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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花洲》2023年第4期|张锐锋:古灵魂(节选)
来源: 《百花洲》2023年第4期 | 张锐锋  2023年09月27日08:24

卿云烂兮,

糺缦缦兮。

日月光华,

旦复旦兮。

——《卿云歌》

明明上天,

烂然星陈。

日月光华,

弘于一人。

——《八伯歌》

豫 让

我是不是一颗灾星?我投奔哪一个人,哪一个人就要灭亡。原来我侍奉范氏和中行氏,但他们被四卿剿灭。我投奔了智氏,侍奉智伯荀瑶,可现在智伯也被韩赵魏三家所灭。智伯乃是一个有智谋的人,他不仅对我十分宠信,也让我在他的门下做事感到十分快乐。遇到了一个理解你、赏识你的主人,这是多么难啊。

智伯曾对我说,赵无恤这个人,既软弱又极其让人厌恶。他的内心是阴暗的,他所做的事情也是自私而无耻的。他能够杀掉他的姐夫,又让他的姐姐自杀,可想他是多么残忍。可是,我让他攻打郑国的都城,他却退缩于一边。一个怯懦而残忍的人,是多么让人厌恶啊。我说,是的,在韩氏、魏氏和赵氏中,赵氏是最难缠的,若是能够灭掉赵氏,晋国就会属于你一个人。

可是我担忧的事情真的发生了。智伯率领魏氏和韩氏围住了晋阳城,却久攻不下,我的心中就有了一种不祥之感。后来,他想出了引水破城的计谋,灭掉赵氏已经指日可待,可是魏氏和韩氏却背叛了他。智伯太不在意了,也许他太相信魏氏和韩氏了,也许他太相信自己的力量了,也许他已经看见了获胜的希望而忘记了近在身边的危险,所以遭遇了覆没。

他没有听从疵的劝谏,这缘于他在怀疑中忘记了真正的怀疑。他尽管是多疑的,却在这样的时刻,以为眼前即将到手的利益可以笼络住魏氏和韩氏。他没想到,魏氏和韩氏不仅要看眼前的利益,还要看未来的利益。若是未来的利益不可获得,眼前的利益也将放弃。所以,疵看见的,他却没有看见。这乃是他覆灭的缘由。

疵已经看见了结局,所以他在智伯覆灭之前就逃走了。他乃是为了躲避一个可以预料的结局,因为智伯将他的劝谏告诉了韩氏和魏氏。事实上,我也远远地看见了这样的结果。因为智伯的骄傲和自信决定了他的命运。也许,很多人早已看见了这样的结果—在他继位之前,就有族人劝过他的父亲,觉得他什么都有,就是缺少德行。可我觉得不是这样,他的对手中,谁又是有德行的人?

最后的命运并不是取决于个人的德行。一个人不是在别人的攻打中沉沦,而是在自己的骄傲中灭亡。在四卿之中,哪一个人不是贪婪的?哪一个人不是自私的?哪一个人不想独占晋国?只有智伯还想着怎样让晋国复兴,恢复从前的霸主地位。可是这注定是不可实现的。从前失去的,已经失去了,你就不要再想着拿回来。一个人的目光应该向前,而不是向后。后面的东西就让它留在后面。

是啊,一切都已经注定,所有的理由都是从前的理由,是事情还没有开始的时候就已经有了的理由。也许,这是由于我的原因?我是一颗灾星?我走到哪里,哪里就没有好结果?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人世间是这样残酷,不是因为别人的残酷,而是因为所有的人都是残酷的,而每一个人都置身于这残酷之中,而这残酷又因每一个人的加入而加倍。

韩赵魏三家接着攻打智氏的封邑,将智氏家族的两百多人杀掉。就在这攻打中,我逃出了重围,逃到了罕有人迹的山林之中。在山中躲藏的日子里,我以清泉为饮,以山果为食,用兽皮制作衣裳。这是多么清净的日子,没有人间的烦扰,也没有人世的残酷。我藏身于一个山洞中,在青石板上睡觉,在清风之中迎着朝日呼喊,又获得山峦起伏之中的回音,以及鸟兽的唱和。

这里没有时间,只有一个个白天和夜晚,只有太阳、月亮和群星陪伴。我不知道在这里过了多少个日子,直到有一天,我遇到了一个樵夫,他背着柴就要下山去。我问他,山下现在还是晋国吗?晋国的国君是谁?他说,是的,山下还是晋国,不过这晋国已经不是原来的样子。它已经被韩赵魏三家分尽了。他们一起杀掉了智伯荀瑶,也灭掉了智氏家族。我听说,赵氏将智伯荀瑶的头骨做成了酒器,上面刻着智伯的名字,镶嵌了花边,他将这头骨漆成了黑色,每天用它饮酒,在宴请宾客的时候,还向周围的人炫耀。

我看着这樵夫的背影渐渐消失,一片白云出现在我的视野里。我看着这白云无以名状的形象,似乎看见了我自己。我难道就在这山林里穷尽一生?我难道只能像一个懦夫躲在这山洞里?我就这样从众人的眼中消失不见?我就是为了保全性命而躲藏?那么保全我的性命又是为了什么?一个女人尚且要为自己喜欢的人而梳妆打扮,让自己喜欢的人喜爱自己的容貌,一个国士就不应该为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人而死吗?

我在智伯的身边度过了我最快乐的日子,他让我知道了自己的才能,也让我知道了自己生命的意义。现在他已经死去了,他的家族已经被灭掉,我却在这山林里过着悠闲的日子,我难道是一个有仁义的人吗?一个人失去了仁义,他的苟活又有什么意义?每一个人都会死去,也许现在就死,也许会有更多的日子,但得到别人的赏识却是不容易的。我应该为智伯复仇,应该为他而死,为自己的恩人而死,这样才可以保守自己的仁义,才可以报答智伯对我的礼遇和恩德。

我要让自己的剑对准赵无恤。他把我的主人的头骨作为酒器,盛满了他的仇恨,饮下的却是我的仇恨。我要夺下他手中的酒器,将我的主人的头骨埋葬在高处。这样我的主人才可以获得安宁。我的主人的头骨怎能在仇人的手里?他的头骨上有着仇恨的火焰,有着不眠的遗憾,有着被杀的耻辱,这也是我的仇恨、我的耻辱。是的,我要从仇人的手里夺过这仇恨和耻辱,将这仇恨和耻辱还给他。

可是我先要做的,就是让自己变为别人,不然许多人会辨认出我。他们就会捉住我,杀掉我。我要想办法改变自己的容颜,装扮成受过刑罚的罪人。我对着镜子,看见了自己丑陋的模样,我终于认不出自己了。我都认不出自己,谁还能认出我?好吧,都准备好了,我要找一个好机会,潜入赵氏的宫室。

赵氏宫室需要一个清洗茅厕的人,这正好适合我。因为这是赵氏必到之地。我以罪人的身份做这件事,就是为了刺杀仇人。不是我和他有什么私仇,不是的,我甚至一点儿也不仇恨他。但我却又有着更深的仇恨。那么这仇恨是怎样的仇恨?我不知道,但这的确是仇恨,而且是更深的仇恨。这是一种没有仇恨的仇恨,是一种奇特的仇恨,一种超过了自己的仇恨的仇恨,一种镜子里的虚幻的仇恨,却又是这样深刻的、不可更改的仇恨。这仇恨乃是无以名状的仇恨,就像我看见的天边的云。云是那么高,看起来我够不到它,可它却属于我。

我将短剑藏在身上,只要我接近他,就可以杀掉他。这一天,机会终于来了。我看见他已经来到了茅厕。就在他快要到我身边的时候,突然反身而去。接着,许多侍卫一拥而上,将我捉住了。他们将我捆绑着,押解到了他的面前。他久久看着我,问我,你是谁?为什么要刺杀我?

一个侍卫认出了我。他是怎么认出我的?我不知道。那个侍卫一跃而起,就要杀掉我,但被别人拦住了。赵无恤对我说,啊,你就是豫让,我以前听说过你,你是荀瑶的贤臣,可荀瑶已经死了,他的后代也都已经死了,你却要来复仇。我难道和你有什么仇恨吗?你为什么乔装打扮、改换名字要来刺杀我?你觉得你可以杀掉我吗?

我说,是的,我和你没有私仇,我甚至没见过你。可是你杀死了我的主人,还将他的头骨制成了酒器,这乃是对我的主人的侮辱,那么也是对他的家臣的侮辱。我的主人待我不薄,我怎能看着他死掉后仍然忍受侮辱?他的仇恨就是我的仇恨,我从来没有自己的仇恨,可现在我的主人的死给了我仇恨。从前我的主人给予我的是宠信,现在你杀掉了这宠信,剩下的只有仇恨了。

他说,我喜欢贤臣义士,我看到的是荀瑶的专横和自负,以及他的残忍和无情,所以我看见他四周都是他的仇人,没想到他身边还有你这样的贤臣义士。我以为我已经杀掉了他,也杀掉了所有可能为他复仇的人,可没想到还有你,这让我感到惊奇。过去我恨他,他几乎灭掉了我,所以我杀掉了他。我将他的头骨做成了酒器,乃是因为对他的仇恨。我用它饮酒,我感到我已经报仇,每当饮酒的时候,就会感到复仇的快意。

我是一个复仇者,却遇见了另一个复仇者。我理解你,甚至因为你而羡慕荀瑶。他喜欢你,我也喜欢你,但我不是喜欢一个刺杀我的人,而是喜欢一个没有私仇的义士。我很想杀掉你,因为我想要杀掉一个想置我于死地的刺客;我又不想杀掉你,因为我喜欢一个忠于主人的贤臣义士。这让我十分为难,因为是同一个你。我若杀掉行刺者,也就杀掉了我所喜欢的人,所以我要放了你。

就这样,我被释放了,我又回到人间。我走出了赵氏宫室,走出了死亡,但天上的那团云仍然在我的头顶。他释放我,并不是他施与了恩德,因为我并没有仇恨这个人,我仇恨的乃是杀死我的主人的那个人。既然没有仇恨,恩德又从何而来?是的,施恩者和仇敌,乃是同一个人。因而,他既没有施恩,我也不曾复仇,但这两者之上,仍然飘浮着真正的仇恨,我已经坐在这样的仇恨上,我可以逃离赵氏的杀戮,但仍然不能逃离仇恨。

赵无恤

这一天,天空是阴沉的,我想到茅厕去,就要走进茅厕的时候,突然感到一阵心慌,心跳越来越快,头上冒出了冷汗。我立即返回去坐了下来,对我的侍卫说,我忽然觉得心神不宁,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你带人到四处仔细搜寻,是不是有什么人混入了宫室?

一会儿,他们将一个人带到了我的面前。我审视着他,看见这个人衣冠龌龊,面容肮脏,他的身体受过刑罚,似乎身有残疾。但这个人显然和他的身份不符,因为他的目光是那么犀利,有着别人少有的骄傲之气。我问他究竟是谁,他不说话。我又问他,你为什么深藏利刃?他说,我要杀掉你。

我又问,你为什么要刺杀我?你和我有什么仇恨?这时我身边的一个侍卫认出了他,告诉我,这个人是荀瑶身边的家臣豫让。啊,我知道了,这就是豫让。我曾听说过这个人,知道他乃荀瑶的贤臣,他的名声十分响亮,可我从来没见过这个人。我身边的人看他毫无悔意的样子,就要杀掉他,却被别人拦住了。

我叹息了一声,说,你身为高贵之士,却将自己弄成这个样子,真替你感到惋惜啊。你们拿一面镜子,让他看看自己是什么样子。我的仆人拿来了一面镜子,他从中看到自己的形象,大笑起来。他说,是啊,我曾经是别的样子,现在你将我变成了这个样子。你杀掉了我的主人,也灭掉了他的家族,拿走了他的土地,将他的头骨做成了酒器,我为什么不杀掉你?你侮辱了我的主人,也侮辱了我。智伯把我当作国士对待,我就要以国士的身份回报他。若是对别人的恩德不予回报,我还有什么仁义可言?智伯死了,我却躲到深山,我又有什么智勇可言?智伯死了,我还活着,我还有什么忠心可言?我若不将自己弄成这个样子,又怎能杀掉你?我若不杀掉你,智伯不就白白死掉了吗?

我说,是的,荀瑶和我也有仇,所以我杀掉了他。我杀掉他,乃是因为他要杀掉我。可是我和你并无仇恨,你为什么要刺杀我?他说,是的,我和你并无仇怨,可是你杀掉了我的主人,我们的仇怨就有了。自古以来,恩与仇是相连的,他对我有恩,而你却同他有仇,你杀掉了他,就杀掉了我的恩人。这仇恨原本是没有的,但你给了我仇恨,所以我怎能不复仇?

我说,我喜欢你这样的人,我喜欢所有的贤臣义士,所以我要释放你。我不会杀你,不是因为你不该被杀掉,而是因为我不想杀掉一个贤臣义士。我看你的目光虽然犀利、睿智,却没有一个刺客应有的凶光。你不是一个凶残的人,但你对自己是凶残的。你杀不了我,因为你没有足够的凶狠之气。即使有更多的你,也杀不了我。若上天护佑我,刺客再多又有什么用?你的主人被我杀了,但他其实是被自己杀掉的,他触怒了上天,上天要除掉他,我只是顺应了上天的意志而已。当然,我杀掉了他,也让我报了自己的仇。但他是该死的,让该死的死掉,这有什么错?

他说,在人世间,没有什么人是该死的。就像你所说的,一个人的死乃是由上天决定的,而不是让你来决定。你杀掉了我的主人,你就是我的仇人,我今天没有杀掉你,不是因为你不该死,而是因为我的无能。我来到你的宫室,就没想过活着出去,所以请求你杀死我,这样我就可以报答主人的恩德了。我将自己弄成现在的样子,就不是为了求生,而是为了求死。你现在就杀掉我吧。

我放声大笑,说,我要杀掉你真是太容易了,但我不想做容易做的事情。你所要做的事情是这样不容易,我为什么做容易的事情?我若现在杀掉你,岂不成就了你的美名?我若现在杀掉你,国人就会说,瞧,他杀掉了一个义士,那么我就会受到国人的鄙弃。成就你却让我得了污名,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我若真的这样做,岂不上了你的当?你可以自杀,但我不会杀你,现在我就放了你。

他说,不,我不自杀。若我自杀了,国人就会说,豫让的复仇只是给别人看的,他不过是寻找一个死的理由。他没有杀掉别人,只能杀掉自己。他的复仇乃是对自己的复仇,他没有将他的利刃对准仇人,而是对准了自己。不,我不会自杀,那样我岂不上了你的当?好吧,你放了我,那么我就回到我原先的地方。我原先的地方不是安度余生的地方,而是复仇的起点。

我让人解开了捆绑他的绳索,这个人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什么话都没有说,然后转身离去了。我的侍卫问我,你为什么放了他?他可是要刺杀你的。他临走时说,他还要复仇,这样的人,怎么能放掉呢?这一次不杀掉他,他还会来。怎么能放了他呢?我说,是的,我知道这还没有结束,我不能就这样结束。荀瑶的死去,乃是他自己寻找的。这乃是争夺天下的残酷和血腥。

即使我没有杀掉他,别人也会杀掉他。若我和荀瑶换一个位置,他又怎会饶过我?是的,我不仅杀掉了他,也杀掉了他的家族,看起来是残暴的,但我必须这样做。若他能够击败我,他也会这样对我。所以面对敌人,他所想的就是你所想的,他要做的你也要做。残暴不在自己的内心里,而在别人的内心里。或者说,残暴不在事实中,而在对未来的想象中。他在想象中将这样对我,我在想象中也这样对他,这是对等的,只不过我知道了他的想象,所以我将自己的想象变为事实。

豫让是一个真正的贤臣义士,他的主人死了,他的主人的后代也死了,荀瑶所等待的就是被人彻底遗忘。我是他的仇人,但我还记得他。我将他的头骨做成了酒器,就是为了记住他。不然,他的一切就会落到荒草丛中,只有蝼蚁才会光顾。但我不知道还有他的一个家臣记得他,并为他复仇,这让我十分感动。

我若杀掉了他,国人就会说我杀掉了一个义士;我若不杀他,国人就会说我喜欢贤臣义士,即使要刺杀我,也获得了释放。这是以德报怨。这样,更多的贤臣义士就都知道我是怎样对待这样的人的,他们才会投奔我、归附我。何乐而不为呢?我放掉了他,他又能怎样?他现在杀不了我,以后就可以杀掉我吗?我已经看出他仅仅是一个仁义者,而不是一个凶残者。这样的人,仅仅是求死,他刺杀我,不过是自己求死的途径,今天我折断了他的途径,他感到的只是挫折。

以后的日子里,我将倍加小心。但以我对他的观察,他并不是要真正杀死我。我放掉了他,已经施恩于他。别人的恩德他能牢记,我的恩德他就会忘记吗?荀瑶对他有知遇之恩,而我对他有不杀之恩,这两样恩德,都是大恩德,他又怎会忘记?是的,他还会来的,但不知道他将怎样来到我的身边,我等待着他。

我说完之后,拿起了用荀瑶头骨做的酒器,斟满了美酒。我从这美酒里看见我的面容,我的面容浸泡在了这美酒里,却被这仇人的头骨托了起来。不,是我的手托着仇人的头骨,仇与复仇已经不可分离了。我的仇敌已经死了,但他的头骨仍然在我的手里。我的仇恨已经消解,而他的仇恨还藏在他的头骨里。

我对着这头骨里的美酒,也对着显现在其中的我的面容,说,荀瑶啊荀瑶,你的头骨中有我的美酒,美酒中有我,我的手却拿着这一切。你死了,我却和你一起品尝用仇恨酿造的美酒。我羡慕你,我原以为所有的人都恨你,没想到却有人深深地爱着你,愿意为你复仇。我原以为所有的人都想杀掉你,没想到也有人想杀掉我,你不曾做到的,别人也做不到。你是不是感到了失望?

我以为你就要被人遗忘,只有我还记得你。我不是想记住你,而是想记住对你的仇恨,不论怎样,你都应该感激我。因为要让一个人记住,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记住你,你就应该感激我。我的手里拿着你的头骨,就是为了和你说话,让你看见我的快乐。我从你的仇恨里得到了快乐,这仇恨是你给的,这快乐同样是你给的。所以我也要感激你。现在,我们的仇恨已经化为美酒,可还有一个人,你的贤臣豫让牢牢记得,我们的仇恨已经不在我们之间,而是转赠给了别人。将仇恨给别人,将欢乐留给自己吧……说完之后,我将这美酒一饮而尽。

豫 让

我没有被赵无恤杀掉,但我已经死了。我没有将自己当作一个活着的人看待,而是将自己当作一个死去的人。是的,我已经死了。我的肉体已经死了,可我的魂灵还活着。我没有被杀掉,乃是我的耻辱,我的耻辱又增加了,一个耻辱变为了两个。

但赵氏释放我之后,我又感到了犹豫和彷徨。它没有动摇我复仇的意志,却让我陷入了矛盾之中。我要复仇,可是我要怎样复仇?赵氏本应该杀掉我,但他没有杀我,他放了我。知遇之恩是恩,不杀之恩也是恩。我要用知遇之恩杀掉不杀之恩?我为了报恩而替我的主人复仇,但我却忘记了另一个恩,还要杀掉那个给予我恩德的人。仇人给予的恩德就不是恩德吗?若是这样,我还能被称为义士吗?

是的,这仇人乃是我的主人的仇人,但这仇人的恩德乃是给我的。我还是要替我的主人复仇,而恩德待我复仇之后再报。可我也许就在刺杀仇人的过程中死去,一个死去的人还怎么报答活人的恩情?不,我只能做一件事,只能为一个人报仇,其他的事情都可以忘掉。赵氏没有杀我,乃是在我复仇中施与我恩德……我只有将最先的事情做完。

思考是活人的事情,我已经死了,不应该再想任何事情了。我要彻底变为另一个人。我这次刺杀的失败,乃是因为我的变化仍然没有瞒过别人的眼睛,还是有人认出了我。我不能再让别人辨认出我是谁,我将成为这个世界上完全陌生的人。谁也不知道我是谁,我也要将自己忘掉,我只记得我是一个复仇者,只记得我要杀掉谁。

我先将自己全身涂了漆,让全身生满癞疮,这样看起来十分恶心。我还剃光了自己的胡须和眉毛,用利刃将脸划伤,我的面目看起来让人既恶心又恐惧。就这样,我沦为一个肮脏的乞丐。但我和真正的乞丐不一样,乞丐乃是放弃了所有的选择,只剩下肉体,乞讨也是为了这肉体的维持。而我不是,我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复仇。我的肉体只是我复仇的工具,我乃是因复仇而保留自己的肉体。

为了检验一下我毁容的效果,我回到我的家里去乞讨。我的夫人是善良的,她十分怜悯我,不仅给了我食物,还给了我一件我穿过的旧衣裳。可是她没有认出我。她看了我半天,说,真奇怪,你的声音怎么这样熟悉?她想了想又说,太奇怪了,这个人的声音和我丈夫的真相似啊,若是没有看见你的面貌,我就以为我的丈夫回来了。她摇了摇头,又自言自语地说,也许我太想念他了,也不知道他究竟在哪里。

我接受了她的施舍,就匆匆逃离了我的家。我害怕她真的认出我来。我若被她辨认出来,我的复仇之计就可能败露,不仅我将死去,还会累及我的家人。我夫人的话,几乎让我动心,我的眼泪几乎掉下来。不,我不能掉眼泪,因为我已经死了,我只是一个陌生人,一个复仇者,一个只记得仇人的陌生者。

既然我的夫人可以听出我的声音,熟悉我的其他人也能听出来。我必须改变自己的声音。我听说吞下火炭可以毁掉嗓子,我就准备用火炭毁掉我的嗓子,那样我将变为一个哑巴,一个发不出声音的哑巴。谁还能知道我是谁?我的身体只用来复仇,所以这肉体的疼痛已经算不得什么了。只要能够复仇,我将毁掉自己的肉体,因为这肉体也是我要最后抛弃的多余之物。

在毁掉我的声音之前,我要去见一个朋友。这个朋友就是伯忌,他是一个有智谋的人。我要问问他,究竟有什么好办法让我完成复仇的大计。我来到了他的家门口,但又退了回来。我不想连累我的家人,难道却要连累我的朋友吗?还是独自去复仇吧。但我在街头居然遇见了他,他竟然认出了我。他说,我知道你是豫让,我差点儿让你的形象骗了。我还能认出你的目光,因为你的目光和别人的不一样。

伯 忌

我的好友来到我的面前,但我差点儿认不出他来。他衣衫褴褛、浑身肮脏,胡须和眉毛都没了。他的身上长满了癞疮,他的脸上有几道疤痕,这就是我的好友豫让吗?他怎么成了一个乞丐?我听说他刺杀赵氏没有成功,赵氏也没有杀掉他。后来,没有人能找到他了,他好像突然从人间消失了。

我知道他还活着,只是不知道他躲藏在哪里。有一天,我在大街上走着,就在人声喧嚷之中,看见了一个乞丐。他走路的姿态是那么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就在他回过头来的时候,我看见了他的眼睛。是的,他的目光骗不了我,我的目光和他的目光碰到了一起,我感到了这碰撞之间产生的火星。他迅速转过了头,避开了我。

我快速地走到他的身边,悄悄地说,我知道你是豫让,你为什么变成这个样子?他将我拉到了一个无人的地方,对我说了他的想法。我的双眼忍不住流下了泪水。从前,我们饮酒畅谈,经常彻夜无眠,他的精彩的言辞、独特的智慧和坚强的意志,让我深深佩服。但这样的日子突然消失不见。智氏被灭掉了,他的家族被杀光了,我原以为豫让也在这大灾难里死去了。

但是他出现在了赵氏的宫室之中,成了一个复仇的刺客。我听说赵氏释放了他。我为他还活在人世而感到欣慰,没想到,我在街头遇见了他。我的目光与他的目光相遇,我怎会认不出这目光呢?我不断擦着眼泪,对他说,你所做的事情实在太难了,你为了复仇,而且是为了死去的智伯而复仇,竟然遭受了这样巨大的痛苦。你毁掉了自己的身体,毁掉了自己的一切,可你的复仇能够成功吗?你要在万剑丛中摘下树上的果子,这能行吗?我知道你有着坚强的意志,也有着常人没有的勇气和智慧,这一点,我从没有怀疑过。可是你这样做,让我太悲伤了。

他说,你不必为我而悲伤,因为我已经死了,我把自己当作死去的人。我都不为自己悲伤,你为什么要悲伤呢?擦掉你的泪水,流泪是软弱的表现。我没有过去,也没有现在,我已经忘掉了自己,你也要忘掉我。我们从前的事情,我已经忘掉了,因为我没有从前。我们的相遇,乃是生与死的相遇,我决意要刺杀我的主人的仇人,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挡住我了,因为我也没有未来。

我说,你的才能和智慧,让你可以做好人世间所有的事情,你的魅力也可以让许多有才能的人折服,为什么非要将自己弄成这个样子呢?你若愿意去服侍赵无恤,他必定会相信你,将你视为心腹。那么,你就可以获得无数刺杀他的机会,这难道不更容易吗?这样,你也不需要遭受这样的痛楚,不用先毁掉自己。我真的为你感到痛苦,你为什么非要这样做呢?你是一个有智慧的人,可是天下有智慧的人绝不会赞同你的做法。或者说,你为了复仇,却放弃了自己的智慧。

豫让笑着对我说,是的,我可以那样做,但我决不那样做。智慧不是狡诈,我不想成为一个狡诈的复仇者。因为狡诈的复仇,失去了复仇的意义。我的复仇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人世间的大义。若我用狡诈的手段完成了我的计划,那么我从一开始就已经放弃了这大义。卑劣的手段只能获得卑劣,却不能获得大义。因为卑劣就是不仁义的,谁又能在不仁义的路上找到仁义呢?

——我若投靠了赵氏,我就成为赵氏的臣子,就该忠心侍奉自己的新主。而我的复仇乃是因为我对旧主人的忠诚,我又怎能用从前的忠诚杀掉现在的忠诚?又怎能为了旧主人而杀掉新主人,为了旧恩情而杀掉新恩情?这岂不是为了君臣大义而毁掉君臣大义?我知道这样做是轻松的,但我不愿意走一条轻松的路,因为所有轻松的路都是坏的路。我不想走坏的路,那不是我的路。

——我毁坏了自己的肉身,按照自己所想的办法来报答智伯,不仅仅是为了复仇,而且是用复仇的方式来表明君臣大义。现在的君臣大义已经毁坏了,我的肉身的毁坏就有了独特的寓意。它至少表明,大义比肉身重要,复仇比复仇本身还要重要。因为复仇本身仅仅是因为仇恨,而复仇却是为了爱,为了对往昔的追寻,也为了对人世间真义的追寻。复仇是很难的,但说出复仇的意义并不难。至于能不能复仇,那是另一回事。

我说,我想的是,你这样做能不能实现自己的想法,别人是不是能够理解你的德行。若不能被理解,做这样的事情又有什么用?最后,你毁坏了自己,也就仅仅毁坏了自己而已。若毫无结果,那么你自毁是不是值得?人们看的乃是事实本身,而不是事实之外的东西。一切都是用事实说出的,而不是事实是怎样发生的。所以我仍然劝你用最好的方法来实现复仇的目的。至少你现在的方法不是最好的,而是最痛苦的。

他说,我愿意选择最痛苦的。没有痛苦的事实就没有意义,只有用痛苦说出的意义才是真的意义。若按照你的说法,我委身于别人,做了别人的家臣,享受了别人的恩惠,却要在别人信任你的时候,拿出暗藏的利刃。这能叫作复仇吗?这不仅说明你对主人的背叛,还说明你的卑怯和对仁义的毁弃。我不能这样做,也不会这样做。复仇是为了阐发仁义,而不是为了毁弃仁义。若是那样,即使我的尸骨埋在了地下,也会被蝼蚁嫌弃。

——我现在已经不为结果而复仇了。我不知道结果,就不会为结果而担忧。我已经毁坏了我的容貌,我已经毁坏了我的身形,我还要毁坏我的嗓子。我毁坏自己的容貌,乃是为了不会被辨认;我毁坏自己的身形,乃是让人不能辨认;我要毁坏自己的嗓子,也是为了不会被辨认。我不想让人辨认出我是谁,可是你仍然能辨认出我的目光。这是我不能被毁坏的。我不能毁坏自己的目光,是因为我必须凭借自己的目光来复仇。我若没有了自己的目光,就不能辨认出自己的仇人。若我不能辨认仇人,我又怎能复仇?

——我可以毁坏自己的一切,除了自己的目光,我需要这目光。我依然需要用自己的目光来看我需要看的一切。我想看见你,因为你是我的朋友。我想看见我的仇敌,因为他是我的仇敌。我还要看见我的剑,因为我若没有剑,我用什么来刺杀我的仇敌?是的,一个人的目光是最后需要保留的。一个人可以失去一切,但除了自己的目光。我要复仇,就需要复仇的目光。

——我现在和你说话,也许以后就不能和你说话了。我将吞下火炭,毁掉我的嗓子,就再也不能和你说话了。以后我将不和任何人说话。我不需要语言了。我的复仇就是我的语言,唯一的语言。我将按照我所想的做。我已经忍受了痛苦,我将忍受更大的痛苦,我将朝着痛苦走去。我不期望我所做的有什么结果,甚至我不需要任何结果,我只需要复仇。复仇不是一个结果,而是一个源自心灵的愿望,我乃是为我的愿望而做事情。可是愿望毕竟是愿望,愿望和结果是两回事。我所期待的是朝着愿望走去,而不是朝着结果走去。若我仅仅为了结果而去,我将感到羞耻和惭愧。

豫 让

我烧红了木炭,用火钳夹起来,就要放到我的喉咙里。我将毁灭我的声音,我将变为一个沉默者。人世间有着无数声音,但再也不会有我的声音。万千声音并不会因为缺少一个而变得单调和贫乏。我看着这通红的火炭,看着这燃烧的火光,还有什么光芒比这更严厉?

我将这火炭吞咽下去,感到自己的喉咙一阵灼痛,就像整个身体投入了烈火之中。我从地上一下子跳了起来,就像被什么力量推到了高空,然后我什么都不知道了。当我从疼痛中醒来,看见的是一片黑暗。我以为自己的眼睛也瞎掉了。我挣扎着,觉得浑身软弱无力,好不容易坐了起来。我试着活动一下自己的肢体,是的,我还活着。我站起来推开了屋门,天上的星光立即映照在我的眼中。我还可以看见,我的眼睛是好的,我的目光还留在我的眼中,我仍然可以看见我的仇敌。

一连好多天,我都不能进食,只能喝一点水。我试着对自己说话,我所听见的是一个沙哑的声音,它似乎不是来自我的嘴巴。是另一个人在说话。是的,我仍然能说话,仍然能发出声音。可是我内心的话语又能对谁说呢?或者我除了复仇之外,还有什么要说的?我的内心已经被复仇的力量掏空,我已经没有内心了,已经不需要说什么了。

现在我走在大街上,没有人能认出我来。我看见了曾经熟悉的许多人,他们从我的身边走过的时候,只是用奇怪的眼神打量我,然后捂着鼻子快速离开。谁也没有认出我。我向一个熟悉的朋友乞讨的时候,他也没有听出是我的声音。我觉得我已经真正隐匿了自己。我就像一个无形的人,从别人的眼中消逝了。我的形体是另外一个人的形体,另一个人已经替代了我。

我得到了消息,赵无恤要出行了。我就在他出行的路上寻找行刺的隐身之处,最后我选中了一座桥的下面。只要他的马车行进到这里,我就可以从桥下一跃而起,迅速接近他。这里也最为隐蔽,没有人会想到桥下藏有一个刺客。第二天天还没有亮,我就藏在了这里。我静静地等待。太阳出来了,它的光芒照亮了河道,我下面的流水闪烁着波光,它的血红色映在了我的脸上。但桥洞用浓重的暗影盖住了我。

一会儿,我听见了车轮碾轧地面的声息,听见了马蹄有节奏的嘚嘚声。我感到赵无恤离我越来越近了。我好像已经看见了他。是的,他虽然不在我的目光所及之处,但我似乎已经看见了他。他就坐在车上,他的侍卫就在他的左右。我想着,我怎样从这桥洞下一跃而上,突然将我的利剑刺向他。我紧紧地捏住手中的利剑,手心里已经沁出了汗水。我的心跳加快,是的,他离我越来越近了,以至于马蹄的嘚嘚声已经震撼到我,让我浑身都沉浸于它的节奏中。

我睁大了双眼,我想,我的眼睛是足够明亮的,我的目光已经刺穿了桥洞上面的石板,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之中。我看见了赵无恤得意的神色,看见了阳光披在了他的身上,就像金光闪闪的铠甲。这乃是我在无数个梦中的形象,我就要从这暗淡无光的地方跃出,他的脸立即因为惊恐而变形,我甚至已经听见了他的尖叫。我在无数个梦中看见了这个景象。多少个日子,我都在这样的梦中。我在梦中放声大笑,我在梦中挥舞着手中的宝剑,宝剑的光芒将每一个梦照亮。

突然,我听见了马的嘶鸣,这嘶鸣中含着惊恐。马蹄声变得纷乱,失去了明快的节律。我听见了赵无恤的声音,他呼喊道,豫让在这里,他一定在这里……然后是无数笨重的脚步声。我闭上了眼睛。唉,我知道这一次行刺失败了。我已经不可能复仇了,所有梦中的事情都停留在了梦中。我蜷缩在这桥洞里,紧紧地闭上了眼睛。我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已经知道事情的结局了。

赵无恤

我的马突然受到了惊吓,前蹄跳起,发出了可怕的嘶鸣。我想到了上一次豫让藏身于茅厕行刺的事情。我呼喊道,又是豫让,他必定就在跟前,他一定在这里……我的侍卫开始在我马车的四周搜查。一会儿,豫让被我的侍卫从桥洞里拉了出来。

也许是我的马嗅到了凶杀的气息?还是嗅到了豫让的气息?还是利刃的气息?总之,我的马惊叫起来,我立即想到了豫让。现在他又一次出现在我的面前。我看着他的眼睛,问他,你为什么还来刺杀我?我已经告诉你了,你杀不掉我。

豫让说,我也知道我杀不掉你,但我还是想杀掉你。我就是要为智伯复仇,我没有别的想法。我虽然没有杀掉你,但在我的梦中已经无数次杀掉了你。我看着他,不解地问,你既然对主人有情义,但为什么不为你从前的主人复仇?你曾侍奉范氏和中行氏,可他们的灭亡是荀瑶导致的。你为什么不去行刺荀瑶,反而要忍辱侍奉他?这是真的情义吗?你的情义为什么不对范氏和中行氏显现?你这样做,又怎能彰显君臣大义?你应该知道,我灭掉荀瑶,就像荀瑶灭掉范氏和中行氏一样,这乃是天意。我不过是顺应天意而已。你不去寻找荀瑶复仇,却要来找我复仇,这是什么道理?

豫让说,你所问的问题,也是我想过的,现在我就告诉你。当初我侍奉范氏和中行氏的时候,他们把我当作一般的侍奉者。那么我对待他们,也是以侍奉者的姿态,这不是出于忠诚,而仅仅是为了让自己有寄身之地。智伯攻打他们,我就是一个旁观者。他们不在意我,我又何必在意他们的灭亡?但到了智伯的身边,事实发生了改变。智伯十分尊敬我,他把我当作有才能的国士来看待,他相信我,我获得了赏识。这样的恩情,范氏和中行氏没有给过我。那么,你灭掉了智氏,我就要为我的主人复仇。

豫让说话的时候十分费力,他似乎用了很大的气力才发出微弱的声音。他的声音是嘶哑的,这声音好像不是来自豫让,而是来自很远很远的地方。我又问,我记得上次见到你的时候,你的声音是洪亮的,现在为什么变成这样?豫让说,这已经不重要了,我为了让别人听不出我的声音,吞下了火炭,毁掉了我的声音。为了复仇,我已经不需要自己的声音。能毁掉的,都要毁掉,因为我要毁掉你,就先要毁掉自己的一部分。

我又问,我释放了你,你却还要刺杀我。你究竟是怎么想的?我不杀你,不也是恩情吗?你为什么只记得从前的恩情,却不记得后来的?豫让说,我为了记住一件事,就要忘掉其他所有的事情。若是什么都记住了,那么多的事情就会让我动摇。重要的是,我是因为复仇才遇见你的,不然你又怎么会有机会释放我?若你释放我仅仅是为了消解我复仇的愿望,那么这又有什么恩德可言?

我说,我不杀你,不是因为我害怕你,而是因为我喜欢义士。我把你当作一个义士,所以才放掉你。我连荀瑶都没有害怕过,怎么会害怕他的家臣?既然我从来不害怕你,为什么要怕你复仇?我若害怕你复仇,最好的办法就是将你杀掉,那么我又为什么释放你?你有义士的意志,却没有义士的力量。你有复仇者的勇气,却没有复仇者的凶狠。所以,谁也杀不掉我,我也不害怕你。你只能让我的马受惊,却不会让我惊慌。唉,只是你这样的贤才,太可惜了,你就要死去,我已经不能再饶恕你了。

我释放过你一次,已经表达了我对仁义者的爱和敬佩,我表达过的,不需要再次表达。我已经听出来了,你寻求的不是复仇,而是自己的死。这一次我将成全你。若我再次释放你,也许就会有很多人来效仿你。我不能让他们效仿你,那样,许多贤能之士就会毁于复仇。你要知道,仇恨是无止境的。灭掉了范氏和中行氏,仇恨便产生,灭掉了荀瑶,仇恨也会产生;即使不灭掉他们,仇恨也不会消逝。若更多的人在复仇中沉溺,那么仁善就会被仇恨毁灭。你所说的大义不是在仇恨中,而是在仁善中。大义不能被仇恨阐释,却能从仁善中感知。

豫让想了想说,我也应该死去了,应该追随智伯而去。他死了,我却活着,这本来就是我的耻辱。现在我的耻辱可以被洗干净了。我先毁掉了我的容貌,又毁掉了我的声音,现在我就要彻底抛弃我的肉身了。我的灵魂会飞升,会到另一个地方,那将是一个干净的地方。人间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我需要知道我的灵魂在哪里落脚。不过,我临死前,有一个请求,不知你会不会答应我。

我说,你说吧。我要答应你,就是对你的第二次施恩。第一次我释放了你,那是不杀之恩。这一次是你请求我,乃是施与之恩。这恩情乃是施与义士的,不仅仅是给你的。他说,我知道了,不过你的两次恩德,我已经不可能报答了。我报答我能够报答的,留下我不能报答的。我只是想说,好的恩人绝不会遮掩别人的美德,有胸襟的仁者绝不会拒绝别人的忠义,忠贞的臣子绝不会因爱惜自己的生命而放弃节操。

——太阳不会在夜晚出现,乃是为了不遮掩明月的光辉,花朵不会在果实之后出现,乃是为了让果实被别人看见。现在我已经知道,你是一个有贤德的君主。我的复仇只是针对我的仇人,而不是针对有贤德的人。可是,你成为我的仇人,又是一个有贤德的人,在最后一次复仇的时候,已经让我陷入了重重迷雾,我实际上早已失去了复仇的路。

——你知道我杀不了你,你是对的。实际上我也知道杀不了你,但我还要这样做。在聪明人看来,我所做的乃是一件愚蠢的事情。可是我又必须这样做。甚至,我多次想过,我刺杀你,并不是真的要刺杀你,而是要用刺杀你的方式,表达我内心的仁义。我所用的,乃是一个用死换取的比喻。你要杀掉我,我毫无怨言,我也需要死,因为这也是一个比喻。但在我就要死去的时候,也请求你给我一个比喻。

我回答说,好吧,我希望能够给你一个比喻。你让我怎么做?豫让说,我知道自己的请求是过分的,但我必须说出来。我已经是一条被放在刀下的鱼,你怎样处置我,我都不会说什么。一个复仇者没有理由向他的仇人提出任何请求,但你不一样。你是一个仁义者,因为我喜欢仁义者。只有仁义者才会喜欢仁义者。不然你怎会释放我?所以,我才向你提出这样的请求。我的请求也是一个比喻,是一个赞美仁义者的比喻。

我说,你还是没有将你的请求说出来,你要将你的想法说给我听。豫让说,我乃是因为复仇而被你捕捉,你能不能成全我复仇的愿望?你若能将你的长袍脱下,让我用剑刺穿它,那么我就已经完成了复仇的夙愿,我就可以含笑而死。让你的长袍代替你,让我的剑代我复仇,这岂不是一个完满的比喻?那样,我的灵魂见到地下的智伯,就可以无愧了。你能不能给我这个比喻?

我脱下了自己外面的长袍,又让侍卫将我的长袍递给他,我说,好吧,我把这个比喻给你,因为我不能拒绝一个义士的请求。我让侍卫将一柄剑交给他,他缓慢地将我的长袍铺展在地上,又用双手将它抚平。他用自己的大拇指试了试剑锋,说,这是一把好剑,它配得上好长袍。接着他举起了剑,仰天而啸,智伯,现在我就要替你报仇了,我的心愿将实现,可以去见你了。

他的呼叫是那么微弱、那么沙哑,但却用尽了他的力气。他的声音让四周的大树瑟瑟抖动,就像刮来了一阵无形的狂风。这狂风似乎将我卷起,让我飘动起来。我流着泪看着他。他飞跃而起,就像一团乌云,连续飞跃三次,剑光在这乌云中闪了三次,就像三道耀眼的闪电。我的泪眼似乎看见我地上的长袍透着血光。然后,这团乌云又一跃而起,剑光一闪之后,他已经倒在了地上。他的脖颈上出现一道血口,血缓慢地流向我的长袍,一点一点地,将我的长袍染红了。

伯 忌

豫让死了,我是从别人的口中听说的。我知道他会死,只是不知道他会在什么时候死去。我来到了他死去的地方,只有那座桥还在那里,桥头的石板上还有血痕。豫让的血已经深深渗入了石头和土地,石头已经被他的血浸透了,它散发着暗红的光。我坐在了地上,对着这块石头哭泣。我的眼泪掉在了他的血迹上。

泪眼模糊之中,我在这血迹上看见了豫让的面容。这面容一点儿也不苍老,也不是一个乞丐的形象,而是那么年轻俊秀,他的脸上充满逼人的英气,他的嘴唇却紧紧闭着。我看见他的目光就像他生前那么犀利而黑亮,就像剑刃上的光芒。是啊,他还在这里,他只不过是用血将自己刻在了石头上。

我听说,他就藏身于这座桥洞里,但赵无恤的马突然受惊。它也许闻到了豫让的气息?还是感受到了刺客的威胁?赵氏立即就想到了豫让,他的侍卫开始搜捕,在这桥洞里找到了准备行刺的豫让。我能够想到赵氏吃惊的样子,因为他看见了一个乞丐一样的豫让,一个用生漆涂身、浑身生满癞疮的豫让,一个吞咽火炭毁弃自己声音的豫让,一个毁坏了自己形象的豫让,但他的眼中仍然冒着仇恨的喷泉。

这样的喷泉之下,谁不会感到震惊?赵氏再也不会饶恕他了,他也不会去求得饶恕。从他决计复仇之后,他就断了求生的路,他唯一的愿望就是复仇,为智伯复仇,为一个死去的主人复仇。就这一点而言,谁又能理解他?他的复仇没有采用任何计谋,或者说,他所用的计谋都是简单的、纯真的,婴儿一样幼稚可笑的,可是谁又会觉得可笑?他的计谋很容易被识破,或者说,一下子就会被识破,可是这个人就坚持用这样的计谋。好像他所做的事情,就是为了被别人识破,就是为了让别人看见一个赤裸的婴儿。

豫让就是一个赤裸的婴儿,他给别人展现的只有自己原本的样子。他的脸不论怎样变化,依然只有一副面孔。无论是涂黑自己的脸,还是毁掉自己的脸,他都没有第二副面孔。他试图将自己的脸藏起来,可是他的面孔从来都在表面。实际上,他所要隐藏的,都是不能隐藏的。他以为自己已经瞒过了所有的眼睛,但一个义士的气息却弥漫于空中,以至于赵氏的马都可以闻见它。或者说,赵氏的马不是因恐惧,而是因惊愕而长鸣,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人藏在这个地方?

赵氏捉住了他,可他并不惊慌,因为这是他预料到的。他知道自己将被捉住,将被杀掉,可他仍然这样做。他的复仇仅仅是为了讲述一个故事,一个从来没有被讲述过的故事。他的复仇只是自己内心的故事,实际上这个故事的结局早已经被揭示。他所要做的,是自己做不到的事情,他知道自己做不到。或者说,他并不在意这样的结果,只在意自己的故事是不是讲完了。但他的故事还是让赵氏的马受到了惊吓。

赵氏捉住了他,他却向赵氏提出了最后的请求。请求赵氏脱下他的长袍,让他用剑来刺。赵氏答应了他。谁能拒绝一个义士最后的请求?赵氏还是一个有仁义的人,他答应了豫让的请求。他将自己的长袍脱了下来。我听说,豫让看着眼前的长袍,手持着利剑,敏捷地跳跃,又一次敏捷地跳跃,再一次敏捷地跳跃,手中的剑向长袍连击三次。他用自己最后的力量完成了完美的剑击。

现场的士卒们被他优雅而完美的动作惊呆了。豫让像一只黑鸟,一次次展开自己乌黑的翅膀,飞跃,落下,飞跃,落下,又一次飞跃,又一次落下。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没有一次多余的飞跃,轻盈而完整,凶猛而优美,一只猛禽完成了一次完满的捕食。赵氏的长袍,被利剑刺出了三道伤口。有人看见,那三道伤口渗出了血。然后,豫让又一次转身飞起,他的剑割开了自己的脖子。

赵无恤看着这样的悲壮场景,竟然流下了眼泪。他看见的不是一个复仇者,而是一个仁义之士的死。他命人收拾了豫让的尸首,烧掉了地上残破的长袍。有人看见,豫让就藏在烧掉那件长袍的火焰中。他的脸在这火焰中显现,然后是他的整个身形。他似乎满脸微笑,没有一丝悲伤。他顺着火焰奔腾的方向,汇入了火焰上的烟雾,一缕缕向着九霄而去。人们的目光追逐着这烟雾,直到它被耀眼的阳光收入苍穹。

据说,赵无恤回去以后就一病不起,过了一些日子就死去了。他的儿子继承了他的爵位。人们说,是豫让杀掉了赵无恤,他的剑刺杀了自己的仇敌,他终于完成了复仇。他看起来刺杀的是一件长袍,但被杀的却是这长袍的主人。因为这长袍乃是用来包裹主人的,若剥掉了一棵树的皮,这棵树还能活下去吗?或者说,豫让对着这长袍猛击三剑,实际上是对着赵氏的灵魂猛击三剑。一个人的灵魂死了,那依附于灵魂的肉体还能活下去吗?也就是说,豫让举起剑的一瞬间,已经对准了赵氏。杀掉了一个人的长袍,也就杀掉了长袍的主人,所以,赵氏在那一刻,已经被杀死了。

唉,这也许是这故事中的奇迹。没有奇迹的故事怎么称得上是真正的故事?这故事已经染红了眼前的石头,我的眼泪也滴在了这块石头上。收留血和眼泪的,乃是一块坚硬的石头,让很多人不断踩踏的石头。人们踩踏它,然后忘掉它。

……

选自《百花洲》2023年第4期

张锐锋,男,山西原平人。一级作家。山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中国“新散文”运动发起人和代表性作家之一。出版文学著作30余部,曾获十月文学奖、郭沫若文学奖、赵树理文学奖、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等多种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