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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2023年第5期|舒文治:且随绿梦
来源:《天涯》2023年第5期 | 舒文治  2023年10月08日08:30

有些时光和场合需要制造些笑话,比如结伴远行,再如男女错落而坐的酒局,又如呼啦圈一般的干活——还真有这样的事,身在公门、身旁又多江河湖泊的南方人,被派往防汛堤垸,一去数日乃至十天半个月,天天看水,夜夜巡查,与蚊虫缠斗,吃不完的西瓜,喝不完的凉茶,餐桌上总有农家土菜时鲜——是为一年一遇,或数年一遇,虽是苦差,自有苦中寻乐的法子。

2016年的汛期特别漫长,长江好像出现了血栓,水走得极缓慢,洞庭湖就大面积心梗了,一湖水越憋越高,我们所在的磊石垸、松柏垸在南洞庭湖之尾,南有湘江来水,西有沅江来水,东有汨罗江来水,下托上压,那水整日沉着一张脸,深沉得很啊。它一玩深沉,大家都没好日子过,各路人马纷纷上堤,堤上堤下,营盘扎了数十处,帐篷有红顶、蓝顶、白顶、灰顶数色,值守人员一律戴红袖章,持竹杆、木棍,老骆笑称是在开“丐帮大会”。

初来乍到,颇兴奋,特别是夜晚,赶急赶忙架上的电灯,沿堤一字长龙,望不见尽头,似是银河一支流。大堤之下,沿两级防汛平台,几路巡堤人员持手电筒、木棍和竹竿,竖一路梳过去,另一班巡查人员横一路巡过来,隔一两个小时相交错,似是萤火虫结伴夜游,在赛它们的篝火晚会。抬头望天,星月高邈,闪烁着,迷幻着,呈深静之美,又似与我们毫不相干。虫鸟蛙们在唱各自的歌,或哼小曲,一点也不想搭理我们。唯夜蚊子对我们热情,热情得过度。水边夜蚊子肥壮,结成群在你头上盘旋时,像一块飞毯,声音嘹亮,你别想中断它们的低空巡演。在此共处的时空,我们也不消停,大堤上,人影车影,匆匆焉,长短焉,恍兮惚兮,汇成一条影子的河流。不时传来斥责声、呼喊声、手机声,亦有笑语声,像突然放几朵焰火,瞬间就湮灭了。放眼望去,那一湖大水施展出莫测高深的易容术,将白天的浩浩汤汤盖上了天鹅绒,如天之蓝,似梦之绿,谁知道它什么时候抖出自己的“包袱”呢?

半个月过去了,二十天也过去了,当扳着指头数日子时,日子就变得像“等待戈多”。管他“戈多”是谁,我们得想法子将这样的日子打发掉,于是,便开“赛诗会”,开在防汛工作群中。群里每天都是水位报告、观测点报告、管涌流量报告、督查组来了或到了哪的跟踪报告,天天如是,夜夜如是,能不枯燥乏味么?再说,防洪大堤如此宽大坚固,发现的管涌点整得像座座豪华墓,有人二十四小时轮流看守,大家心知肚明,堤垸是绝对溃不了的,可水位不退人马是万万不会撤下来的,各路明查暗访亦是没一个准时,又总想弄出些花样——谁不打起精神,谁就很可能撞枪口。

男人能提精神的,多从分泌多巴胺开始,语言便是那一根会变魔术的针。老骆给值半夜班的带班领导老中发了一首打油诗:“日晒夜巡心发慌,洪水不退难圆房。老中老念老蒸钵,梦中还在喊婆娘。”老中怎么会睡呢?很快便回赠一首:“我劝老骆莫发癫,发起癫来没得边。湖里哪来杜十娘?鬼话娇娘不是仙。”他俩一撩拨,群里很快就热闹开来,你一首,他一首,我一首,大家都成了夜吟诗人,诗作开了,难免不黄色,却也不下流,正好阻击下半夜瞌睡虫的轮番侵袭。坐镇垸区的郑指挥长亦没睡,他连发两首诗,一首连韵诗:“月黑星稀起脚底,忽闻草丛咕咕啼。疑是涌浸出问题,电光照去蛙声齐。”一首转韵诗:“手招湖风衣作巾,火里水里任我行。诙谐喜乐聚人气,怕黑不是秀主席。”指挥长诗兴大发,群里的“赛诗会”就更加热闹了。

从诗中冒出的秀主席是何许人也?——政协一位副主席,松柏垸防汛副指挥长,曾做过林业局局长,人长得黑,我们笑他,原本像腊肉,常被山火熏,变得像野猪肉,防汛一个月,又变成了水獭皮(民间称为落水鬼)。他笑眯眯道,人家秀肌肉,我秀皮肤,你们清一色黄皮肤中几个有我咯样的黑皮肤?人类祖先出现在非洲,我咯是返祖现象,一不小心,做了众位的祖先啊,只怪我生得黑啰。想开玩笑掀倒秀主席,何其难也。他做事极认真,性近东方朔,给大家创造过不少笑话。他著名的笑话有三个。其一,他说他的家乡青龙村是中国人种发源地。说得作古正经,众人不得其解,再三追问,他缓缓道,英文China音译是“青龙”,没有“青龙”入穴,哪来的中国人啊!所以中国人要寻根就要来我的家乡青龙。其二,当林业局局长时,他受命在沿江大道两侧植树,某书记批评所种桉树死去不少,他道,报告书记,桉树成活率达到百分之三百。某书记正要发作,他手指树旁之物道,您看,树干虽然还在打瞌睡,可打撑的三根小树桩都醒来了,嫩枝开绿叶,百分之三百的都活了,百分之一百的能不活么?随行人员捧腹哄笑,某书记用食指点着他,咯笔账,我又给你记下了。他答道,我晓得自己坏账多,书记您十个指头都不够用。随行人员便讲开了秀局长的笑话,一车人到了神鼎山,有关秀局长的笑话还没讲完。其三,某一位老先生喜欢写诗论诗、给别人改诗,某日,秀主席称自己作了一首诗,抄于纸上,上门请教,老先生展开纸张,诗题《秋游洞庭》,诗云:“刬却君山好,平铺湘水流。巴陵无限酒,醉杀洞庭秋。”老先生亦是风趣之人,捧纸吟唱起来,颔首道,好诗,好诗,我一个字都改不得。另一个版本是,秀主席说他的诗比杜甫的诗要作得好,有诗为证:“三个黄鹂鸣翠柳,两行白鹭上青天。”有人不解,问他,你多出一行白鹭也就算了,可黄鹂成双成对,少了一只黄鹂到哪里去了?他笑道,咯是只离异黄鹂,来插足做第三者。嗨,杜甫老先生做梦也冇想到它会跑进咯首诗里来。

那年防汛,秀主席自然成了众多“打油诗”的咏叹对象。老中给他作的诗是:“秀主席,鼻子灵,白蚁打洞也能寻。秀主席,手最长,查浸迎送两头忙。秀主席,水平高,说得桂鱼岸上跑。”老中的诗还真是句句有来历,第一句说的是,秀主席巡堤,巡到堤身某处,用竹杆捅了捅,拨草伏身,翘臀查看,起身,拍拍手上泥沙,道,咯里好像有个白蚁窝,赶快挖开看一看。果然挖出一个大蚁窝,可以开得进一辆小车,惊得防汛指挥部派来一队人马,拖来一卡车浆泥,亦留下老骆一首“一问一答诗”:“你看骚坛蹦出谁?秀主席。摇头晃脑醉为谁?对水唱歌。水歌唱的谁?请你张耳听分明:白蚁啃食堤泥,掏洞咋办?灌浆。洪涝浸泡堤身,发软咋办?导浸。不日水位将退,抗旱咋办?滚蛋。”有好事者借题发挥,给秀主席作了一副唱诗联:“天上掉下个林妹妹,骚坛蹦出个秀哥哥。”老中那首诗第二句说的是,一天半夜,上头大员来督查,秀主席见人均热情洋溢,郑指挥长还没上前与大员握手,秀主席正好站在前面,便将一双黑不溜秋的手伸出来。大员走后,大家都笑他的手伸得又长又快。他解嘲道,他们想偷偷给我们下黑手,我半夜三更伸出来的也是黑手,正好黑手对黑手,郑指挥长你还下不了手。那第三句的来历与老骆的嘴馋有关。他主动请缨,要管指挥部的伙食摊子,托他的福,大家尽管体能消耗大,可早中晚餐加宵夜,花样多变,饭菜可口便长肉,秀主席惊呼,我腐败了!由一百二变成了一百三。说实话,我也长肉七八斤。老骆还在琢磨给大家改善伙食。这日下午,市长来例行巡查,老骆道,市长,洞庭湖里的鱼您都呷过吧,可有一种鱼您肯定冇呷过。老骆故意卖一个关子,给市长点烟。市长连烟雾一并吐出好奇心,还有咯样的鱼?说给我听听。老骆笑道,下午巡堤,秀主席见到堤下一条大桂鱼,上前与它攀谈起来,他给桂鱼讲笑话,讲到第四个时,桂鱼哈哈发笑,不小心被湖水呛死了。秀主席捡起交给厨房,有五六斤重,您一定要尝尝被湖水呛死的桂鱼。秀主席在一旁笑道,听老骆咯样一说,我干脆辞职改行算了,租一条船到湖上,还不用撒渔网,渔歌问答一番,便是晚上归来鱼满舱。市长平日不苟言笑,听了他们一唱一和,也笑道,听说湖里有围鱼的迷魂阵,没想到你们在岸上还备有迷魂药,呷咯样的鱼,还是要留点神啊,时候还早,我就不呷了。当晚,用脸盆装的百叶煮桂鱼端上桌,大家抢吃,汤喝了个精光。上堤值守,下堤巡查,那鲜味还留在嘴边,“打油诗”便一首接一首发在群里,均与呛死的桂鱼和秀主席有关。

防汛到了7月16日,我和老骆差点非残即伤。那日上午,有内线报,某位大员要来督查,我俩被临时增派到磊石垸巡堤,一人,一棍,一瓶水,一顶草帽,巡查到二道撇洪渠。四号管涌南边约四百米处,是一片玉米地,玉米秸秆吐穗,扬起青白幡无数,风停了,它们并未消失,变得如同米汤,粘着肌肤,暑热把桑拿浴室扩展得不着边际,四野的气息经烈日炖锅,稠而重,混和着稻谷、玉米、西瓜、草树和农家菜园共同散发的味道。目之所及,昆虫们在抓紧狂欢,鱼虾们在塘渠中冒泡,几只水鸟仿佛在青花色间迷失了方向,那一刻,万物放浪形骸,热烘烘地躁动起来。心莫名一紧,呼吸瞬间屏住,眼睛就呆滞了,是该发生点什么吧?

玉米丛中,若隐若现一物,裸露的浑圆碾压出一块膨胀的光影。

“快看,前面有只獐子。”老骆以竹杖直指。

“咯是湖区,哪来獐子?只怕是谁家养的黄羊跑出来了。”

“只看见农户养黑山羊,磊石垸又不是非洲大草原,哪来的黄羊呀?”

我俩可怜的动物知识,在此不明之物面前,很快露了马脚。

那物在注视我们。

我和老骆在田塍上排出前后侦探队形,悄悄靠近。那物将头和身子藏在玉米丛里,竖起的双耳藏不住,喷气的大棕鼻藏不住,其身远大于羊,比獐子更壮实,嗬,还举起一对犄角,角上缠有水藻,额上也挂了,像披着流苏。

它眼大如玛瑙球,对视时,其深不可测,其意不可度。我放缓步子。老骆摸出手机,想给它拍照。他左手上缠着白纱布,阳光下,很打眼。那物可没给我们摆pose,扭头转身,蹿进玉米丛深处,肥硕的身形急遽分开秸秆,嗖嗖声不绝,青白青黄的光斑跳动,转瞬便不见踪影。

我埋怨老骆:“它从冇见过手机,你照它干吗?害得我不能一饱眼福。”

“我还想一饱口福呢,想把它的照片发到群里,叫几个人带绳子来帮忙,将它活捉,就有野味呷啰。”

“咯一大片都是玉米、稻田和瓜菜,它跑得飞快,一根毛都不会给你留下来。”

“你莫唱埋怨,赶快跟踪追击,只要发扬深挖细查散浸管涌的防汛精神,我就不信逮不到它。”

我和老骆斗着嘴,顺着田塍,挨近玉米地,这才发现青纱帐不好钻,只好折到撇洪渠边,沿渠乱找。渠边玉米地被内涝浸泡过,加之当地农民多被抽派去防汛一线,田地无人打理,玉米凌乱披黄,这季玉米的收成看来是泡汤了。沿大堤之下二级防汛平台散种的玉米,在大员们的严厉督办下,早被砍青,剃了个精光,连一只青蛙跳过都藏身不住了。防汛是头等大事,大员们常有惊世骇俗之言:“保险柜上要加把锁,老虎死了再打三枪。”此等奇语,道出来,甚是过嘴瘾,至于荒诞之处,谁会想呢?谁又会说呢?我们的“赛诗会”,便多出这样的诗句,算是“保险柜体”“死老虎体”。秀主席曾以玩笑之言解读过,盗贼要是能打开保险柜,区区加把锁,又如何拦得住他?再说,枪杀老虎,那是重罪,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啊。郑指挥长制止秀主席不要跑题,不要信口开河。

俄尔,百米远处传来人声:“你是甚么畜生,跑到咯里来糟踏作物?!喔嗬,快出来,快出来。”

蓦然,身旁玉米地里蹿出那物,斜刺里冲出,扬着钩叉般的犄角,它看到了我俩,我亦看到了它的玛瑙眼,那眼神把我魇住了,老骆手握竹棍,连连后退。它在奔腾,蹿出一股热浪,野兽散发的皮毛之气扑面而来,我猝不及防,脑壳里一片空白。它腾空的身子猛然一扭,扭出一个热漩涡,一道膨胀的光芒从我和老骆身边擦过,扑通几声,它跌进撇洪渠里,水花溅我一身,我一屁股压倒一片玉米秆。老骆比我灵泛些,闪身进了青纱帐。

我呆呆坐在秸秆泥堆上看着它,它陷在浑水中望着我,我和它对眼时,到底交流了什么信息?多年之后,我无数次回想起那一瞬,仍然一头雾水。可我记住了它的眼神,惊鸿一瞥,物种间的森然壁垒似被击穿;天可怜见,它不伤我,是它在害怕我、体恤我、宽恕我,也是在悲悯我,在它眼里,我是一只食肉怪物,一身臭汗,一肚子坏水,一脑门算计。

我已经没有时间和它再对眼了,那个惊出它的农民跑了过来,平头酱脸,没戴草帽,脚穿凉鞋,裤脚卷起,人挺精神,而无慌张之色。他看了我一眼,而后打量落水的野物,不急不慢道:“是头‘四不像’。”

“‘四不像’是姜子牙的坐骑呀,它怎么跑到磊石垸来了呢?”

“‘四不像’到底像什么?我也搞不清,看它样子,应该是涨大水逼出来的。”

“它从哪里来呢?”

“肯定是从水路跑来的,如今到处涨水,搞不清它的来路。”

老骆已给它拍了多张照,还拍了那位老黄(他自报了家门),要拍我,我如此狼狈,忙示意莫拍。老骆接了一个电话。

“野味呷不成啰,秀主席在群里看到了照片,说是麋鹿,国家一级重点保护野生动物,他给林业局打了电话,野保股的人和当地民警正在赶来的路上。”

“秀主席他本人呢?”

“今天他轮休,取消休假,也赶过来了。特意交待我和你,就地由防汛队员转为麋鹿守护员。”

野地发现麋鹿的消息不胫而走,挨得近的看客们鱼贯而至,渠道两侧人头攒动,都把它当作稀奇物来看。

看它的眼睛一多,它想遁走,水将它身子没去多半。撇洪渠由水泥护坡衬砌,它毫无爬上来的可能。我看见它的玛瑙眼里的光泽起了变化,或许是浑水的反光吧,它惊惧,它无助,它失神,它从未见过如此多的食肉怪物,可它也不甘听天由命,便将身子藏在横过沟渠的一座简易桥下,桥由水泥预制板搭成,不足两尺宽,它的犄角只得搁在桥面上。这怎么行呢?它朝前蹿出身子,将犄角突然插入水中,要干什么呢?它在水中打响鼻,是在喝水吗?它很快扬起了头,犄角上挂满水草,湿淋淋的,不像一头陆生动物。此举令我费解。后来,秀主席给我解了谜,雄麋鹿在发情期为了显示自己的王者野性,常在犄角上挂满草与藻,是为了装饰犄角,然后一身披挂在野地捉对厮杀,败者落荒而走,胜者奔向它的成群妻妾。此刻,它不是为了爱情而扬起野战的旗帜,而是在向它天然抗拒的食肉怪物示警:别离我太近,我一点也不喜欢你们!

围观者更多,救护者也赶来了。后者从未见过麋鹿,亦不知如何下手,方可把牛犊一样重的它从两侧光滑、深过一米的撇洪渠中捞出。它缩身在渠中央的水藻丛中,嘴在外面,角就无法藏住,周遭全是围观者的倒影。

它茫然四顾,无人懂它的眼神。

麋鹿慢慢后退,退到了桥下,渐渐地,它明白了,这群岸上的家伙还没有坏透,并不打算捕杀它,烹而食之。既然这样,我这对为生存和后代而战的鹿角暂时搁在桥板上又何妨呢?干脆做到底,给这群家伙一个表现机会吧……

老黄似乎懂它了,找来一条绳索,不急不慢走上桥,若无其事靠近它,老黄俯身蹲下。奇怪的是,它似乎信任老黄,看着老黄摸它的头。麋鹿双眼的位置和人眼长在头上的部位不同,人得抬头,才能看见头顶之物,而人是很少抬头的动物,故傲慢和偏见对人而言,如影随形。麋鹿双眼天生视野四达,它看得见老黄在绑它的角,那一刻,它温顺,眼神如绿梦一般迷离,用角和人握手言和。

我抬头,看见一群水鸟从空中掠过,飞向江湖相汇的方向。

正走神间,哗啦水响,顺着老黄等人的牵引,它纵身跳跃,一跃上岸,其爆发力惊倒了几位躲闪不及的看客,惹来一阵欢笑。

老黄引着它走向野保站的皮卡车,它站在放下的车厢后门,只需一个弹跳便可上车,可它迟迟复遑遑,任老黄在一旁劝哄,依然立如一尊塑像。它的眼神似在诉说:我已被水围困数日,涉水逃生,与族群失联,只身闯入这陌生之地,长堤上下,旗幡招展,怪物如梭,所见动物,除牛之外,无一不眼生,无一不是形状猥琐,都得提防它们。夜里也不得安生,怪物们在田间搜索,手中光柱如鬼眼闪烁,竹棍悉哩嗦啰,他们一定是在寻找我的行踪,更得提防他们。这鬼地方蚊虫没完没了地纠缠,水燠热发臭,无清凉处可歇,无嫩鲜草可食,自己有四条腿,也是血肉之躯,并非怪物们驱使的“四轮龟怪”,我只得隐身而行,昏头晕脑,不知转了几天几夜,冷不防在玉米地里与怪物撞见,再撞见也不能用角将他们挑倒啊!我见不得血,我只吃草,也是慌不择路,跳入水中,水路我走惯了,可这水路哪是活路,分明是陷阱。好不容易跳上岸,哪里还有力气再跳一次?再说,这“四轮龟怪”要送我去哪里,心里一点底也没有……当然,我非它,这一段臆想来自数年后我想与它神交,谁又能懂得一头逃出家园的麋鹿呢?

只见它被人群围住,歪着头,角尽量不去碰车身。

老黄他们议出一个法子,上来十几条汉子,拽其腿,托其身,扶其头,一个吆喝,将它抬起,送进皮卡车里。车厢底早铺好了一层软草,加玉米青叶。它屈腿侧卧,犄角上那条索子紧拴在车身上,又加了两道横过车箱的尼龙绳,以防它途中跳空遁走。它凝望犄角和额头前相交的绳索,意思大约是,你们有这个必要吗?

它略微摇摇头,目随头转,仿佛照了我一眼,它眼神被湿地经年累月滋润过,看惯了浮云倒影,看惯了候鸟来去,看惯了野草野花铺展无边,看惯了果浆种子随风坠落又飘零,看惯了雪花冰花簇拥成趣、窃窃私语,看惯了同伴奔跑的身影在绿地家园作画,也看惯了水云之间的生生灭灭——用如此眼神来看我,自然而然便淡定如斯,含蕴如斯:好吧,我和你们算是有一面之缘,我该走了。

我目送它伏身于车厢,扬起角和角上的旗帜,沿撇洪渠旁的道路离去,在那个整得颇端庄规范的四号管涌旁拐一个弯,它和皮卡车都不见了。它的旗帜似带出了丝丝南风,青纱帐开始了摆手舞。

众人笑着散去。日头下,老骆一身汗,要是夜里在水边撞见,他与落水鬼倒有七分相像。

“老骆,野味毛都冇捞到一根,心里不是滋味吧?”

“老舒,你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看见麋鹿那双大眼睛,你还忍心呷它吗?”

“那倒也是,可君子远庖厨,你这君子是——就怕厨房冇得好鱼好肉。”

“好鱼好肉,你们一样都冇少呷,可疮都生到我脑壳上了。”

“哈哈,你为大家能在防汛期间呷好喝好确实作出了不少牺牲,手指上还缠了纱布,听说是给房东家的叫鸡啄伤了,你要将它最后一位妾炖汤,它也是英雄救美,以命相搏。”

“咯是老中臭我,我在巡查中光荣负伤,却被他编排成了一个好呷鬼。莫扯咯些鬼话了,我在琢磨,给咯头麋鹿也要作一首诗,你一句,我一句,我俩来凑一凑。”

“还是请秀主席来作吧,他来得快。”

“可他不在现场,到现在还冇赶来。作诗靠来灵感,灵感要靠在场,要像管涌一样突然冒出来。”

“管涌后面是一大湖水,你有吗?我是冇得。”

我和老骆像往常一样斗着嘴,拖着竹棍,沿玉米地巡查。放眼望去,田野青黄混作一片,看不出麋鹿来过的痕迹,刚刚发生的决非梦,却绿梦一般将我瞬间淹没。

秀主席没有赶上看到麋鹿。它被送往岳阳,听说那里在建一个麋鹿救助场。秀主席赶到时我们正吃午餐。席间,大家笑着把麋鹿和秀主席绑在了一起。

“秀主席,你不是去长沙检查胃吗?你的胃也太灵敏了吧,百里之外就闻得到鹿肉香。”

“鹿肉扑了个空,老骆,快给秀主席上呛死的桂鱼。”

“老骆你迟不打电话、早不打电话,我跑到半路上你打电话说发现了野物,我能不赶回来吗?要是老骆将它炖了或红烧了,捕杀国家一级重点保护野生动物,会判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我是半路打道回来救老骆,还有老舒。”

“秀主席,我就是喉咙眼里伸出三只手也不会打麋鹿的主意。”

“下一步,我个人以为,老骆的保护重点应该从手指上转移到裤裆里,房东家的叫鸡公咯几天老是在看你的下半身,老骆,你要当心啊!”

“老中,你是呷鸡肉不吐骨头,我不指望你会吐出象牙来。你们嘴巴都乱扯,要扯正经事,谁晓得咯头麋鹿从哪里跑来的?”

“听说今年三月岳阳从江苏大丰引进了十几头麋鹿,野外放养,它们一到洞庭湖就碰上了大水,咯一头肯定是从洞庭湖跑过来的。”

“咯批麋鹿被当作宝贝一样看护,都有编号,还有看护员,不会是它们。我听说,1998年长江发大水,湖北石首天鹅洲长江故道有几十头麋鹿南渡长江,逃难逃到了华容、君山湖区,在那一片湿地安新家,繁衍后代,依我看,咯头麋鹿是咯群野生麋鹿的后代。”

“我有不同意见,”秀主席放下筷子道,“据林业局野保股的同事给我讲,在磊石垸湖区湿地也有麋鹿,有人还在汨罗江国家湿地公园见过,咯头麋鹿应该是本地土生土长的。”

“你秀主席见过冇?”

“早些年,我在玉池山上见到过豹子,如今,豹子影子都见不到了;我在八景山里见到过一群麂子,先认错了,以为是野鹿群,如今,见麂子像要见明星;还有一回,在隐居山上,一条扇头风和我狭路相逢,它鹅起脑壳看我,我黑着一张脸看它——”

“看来看去,扇头风还不是跑了,要不然你秀主席不可能与我们同桌,大家在说麋鹿,你当林业局局长咯么多年,到底见过冇见过?”

“我老实交待,冇见过,所以跑回来想见见它,也算是我在林业局干了几十年的一个心愿。我觉得,今天我们有重大决策失误,不该把咯头麋鹿送走,我们咯样大一片湖区湿地还容不下一头麋鹿?更何况,有雄必有雌,很可能我们好心办了坏事,拆散了麋鹿的婚姻,影响了麋鹿在本地繁衍生息。”

“秀主席不愧是秀主席,一开口不是上升到人种高度,就是上升到物种高度。下一步,我们该怎么办呢?”

“我提议,由秀主席带队去找母麋鹿,找到母麋鹿,再替她找回老公。”

“老中同志的提议很好,我附议,同时建议,此事和防汛同等重要,要上报市防指,赶快发指令。”

大家哈哈大笑。阳光绚在窗外,让我想起“老虎的金黄”——“我梦想用渴望的手将它抚摩。”

秀主席没笑,他击碗道:“我是作古正经说的,不是开玩笑,我还有一个想法,在磊石山建一个麋鹿自然栖息区,它们不是怕洪水吗?磊石山不会被淹,植被也好,又无人烟,是它们的理想栖息地。据《长沙府志》记载,磊石山,一名万岁山,又名青龙山、五木山,良禽择木而栖,神兽也会择山而居……”

“秀主席一考证,又与青龙接上头了,咯样一来,麋鹿算得上是秀主席祖上的近亲呀。”

我们乱笑。秀主席再作古正经,我们在饭桌上都不会当真的。如此嘻嘻哈哈,正好消除防汛期间的午困。

唯有一点,经秀主席提议,大家达成了共识,听说岳阳野生动物保护区有头名气蛮大的雌麋鹿叫点点,这头雄麋鹿没有名字,它出现在防汛期间、防汛垸区,那就叫它“迅哥”吧——就算鲁迅先生在天之灵知晓了,也不会认为我们侵犯了他的“小名权”。鲁迅先生浓眉紧锁的样子只是他的一面,他还有另一面,笑起来蛮酷的。秀主席说着,笑了起来,他黑黑的脸上,总是笑眯眯的。

那年防汛,一直持续到八月下旬。大家被一湖水拖得疲惫不堪,你见我像打鱼佬,我望你像落水鬼,可“赛诗会”和“桌上嘴”带来的欢笑正好与之相对冲。秀主席以一首《防汛记趣》为之画上了一个句号,这句号圆圈中有波纹,像一张卡通笑脸。特录下此诗:

丙申猴年趣事多:

桂鱼呛死上了桌,

叫鸡护美伤老骆,

汽车开进白蚂窝,

麋鹿差点炖了锅,

管涌整得像座墓,

男女同胞都脱壳。

洪水再来怎么办?

作起诗来又开伙。

玩笑归玩笑,说说心里话吧:我们想再遇见麋鹿,还想找到迅哥的夫人——它也在寻夫吧,可麋鹿迷离,它们在水的哪一方呢?是在食野之苹,还是在食野之蒿,或是在食野之芩?迅哥被送到哪里去了呢?有那么一刻,《诗经》中的句子被我的胡思乱想所串联:“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迅哥眼里的时光,与我们匆匆翻过的“日夜书”肯定大不相同,到底有何不同,我非麋鹿,不得而知。迅哥的家,与祖上所居的云梦泽相比,是小了不少,可也足够它觅食、撒野、恋爱,带着孩子们游历泽国。洞庭湖四季轮回,湖水倒映着它和它的家族,真是“年年望相似”吗?迅哥如此敏锐、敏捷,一定感觉到了身边的小变化和大变样。若能把迅哥的双眼变成摄像机,取出内存卡,再来回放,肯定能见到另一个洞庭湖。

迅哥也有不知道的吧,与它错过的秀主席,这几年来,每年都有可说之事,2019年,他主动“改非”,把副主席位子让给他人,自己去了深圳,应邀到刚成立的某商会当顾问,他说,顾问不可望文生义,其实是阴阳不定,既做“红娘”,也当“杂役”。“红娘”者,为企业回乡发展、开拓新地做媒人;“杂役”者,我驾龄三十年,跑腿是我的长项。此二者,他做起来“如烹小鲜”。深圳有他唯一的爱女,一家人终于又团圆了。我们称他为“罗子国常驻深圳特命全权大使”,难得与他常聚了,也就缺了不少无忌的笑声和五味俱全的故事,怅然若失矣。他可羡慕之处亦多,无官一身轻,何其乐也;笑话故事随身带,何其趣也;久处不厌,从不敷衍,待人之道也。好人过上好日子,难道不应该长久一点好吗?

2020年,他腹部剧痛,被当作肠梗阻开了一刀,后来发现是结肠癌,又开了一刀,手术不成功,再补了一刀,如此三刀,谁经得起折腾?老中愤慨,咯不是治病,是要命!老骆要给他请律师和医院打官司,索赔。他如是说,我种了几十年树,在沿江大道把桉树种死了,把树桩种活百分之三百,种出了一个笑话,大家笑笑也就过去了。何况神枪手也有失手的时候,医生的手术刀又不是庖丁的解牛刀,保证不了刀刀精准到位,算了,算了。我们都知道,当年他种树的笑话其实另有隐情,某书记定下了大道通车庆典时间,选定了树种,下达了绿化指令,而不管秋天种桉树能不能成活,树没活,那就是你林业局局长草包。秀局长并不太在意自己当草包、闹笑话,他后来后悔的是,桉树是外来树种,种植没经验,不晓得它贪得很,地下掠夺养料,空中抢夺阳光,周边的草、花、树日渐枯萎,枯死不少,影响到了周边农田。他曾多次呼吁要将沿江大道两旁的桉树砍伐,另选本地树种。别人笑他,你咯是扇自己耳光啊。他道,爹娘在世,做崽的做错了事,哪怕七十岁了,该挨刮子还得挨呀。不打,欠揍,心里还不舒服。可没人把他说的当真,那些桉树兀自在江边趾高气扬着。

都这样算了吧,可身体并不买账,秀主席日渐黑瘦,常住深圳、广州两地的医院,极少回家乡,肯定是不想给朋友熟人和单位添麻烦。2020年8月27日,我查到了这个日子,微信上留有多张照片,借公差之机顺道去中国医学科学院肿瘤医院深圳医院看他。那是家新医院,深圳差不多都是新色的。医院多种南方植物,在秋阳里绿得逼眼。秀主席出现在一片新色和绿色背景中,戴着蓝色口罩,便不能全部看清他脸部的黑瘦了。他头发黑亮,长短适中,梳得整齐而不刻意,感觉到他平日的精气神都聚在了头发上。穿一套白底碎花睡衣,步态明显轻飘,像是踩在云絮上。他仍然眯笑着,感觉到他笑也有些吃力,他望着我们,一直吃力地眯笑着。那口罩让他的声音幽渺,好像是另一个人在说话。我们说什么好呢,无非是问候话、宽心话、家常话,他一直客气着,客气得有些生疏,好像不是医院治错了他的病,而是他生错了病,让大家都跟着遭罪,这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今年水情还好,不用防汛了。”他仿佛在回忆,在自言自语。

“秀主席,我倒是想防汛,可以重开‘赛诗会’。”

“嘿嘿,长住医院冇事,我也常翻看当年的‘打油诗’,写呷的最多,现在我呷东西有些困难,咯些诗还真当得饭呷,当得酒喝。”

“你回老家过年,我把当年防汛那班人约齐,大家聚一聚,每人赋诗一首,你可以多作几首。”

“今年不回家过年了。病房里也不是个写诗的地方,就是我想写,我女儿也不许,她说费精神,不吉利。”

“那你……”话到嘴边,我咽了回去,感觉我要说的也不吉利。

“我倒是常梦见迅哥——”阳光透过落地窗照着他的侧脸,他眼神似乎有些迷离。

“迅哥?”四年倏然晃过,我差点忘了迅哥。

“麋鹿迅哥,虽然我冇赶得上看到它,可近段日子,它老是在我梦里跳跃。有一回,我跟着它上了磊石山,我朝它喊,迅哥,慢点,等等我。它回头看我,我走近些,它就跑开些,总和我若即若离。我弯腰弓背,在草丛里慢慢靠近它,它灵得很啊,大黑眼睛像传说中的龙珠,随时可以照见我。我跑起来,追它,它纵身一跳,扑通一声,身影便到了湖心,一大片水只见一大片绿,我的梦也醒了。”在肿瘤医院一楼宽敞明亮的大厅,秀主席在阳光和草树的背景中专神讲着自己的梦。后来,我在博尔赫斯一首名为《思念》的诗里读到了我当时的感觉:“你的不在萦绕着我,/犹如系在脖子上的绳索,/好似落水者周边的汪洋。”

“秀主席,梦见麋鹿是吉兆,你下次回来,我陪你去君山麋鹿苑找迅哥,说不定它就在那里。”

“我在手机上搜到过麋鹿苑,那里多是些受伤被收治的麋鹿,我倒不希望在那里见到迅哥,它要在湖中湿地逍遥自在就好。”

“我和迅哥只见过一面,它肯定长变了,恐怕再见面我也认不出来它。”

“冇关系呀,麋鹿长相都差不多,我们就把见到的雄麋鹿都当迅哥。麋鹿苑里,明星皇后是点点,2012年,点点生在芦苇丛里,是被遗弃的幸运儿,由人养大,从不怕人,它的鹿龄比迅哥要大些,我倒希望迅哥和点点生出一段姐弟恋来,点点不是生有四个孩子吗?其中至少有一个是迅哥下的种就好,四个孩子全部都喊迅哥老爸——咯种可能性不大。雄麋鹿之间,竞争非常激烈,听说,五分钟前你是鹿王,五分钟后你就可能失去王位,只好眼睁睁看着皇后妃子们被别的雄麋鹿爬背,哈哈。”秀主席说起麋鹿间的那些事,把自己逗笑了,那熟悉的眯眯笑。我们也笑了,哈哈直滚,一时都忘记了身在肿瘤医院。

他意犹未尽道:“迅哥要是做过一回鹿王,也该知足了,就担心遍地都是爱情,却一个也不是它的啊。”

道别的时候总会来临。我们目送秀主席被手扶电梯送上二楼,他在缓缓升高,渐渐后退,蓝色口罩上方,有他的目不转睛,我有些恍惚,想起迅哥的眼神——那双在玉米地里、在撇洪渠中、在皮卡车上不时望我的玛瑙眼——这是我没法形容的眼神。

再次见到秀主席,在两年多后,是在水晶棺中。他已不再看我们。我们看不到他的眼神。他更黑、更瘦,他能不如此黑、如此瘦吗?有五十多天,他粒米不能进,剧痛,没完没了的剧痛,让他无法言语,也不喊痛,示意女儿拿来纸笔,枯槁的手只能支撑他写出两个字:饥饿。他打一个句号的力气也没有了。我看着玻璃罩后的他,他的眯眯笑仿佛仍浮现在脸上,不,是刻在脸上,那是他独特的标志,他不是要带进棺椁里,是要笑到最后,眯笑着,和家人及我们无声道永别。那么说,焚烧炉烧不掉他的眯眯笑。

再过几天是清明。秀主席似乎是在笑眯眯告诉我们,我就不死磕下去了,我先去了,一到清明,坟山便热闹了,那里更需要我呀,你们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会哄鬼啊。

两年多前,在深圳那家医院阳光透窗闪烁的大厅里,我欲言又止的,现在可以说出来了:秀主席,古有《世说新语》,多记逸闻趣事,你在医院有空闲,可以把自己平生讲的笑话、故事,连同你成为笑话的本身和故事的主角一并整理编出,书名就叫《秀语录》如何?

如今,你走了,会有朋友给你“集笑”,就以手抄本的方式吧,在亲人和朋友之间流传。

墨西哥诗人、散文家奥克塔维奥·帕斯说过,幽默不是人远古以来的实践,它是一个发明……那么说,秀主席你也是一个笑的发明家,我们都是你的受益者。

最近,在看黄永玉老先生的新书《见笑集》,原来,黄老也写“打油诗”,更准确地说是“诙谐诗”“自嘲诗”,见诸本诗集的,他从二十三岁一直写到九十七岁,他笑的跨度比很多人的寿命都长。他开篇就为天下的诗人——不论雅俗,遑论国籍——申论如下:

鸟会唱歌,

鱼会大鱼吃小鱼,

只有人会作诗。

作诗是种权利,也是良心话,

怪不得法国诗人艾侣雅说:

“心在树上

你摘就是!”

读下去,黄老的诗也在相互打架。

他在《笑》中写道:

……

有时,你仰天大笑,

挖个洞,把笑埋进土里,

到春天,种子发芽,

长成一棵大树,

像座高高的钟楼,

风来了,

满树都响着

哈!哈!哈!哈!

在《春》中,他换了口气和说法:

春天来了

大树小树开始长芽

幸好它们不笑

要不然

白天晚上吵死了。

真是为难一棵树了,它是笑好还是不笑好呢?树呀,你就偷看老顽童的心情吧。他反正笑了一世年,我似乎懂了,他为什么要把《春》这首短诗放在他最后一本诗集的最末。

说到了树,说到了春天,迅哥,我们是不会忘记你的。替秀主席来麋鹿苑看你,是他的一桩遗愿,我会在清明后成行。

你在或是不在,你的眼神都在。

你见或是不见,秀主席都会看见。

再读黄老的《见笑集》,我解决了自己这篇不伦不类之文的最后一个问题,安一个什么题目好呢?他“庚子春正”写于“京华京郊太阳城”的《感事》七绝,起首有现成的四字可用:“且随绿梦(卧船艚)”,我原本想替换后面三个字,加个尾巴:且随绿梦寻笑声。如此狗尾续貂、贻笑大方之举,还是莫做为妙。

【作者简介:舒文治,作家,现居湖南岳阳。主要著作有《立传笔记》《永生策划师》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