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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胶东文学》2023年第9期|胡宝林:家园之树
来源:《胶东文学》2023年第9期 | 胡宝林  2023年09月28日08:52

杏树

姥姥给外孙女讲起杏树的故事,那时她和外孙女年龄一般小,被人唤作兰丫儿。

五月,田野麦青,塄坎艾绿,门前杏黄。

杏树有一搂粗,枝叶在三米高处起杈,分成两股壮枝,虬龙一样,扭曲向天。枝叶间,一疙瘩是或青或黄的杏儿。已经瞅识杏树很久了,馋虫儿在兰丫儿心上爬上爬下。娘去世早,10岁的她是独女,跟爹生活。杏儿黄了,掉下的就摔坏了,摔坏了就吃不成了。别的娃娃也会偷着摘的,吃晚饭的当儿,兰丫儿对爹说。爹明白她的心思,说你去卸杏儿吧,小心哦。兰丫儿就等这句话,晚饭吃得特别香,晚上梦做得特别甜。

第二天,太阳爬上树梢,叶子上的露水渐渐褪去。到了晌午,她给鋬笼系上绳子,绳子另一端系在腰带上。在杏树几步开外,她快速起跑,像一只红色的麋鹿,飞一般冲向杏树。到树跟前,光脚轻轻一点,“噌”地上了树,双手搂树,双脚移换,几下攀到起杈处。蹲在树杈上缓口气,她揪住细枝条,往东面的这股壮枝上慢慢爬,爬了五六步,这股壮枝又起了三个枝杈,有老碗口粗。她在分杈处停下,伸手将腰上的绳头取下,绑扎在树枝上,然后将鋬笼提上来,坐稳。她抓着树枝慢慢移动,伸手挦枝叶间一疙瘩的杏儿,这一枝的摘完,再找另一枝,这样变换着身位。半晌,就摘了大半鋬笼。也不敢摘满,摘满了自己提不动。枝尖尖柔软,树枝嫩脆,危险,她牢记爹的教诲,将它们留在枝条上。没有人给她帮忙,她在树上大声呼唤邻家的小伙伴,“玲子,拿杏儿——”玲子最乐意帮这忙了。鋬笼从树上慢慢吊下来,玲子接住,又换一个鋬笼系好。兰丫儿再拽上去摘,玲子在树下已经拣鋬笼里最黄的杏儿吃开了,洗都不洗。第二笼吊下来之后,绳子扔下树,兰丫儿抱着树“哧溜溜”下来了。余下的杏儿,爹将苇席铺在地上,又把被子铺在席上,又铺了一层旧单子,然后用钩搭树枝震荡,熟杏儿纷纷坠落。卸了杏儿,街坊邻居挨个儿送去尝鲜,小伙伴们眼馋日久,见了杏儿可高兴了。那时粮食紧张,常常缺吃的。爹和兰丫儿将杏肉晒干制成杏干,慢慢吃。杏仁儿是药,烤干碾成面面,掺和到面里,当粮食吃。这棵杏树,于家里人有恩。

屋檐下,爹还养了两窝土蜂。夏收的这天晌午,爹还在地里忙活。一只蜂王从屋檐下的蜂巢内带了一帮子蜂飞到了杏树上,在一个枝杈处嗡嗡飞舞,最后团结成疙瘩。街上的娃娃一看,惊恐。兰丫儿一见,知道蜂到了分巢之时。指靠不住别人,她端来梯子,靠在杏树上。寻来一顶草帽,往里面滴了几滴蜂蜜,然后从门口地边挦来一把白蒿,攀上杏树。左手高拿草帽,右手低拿白蒿,刚才狂躁不安的蜂王此时竟然温顺地飞进草帽,其余的蜂乖乖地跟着进去,卧在了帽子里。兰丫儿扔了白蒿,轻轻地托着草帽下来,提着草帽系系回了家,把这窝蜂引进另一个蜂巢,家里又多了一窝蜂。蜂常常从家里飞出,飞到树上,飞到田野。田野有野花,白的,黄的,和蜜蜂共舞。别的孩子见了蜂怕,兰丫儿不怕。奇怪的是,蜂出出进进,围着兰丫儿飞来飞去,有时在头发上落一脚,有时在肩头落一脚,却从没蜇过兰丫儿。兰丫儿觉得蜂乖,蜂觉得兰丫儿好。割蜂蜜时,将蜂引出,拿蜂巢在锅里加热,蜂蜜流下来了,但是有些躲在罅隙里不出来的蜂儿就烧死了。兰丫儿看着心疼。日子过得贫苦,窝窝头难以下咽,家里有蜂蜜,兰丫儿尝到了生活的甜味。

五月,田野麦青,塄坎艾绿,杏树不见。

20岁,兰丫儿到了结婚年龄,家里张罗着找了个女婿,兰丫儿从此回到家里做饭。女婿勤快肯干,却拙于言语,兰丫儿为此生闷气无数。蜂在屋檐下,出出进进,进进出出。新女婿进门不久,就被蜂蜇了,眼皮肿得像杏儿,兰丫儿看着心疼,又想笑。没想到这蜂也有下马威,欺生的蜂儿可不是好蜂哦。

原先的院子内,爹和叔伯兄弟几户人家住着,因女婿的言语不慎,常生口角。爹大人大量,主持分屋,将一排不太好的土厦房给自家留下。因为一家兄弟要盖房,腰粗的杏树就被砍伐,兰丫儿为这伤心许久。

日子一日一日过下来,20多年过去,几个孩子渐渐长大。爹到了75岁,身体日渐不好,最后下不了炕了。兰丫儿照护父亲,为父做饭,为父擦身,为父接屎倒尿。孩子们在学校学习。

这年麦黄时节,一天午后,兰丫儿发现,房檐底下的两巢蜂突然不辞而别,蜂箱空空如也。爹养了一辈子蜂,蜂在这个院子守了一辈子。现在,走了。家里变得空落,单调,寂寞。爹听说蜂走了,内心惆怅,说我也该走了。不久,父亲撒手人寰。

爹刚过三周年,这年八月的一个中午,兰丫儿在屋内的缝纫机上缝衣服,忽然听见院内嗡嗡嗡嗡,掀开门帘一看,一窝蜂团结在院内的梧桐树枝上,有些还在院内飞来飞去,蜂又回来了!兰丫儿心中欢喜。但她没有收这窝蜂。转眼就到秋天,四野花少,养不活这窝蜂的。蜂又飞走了。

孩子们陆陆续续大学毕业,村上居民许多人搬走,兰丫儿舍不得老宅,宅院里栽下一棵杏树,还有花花草草。这年四月,油菜花开的时节,蜂又来了。兰丫儿这才将这窝蜂收留,养起来。

蜜蜂又在家里出出进进,小杏树慢慢长大。

五月,田野麦青,塄坎艾绿,院内杏黄。

60多岁的兰丫儿,膝盖骨质增生又风湿,行走艰难。白天和晚上,杏儿不时掉落,吃又吃不退。她给大女儿和女婿打电话,让回家来。打电话的时候,大女儿女婿外孙女正在来家的路上。每年三夏前,他们都要回来犒劳慰问的。卸杏儿成了今儿的大事也是乐事。

老汉从内屋找来彩条布,兰丫儿、大女儿、女婿、外孙女各执一角,将彩条布拽开。老汉从二楼找来一根尖尖带弯钩的长竹竿,站在二楼钩住一根小树枝摇动,几颗杏儿“吧嗒”掉下,滚动在彩条布上。“笨的,站那么高,下来钩大树股!”兰丫儿说。外孙女惊讶地听见姥姥很罕见地对姥爷“动粗”说话。姥爷听话地下来,姥姥指挥他钩这钩那,挪移位置,不时呵斥,“连这都干不来,我小时都上树摘杏儿哩!”眼里有光,话里有火,但有一种活力在洋溢,人难得地精神,平时话都不多说的。外孙女听说姥姥当年也是一个冲上树摘杏儿、收蜂的“疯丫头”,“咯咯咯”笑起来。女儿问,你笑啥?外孙女说,姥姥也会上树,呵呵。姥姥也是由小女孩儿长大的,外孙女到今儿才意识到这一点。

一阵子,兰丫儿腿疼,只能坐在旁边凳子上歇息。

外孙女站在碗口粗的杏树跟前,摩挲着树皮问:“姥姥,你当时是怎么爬上去的?”

椿树

腊月十三早晨,冷风在山沟里飕飕地刮。

老屋门前一排树,落光了叶子,树枝挓在空中,在风中沉默。父亲在门前转。他的目光扫过那排树后,停在了南面那棵椿树上。

这棵椿树,一丈多高,身围有父亲手的两拃,刚够做椽。树也算直,但没有旁边的杨树高,不引人注目。我注意到这棵椿树,是因为每年有一种叫“花姑娘”的蛾儿会来。花姑娘披着两片灰色的“斗篷”,上面有圆圆的黑斑,像眼睛。“斗篷”展开,就露出蓝黑相间的夹袄,红艳的“内衣”。花姑娘有些像蝉,几只脚在树上爬走,人一来,它就振翅飞了。这棵椿树,自我小时就长在门前,它不像洋槐,春天还开白色的洋槐花,能做麦饭;不像银杏树,叶子到秋天,黄得透亮,像一把把漂亮的小扇子。椿树,有淡淡的气味,好多虫子不爱闻,我也不大喜欢。只是这“花姑娘”很特别,它不去撵别的树,偏偏喜欢臭椿树。

父亲注意这椿树已经有些时日了。今年春天,别的树都萌芽,这棵树不见醒动。后来,到往年长叶子的时节,它才在几个枝头抽出鹅黄的芽芽。这芽再没有旺盛地生长,就把夏天敷衍过去了。别的树枝繁叶茂,这棵树孤零零的,顶了几粒绿芽站着,几粒绿芽最后也看不着了。到了深秋,别的树的叶子也都掉了,门前的一排树都没了叶子。按说,椿树就和大伙儿一样了。但是,别的树虽然没了叶子,但树皮依然湿润、光滑、有生机。这棵树,树皮干涩,沾着白色的鸟粪,手指一敲,咚咚响。树顶的几根枝黑沉沉的,一看就是枯干了,能当柴火烧,连“花姑娘”也不见了。

那年腊月,家里经济困窘。父亲为过年的事儿发愁。他去南山扛了几回木头,拔了栽玉米仓的几根粗细不一的椽子,想凑到一起去集市卖了,割过年的肉,给家里人添些新衣裳。腊月十三,他起了个大早,把一架子车椽子用绳子勒紧绑好,然后蹲在家门口的石头旁,就着凉调萝卜,吃光了一碗玉米糁子,用一片硬面锅盔,将菜盘子里的辣子水水擦得干干净净。抬头准备回屋的当儿,他瞥见了这棵椿树。

他把碗筷撂在石头上,在门前转了一圈,最后在椿树前站了片刻。他大声喊我:

“林儿,把斫木头的家伙拿出来!”

我拿来了一柄斧头。斧头是平时砍柴的,刃有些窄。父亲把手指搭在斧刃上试了试,看了看树,摇了摇头。我又去把他的短柄弯刀拿了出来。父亲平时去山里伐树,用的就是这把短柄弯刀。父亲试了试,弯刀平时是砍大树的,在斜斜的山坡上施展起来有劲儿,而这里地太平,树太细,弯刀一挥吃土。我又到楼上,取下了锯子,父亲这回满意了,示意我过来搭手帮忙。

冬天的早晨干冷干冷,椿树站在早晨的风中,微微颤动,像打了个寒战。

“干啥呀?”锯子刚搭在树根,一声吆喝传来,是母亲。她从厨房出来,用刚从腰上解下的护腰,甩打着身上的面和土。

“树死了,伐了卖了去算啦。”父亲说。原来父亲伐这棵椿树是临时起意,并没跟母亲商量。

“不栽树,光爱伐树。这一棵树能卖几个钱?这树长了这么多年,说伐就伐呀?冬天伐了,在这儿栽新树能栽活?”

一听话音,就知道母亲不愿意。母亲心软,对家里种的、养的东西,时间一长也就有了感情。前年秋天,来了个收鸡的。父亲将家里的大黑公鸡卖了35块钱,母亲都掉了几滴眼泪。晌午做饭,都没一点儿笑容。去年,父亲将槽上的红牛犊卖了,妈都哭了一回哩。

“不是死了吗,光杆杆挓这有啥用?”父亲说。

“你伐去,全伐了去,咱得是把光景过不下场了?”母亲一生气,转身回屋里去了。父亲也有些生气,将锯扔在了地上。

我赶紧将石头上的碗筷端上,给母亲送回厨房。

“不给他帮忙,叫他一个人拉锯去!”妈对我嘟囔。

我又到了门前。父亲的情绪这阵儿有所缓和,又将锯子捉了起来。

这时,邻家的方伯从屋里出来了,扛着锄头,准备到地里去。他60多岁,是个老木匠。见父亲这样子就笑眯眯地问:

“伐树呀?”

父亲回:“看起来像死了,伐了算啦。”

“人说,冬不伐树。都腊月啦,快过年了,到明年春上再看看吧。”他的烟嘴里冒着烟,烟里吐着话。

“哥,收拾好了没?走!”村子北头的小怀叔拉着一车椽过来了。他俩商量好搭伴儿去跟集的。

父亲一看小怀叔都过来了,就将锯一收:“走!”起身回屋,将锯子搁在窗台上,将一架子车的椽拉出来,和小怀叔一块儿往集市上去了。

春节过去了,大家都再没在意椿树,把这事也忘了。

二月过去,三月过去,到了四月,这棵椿树竟然抽出了绿叶。淡绿色的叶子在春天的阳光下泛着光泽,在风中轻轻摇摆。到了六月,叶子越长越长,越长越茂密,比前年长得还有神采,顶盖子长大了一轮。树皮也泛绿,一掐能出来绿绿的汁液,花姑娘也飞来了。

这棵树,又活过来了。

“叫你不伐,伐啥哩?不是活得好好的嘛,就是手痒痒。”妈说。

父亲还有些不好意思。

方伯后来说:“树,也是个生命。命,一阵旺,一阵弱。得了病,一时半会儿缓不过劲儿来,就像要死的样子;缓过来了,就又活得旺旺的。古人说,冬不伐树。冬天虽然树没叶子,好伐,但是,树的死活不好判断,弄不好,就把好树误伤了。”

我想,木匠对树木还是有经验。后来我学了生物课知道,一年的气候有变化,不同的树种会有不同的反应。椿树在那一年,可能是遇到了不适应的气候,或者病害,感冒了。没精打采了一年,也养精蓄锐了一年,才把感冒扛过去了。

幸亏当年没伐掉。现在,这棵树已经长得能做柱子了,站在门前,威风八面。

洋槐

那棵洋槐树在院子里站了20年,长成了家里的一口人。

一年一年,它在全家人的目光里活着,越长越端正,越长越峭拔,像个帅小伙子。洋槐树,是烈性子、愣脾气。它的身躯黝黑、苍峻,在冬天,身体裂开一道道口子,似黑蟒缠身,一点儿都没有白杨的光滑、梧桐的平和。最柔情的是在阳春四月,它的叶子由鹅黄变成绿色,一片片椭圆状,排成一挑长扇子。丛丛的绿叶间,洁白而香甜的洋槐花,将甜味儿洒满整个庭院。这是洋槐树最温柔的时节。这个季节,也是蜜蜂最忙的时节,它和洋槐树亲密对话,酿造甜蜜。秋天,一片片黄叶子自树上跌落,每天早晨,打扫落叶成了我的活儿。洋槐树的叶子小,落得散乱、细密。渐渐地,叶子被秋风摇尽,只剩下满树嶙峋的枝条刺向天空。这枝条,呈深褐色,布满尖尖的刺,硬气地指向天空。有花怎能无刺?没有看见,那说明你只看到了惹眼的绿叶和香甜的白花,眼睛不亮。

北方的冬天,寒风肆虐在旷野,吹过家园。这棵洋槐树,一身冷峻,刚巴硬正站立在冬天。它已经过太多的岁月,不曾为春天夏天迷惑,也不曾为秋天伤感,像一个深沉的男子汉,它知道真正的考验在冬天,它必须拿出风骨对抗冬天。我家的洋槐树,就这样站在厦房东端,我常常仰头看它,看它头顶的天。

这棵洋槐树,我们记不起浇它。树根处,连一个小围子也没有。离地面一尺处,有一个口子形成的疤。再往上,便直直的,有20米高。有一年,我和妹妹,套了一条狗来,就把狗拴在树上。狗,暴跳奔突,将绳子拽来拽去。平时,我们也不在它身上拴系东西,不伤它的皮。树长得一表人才,我们在心里给它谋划未来:现在,它已经长超了做椽子的尺寸,再长几年就可以做檩条,两大一小。至于洋槐树长成柱子的,好像很少见。洋槐树,性子硬,木质也硬,但长的时间长了,也会干裂。长着去吧。

日子就这样过着。一年,父亲卖了家里的红母牛,得了八百元钱。他突下决心,要将厦房拆了,盖一座砖瓦大房。大房的地址选在进门位置,洋槐树刚好长在房基上。父亲找来村里的人帮忙,伐门前和院子里面的桐树、椿树、洋槐树。伐这棵洋槐树时,已是下午,大家觉得要费事。这棵树长得太高。长得太高的树,根扎得深,根系发达,光是掏根就费很大功夫。

父亲招呼村里的四五个叔伯,先抽饱了烟,喝足了茶水,两个还咥了两片锅盔馍。喝足了,吃饱了,歇够了,他们开始动手。两个人从东面开挖,你一头,他一头,挖出个鸡笼大的坑。因为树的西端,两边都是房子,树不能朝西倒,只能在东面掏,倒向东面好。前面伐的桐树都是砍到了最后,慢慢倒下的,这棵树想必也不例外。

坑掏了一阵儿,露出了粗粗的根,盘根错节,向地下延伸。咚咚,砍刀挥起,木屑纷飞,一截子根就扔在了小土堆外。谁把树试着推了推,树纹丝不动。他出了个主意:这么高的树,这样掏下去,是掏不倒的。估计一下午都不行。不行,在树腰上拴根长绳子,掏的掏,拽的拽,树倒得快。谁上树去拴这根绳子呢?大伙儿你瞅瞅我,我瞅瞅你,一个个身子有些粗壮笨重,年龄也有些大了,好像不合适。最后,他们的目光落到在院子里转悠的我身上。

当时我十一二岁,人干瘦,平时就爱干些上树掏鸟窝的事儿,干这活儿刚好合适。父亲似乎有些不放心,不放心啥又没说。我看平时光光的地上,掏出了一个坑,堆了一小堆的土。朝上一看,洋槐树顶着一冠绿叶,不是往常的表情。我估摸着以后要长成栋梁之材的洋槐树,不幸在今儿,年纪轻轻的就要死了,心中顿时不痛快。这么多年,树在我家里,就这么不见了,我这才想着有它的好了。

几个人停了手,说了一阵儿话,父亲准备去村里冯偌叔家借大绳来。我看了看那棵树,又看了看房檐底下的梯子,心里有一种风轻轻吹过。就在这时,亮子哥大叫:“快,快,躲开!”他人一闪,将父亲往后一推,其余几个人赶紧往后退。只见洋槐树“哗——”地一下,呼啸着,从天空狠狠地倒向东北方向,砸在邻居李哥家厨房的房脊上,屋瓦飞溅,腾起巨大的烟雾,厨房的椽子头像骨头一样白森森、齐茬茬亮了出来,巨大的树冠搭在院墙上。众人惊得目瞪口呆。

“幸亏没上去拴绳子!”

“幸亏咱掏得不是很深,还停下了。”

“幸亏没倒到西边砸到厦房上,就差一点点了。”

树在众人心里的震荡久久不能平息。树为啥这么快倒了?走近一看,树西南边的根,其实已经朽了,但埋在地下,大家不知道。那里有一堆土,比别处的颜色深。

“栽树时,我在树根壅了一锨牛粪。”父亲说。

这么多年,这棵树在我们眼前长,我们其实不懂它。我们看到了它的干,它的枝,它的皮,它的叶子,它的花,这都是外在的。它埋在地皮底下的部分,它的根,那是它的大脑,那是它的心,我们没有看见。它把自己的一部分表达在天空、院中,表现在我们眼前。但是,还有很大的一部分,它的心事,它的忧伤,它的疼痛,深深地埋在心里,不曾透露。

“这棵树救了我的命。”多少年后,我还这样庆幸。是它一听说父亲要找大绳让我上树,它就倒下来拦住了父亲的去路。它怕砸伤我们居住的正屋厦房,倒向了造成损失最小的厨房和院墙。

“这树心好。”父亲说。

二十多年,这棵树长在家里,家里人待它像家里的一个人一样。而后,在这一天,它也待我像自己的亲人一样。

【作者简介:胡宝林:陕西宝鸡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获冰心散文奖、全国孙犁散文奖、第二届丝绸之路青年散文大赛银奖、全国报纸副刊年度佳作奖、第六届秦岭文学奖等奖项。出版散文集《时光简:二十四节气里的寻常生活》《此生此地》。作品刊发于《人民日报》《光明日报》《延河》《时代报告》《散文百家》《海燕》《小品文选刊》《读者》等报刊,上榜“2017中国散文排行榜”,被全国多省市作为高考、中考模拟测试题,收入多种选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