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立秋过后，秋老虎正凶，隆化县中关镇大铺村承德市农林科学院基地的试验田里，长长的谷穗在秋风中手拉着手弯腰、点头、跳舞。

它们欢声笑语的样子，吸引着李成璞加快步速奔过去。谁能想到，此时谷地里每片叶子都像锋利的宝剑，刺在脸上、脖子上、手上、胳膊上、腿上，血印子一道一道的。

几个雇佣的村民凑过来，七嘴八舌地询问着：

“李老师，我这块地选株选得对不对？”

“李老师，你都来好几趟了，我们这块地今天能选完吗？”

李成璞将快要流进眼睛里的汗水抹一把，绽开一副笑模样：“刘哥、吴姐，你们放心，我们就是不吃饭不睡觉，也要把这块地的选株和套袋弄完！”

长着一张娃娃脸的李成璞，却有着坚毅的眼神，给人一种干练但又不失温纯的感觉，老百姓很是喜欢这个从城里来的技术员。在他们心里，这个女子不一般，该严时严，该暖时暖，颇有老师风范。

一

河北农业大学研究生学院作物遗传育种专业研究生毕业后，李成璞在河北某重点中学谋到一个教师的职位。她爱孩子们，但更爱她多年所学的育种专业，最终毅然辞去教师岗位参加了承德市农林科学院的公开招聘，并顺利考进了该院谷子育种研究所。在自己钟爱的领域，一个猛子扎下去就是八年。

李成璞像爱孩子一样爱着她的种子。她常常悄悄与种子和谷苗对话，总觉得它们有思想、有情感，奋力生长的那股劲跟自己是一样的。这些年育成的4个谷子品种承谷14号、承谷15号、承谷16号、承谷17号，参加的“十二五”“十三五”国家谷子高粱产业技术体系承德综合试验站项目，像一个个路标，标记着她的八年种子之路。

一句话，她喜欢这份负责新品种选育及试验的工作。“民以食为天”，谷子研究这沉甸甸的责任，让她的生命那么沉实，又那么美妙。

夏日，正是谷子生长的关键时期。李成璞清晨五点准时起床，迅速完成洗漱、吃饭等程序。这时，孩子们还在熟睡，她轻吻一下他们的额头，便蹑手蹑脚出门去赶通勤车。一天的谷子调研，就这样拉开序曲。

去往丰宁黄旗的路上，大田里种有许多不同种类的谷子品种。颜色深深浅浅的谷穗，轻垂着头在晨风中摇曳。开阔的谷田，成为这个时节最美的乡间风景。黄旗小米，是承德地区有机特色农业的代表。李成璞和课题组同事们此次调研的目的，就是为了协助种植企业解决一些技术上的难题。

在黄旗皇种植有限公司的谷子田里，负责人李凤琴介绍说有机谷子种植面积达3000多亩，每斤小米能够卖到90元。他们种植的品种有黄旗皇1号、黄旗皇2号、山西红谷、汾选3号等几个品种，施的底肥是羊粪，使用量能够保证谷子整个生育期的营养供给。现在面临的问题主要集中在谷子轮作倒茬面积不好分配、每年白发病发生严重，生育期比较短的品种产量上不去、成熟度也不好，而且存在株高偏高等情况。李成璞一边听，一边在随身携带的小本本上做记录。

考察了种植的山坡地，又到生产车间进行调研。结束一天的工作回到家里，已经将近晚上八点。刚一进门，孩子就扑到李成璞怀里，不停地喊着妈妈。好不容易支开儿子和女儿，李成璞坐在餐桌前和爸爸聊起黄旗小米之旅。

作为一个青春女子，李成璞只能把美丽藏在工作服里。她分外珍惜在庄稼地里穿梭调研的时间，很少去买漂亮衣服。因为新衣服在庄稼里蹚一天，就会变得面目全非。

不知什么时候，她患上对土壤过敏的疾病。每次接触土壤后，第二天就会出现皮肤瘙痒、丘疹、满脸红肿等症状，汗水淌下来，又疼又痒。当谷穗需要套袋选株的时候，毛刺落到头发上，粘在皮肤上，会更加刺痒。在积极看病服药之外，她把自己全副武装起来，继续自己的调研项目。三伏天，谷地温度高，日照又烈，穿着不透风不透气的防护服，汗水很快将衣服全部打湿。为了让自己不会中暑，李成璞天天背着超大的饮水杯下田。女儿调皮地打趣她：妈妈的生命，就是这只大水杯。李成璞却笑呵呵地说，妈妈是杯中花，只为一穗优秀的谷子静静绽放。

李成璞对育种研究工作的热忱，也影响了身边的人。比如她的父母，只要出门旅游遇到谷子地，就给她拍照留存资料，并且精心地注明生长地域和拍照时间。

二

带着黄旗调研摸到的问题，李成璞决定从降低品种株高和提高成熟度两个方面着手科研攻关。利用黄旗皇品种做母本，与手中现有矮秆、早熟材料进行杂交设计。播种时，将两种材料临近播种，便于进行人工杂交。五月中旬，在试验地将准备好的杂交材料按照试验设计播种好，对花期不遇材料则进行错期播种。

李成璞最挠头的活儿之一就是播种。因为有严重的粉尘过敏症，从播种后到谷苗拔节前，每下一次地回来，脸都会肿得无法看，钻心的痒，还不能挠，只能不断冰敷来缓解。

播种后，等待出苗，看着幼小的叶片从土里钻出来那刻，心里充满喜悦。先对每个品种的猫耳叶进行观察，再对幼苗的叶姿、发病情况进行调查，待到三叶以上开始间苗。间苗是谷子种植中最辛苦的工作，要耗费大量的人力，李成璞和工人们每天从早到晚都蹲在地里。“不同品种的留苗密度是不同的，一定要看好了！”李成璞反复叮嘱同事和工人。

谷子生长期间对病虫害的防治必不可少，如蚜虫，黏虫，粟芒蝇，玉米螟，白发病，谷瘟病等。必须随时观察植株生长情况，根据其表现选择不同的药品和剂量。待到抽穗时浇一遍水，一年的收成便可以保障一半了。

每年三伏天，是谷子开花时节，也是李成璞和课题组成员最忙碌的时候。早晨天刚亮，就要到地里给谷子授粉。解开头一天包裹好的穗子，抖掉失活的花粉，再用要杂交开花父本或者母本，套上授粉袋，轻轻拍打每个被套袋的穗子，让花粉更均匀地撒在柱头上。补全吊牌上信息，编好序号。做完这些，继续调查不同材料的抽穗期和其他农艺性状，以更好地掌握不同品种的开花时间，为来年的杂交和布点试验做准备。干完这一套活儿，所有人都汗流浃背。李成璞头部出汗比较多，干脆就戴上运动员用的头带，不让流下的汗水影响工作。

下午一点，顶着烈日，他们开始修穗杂交的工作。每个人手中一把小剪子，一把小镊子，对开花的谷穗进行修剪，掐头去尾后，再把开过花的小花去掉，把没有发育好的瘪粒去掉，一个谷穗只留下十多个小码，再用浸湿的报纸和塑料袋将修剪好的谷穗重新包裹好，挂上吊牌。这样一个过程需要四十分钟到一个小时，他们屏气凝神，直到完成一个穗子的修剪。而这样的修剪工作，每天持续一下午，并且在整个三伏天里不断循环往复，直到最后一次授粉结束。

当谷子即将成熟之时，李成璞又跟聪明的鸟儿玩起了捉迷藏。

集结成群的鸟类闻风而来，呼啦啦扑进地里，飞快地啄食饱满的谷粒，毫不留情地窃取劳动果实。为了吓唬那些偷嘴的鸟儿，李成璞和同事们真可谓绞尽脑汁。绑稻草人，或者用衣服和草帽做一个“自己”站在地里，还有人把塑料布剪成长条绑在长木杆上立在地里，风一吹，呼啦啦作响。鸟儿受惊，在空中盘旋不敢靠近。可是，过不了两天，它们就识破了这些“把戏”，肆无忌惮地飞回来偷吃谷粒。

一只鸟儿落在稻草人的头顶上，看着李成璞焦急的样子，叽叽喳喳叫个不停，不知道是在望风瞭哨还是在挑衅。群鸟饱餐一顿，吃嗨了，呼啦一下飞走了。气得李成璞哭笑不得。

这些鸟儿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在不伤害它们的前提下保护好自己的科研成果，人鸟斗智斗勇，这可真是一场硬仗。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2022年，秋雨连绵，给谷子试验田的采收出了新的难题。李成璞可舍不得那些已经选株的谷穗，不能让它们落在地里，必须要等谷子成熟时，及时采收并收藏起来。

秋雨刚停，她不顾正在节假日中，央求父亲立即开车拉她去基地。她动员村民帮着采集套袋的谷穗，一天下来，嗓子喊哑了，嘴角起了泡，但她非常开心。跟天气赛跑，她赢了。

每年做完杂交已然是立秋时节，李成璞和课题组科技人员，盼望着一两场秋雨能够让庄稼长得更壮实，谷穗更饱满。从八月开始，不同品种的谷子次第成熟，他们要对每个品种进行田间数据调查，选穗，考种，测产，进行数据分析，这样的过程持续到十一月中旬，室外研究工作才能完成。

三

十一月下旬，李成璞带着准备“南繁”的种子，飞往海南繁种基地，开始“候鸟”生活。

南繁加代是每个育种人都要经历的生活。因为海南的冬季特别适合这些大田作物生长，能够加快繁种进程。2021年5月，海南省崖州湾种子实验室正式揭牌，成为我国又一个种质资源库和现代种业的科技孵化器。当李成璞走进这个中国种业创新平台，中国农业科学院、中国农业大学、浙江大学等科研团队已经入驻。大楼一共七层，每一层都静悄悄，而透过玻璃窗能看到科研人员正干得热火朝天。

当李成璞亲手播下的种子出苗整齐，打好药剂后，已然半月有余。李成璞飞回承德，继续进行考种和数据分析。待到海南的谷子开花，再飞过去做杂交，这一次又要半月。有时赶上成熟早的材料，就留在海南等着收获后再回承德。海南的人工贵，为节省开支，李成璞经常和工人们一起干活儿，不论脱穗，打场，都能上手。

年后从海南回来，孩子们寒假结束已经开学了。她总觉得最对不起的就是俩孩子，爱人在外地工作，自己又经常不在家，陪孩子的时间有限。别人家寒暑假都由爸妈陪着去看世界，而她必须跟正在授粉高峰期的谷子绑在一起。

谷子起源于我国黄河流域，驯化栽培历史上万年，种质资源保有量大且呈多态性，是中华农耕文明发展的重要载体之一。随着国家乡村振兴战略的深入实施，谷子作为作物多样性发展和中小作物的代表，越来越受到重视。这一点，让李成璞对自己的研究工作更加自信。

年复一年，李成璞把海南加代的种子和家里留下的种子一起整理好，等待着新一轮播种的开始。她期待在这样的循环中，能够为黄旗、为承德，选育出更优良的谷子。

薛梅，河北民族师范学院教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有专著《承德诗歌简论》《与面具共舞》《发现至善的力量》。曾获河北省文艺振兴奖、河北省文艺评论奖、《诗选刊》年度优秀诗人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