我们自己的问题,这就让我们更加憋屈,有种哪里都不对的感觉,有种自我厌恶的感觉。

房东去楼下的ATM机取钱,我们俩就在房间里待着,心累,眼看费了这么大劲儿的度假就这样收尾,不免感到心痛。不一会儿,房东回来,把水电费扣下,一小沓百元钞票,他当着我们的面,数了一下,确认无误后,递给我们。

他又交代几句,便离开了。我整理刚接过来的钞票,突然,一种异样的不祥之感掠过指尖、心头。中间有两张一百元钞票的质感非常不一样,很诡异,一摸就知道是假钞。

我当即跟她说了这个情况。她的反应出乎意料,她快速而用力地夺过这沓钱,夺门而出。我赶紧去追她。我可以感知到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太反常了。

我们追上房东后,她语气少见的强硬:“你给我们的钱里有两张是假钞,太明显了,就在这里,你自己摸一摸也知道这不是真钱。”她把那钱递上去。

没有任何铺垫,房东一下就火了,说:“我说你们怎么回事啊?先是提前退房,我大老远从家里跑来,现下去给你们抄水电表计费,取款,你现在说我这是假钱?我这是从ATM机里刚取的钱!”他的一口威海方言特别粗粝,接着说:“我说你们俩到底懂不懂事啊,假钞你该现场提出来啊,我都走了这么远了,你追上我,说这是假钞?你给我,我给谁去?你们刚才怎么不说?我哪里知道这钱到底是谁的?”听到最后一句话,我当即就什么都明白了。

她听到后,声音都抖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事实上,从她用力夺过钱到去追房东,再到此时此刻的争执,这些行为都让我吃惊,怎么说呢,不像她的风格。

但她的动作太快了,以至于我都没跟上。在失控的她与房东对峙的刹那,我本能地意识到自己作为男友,这时要果断地做些什么,换句话说,我要发挥只属于我的作用。这时候必须刹车,必须用厚重的被子盖住一场大火。

我双手擎住她肩膀,看着她说:“没事没事,你看着我,这不是大事,这不是大事。”我已经觉出她并不单是因为这两百块钱而失控。我说:“你看,这没什么,等我们回到上海,一切如常。”

我不想再跟房东说任何无谓的话,扭头对他说:“行了,就这样了,我们走了,明天就走。你也走吧。”房东看到她要哭了的样子,一时迟钝,我们转身离开,他轻声嘟囔,扬长而去。

我们朝房间走了两步,她突然停住。然后,她终于哭了出来,其实也不是哭,眼泪是哗哗涌出来的。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含糊不清,话也说不清,边抹泪边呜咽地说:“他就是在欺负我们,他把假钱塞到真钱里,给我们……他把那钱放在中间,不让我们看到。他是在欺负我们……我们浪费了那么多钱,我们本来就没有多少钱了。”说完,她又是一阵委屈的哭。

我们还在走廊里,我扶住她的臂膀,平复情绪,逗她说:“嗐,你看,这不就两百块钱么,能咋地?要是一手都是假钱,照你这阵仗,不得打开窗户跳楼了?那可不行。以后我们都会赚钱的,以后再回想这事儿,都不值一提。是小事,小事儿!”她渐渐平静下来。我看她脸色发黄,她本来就不喜欢喝水,现在嘴唇都干了。我说:“咱们也别收拾行李了,反正还有的是时间,咱去学校新盖好的食堂吃饭!”她说:“那也行。”

那食堂是我们毕业之后才竣工的,我们眼睁睁地看着它楼起了,却轮不到我们享用。暑期的食堂,菜饭非常单调,傍晚更是如此。面对面坐下,我看着她拿着勺子一口一口喝着小米粥,山东的粥本来就黏稠,她嘴唇还是干。她不时捋一下散了的头发,哭过的眼睛发红。然而,这一切都过去了,明天我们就离开了。她回上海,我回家乡。

我想起本科毕业时,是我先离开的威海,她到绿皮火车旁送我,说到了上海,一切会更好。我又想起这大半个月,想起自己的强迫症导致的失眠,感到自己并非一个健全人,仿佛是她的一个拖累。我又觉得自己跟她好像走到头,遇到了困境,是以前没有过的,好像无法再继续走下去。“她应该比我还要累一些吧。”眼看下一个学期就要找工作了,时间怎么会过得这样快?两年前我们不是还在一起复习考研么?——就在此时此刻我们所在的校园。为何一切变得这么快呢?

她还在喝粥,不时拿起烧饼吃两口,像个小孩似的——这状态我好像在哪见过。蓦地,那个夜晚,荡秋千的孤独女孩,一下浮现在我眼前,甚至那寒冷晚风我都能感受到;紧接着,她刚才用右手食指抹眼泪(眼镜都来不及摘)的样子一并出现,她呜呜地说:“他在欺负我们……”

所有这一切,一下子击中我,我鼻头一酸,泪水夺眶而出,清凉和灼热两种感受同时出现在面颊,我能感到面庞上有细细的泪水流过,但我眼睛甚至都没有眨——泪水是径自坠落下来的。不远处,阿姨收餐盘的声音传来,两个阿姨在聊天。为什么食堂阿姨的威海话听起来就厚道很多?

她抬起头看到我在淌眼泪,我任由泪簌簌落下,轻轻地说:“我想起那天晚上,吵完架,你一个人在楼下荡秋千。”不知为何,说完这句话,我哭得不能自已,肩膀一耸一耸。旁边可能有人在看我,但我顾不了这么多。

“决定性瞬间”

很长一段时间,他总在寻求一种语气,一种诚恳、反思和谦卑的语气。他尚未找到,他还在寻找。只是寻找的方向略有改变,他逐渐明白,这样的理想语气藏匿于与之相应的生活之中。于是,他找寻一种诚实、谦卑与自省的生活样态。

在同济大学时,他们都要勤工俭学,晚秋的上海有湿冷的阴雨。2012年11月21日,她结束工作后,在瑞安楼前等他,打算一起去吃晚餐。他撑伞赶到,她指着地面,笑着说:“你看,像花儿。”什么花儿?“我在等你的时候,看到雨滴落在地面,在车灯的照射下,像五颜六色的花儿。”他扭头朝湿漉漉的地面看了一眼,说,是么?吃饭去。他将这个瞬间划过。

他与她分手后,无意间看到她曾在这一天晚些时候记下了这样的话:“天黑了,雨下着,车来了,灯亮了,花就开了。”经过漫长的时差,他开始审视这些语词,在心中品咂,反复默念,如同念诵经文。每诵念一次,时光的风暴就在心底起伏一次。那是十年前的秋雨,他想。

早稻田的夏天也下了几场大雨,他隔着公寓的落地窗,看着豆大的雨点落在阳台上,顿时炸成花朵。“花就开了。”他说。世界各地的雨,都会开花。他“重复”地体会到,生命中一些东西,错失了就永永远远地错失了, 任谁都无法改变。没有更多的话需要被说出,唯有沉默。

他看着阳台上不断开放的花朵。

有一天,在同济大学的宿舍,迷上摄影的她突然与他分享:“你知道么,布列松说过一个词儿,叫‘决定性瞬间’。”他当即记下了这个词,心想真是个极好的词语。她找出布列松那张怀抱玻璃瓶的小男孩照片给他看:“喏,决定性瞬间,平凡的瞬间,但却霎时抓住关键性的东西,使其成为永恒。”他说真好,伟大的摄影师也是思想家呢。

这个词刻在了他心里。

他成为老师后,终于在学期行将结束之时,将“爱情,一个决定性瞬间”出成题目,交与学生,作为期末作业。后来,他决定也写一篇同题散文,写得漫长而疲惫。一些瞬间如闪电,将长夜照亮,他不得不睁开眼睛,注视这短暂亮光。

——他这才体会到前些日子,在日本阿智村仰望满天星辰时,那难以言说的震撼,该如何言说。在山间,他久久凝望的璀璨星河,未尝不是倾泻在他身上的爱之微光。这银河将一直存在,不会专为某个人而出现,也不会因某个人的离去而消失,它将一直在那里,为着愿意去注视它的所有人。只是,他感到内心也有一个相应弯成壮丽弧形的穹顶,一个小孩也在仰望着什么;但他又觉得这华丽的弧形穹顶又构成了一个深邃的空洞,他无法将其充实。

在写作这篇文章的过程中,他体会到叙述本身就是权力操作:选择什么视角,择用哪些素材,如何剪辑和拼贴……因而,他有时在写作中,也感到虚伪。

为了所忠实的生活样态,他坦言,这故事还有骇人的另一面,它被良好地隐藏了起来;而倘若不讲述这一面,那么整个故事就是不完整的。一如他内心有某些已被自己永远损毁的部分,那另一面故事的核心,就叫“损毁”。他无力讲述。

【作者简介:柴田绿,学者,现居东京。已发表作品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