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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人》2023年第9期|王选:会移动的房子(外一篇)
来源:《当代人》2023年第9期 | 王选  2023年10月07日07:24

会移动的房子

我在罗玉小区住过一段时间。罗玉小区,是个老居民区,虽叫小区,实则是一大片区域。十来栋楼聚一堆,成为一个独立聚集区。独立聚集区互相牵扯在一起,如棋盘一般,便是罗玉小区。罗玉小区大都是六层单面老楼,每层四户,没有电梯。主要住着附近三线工厂的下岗工人,如今,大多六七十岁,衰老如影随形。也有租住者,如我一般,图个便宜。

每个楼栋聚集区,用铁栅栏围了起来。下面是水泥墙,齐膝高,砌成半圆形造型,上面栽栅栏,栅栏刷过天蓝色油漆,可已斑驳模糊,栅栏顶端做成矛头,许是防盗,时间一久,那矛头有些不翼而飞,有些耷拉着,有些挂着塑料袋、胸罩、饮料瓶。虽用栅栏围着,可大多地方已被人拆毁,用来出行,图个方便。小区没有物业,业主又都年迈,自然无人修补。每个聚集区,大门倒是有,不过四季敞开,通行无阻。有个门房,拥拥挤挤住着一家人,也未见日常管理,形同摆设。

我住的那个小区,买东西需到门口。门口有几家商店,偶尔去。但我买东西还是喜欢到黑脸胡跟前。诸如饮料、矿泉水、啤酒、卫生纸、方便面等。一是跟黑脸胡略微熟知,二是多少对其有所同情。

说黑脸胡没有商店,不准确,说有,也不准确。黑脸胡的商店不是沿街铺面,也不是地摊,而是一个铁皮房子。外面刷草绿色油漆,一侧开一个十六开纸张大小的窗户。风吹日晒,油漆暗淡下去,呈灰白色。有些地方油漆剐蹭掉了,露出铁皮本色,淋雨后,又生了锈,锈迹暗红,如眼泪滴垂下去。房子顶怕漏雨,加了一块石棉瓦,一端撑起,呈斜坡,雨水可顺流而下。房子一侧,开了门。门敞着,进门,屋里挂一只白色节能灯。不知电从何处接来。灯仅是晚上开,白天不开,节省钱。借着那小窗和门口的光线,房里一切勉强可见。房子颇为局促,面积仅如一张双人床。靠窗一边,支一块仅可容身的木板,上面铺着被褥,用来睡觉。门口一角,即床头,撑一案板,放着电磁炉、锅碗勺筷,和半颗氧化发黑的洋芋,几根蔫兮兮的韭菜。床下、案板下,放着几个纸箱,里面堆满杂物。除此之外,其余地方,用铁条焊成货架,拥拥挤挤四层。货架上,摆着各种日用杂货,虽非应有尽有,可也能勉强满足人们日常所需。饮料、矿泉水、啤酒、卫生纸、方便面、火腿肠、烟、打火机、袜子、手套、作业本、中性笔、泡泡糖、小玩具……甚至有段时间,他还零卖过避孕套。卖了一段时间,所售无几,亏本了,也便作罢。许是人们羞于在众目睽睽之下购买,许是这里居住的年轻人很少,需求不大。货架挂在铁皮墙上,杂货层层堆码着,真是五花八门,五颜六色。

我买东西,不进房,只站在门外,最多站在门口。想进也进不去。货架和床之间,不足一尺,一个人行走,都得侧身。于是,我说,买包方便面。黑脸胡欠着身,伸长胳膊,从货架上够来一包方便面,很是吃力,随手拿起旧毛巾,擦一下灰土,递过来。当然,对于货物在哪一块,他早已熟稔于心,闭上眼,也能够来。只是地方实在狭窄,让他略显短小的身躯难以伸展开来。

买完东西,闲来无事,我会跟黑脸胡闲聊几句。大都是天气的雨晴,或者小区里某个老人的病症和死亡,或者道听途说而来的国际国内旧闻,或者传说中罗玉小区的拆迁,等等。当然,他也问问我的情况,顺嘴说说自己的旧事。

黑脸胡六十八岁,他说人不说九,虚岁七十。他本姓胡,脸不黑,倒是红,酱红那种。可怎么就成了黑脸胡呢?不知道。起初,听这绰号,他极不满意,可又堵不了人们的嘴,只得任人叫,听久了,也便顺耳了。至于他的原名,人们倒是不记得了。

黑脸胡年轻时,在罗玉小区旁那个工厂当工人。他是老天水人,在西关原本有个小院。年轻时,托亲戚,走后门,进了工厂。那时进工厂很吃香,人人羡慕。他的工作是加工机械零件,他觉得枯燥,每天守着机器,既不自由,还两耳噪音,两手油污。他就爱车。当时厂里有辆新买的康明斯货车。一有空闲,就在车跟前打转。不过瘾,提着酒去巴结司机,一口一个哥,狗皮膏药一般,黏在身后,让他开一下车。司机好酒,加之经不住软磨硬泡,最后同意了,给他开了车门。他坐在驾驶室,握着方向盘,志得意满,幻想着在马路上御风驰行,神气十足。可老靠幻想,也不过瘾。有次,他和司机一起喝酒,司机好酒但不胜酒力,二两下去,趴倒了。他摸出钥匙,来到车边。把车打着,爬进车里,脚踩油门,开了起来。他毕竟不会开车,没有丝毫经验。拧着方向盘乱转,拐到了一条下坡路上,不知所措间,错把油门当成了刹车,一脚踩下去,出了大事。

一个刚从厂房出来骑自行车下班的工人被他撞飞了。他眼一黑,木在了驾驶室。接着,眼又一黑,他感觉自己像块石头,破碎成了粉末。车头扎进围墙,熄了火。车顶盖翻卷起来,耷拉着,形同被蜜蜂蜇肿的嘴皮。他竟然安然无事。至于那个工人,被抢救了过来,可瘫痪了。

他被工厂开除了。那人的医疗费和康明斯的维修费,一分不能少。他哪来的钱。只得变卖了院子,拿着钱,心里滴着血,填了那两个“窟窿”,才算了事。自此,他原先还算白皙的脸,便日渐红了起来。上色一般,一年红过一年,包浆似的。那个司机呢,被工厂从正式工降成了临时工,从司机变成了打扫卫生的。他满心愧疚,难以释怀,也无脸再见人家。

后来,他媳妇带着娃跟人跑了。他孤家寡人一个,无处落脚便托人在我住的那个小区门房当起了保安。说是保安,也啥事不管,只是住着那间房,不至于流落街头罢了。再后来,有自称物业的人来找他,说罗玉小区门房要整治,现在的保安起不到任何作用,小区屡次被盗,所以,要全部清退。没有办法,他便从门房搬了出来。搬出来,无处可去。在罗玉小区住久了,一切都是轻车熟路,换个地方,人生地不熟。于是,他就在罗玉小区捡垃圾,饮料瓶、硬纸板、废旧家电,多少能换点钱。晚上,睡到自助银行大厅,冬天还有暖气,挺好。有次,有个小厂拆除,里面堆着杂物,小厂老板让他来清理,不给清理费,不过卖的钱归他。其中六块铁皮,卖了可惜,他寻思着利用起来,想了好久,最后决定焊个房子。他在工厂干过多年,焊房子并非难事。

铁皮房子焊成了,也算有了立锥之地。他把房子摆到小区门口。他熟悉那里。也能看到对面门房,说是新来了保安,全是谎话,一个老头儿住了进去,跟他一样,啥也不管,后来,老伴儿住了进去,孙子住了进去,俨然成了他们的家。这让他心里窝火,可又无能为力。

有一次,他捡破烂,在垃圾桶里拾了个保温杯。杯子还是新的,包装也在。他如获至宝,终于可以把那个满是污垢的罐头瓶扔掉了。也感慨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新新的杯子,就这么不要了,多可惜。拿回铁皮房子,晚上,他打开杯子,准备用起来。拧开杯盖,倒入开水,水很快溢出来。他很是奇怪,拿到房子外面,倒掉水,迎着路灯光一看,确实有东西。他伸指头夹出来。一看,天啦,是钱,整整一卷。他压着狂跳不止的心,回到房子,关了门。一数,整一万。他差点眩晕过去。他把钱揣进贴身衣服,抱着保温杯,没吃没喝,整整两天。

第三天,他决定用这笔钱做点小生意,钱要用活,让钱生钱。再说,拾到钱也是老天睁眼不想断他生路。所以,不能坐吃山空,要干点事,日子还长得很呢。思来谋去,还是开个商店,有地方,成本小,能度日,是个正经事。

不久,他的商店就开起来了。人们吃惊、困惑,黑脸胡哪来的钱,竟能开起商店。很长时间,此事都是饭后谈资。不过日子一久,说着说着,也便索然无味了。人们适应了黑脸胡的商店,甚至觉得黑脸胡就应该有个商店。他的生意,不好不坏。养活他一人,没有问题。

那时候,罗玉小区管理宽松,沿街全是小摊点,多以吃食为主。随意搭个彩条布的棚子,支上锅灶,摆好桌椅,就可营业。也有临时摊点,多卖衣裳鞋帽。每到晚上,罗玉小区烟火升腾,人声鼎沸,异常热闹。黑脸胡的生意会略好一些,主要是买烟和矿泉水的人。据说,那些固定摊点,给相关部门缴了场地费,可常年使用。黑脸胡没缴过,他不知道相关部门是何方神圣。当然,城管偶尔也来找麻烦,他一边哀求,一边把整条烟塞进对方怀里。城管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时整顿,会把临时摊点清理一番了事。而他的,城管说是固定摊点,不在清理范围。

我在罗玉小区住了一段时间,便搬离了。临走时,我到黑脸胡的商店买了两瓶啤酒。我打开,一人一瓶。他推脱不喝,我说我请你的,硬塞进他手中,他才勉强接住。我们坐在他的小马扎上,边碰边喝,也随口闲聊。

我问,以后就长期在这儿?

他抹掉嘴角的沫子,说,我这黄土埋到脖子的人,还能去哪儿,就在这儿混日子罢了。许是下午,太阳西沉,国槐树罩在头顶,落下阴影,他的脸红里透黑,甚至,跟这阴影融为一体,如水波,在黄昏里晃荡着,虚幻起来。

我离开罗玉小区后的某一天,不知何事,再次路过那儿,却发现黑脸胡的房子不见了。那块地方,空荡荡的,落着树叶和麻雀,风吹,麻雀成了树叶,树叶成了麻雀。很快,都被清洁工扫进了垃圾桶。

再后来的一次,我去罗玉小区,发现黑脸胡的房子又出现了。我颇为好奇,走过去。门开着,黑脸胡正在下挂面,听见脚步声,问,要个啥?我说,啤酒。他抬头,一看是我,有些吃惊,也有欣喜。说,搬了吗?好长时间不见了。我说,搬了。我问,你前段时候怎么不在,今天怎么又出现了。他摇摇头,苦笑道,打游击呢。

前些日子,这片小区的城管换人了,要整顿我的房子,我咋求情下话,都不听,送东西,也不收,脸硬得很,限我一周之内搬走,不然,他们就拆掉了。这可是我的饭碗,咋能让他拆掉。愁的我,几天没睡。有一天,看着路上一个拉架子车送货的人,心里一咯噔,有了主意。他跟我一样,都是讨一口饭吃,他的饭碗是架子车,我的是铁皮房。他的能拉着走,我的也应该能拉着走。于是,我想了办法,给这房子安了四个轮子,绑了根拉绳。这样,它就能走了。城管一来,我拉着走掉,找个偏僻巷道藏起来。城管一走,我又拉回来……

他说着说着,独自笑了起来,只是笑声沙哑,且带着苦涩之味。我扭头,看到房子下面确实多了四个橡皮轮子。

我问,能拉动吗?

他说,我这把老骨头,还有点力气,勉强能拉动,小百货,也不重。喝个啤酒吧。

我还有事,顾不上喝。跟他告别后,便离开了。

后来,罗玉小区拆迁,我住的那座楼也被拆掉了。拆掉后,卖给了房地产开发商,盖起了一栋栋高楼,光鲜亮丽,直插云霄。那些低矮的楼房、破烂的围墙、烟火升腾的摊点、年迈衰败的老人,以及那个还未被生活熏染发黑的青年,包括他的记忆,统统灰飞烟灭了。曾经的一切,被涤荡干净,片甲不留。黑脸胡的房子,自然也没有了。好像那些旧屋旧人旧事不曾存在过一般。只是罗玉小区这个名字,还像一颗痣,长在这片土地的额头上。

仁和里的旧时光

在天水电视台上班那四年,即2007到2011年,大多时候,我吃早餐都去仁和里。

电视台在南城根。早八点半左右,去单位签到,在办公室低声询问有人去吃早餐不,有人,则结伴同去。到单位门口,总有遇见迟到的女同事,把包暂存到门房,吊着双手进院子。因为提着包,万一碰见领导,定会被收拾几句。空着手,会造成已上班只是中途出去了一趟的假象。

出单位,右转,上台阶,出尚义巷,过条马路,正对的巷道,便是仁和里。

巷道口,大槐树下,有好多临时早摊点。呱呱、面皮、擀面皮、猪油盒、杏茶、豆腐脑、菜夹饼等。那些摊点摆了好多年,至今还在。他们从何时摆起的,我没问过。但这十五六年,他们一直在那儿。过年几天,他们不摆。其余日子,无论阴晴雨雪,一天不落。

沿着马路东侧,早摊点一溜子摆在路边,人行道上支着几张小矮桌,摆着几把木凳。凳子高,桌子低,吃早餐,得弯头挺背,有点像单峰骆驼。桌椅都很破旧,粘满油垢,铺了塑料布,四角翘着,或布满裂缝,缝隙里也是污垢。不过吃早餐的人不大在意。桌上,摆着酒盒,盒中塞满一次性筷子。一边丢着一卷卫生纸,纸质太劣,扯一段,白末子乱飞。

我的早餐,每天几乎固定,老三样,一碗荷包蛋,一个猪油盒,一碗擀面皮。擀面皮有两家。一家是甘谷人的,一家是秦州人的。甘谷和秦州都是两口子经营。甘谷两口子,个子都低,微胖。秦州两口子,个子都高,且瘦。两个摊子,两胖两瘦,两高两低,很有趣。吃早餐的人,自然不知道他们姓名。为了区分,就叫胖擀面皮和瘦擀面皮。

他们都用小推车摆摊,每天早晨五六点推到巷道口,地方是固定的,十多年了,一直在那儿。小推车分两层,上层一边摆着擀面皮、各种调料,尤以油泼辣椒为主,一大盆。一边放一案板,用来切、拌擀面皮。案板前放一旧鞋盒,里面装着零钱。正面是块玻璃,玻璃有个洞。吃完早餐的人,把钱从洞里塞进去,丢进纸盒。需要找钱,他们顾不上,闷着头,忙活手中的事,说,自己找吧。吃早餐的人拿起零钱,说,没多拿啊,你看。他们也不看,嗷嗷着,说,老买主,放心着呢。推车下层,放着备用的碗筷、擀面皮、洗碗水等。不过碗上套着塑料袋,吃完,塑料袋提起一卷,丢进垃圾桶,碗在水中一涮即可。

胖擀面皮和瘦擀面皮都好吃。擀面皮厚,柔软,有嚼头,辣椒也香。我觉得胖擀面皮家的略咸,便常吃瘦擀面皮家的,合我胃口。吃久了,似乎成了固定买主,再去吃胖擀面皮家的,怕被瘦擀面皮瞅见,不好意思。

于是,我就常年吃瘦擀面皮家的。先吃擀面皮,吃一半,再吃荷包蛋和猪油盒,两样吃完,最后把剩余的擀面皮吃完,嘴里留着辣香。如果后吃荷包蛋,汤水会把辣香冲进肚,吃完了一咂巴嘴,便有怅然之感。这是我的经验。吃完擀面皮,还有一个趣事,就是拿筷子夹碗底的芝麻。也不叫夹,夹不住,筷子头蘸点唾沫,粘。白芝麻,裹着红油,落在塑料袋上,七八颗。等同事吃早餐的片刻,粘芝麻吃,颇为有趣。芝麻进嘴,有细碎的香。似乎是一顿完美早餐的细小点缀,如锦上添花。

吃饱喝足,迈着八字步,闲谈着,回单位,收拾好摄像机,出去采访。我们自嘲是电视民工。

冬天,天颇寒冷,我们也去吃,惯性一般。毕竟自己是单身汉,不做早餐,附近也无早餐点。

仁和里巷道口,跟民主路衔接,风大。早摊点支起帐篷,摆上蜂窝煤炉,可寒气依然逼人,风从缝隙中蹿进来。我们瑟缩着,坐在凳子上吃早餐。不过得下嘴快点,稍有迟缓,怕就结冰了。

有次,我跟同事正吃早餐,来了单位另一部门的美女同事,坐在了我们对面。人家长得漂亮,又是老员工,自然是看不大起我们的。见面,她脖子翘着,脑袋歪着,目不斜视,很是高傲。因是同事,碍于面子,我们本欲和她打招呼,一抬头,看到了她鼻子下明溜溜挂着一根鼻涕。许是感冒,许是天冷冻出来的。她似乎意识到了,也抬头,正好几目相对。她忙掏出纸巾,擦掉鼻涕,满脸通红,极为尴尬。她匆匆吃完,便匆匆离去了。临走时,竟跟我们主动打了招呼。可能她觉得自己的美女形象在那一刻,至少在我们面前,坍塌了。此后,每次遇见,她曾经不可一世的高傲气消失殆尽,如同泄气的皮球。她主动倾身跟我们打招呼,厚厚的脂粉上,浮着一层奇怪的笑意。

每天早上八九点,是早摊点最忙的时候。瘦擀面皮的瘦女人忙着切。擀面皮摊开如饼,摆在旁边,瘦女人不用看,伸手揭过一张,卷成卷,拿到刀当当切,切成一指宽,手掌一揉,本是成卷的擀面皮,微微弹动着,散乱开来。瘦男人递来碗,女人一接,一手把擀面皮抓进碗,递回瘦男人。男人接过碗,调醋、蒜汁、盐、辣椒。调好,端到食客桌前。如此循环。切擀面皮、调擀面皮,日子久了,两口子已异常熟悉,甚至都成了肌肉记忆,大多时候,手下忙着,眼睛不看,而是招呼人,或跟旁边的早点摊闲聊。两口子,配合默契,互相也不大说话。成天在一起,锅碗瓢盆,家长里短,也没啥可说。

时间久了,不知是因为每天早起,还是每天跟擀面皮打交道,两口子面色满是烟火模样,陈旧,黯淡,皱纹里落满清晨尚未褪尽的夜色,和小煤炉中弥漫而来的灰尘。两个人也是油腻腻的,油腻腻的面孔,油腻腻的手指,甚至油腻腻的衣衫。女人常年穿掉色的粉上衣,围着已不辨色的围裙,溅满辣椒油。男人穿一件黑夹克,围着假皮黑围裙。皮子裂开,打着卷。皮子跟推车边磨蹭的地方,直接秃噜了,留着白底,白底脏了,成了另一种黑。

到十点,一则没有买主了,二则城管有规定,他们就该收摊了。碗筷装进推车,椅子板凳架在车顶,随意一绑。地上的垃圾,清扫毕,装进桶,倒于路边的大垃圾桶中。收拾毕,他们推着车,车轱辘吱扭扭叫着,碗颠得哗啦啦响着,朝巷道中缓慢走去。他们租着巷道中的民房,还是买有楼房,我不知晓。

十点一过,巷道口空荡荡的,不看地上的油渍,看不出这里是早餐点,看不出这里烟火滚烫、人声喧哗,看不出一个人的早晨是在一碗擀面皮里吸溜开始的……只有老槐树的叶子,稀稀拉拉落着,像一个从遥远处走来的老人,把心事掏出来,和一群麻雀诉说。一群麻雀,跳跃着,捡拾着人们遗落的饭渣,上午的阳光,明晃晃的,如水一般,被它们搅动了,水波荡漾。

2011年初夏,我离开了电视台,去乡下一所小学教书,后又去了另一家文化单位工作。工作之地和居住之地都离仁和里很远,也便没有机会再去那里吃早餐,偶尔想起,还是馋那里的擀面皮。

多年以后,一个早晨,路过仁和里,遂想进巷道吃一碗擀面皮。巷道还是旧时模样,只是地面水泥硬化了,不像以前遍布大窝小坑。早点摊也还是旧时模样,那么一溜子排着,谁都没有挪动一寸。只是又多了几个摊子,摆在周围。煎饼果子、凉粉、肉饼等。也有人提着竹篮,装满时令水果在售卖。

我坐下,要了一碗擀面皮,瘦擀面皮在忙碌的间隙,抬头看我一眼。他应是认识我的,毕竟我曾吃过四年。他说,坐,醋多是不?我“嗯”了一声。他记得我,知道我吃的酸。食客不少,有人加了饼子带走,也有人坐下细嚼慢咽。他一个人站在推车前,又是切,又是调,手忙脚乱。有人排队,等得一久,便抱怨起来。他带着歉意,又是解释,又是安抚,说,一个人么,就是慢点,你不要急,马上就好。

吃毕,我去付钱,顺便问,媳妇呢,怎么你一个?

他没有抬头,切着擀面皮,淡然地说,殁了。

我心里一紧,生出难过之情。他确实异常忙碌了,也比以前黑瘦了,腰也半弓起来,手脚更不如以前灵便了。脸上,除了酱黑,苍老,和堆满的皱纹,我再看不出他的表情,没有悲伤,没有落魄。那么忙,或许他顾不上悲伤,也或许,他早已悲伤过了,就像河流,在某个午夜,独自流着,流着流着,也便干涸了。只是,他少了支柱,或者一条胳膊,生活的旧屋子是倾斜的,而他独自撑着,撑得吃力,无助,颇不如意。

我没有问他的媳妇是哪年殁的,因何殁的。问了又能如何,徒增悲伤。她殁了,就再也不会回到他身边熟练地切擀面皮了,也不会回到他身边,把满是烟火和油腻的日子往前推了。

我从电视台离开后的日子,电视台搬走了。那片地,卖给了开发商,盖了高楼,卖得好价钱。跟我吃过早餐的同事,有些依旧扛着摄像机东奔西跑,有些去了其他地方觅得一碗饭吃,有些去了更遥远的他乡难以相见,有些不知所踪了。他们各自奔波,生儿育女,或至今单身,或早已离婚,深陷生活的泥淖,难以脱身。他们如我一般,悲喜交集,爱恨重叠,身不由已。那些明晃晃的二十来岁,如仁和里上午的阳光,如流水一般,也如那个女人一般,说殁就殁了,世间再也没有那段时光了。

我总是想起那些二十来岁的日子,和同事走过巷道,气定神闲,无所累赘。一碗擀面皮两块五,一个猪油盒一块五,一碗荷包蛋一块五。五块五,便是一顿丰盛的早餐。如今,一碗擀面皮都五块了。我们坐在凳子上,说着笑话,夹起裹着红辣椒油的擀面皮,一抬头,老槐树的叶子,碧绿,层叠,微风起,叶子荡漾。上午的阳光,拥有新鲜、明亮、微黄的光芒,就像我们无法确知的未来,在树叶缝中闪烁。

王选,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天涯》《散文》《小说月报》《小说选刊》等。曾获人民文学新人奖、华语青年作家奖、丰子恺散文奖等多种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