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山花》2023年第9期 | 周洁茹:食物的地图
来源:《山花》2023年第9期 | 周洁茹  2023年09月25日08:48

周洁茹,1976年出生于江苏常州。出版长篇小说《小妖的网》《中国娃娃》,小说集《你疼吗》《香港公园》等。现为浙江传媒学院驻校作家。

周洁茹,1976年出生于江苏常州。出版长篇小说《小妖的网》《中国娃娃》,小说集《你疼吗》《香港公园》等。现为浙江传媒学院驻校作家。

二十多年前住在加州,柏拉阿图,往往要开半个小时以上的车去到大四川或者小四川,清真老北京或者清真马家馆,三年下来,周边的馆子,包括华人超市里的牛肉面档都了解得透彻,那时就在想,我得写个食物地图啊。

然后就搬去了纽约,网上看到有人竟然做了一张法拉盛美食地图,还是手绘的,只是除了餐馆名址、菜系分类,并无其他,我想还是得我来写。

然后就搬去了香港。太多人写香港了,还是让他们写吧。

然后又回到了加州,洛杉矶。有一天,我突然就开始写了。

——写在前面

一、LosAmigos在山谷大道

LosAmigos是朋友的意思。第一次去,遇见一个活泼的服务员,讲话都像唱歌。问她有什么推荐,她说厨师正在做Guacamole(牛油果酱),毫不犹豫要了一份,新鲜又美好,好吃到让人手舞足蹈。又进来两桌客人,都是熟客,其中一位与服务员闲聊,两个人也聊得手舞足蹈。

就像所有的墨西哥馆子,这间LosAmigos也画着热闹的花、愉快的骷髅。我还没有去过墨西哥,只是去过两次圣地亚哥的旧城,这间小小的店,却叫我想起旧城,想起墨西哥,想起《芒果街的小屋》——我和我女儿都很爱的一本书,有着奇妙的语言。伤害中长大的墨西哥女孩,经历身份认同,妥协与反抗,但是从来没有停止过寻找梦想与未来,以及真正想要的生活。

第二次去,换了一位神情呆滞的姑娘,Guacamole没有,因为厨师要到傍晚才开始做。叫了一份Nachos,只一口,就想扔掉,一蓬玉米片,撒上一层又一层杂菜和起司和酱,像一朵牡丹花,一言难尽的滋味。

第三次去,柔软的Taco和柔软的Burrito,仍是那位呆板姑娘,惜字如金,店里冷冷清清,过路的货车司机都没有。

是不是再也没有了下一次?还是去了,第四次,想要再遇见那位活泼的姑娘。终于没有再见。她是辞工了?或者开学了?闲聊的熟客也再没有出现过。Guacamole这次有了,盛在一个白色塑料盒里,几乎都凝固了。厨师先前做好,冻起来,若有人点就直接从冰柜取出,也不能说这不是Guacamole。

我还点了一瓶芬达。饮料箱上有一只小马皮纳塔,背上落了灰,也有些旧了。

有没有第五次,我不知道。

二、格兰大道

1、Rubio’s

也是一间墨西哥店,但是从外面看不大出来。食物端出来之前,也看不大出来。也许更新派一些,也更工业一些,我找不到更合适的词。

请服务员推荐一下蘸酱,四选二,她说红与绿。无功无过的红绿配,只是佐酱的玉米片颜色冷淡,口感犀利,竟然也吃不太出来餐馆的滋味。

我总是想起来柏拉阿图城的墨西哥馆子,当年以为是家传秘酱,好吃到不可思议,现在看来当然是过了。我也总是搞混与我一起吃墨西哥菜的姑娘,有时候她是奇奇,有时候她是安吉拉,我也描述过和那个姑娘一起吃墨西哥菜——彩色玉米片,牛油果酱,西红柿酱,软的脆的玉米面饼,糊烂的米和豆子,没有脚的肉,卷起来吃,一定要用两根手指,剩余的手指用来防止另一头露馅。好高明的句子,我再也说不出来了。

2、PHO

PHO就是越南粉的意思。那天去吃披萨,突然就看见了一间PHO,在披萨店的隔壁。

儿子说去看看,看了回来说装修还行,我们就去吃了。

装修果然还行,简约现代,新派越式,完全区别于我们以前常去的那种街坊粉店——前桌跟后桌简直要背靠背,辣酱自取,老板娘还挺凶悍。

要了个招牌粉和虾粉走葱,又要了个炸豆腐。

服务员一边写单一边说,走洋葱。

走葱。

走洋葱,服务员又说。

葱跟洋葱不一样。我对服务员说。

服务员茫然地看着我。好的好的。他说,走洋葱。

虾粉先来了,没有葱。招牌粉也来了,上面厚厚一层葱。

我们一起喝了第一口汤。

味精。儿子说,强烈的味精味。

对。我说,待会儿咱俩都会渴死。

这时进来了两个人,一男一女,坐到了我们的旁桌。

我用眼角的余光瞄到他们往他们的鸡饭上狂加酱。

再看看自己桌上这两碗食之咸极弃之可惜的新派河粉,桌沿一瓶公鸡辣酱,一瓶金梅酱油,也不知道邻桌是怎么加得下去的。

粉可是一碗粉的灵魂啊,我叹了一声。

汤才是。儿子说,汤才是一碗粉的灵魂。

我们放弃了没有灵魂的河粉。邻桌也放弃了那碟饭,我看着他们走到了外面,大太阳底下,他们上了他们停在门口的车。

也就是一个瞬间,太阳就没了,天色都有点暗了。

我突然觉得自制辣酱和有点凶悍的老板娘也挺不错的。

3、Pieology

每一个湘菜馆,我都会去点一份小炒香干,由一份香干推理整个店的水平。

如果是我女儿,她会只点一份玛格丽塔,去考验所有的披萨店。

路过Pieology好几次,最自由的披萨店,全由客人自行选择口味。想着独立日那天就去点两个自由披萨,可是独立日关店,没有点到。隔天再去,玛格丽塔,再加私人定制玉米粒,三色变作四色,不知还能不能够叫做玛格丽塔。

五分钟内烤出,新鲜热辣,滋味却很一般。要说原由,不是一切都是自我选择么?红酱底、圣马利诺番茄、水牛芝士、紫苏与罗勒,和那额外的一丛玉米粒……唯有饼皮不可选,前后客人,配料不同,饼皮倒一致,厚薄平均,烤制时间也掐得精确,简直就是一条流水线。可是对于有的客人来讲,如果每一个披萨都圆得有些不同,甚至烤过火了那么一点点,才算是真正的独一无二吧。

三、柠檬小溪村

1、NewYork

既然店名就叫做纽约披萨,在我的认知里,那就得是薄又大,必须双手捧起,对折,大口吃,大满足。

仍是玛格丽塔,双倍起司。老板太过用力,加了三倍起司,快要厚过芝加哥,番茄都看不见了。

起司太多,薄饼皮就有点承受不住。水水软软的,差一点捧不起来。一大口,浓郁到无话可说。就这一个披萨,真正体会到凡事都讲轻重,着粉太白了施朱又太赤,实在难做,手一滑,起司就多了。

店里一台扭糖机,25分钱扭一个,最终还是没有动手,总觉得里面的泡泡糖放了至少三年。

窗外一直有个人走来走去,从这头走到那头,一边走一边打电话。从点单到披萨吃完,他还在走,不出意外的话,他会走一天?

2、Bangkok

好像在哪篇文章里写过,约了个姑娘吃饭,正逢祖国申奥成功,我俩在柏拉阿图城走了大半天,想要找一间中国馆子,可是没有找到,我们就进了一间泰国馆子。那个姑娘说的,红咖喱挺辣的,黄咖喱普普通通,绿咖喱最温和。于是我要了一份绿咖喱,绿到过份,简直要闭起眼睛来吃。那三种咖喱的区别,也一直记了二十年。

后来去过无数个泰国馆子,辣或不辣的咖喱,若要点绿咖喱总要一点勇气。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墨鱼汁面和觅菜红饭都可以接受,绿色的咖喱就有点不能接受,绿咖喱炒饭更是绿得奇特,一粒粒,泛着晶莹的绿光。

如果来到一个村,村里往往会有一个银行、一个超市、一个洗衣店、一个指甲店、一个牙科诊所和一个甜甜圈店。至于餐馆,披萨店之外,在日本馆子韩国馆子和泰国馆子之间,毫不犹豫地选泰国馆子。点一份冬阴功汤和炸香蕉。

服务员说香蕉是泰国香蕉哦。

虽然不知道她在说什么,还是说好。

端上来,一段一段,哪里还分得清楚是哪里的香蕉,高明之处是再配上了香草冰淇淋,浓淡调和,要不就油腻到无法入口。

小份冬阴功素汤,配一口米饭,一个泰菜,竟然吃出家乡味。简直泪目。

当然后来又去了第二次,餐牌上的第一位,黄咖喱杂菜。椰味浓烈,却又清稀似水,简直叫人怀疑自己对泰菜的认识。炸香蕉成为标配,女儿最爱,只是吃到第三次再也不肯去,理由是摆盘越来越丑。竟然有人用摆盘做标准的?还真的是有人用摆盘来做标准的。

3、Rice

韩国店在泰国店的对面,银行的隔壁,遥遥相对。

之前在外卖网点过他家的部队锅,落地第一单,正对本地的外卖系统充满憧憬,四个小时后收到,顿时消沉,基本全锅扔掉。不可思议有人是这么做部队锅的,所有不可思议的罐头肉,聚集到了一起。一个本地朋友安慰我,这就是现实,习惯了就好。

后来去银行,情不自禁地,都会绕开一点他家的门面。直到女儿再不肯去吃炸香蕉,两个人站在小溪村中央讨论,要不再给韩国店一个机会?就这么,去了韩国店。

店堂敞亮,入门的座位,正坐了一桌年轻的客人。年轻就是好奇,都停了嘴,盯住我俩看,看了又看,看到我们都低了头。

就这么一桌客人,其他地方都是空的。走向角落一个六人位,被拒绝了。

很快的午餐。我说,最多只要五分钟那种。

还是被拒绝了。

只好坐到年轻客人们的旁边,又被多看了几眼。

我在心里面告诉自己看看又不要钱,不要收人家钱。

两男一女,热烈地讨论全球时政。我如坐针毡。

一个全熟蛋素菜拌饭,我三分半钟就吃好了,女儿也试了一口,仍然剩了大半。

推门而去,他们还在讨论,由热烈到激烈。

某种意义上,顾客可以挑选餐馆,餐馆也可以挑选顾客。就这个案例,我只好认为是餐馆没有选上我们,真是很遗憾。

4、Ramen

拉面店往往是有故事的,就好像那篇《一碗清汤荞麦面》。如果我也活在那篇年代,也许也可以见证一个励志故事,可是大家的日子都好过起来了,再没有过年合吃一碗清汤面的母子,也再没有一位好心老板,放多半份面。

吃到过全日本最好吃的拉面,住在四国的好友带我们去的,街角一间小小的店,只卖拉面,好吃到难以置信的拉面,每个人都要求加添一碗。

后来再没有吃过更好吃的拉面,后来也再没有机会去到四国,与好友笑着跳着拥抱,一起去吃一碗拉面。

小溪村的拉面店,我们只是路过,也不是饭点的点,拉了门进去,老板娘马上迎了出来,自然退也退不出去了。

落了座,儿子点了一个拉面,我点了一个粘面。

又有客人进门,一边打电话一边斥责电话那头的人给错了餐馆地址,又退了出去。

我与老板娘对视一眼。老板娘说,你会中文?

我说是。

我是江苏人,老板娘说。

我说我也是。

厨师走了出来,一看就是个上海人。果然就是个上海人,先前在日本打工,辛辛苦苦二十年,回到上海,娶妻生女,又带着全家来到加州,再来一遍。

在日本时很辛苦吧?我说。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说这么一句,要说辛苦,哪里不辛苦?

老板说是。

这里还好些,我又说。

还好还好,老板说。

一时无话。老板回厨房做面去了。

女儿会来餐馆帮忙的吧?环顾了一下店堂,冷冷清清,好像不帮忙也是可以的。他们的女儿与我儿子同年,同一间大学。

周末会来。老板娘说,之前也请过人,学生。

还是要请个长工。又说,学生时间不稳定,开了学更是不稳定。

我说对。

拉面和粘面端上来,中规中矩,要说很好吃,就不太真实,要说是哪里不太对,又说不大上来。

但是如果是要当作一间说话,也有点人情味儿的街坊馆子,还是可以再去。

这个傍晚,因为一篇连续写了十个小时改了五遍仍然在改的论文,儿子很有些沮丧。一起走在路上,他问我,是不是所有的努力都只是一场白费?

我说也许不是努力了就一定会成功,但是不努力肯定就是不成功。

这就来到了拉面店,推门而入,一个姑娘迎了上来。

今天来店里帮忙了啊?我说。

姑娘一愣,笑了笑,说,我是新来的服务员。

我也只好笑笑,再细看,这位新来的服务员,应该也有三四十岁了。

送上新出的菜单,拉面之外,又多了几件新菜,寿司,还有生鱼片。

看一眼厨房,也新来了人。整个店都热气腾腾了。

一份规矩的拉面,走葱,再要一份素菜卷,牛油果芦笋和胡萝卜,竟然也不违和,寿司米却过于稀烂,软又粘,不见光泽。偏偏女儿很喜欢,又要了一份。第二份倒又撒上了一遍白芝麻,大概是端出第一份时忘撒了。

拉面顶一撮细葱,我也没有说什么,慢慢夹走。

老板娘说哎呀,日本人,还是放了葱。

新请了日本厨师?

不是不是。老板娘解释,只是个打杂的,洗洗碗什么的。

菜还是我们自己做,又说。

日本人干活还是认真一点。老板踱了出来,说,碗也洗得相对干净一些。

老板娘正要说什么。

老板又先说了一句,你说不是吗?

老板娘只好笑起来。

又有客人进门,先问了一句,还有吃的吧?

有有有。老板和老板娘一起说。老板赶紧又踱入厨房,熄了火的炉子,再开起来。

天色已晚。从我的角度,正看到一台打卡机,也正看到那位新来的服务员跟老板老板娘说再见,打了卡,背上一个双肩包,下班走了。日本杂工还在厨房里。

埋了单,出门,走了一段路,儿子问我,这间拉面店会开得下去吧?

我说会吧,希望他们一直开下去。

5、椰子冻

路过一间椰子冻店,看起来不太好吃的样子。就这么路过了。

去取网上团购的食物,发现了一筐椰子,一问,不是椰子而是整只椰子盛着的椰子冻,正是那家。于是买了一只,一试,椰子冻还挺好吃,椰子本身就比较一般,椰肉也很难挖到,如果单买椰子冻,倒是可以的。

就在网上下了一单他家的芒果椰子冻,再加芒果班戟和鸡蛋仔。

鸡蛋仔送到还是热的,配了班戟里的奶油一起吃,风味特别。要说班戟的手艺,自然是比不过满记,但在这里吃到,还是超出预期。一个朋友说的,这个地方的水平就是这样,外卖不好吃都是正常,要好吃了,那才是反常。

后来又下了一单,第二次吃就没有那么好吃了,鸡蛋仔也有些凉气。

那天又是路过,进店看了看,只有一个店员,和一个正在吃鸡蛋仔的人,不知是店员还是顾客,或是一个送外卖的。

我说我要一个草莓椰子冻带走。

店员说这两天的草莓不太好,要不要试试双吃?

什么是双吃?

店员解释了一下,但我觉得我没听懂,也就算了。

就外卖了一只双吃。

你家的鸡蛋仔挺好的。等着她装外卖的时候,我说,要还有格仔饼就更好了。

店员说了个什么,我竟然也没有记得。

倒是那个正在吃鸡蛋仔的人,在旁边说,是啊是啊鸡蛋仔好吃,麻薯的更好吃。

椰子冻放入包里,走出店门。想了想这间椰子冻的问题,其实细节挺考究,玻璃瓶与粉红小勺,非常的少女心。只是这一个店员,我竟然也不记得她的脸了,这才几秒。倒是那个吃鸡蛋仔的人,一边吃,一边走来走去,还挺高兴的。我觉得我会记他很久。

四、清真老北京(海边的涮羊肉)

快要进到旧金山城内的一个街区,靠近海的那一边,有一家清真老北京。只要去旧金山,我们都去那家,所以我们都不认得中国城的中餐馆,我们只认得那一个,清真老北京。

那个店可能是全旧金山唯一一个用炭火铜锅涮羊肉的店,在二十年前。但是我们也不点涮羊肉,除非是好几个同学一起去,人一多,涮羊肉才好吃,而且人一多,涮羊肉也就不那么贵了。如果两个人——通常只有两个人,都是只要一份葱爆羊肉,配牛肉馅饼,或者一个羊肉汤,加多一份葱油饼。吃得满足,开车回学校的一路都是满满的幸福。

清真店的牛羊肉,必定是最好吃的,可是大家一起涮羊肉的时候,我会觉得大白菜更好吃,配上麻酱小料,人间美味。二十年后吃火锅,小料都放在一排,你自由发挥,面对着十几种红椒青椒小米椒的配料台,如果是一个天秤星座的人,也不知道他调不调得出来。这家海边的涮羊肉店,小料按碗卖,麻酱香菜碎,或者韭菜花,点韭菜花的那一个,简直成为了我们中间的勇士。有时候小料蘸完了,却还有菜,再叫一份料不合算,于是最后那口菜,就有些淡味,但是浸透了汤汁的菜,又能淡到哪里去?一大口咽下,完美的收尾。

后来大家都离开湾区了,来自四面八方的我们,最后又散去四面八方,可是交集的那一点,那些日子,也好珍贵。前些天看到一个旧同学发朋友圈,说是十多年没去的涮羊肉店,他们那天又去了一次,居然一点都没变,餐馆里面没有变,餐馆外面也没有变。他们涮着肉,说起当年的穷,一无所有,旁边的服务员也加入讨论,说大家都是从一无所有开始的。

我想起来我们当年的那些服务员,都是有点酷的,好像并没有与我们说过话。最后一次去,那时我们也不知道那是最后一次,突然下起雨来,没有遮挡的餐馆外面,仍旧排着一队人,要轮到我们,也不知道是几时。

车掉头离开,又往外面看了一眼,也是学生,一个个缩着脖子,单薄帽衫的帽子,挡不挡得住雨?旧金山的傍晚,加上雨,还是有些冷的。

然后我们就离开了,再没有去过旧金山,也再没有去过清真老北京。

有时候也会想起那几个同学,那一家店,那些年,大家一起开车过去,很有些浩浩荡荡,又一起涌入店中,那样的热闹,现在想起来,嘴角都会有点上扬。

五、半岛

推车仔推来推去,这样的茶楼,香港也不多见了。正与儿子讲不知他们有没有炸两,推车阿姐大声道,没有。只好要一碟牛肉肠。心里想,答得这么快,肯定就是有过。

十几年前一起吃过烤鱼的一个姑娘,约了一起喝茶。十几年前,我的儿子刚刚出生,她还没有结婚。时光如电。我的儿子快要上大学,她的儿子也快要上小学了。

为什么约在半岛?

几年前来过。她说,还不错。

我是第一次,我说。

实际上,这次也是我第一次在洛杉矶住。二十多年前住过柏拉阿图,夜晚很冷,洛杉矶的夏天却很炎热,日日夜夜的热。

推车仔来来去去,全是地道广东点心,推车的阿姐讲广东话又讲普通话,英语也很可以。若不是往窗外看一眼,会以为这里还是香港。

讲了讲十多年前的人和事,都恍若隔世。

要了红醋喼汁,总也不来,肠粉上的那碟酱汁也给得小气。转头望过去,阿姐的车仔推来推去,总是推不到我们这桌,真是无奈。

我想起来二十多年前,奥格带我去柏拉阿图的香港茶楼饮茶,虾饺和豉汁凤爪,她都吃得津津有味,这让我一直记到现在。

拎着一盒白糖糕外卖起身,儿子跟我说,点的是香片,来的却是菊花。我只好说,好吧,其实喝起来都一样。

六、天仁

第一次去核桃市,路上看到山,山顶似乎是雪,路边全是旧宅与老树,不由生出一些安宁感。

车到核桃高中,停了车,走入篮球场,一个小孩在玩球,投篮,再投篮,孩子的母亲站在场边,一个很普通、很普通的母亲。旁边的体育馆里正在打比赛,高中生对高中生,走进去看了一眼,又走了出来。要不是这场比赛,学校兴许是不开的,周末。

叫儿子女儿都来看一看这个高中,两个人都不高兴。很随便地走了走,一起站在篮球场边,看那个小孩玩球。

先生说我,你看你都不会社交的,要是那谁,路上走着走着都能跟陌生人搭上话。于是我走向那位母亲,说Hi,加上了微信。我就这么拥有了我的第一位核桃市朋友。

然后去先生的一个朋友家,看一看,如果可能的话,儿子就留下了,上九年级。

儿子不愿意留下,一是香港还有牵挂,他在一个步操乐团,吹单簧管,他所有的朋友都在那个乐团;二是先生的朋友家有狗,一只大金毛,盯住他叫。

就算是跟他讲,留在这里有好吃的,跟常州外婆煮的菜味道一样,他还是不愿意,三步并作一步跳出了门外。我们只好道歉。先生的朋友很好,疫情开始严重,物资紧缺,还是送给我们许多酒精洗手液,又带我们去吃饭。天色已暗,许多店都关了,去了一间铁路边的茶食店,有许多小食,还有热茶。

我们讨论了一下尔湾,之前也去看了几个尔湾的高分高中和私立高中,都挺新的,又气派。

气派是气派,可是没有什么气质。我是这么说的,就跟尔湾这个地方一样。

先生的朋友笑笑说,尔湾是挺新的。

新贵新贵,新是新了,并没有很贵。我就是这么说的。

先生的朋友只是笑。茶真的挺好,茶食也入味,我想我会一直记得那间茶店。

我们就回香港了,临行前留下了儿子的一箱衣服,带走了一袋Costco的什锦糖,至少五斤。

跟我新认识的核桃朋友聊天,告诉她我的分别心太重,总觉得尔湾一股子暴发气。核桃朋友笑着说,核桃市更有历史感,小瑞士。

哪里像瑞士嘛,我说。

要到冬天。核桃朋友说,就能看到雪山。

我都不知道我冬天会在哪里。我说,也不知道未来在哪里。

还是要为孩子们打算,核桃朋友说。

我好不容易开始自己的事业。我说,之前已经为家庭付出好多。

孩子就这几年的陪伴。核桃朋友说,他们上了大学就没你的事了。

对于一个作家来说。她又说,哪里不可以开展事业?

这么一个路上搭话搭来的朋友,我都觉得很神奇。

我用了两年辞职。一年用来挣扎,一年用来放下。

交了辞职信,给先生的朋友发了个短信,说我决定带孩子们过来上学了。

先生的朋友说很好啊可是好遗憾,我们已经搬离了核桃市,但也不太远,有机会还是可以再相见。

洛杉矶机场出来,直接去往租住的房子。网上看到的第一家,不知道在哪里,也不知道会怎么样。我有一个朋友,与楼上半夜弹琴的老太太斗智斗勇了大半年,我劝她算了,搬吧。她说这讲运势的,人要在运中,在哪里都好,人要走低,哪里都是恶人。

天色已晚,仍然觉得一切都似曾相识,树和路,房子。

第二天傍晚散步,才发现,就是我们第一次来走的那条路。就在这条路上,看到过一个卖房牌,我还指了一下,说,看,有个房卖!房子的对面就是核桃高中。我清晰地记得那一指,也清晰地记得那个房子的前院,简直可以讲是寸草不生。

那时没有买那个房,那时也没有留下,按照那谁的说法,又是错失了一次发财的机会。有的人一生的运势,都不会是靠炒房发财的,但是运势要走低,确实哪里都是恶人。

我的体会只能是,运势低的时候,更要低调做人。

然而,每一个人的运程,都不会是一直走低,或者一路走高的,高了总要下来,低了总要上去一些,起起伏伏,缘起缘尽,每一个人的人生,才丰富起来。

那一天乱走,见到一间茶食店,门面破旧,按说路过也罢,也不知为何,就推门而入了。身后正有一列火车缓缓经过,一车又一车集装箱,画满了涂鸦。店门合上了,也就把缓行的火车隔在了门外。

落了座,突然就可以肯定,正是这间,铁路边的茶店,叫做天仁。告诉孩子们上次来过,他们已记不起来。

竟有这么巧的事?就是有这么巧的事。

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是安排好的吧。所以要对人生和命运怀有敬重之心啊,这就是我想说的话。