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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2023年第4期|杨献平:沙漠闯入者
来源:《清明》2023年第4期 | 杨献平  2023年10月07日07:36

闯入者

他们的本意肯定是挣钱。沙漠戈壁,无论多少人到来,它都不拒绝。我所在的单位,也算一片绿洲,位于戈壁和沙漠交界处,一片水草之地,其中长着一些杨树、榆树、槐树和沙枣树,因为有水,也就有了诸多的人和植物。大致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开始,就有人在这里工作和生活。随着人口增加,也逐渐有了几家餐馆和小卖部。这些人都是由外地来的,之所以屈身沙漠戈壁,目的就是买低卖高,为自己赚钱。我到这个单位负责保卫工作,其实是一个门外汉,但工作并不复杂,其中一项就是安全保密及外来人员的清查管理。

因为人少,小卖部也小,所卖的货品,除香烟、酒水、零食之外,就是日用品。老板原先也在这里当过兵,老家是山东枣庄或菏泽的,在部队期间,他谈了一个对象,后来就留在了西北。物质虽然不能代替爱情,但肯定是爱情的必需品。因为两人都是无业人员,为了生计,先是开了一家小卖部,又开了一个小餐馆。在这里工作的人,每到周末时间,没地方吃饭,或者想和老乡们聚聚,就去他那里。

老板姓黄,个子不高,国字脸,粗眉毛,短下巴,常年寸头。见到我,黄老板非常客气。他的妻子颇为壮实,大眼睛。还有一个厨师,二十多岁,见到我,眨巴几下眼睛,继续切土豆丝。另有两个服务员,脸颊上虽有高原红,但还算俏丽。

秋天,西风吹袭,沙漠再次陷入巨大的冷峭之中,先前滚烫的戈壁沙漠变得深沉、犹豫和不安,沙尘暴已经苏醒,正在沙漠核心积攒杀伐果断的力量。领导找到我,说小餐馆有个高个子女服务员经常去其他部门一个副职的宿舍。这地方就那么点人,稍微有点风吹草动,连外面的野驴都知道。

我放下手头的活计,顶着一阵衔沙的大风走到餐馆。小个子服务员正在吧台算账,见我进来,笑着说,您先坐,我去泡茶。我笑着和她闲扯了几句,然后问起另外一个服务员。她说,刚出去了。

高个子服务员叫赵月月。她回来的时候,还哼着歌。一看到我,她脸色有些发红。我略感诧异,这女孩子前些天还有严重的高原红,皮肤也发黑,不过一个月,就白皙了很多,眉毛一看就是做过的。从神情看,她似乎正沐浴在爱情当中。我把赵月月叫到餐馆外面的一棵老杨树下,然后委婉地向她说明来意。她的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慢慢把头低到了胸前。我叹息一声,对她说,我们那个领导有家室,夫妻两地分居。如果他单身,你们的事情也好说。她忽然抬起头,急切地说,哎呀,领导,我和张副就是朋友关系,不是你说的那样。我说,人嘛,普天下都可以是朋友,但这里嘴杂,我建议你以后还是注意点,一个女孩子,别老去男同志的宿舍。说完这些话,我也觉得残忍。不过,这女孩子才二十来岁,人生还长,这样说似乎也没什么不妥当。

我常去他们餐馆,有时候吃饭喝酒,有时候例行巡查。冬天,我才发觉很久没见那女孩子了。一问黄老板,才知道她已经辞职了。几乎与此同时,我也听人说,和那个女孩子关系好的张副,几年前就和老婆离了婚。现在的张副,也是单身。我不知其详。当年年底,张副也离开了单位,据说回了原籍,在卫生局工作。还有人说,他把那个女孩子带回了陕西汉中。这件事令我左思右想,横竖不是滋味,只能在心里祝福他们,最主要的是,祝福那个女孩子。

此后不久,那个小个子服务员也走了。我听说,她正在和一个河南籍的退伍战士谈恋爱,可能跟着男友去了河南。这类事情倒是经常发生,在戈壁大漠,基本上都是硬如钢铁的男人,一见到女子,眼睛都放绿光。当地有句话说,三年戈壁滩,母猪赛貂蝉。男女之间的事情,有滋有味,千奇百怪。

两个服务员都走了,黄老板又从山东老家找了两个。其中一个,宽脸,眉毛粗长,嘴巴小,一口山东方言,可能是他亲戚的孩子,不参与餐馆事务,只负责小卖部售货。我有时候去买烟和日用品之类,因为是半个老乡,没事也和她拉呱几句。那时我不到三十岁,她大致二十一二岁。两人聊起来,也很投缘。去得多了,居然有人传说我和这女孩子有啥关系。我急忙改过自新,极少再去小卖部了。

再小的地方,也有故事,无中生有的,确有其事的,真真假假的,往往分不清。这年冬天,我突然接到报告,说有人在围墙边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这样的事情在城市不足为奇,但在人迹罕至的戈壁沙漠倒是蹊跷,即便是乞讨者,也不会到这几无人烟的地方来。那男人四十来岁,蓬头垢面,胡须和头发一样长,满脸泥垢,穿一件破旧的黄棉大衣。我带着几个人,照例盘问了一番。他说他姓张,老家在甘肃农村,因为爹娘先后没了,只能到处讨饭。我向领导建议,派辆车把他送到通往金塔酒泉的马路边,让他沿着公路到人口较为密集的地方去,方便他乞讨。

几天后,我听说有人在鼎新镇附近的戈壁滩上看到一个死人。当地公安介入,说是一个乞讨者。我大吃一惊,问是不是那位甘肃男子,可没人知道具体什么情况,死者究竟是谁。

这件事一直困扰着我,如果真的是他,我的罪孽不可饶恕!

黄老板的餐馆雇请的服务员多,仅人员工资就是笔不小的开支。再加上一切货品都是从三百公里之外的酒泉市运来的,做了几年生意,好像也没有赚到什么钱。第三年夏天,黄老板收了欠账,也走人了。

几乎与此同时,我也调回机关工作。

有一天去菜市场,意外地发现黄老板夫妇又在那里开了一家餐馆和一间KTV。见到我,他俩都很热情,还引我到餐馆和KTV参观。餐馆倒是窗明几净,比原先在戈壁深处的那家高档得多。KTV里却很幽暗,还有几个穿着比较暴露的女孩子,仰躺在包厢吹风扇。见我进来,她们才慢腾腾地坐直身子。转身走出KTV,我忽然觉得其中一个女孩子似曾相识,可一时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戈壁深处的两位旧识

很多年以后,我总是想起他——一个小个子湖北人,曾在一个基层单位当主官。每逢周末,他会喊我去他那,一只小铁锅,一棵白菜,沸腾的火锅料味道麻辣鲜香,弥漫在孤独的小房间里,进而窜出窗户,在空荡荡的戈壁上奔窜。他姓汤,眉眼周正,双目炯炯,若不是个头小,堪称完美。人有一缺,必有所长,汤是单位的技术能手,但他似乎不怎么快乐。他妻子是山东人,说起他们的相识,还有点意思。几年前,他去饭店里吃饭,遇到一个身材高挑的山东女子,居然心中浪花一朵接着一朵,不断飞溅,冲上一个又一个高度。此后,有事没事,他就往那店里跑。一来二去,日久天长,便成就了一桩美事。

他说,这是缘分。我说,这肯定是缘分。他笑着说,其实是荷尔蒙作用,要是在城市,哎呀,算了,这辈子命该如此。我也笑。他媳妇我也认得,当年,我也像他那般经常去餐馆吃饭,看到姿色不错的服务员,就贼心萌动。那时候,但凡单身的男人,都处在火急火燎、长夜难耐的求偶期。

他媳妇的亲戚是我们单位的一个老职工,退休后开了一家餐馆。她在山东老家没事做,就来到这戈壁深处。她自己也说,当初只是来给舅舅帮忙,到底能不能挣钱,心中没底。谁知道遇到了这个人,有事没事往我们店里跑,没人的时候还对俺动手动脚。她说话的时候,汤眼睛斜着她,眨巴几下,示意她住嘴。她心里明白,却大声对汤说,哎呀,老汤,你这个混球,自己干的事不承认?汤低头嘿嘿笑。她又说,要是现在,你还会像当时那样不?汤使劲摇头。她站起来,朝汤的屁股踢上一脚。

这是平常夫妻生活的一幕,有温情,也有难言之隐。很多时候人的选择不够完美,人也是时间和环境的产物。正如汤所说,若是在城市里,择偶的余地肯定广泛一些,但在这沙漠戈壁之中,别说像汤夫人那般眉清目秀、身材高挑的美女,即使是五大三粗、歪鼻子斜脸的女子,也不缺人眼馋。

汤说,爱情这玩意,就是你不小心撞了我的腰,我有意蹭了下你的胳膊。你转身,恰好我也在看,四只眼,王八看绿豆,对上了,就成了。

话糙理不糙。

西风刮得人浑身结冰,在旷野里撒泡尿都能收获一串“冰激凌”。一到工作任务不紧张的时候,汤就打电话给我,赶紧来吃白菜。其实我爱吃萝卜。他就多搞上一些白萝卜和红萝卜,洗净,用小刀斩断,丢进火锅里。全是素的,没有一丝肉。我俩都觉得很好吃。我说,吃肉不是好事。他也说,猪牛羊,人家也是命。

有一天,汤又找我,两人不仅吃了白菜萝卜,还说了一些话。他神情凝重,看着窗户上的霜花,叹了一口气,说,这都五年了,还没动窝,得想办法。我立马明白,汤是觉得自己在这个位置上久了,该动一下了。我附和说,确实如此,论能力你没问题,论人脉你也没问题。

他苦笑,都有问题。我说,你老婆的舅舅,不是和咱们某个领导关系挺好的吗?他说,话虽这样说,一个退休老职工,一个现任领导,你觉得这里面有距离没?我哦了一声,心情也沉重起来。

次年春天的一个周末,汤对我说,兄弟,我要走了。我很惊诧,他笑笑说,与其在这里半死不活,倒不如一身干净地回地方上就业。我说,可惜了,你一身才华,是单位的顶梁柱。汤苦笑,这些都是暂时的。一个单位,离了谁都照样转,我没你说得那么重要。从汤的话中,我听出了沮丧甚至绝望。这年春天,汤带着自己的妻儿,去了广东的一座城市。

临行前,他对我说,广东那边一个科研院所很欢迎他去,专业也对口。更重要的是,干技术就是干技术,可以把人生过得纯粹一点,一辈子只做一件事。之前,因为身有职务,他看着同学们飞黄腾达,自己还原地踏步,总觉得低人一头。这下好了,真正做到了断舍离,以后,就可以活得真实和简单一些了。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对他说,祝福你,啥时候想回来看看了,就跟我联系。他点了点头,看着我说,那肯定的,不过到时候不是白菜萝卜了,必须得烤肉、啤酒,还有烤羊腰子。我说,没问题,管你够!

汤走了,我心里空落落的。没人和我聊天解闷,每天只能在戈壁上走来走去。不冷的时候,我坐在沙堆上看夕阳,被奔跑的黑甲虫和蜥蜴吸引。这些沙漠中的小动物,像沙子般毫不起眼,跑来跑去,都是为了吃饱栖暖,生儿育女。我想到汤,他可能真的是想去过一种简单的生活,去做专业的研究,不用考虑身外之事。我也觉得,人生应当纯粹一些,没必要去追求额外的东西。

几个月后,我到另一个单位公干,晚上,一个老乡留我吃饭。他所在的单位不大,几十个人,几台设备,长年累月在戈壁滩上过着一种单调的生活。我和他在房间聊天,一个黑脸膛的壮实男人过来说,可以吃饭喽!一听口音,就是四川人。老乡说,这是我们二中队的中队长曹磊。我赶紧赔笑,叫了一声曹队。

说是吃饭,其实就是在家属院里,曹队和他老婆炒了几个菜,几个人坐在小马扎上喝酒。我注意到,曹队的老婆很漂亮,按四川方言说,长得乖。我们几个喝酒,曹队也端起杯子。老乡说,老曹,你就不要喝了!曹队嘿嘿笑了一下,说,喝上一杯两杯,没得事,没得事。我奇怪地看了看老乡。老乡说,老曹,真的不要喝了,你那个身体……曹队有些尴尬,正在这时,曹队的老婆端着一盘清炒藕片过来,看到曹队也端着一杯酒,眼睛一瞪,你个瓜娃子,还喝酒!曹队一哆嗦,放下酒杯,双手在膝盖上蹭了蹭。

吃完饭,送我回去的路上,老乡说,曹磊是个很好的人,以前在另一个单位工作。那地方水质差,好多人都得了慢性肾炎。曹磊也是,七八年前换了一个肾。我有些吃惊。老乡又说,他们两口子都是四川人,做得一手好菜。凡有人来了,都在他们家摆席。我说,不让他喝酒是对的。老乡说,据说换的肾最久也就十几年,然后还得换。我听了,心情蓦然沉重起来。

因为吃过一次饭,我和老曹就算认识了,平时开会见面都打招呼。有一次,他和我老乡一起来了,我照例请他们吃饭。中午到小餐馆去,我和老乡都觉得不喝几杯酒,就不算吃饭。看着我们喝,老曹不停地用筷子敲盘子,我们知道他也想喝点,可不能让他喝。没想到,他竟然抓起啤酒瓶,倒了半碗,然后一口气灌了下去。

我摇头叹息,老乡当即呵斥老曹,你小子不要命了!老曹嘿嘿一笑,抹了一下嘴巴。

几年后,单位号召捐款——捐助曹磊再次换肾。我当仁不让。没想到,几个月后却传来曹磊换肾失败的消息。这消息在那个平淡无奇的上午,显得格外突兀和怪异。

曹磊的死亡,让我第一次认识到了疾病的强大杀伤力。有人私下说,这小子明知道自己肾坏了,还娶个年轻漂亮的老婆,真是没法说。曹磊的死,让我有一种奇怪的矛盾心理——人在很多时候是无法控制自己的习惯与欲望的,这些才是真正强大的东西。尽管肉体里住着欲望,但欲望在很多时候并不受制于肉身,甚至会裹挟肉身。每个人都如此。

我在戈壁沙漠深处总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惊悚和恍惚感觉,人在某一地的时间长短,包括到来和离去的方式,似乎都是有定数的。汤离开后,起初几年偶尔还来电话,后来就失去了消息。我时常想,汤现在一定过着一种简单的生活,他的孩子也早该大学毕业,甚至成家了。而曹磊,活了一场,没有留下自己的儿女,就连他自己,也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再也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了。

林江东的沙漠爱情

菜市场开了一家理发店,店主是个眉眼周正的女子,二十多岁。去她店里理发的人,大都是菜市场附近的民工、小贩和老板之类的外来者。每次去菜市场,路过那家理发店的时候,我也会偷偷瞄几眼。在这雌性生物寥若晨星的沙漠戈壁,凡是女性聚集的场所,总是会惹来无数的好奇心甚至求偶的渴望。有几次,我看到一个身材丰腴、脸色白皙的女子,衣装周正地坐在店里沙发上,模样俊俏而又娴静;冬天则是坐在小凳子上,一边织毛衣,一边晒太阳。

后来一个退休医生在她的理发店隔壁开了一家诊所。这位医生,很热心地把我推荐给了单位领导,理由是他觉得我是一个很有前途的文学青年。那位领导之前正是这位医生的徒弟。因为这件事,我对老医生感激不尽。他的诊所开张以后,我随时随地做宣传,遇到需要就诊的人,就介绍过去。

没事的时候,我就骑着自行车溜达。每每去菜市场,都要去诊所看看,主要是问候对我有知遇之恩的医生。遇到有人就诊,我就在一边煞有介事地夸医生医术高超、人品高尚。一年后,我所在的单位调来一个名叫林江东的空军中尉,和我一个宿舍。我俩关系处得不错,除了正常的工作任务,偶尔也打打游戏。周末常打得天昏地暗,错过了饭点,只好去周边的小餐馆解决肚子问题。

林江东起初在另一个单位做技术员,对非线性编辑系统很熟悉,因此我和他莫名其妙地就到了一个单位,而且同宿舍。技术问题解决了,播音员难找,因为都是义务的,没有任何酬劳,最多到年底给一个嘉奖。正一筹莫展之际,有一次我去那位老医生开的诊所,遇到了他女儿,一听音色,确信她是比较理想的播音员人选。

女人脾气大,尤其是有些姿色和地位的,更不得了。在录播过程中,我们配合得挺好,但她对她老公的态度令我害怕,甚至不想恋爱,不想成家。每次录播的时候,一个肤色白皙的高个子男人就站在录播室等她,帮她倒水、拿衣服,殷勤备至。可她动不动大发脾气,当众把老公骂得狗血淋头。

一个周末,我和林江东到餐馆吃饭,兴之所至地要了一瓶酒。两人喝到微醺,林江东大着舌头说,那谁,给我介绍了一个对象,你知道是谁吗?我说,这是好事啊,我求爷爷告奶奶,请人给我介绍对象,可连个人影子都没找到。

林江东说,好事倒是好事,可你知道那个女的是谁吗?

我说,我咋知道?

林江东哼了一声说,就是菜市场理发店的那个。

我睁大眼睛,该不是诊所旁边的那个理发店吧?

林江东嗯了一声,就是那个!

我一拍大腿,又倒了一满杯酒,端起来对林江东说,来,祝贺你,哥们儿!林江东哼了一声说,理发的,没啥祝贺的。说真的,那女的还不如大漠酒家的张娟。我哦了一声,脑子里浮现出一个身材娇小,说话总是带着盈盈笑意的女子。

我们宿舍的电话总是占线,后来我才知道林江东已经和张娟聊上了,但没有明确关系。当播音员问他有没有对象的时候,林江东没说他和张娟的事儿,而是半开玩笑地说,我这样的没人看得上,光棍光得只剩下裤衩子!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播音员回家就和她当医生的父亲讲了这事。老人家热心,把理发店的那女的介绍给了林江东。

我不知道林江东到底怎么想的,那时候我的爱情观很简单——不管对方是做什么的,只要人好,自己也真心喜欢,不用过多考虑其他东西。而林江东说,恋爱虽不一定要结婚成家,可恋爱的对象要和自己匹配。那老医生给我介绍的,实在不靠谱,说穿了,是对我的轻视,好像我只配找一个理发女一样。

听了林江东的话,我茫然了好一阵子。

转眼到了秋天,一切寥落,戈壁内外充满了凌厉的西风。有一晚我正在梦中想媳妇,林江东回来了。我想这小子一定又和他同乡去喝酒了。林江东看我睁开眼睛,就掏出香烟,递给我一根。我看了看他的脸色,说,没喝酒啊!林江东说,喝啥酒啊!突然嘿嘿笑了一声,语气怪异地对我说,我刚从理发店回来。

我嗯了一声,从他的语气和神情来判断,大致明白发生了什么。林江东掐掉烟头,又夸张地叹息了一声,看着我说,这事儿绝对不行。我说,占了便宜还卖乖?林江东说,人倒还可以,就是那个啥,哎呀,不是完整的女人了!我盯着林江东看了半天,然后郑重其事地对他说,这年月你要找完整的,估计得带上被褥,到幼儿园蹲守。

他嘿嘿笑。

老实说,我很羡慕林江东。

恋爱的人和单身的人生活规律完全不同。林江东经常不在宿舍,我也因此有了单独空间。这年冬天的一个夜晚,我正在看录像带,一个女的带着一身的寒气,呼啦啦地冲进了房间。一进门,她就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她叫朱秀秀,家在三十里外的鼎新镇新民村。她来的目的是找林江东。

朱秀秀坐在林江东的床上,一边吐着热气,一边说,林江东人很好,俺爹娘也喜欢,说他心眼不错,人没架子。他上次去俺们家,喝了酒,对俺爹娘说,要娶俺当老婆!俺全家都当真了!可这都几个月了,他连个电话也没有。这不,俺骑着自行车来了。

我大惊,这么冷的天,零下二十多度,一个女孩子骑自行车走了三十里路,来找一个男人,这该是多深厚的感情啊!我正在给她倒热水,电话丁零响起。里面传来林江东的声音,他问我,是不是有个女的来了?我看了一眼朱秀秀,嗯了一声。朱秀秀似乎也觉察到了什么,大声说,林江东,你真不是东西,连个面都不敢见!我正要说点什么,林江东语气急促地说,你告诉她,我休假了,要两个月才回来。话还没有说完,就挂了电话。

那时候,能用得上手机的人少之又少,朱秀秀拿起电话,回拨过去,嘟嘟了好一阵子也没人接。我猜想,林江东可能躲到他那个老乡家里去了,知道是回拨电话,故意不接。我只好配合林江东把戏演下去,对朱秀秀说,他确实休假了,至少得两个月才回来。

朱秀秀的眼泪流了下来,哽咽着问我,你知道他是山东哪里的吗?他家的地址和电话有没有?我说他家我没去过,不知道。朱秀秀痛哭起来,身体一抽一抽的。我手足无措,连声对她说,哎呀,你这样,别人听到了,还以为发生了啥事。朱秀秀拿起林江东床上的卫生纸擦了擦眼泪,抽泣着说,对不起,俺没想到这一层。俺想,他林江东这样做事情,表明心里根本没俺这个人,算了,强扭的瓜甜不了。你跟他说,俺以后就是嫁给一个傻子瘸子,也不会再来看他林江东一眼!说完,夺门而出。我怔在当地,一时不知道怎么办好。想了一会儿,我披上大衣追了出去,却发现,除了月光下冰冷的空地与空无一人的道路,一个人影也没有。栖落在光秃的杨树枝上的乌鸦无意中叫了一声,使得这寂寥和悲怆的夜晚更加空旷。

凌晨,林江东回来了,我还没睡。见他进来,我说,你这样做恐怕不好吧,这么冷的夜,一个女孩子,骑自行车回去,要是半路上有啥不好的事……林江东说,咸吃萝卜淡操心,我刚才在外面见到她了,给她在招待所登记了一个房间。我说,这样最好,命比爱情重要。林江东苦笑了一下说,其实啊,我根本没那个意思,她自以为我有心和她处对象。

我没说话。

往后的日子里,不断有人来电话找林江东。同时我了解到,林江东的父母也不想他在这边找媳妇。另外,林江东透露消息说,他可能要调到济南去。

对于林江东的恋爱情况,我越来越迷惑,但也不好意思打问。我只知道大漠酒家的张娟回了老家,朱秀秀也没再见到过。

我和林江东依旧一起工作,住同一间宿舍。他率先用上了手机,一有电话就到外面去接。有一次喝了点酒,我问林江东,那个理发店关门了?林江东说,啊,你说那个谁啊,她是离过婚的。我和她没啥联系。据说她现在在酒泉。我又趁机问他和张娟、朱秀秀的事儿,林江东说,别看张娟是一个服务员,可来头不小,她家里给她介绍了一个当地挖矿的老板,估计现在结婚了,说不定都有了孩子。至于朱秀秀,人家也结婚了。

三年后的一个秋天,我突然接到林江东的电话,他说他的调令下来了,马上要到济南工作。我说我在酒泉,一起吃顿饭吧。见了面,才发现林江东还带了一个身材丰腴的女子,一听口音,是山东的。

次日一大早,西风吹着满世界的枯枝败叶,林江东在电话里说,他们已经到了车站。我去办理退房手续时,突然看到一个女的,穿着宾馆制服,推着服务车去打扫房间。擦肩而过的瞬间,我忽然想起,这服务员就是先前在我们单位菜市场开理发店的女人。

自从那次在酒泉告别,林江东再也没有消息,他给我的电话号码也很快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的手机号。如今算来,差不多二十六七年了,曾经的同事、相处不错的室友,就像我们当年在戈壁沙漠经常看到的风中翻飞的塑料袋和枯叶,在偌大的人世间,早已经断绝了对方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